於可训一九四七年三月出生,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著有《於可训文集》十卷,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周新民到我门下来做博士生的时候,我曾笑他是空军,希望他尽快从天上降到地上来。那意思是指他的文艺学出身,写起评论文章来,往往居高临下,从飞机上开动机枪扑扑扑扑地向地面扫射,也不管打不打得中地上的目标。我自己也是文艺学出身,从教文艺理论转到教当代文学上来,写文章有时候也难免居高临下,打不中目标。自己也烦自己,就不想招个学生再来烦人,所以就想飞机上的周新民快点空降下来。
好在周新民很快就空降下来了。不久我就发现,在天上呆过的周新民,果然与众不同。一个不同是,看问题有宏观视野,那怕是具体的作家作品,也能很快纳入他的文艺学的视野之内,另一个不同是,谈看法思路清晰,即使是谈他阅读文学作品的经验和感受,也是如此。或许都以为这两条不难做得到,其实未必。比如说这宏观视野,最近四十多年來,我见过新老批评家们,有谈回归五四、重新启蒙的,有谈第三次浪潮、信息革命的,有谈现代性、全球化进程的,如今又谈中国故事、中国经验,但谈来谈去,似乎都在隔着文学的院墙谈人家门里的事,也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就想,要是对人家门里的事真感兴趣,想管管闲事,如其这样隔靴搔痒,不如伸个脑袋到人家门里去看一下,或者大大方方地走进去看个究竟也未尝不可。因为这层原因,所以看来看去,渐渐地便对这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宏观生了怀疑,如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便不免感到失望。又比如说这思路清晰,别以为写文章文从字顺,有条有理,就是思路清晰,那只不过是高速公路上分出的车道,线条是划得清清楚楚,但倘若这车道上有些砂石滚木之类的障碍物,过往的车辆就不得不左右闪避,弄不好还要搞出个事故来,影响了道路畅通。这么多年来,批评家们喜欢搬弄的那些生硬的概念,晦涩的命题和缠夹的逻辑,就是这高速车道上的砂石滚木,夹杂着这些砂石滚木的思考,就算不得思路清晰。
不是说周新民在这些方面就一定做得很好,而是说,比较起来,他在完成从文艺学到现当代文学的学科转向之后,基本上还是行走在文学的门墙之内。小而论之,他早期从“人的话语”入手,对新时期文学的研究和批评,就不是像某些宏观研究那样,在人类学或人文学的高空锁定目标,而后给予精准打击,也不是像某些越界学者那样,到文学现场来寻找一些情节的碎片,以证其持论的四海皆准,而是回到文学的人学本源,从特定历史情境的文学创作中,去研究人的话语的生成和发展演变,又反身于具体的文学作品中求证,这种研究的方法虽然老派,但思路是清晰的,也属文学研究自家门里的功夫。大而言之,周新民从文艺学的山门出来之后,途经文学批评,很快便进入文学史的家族,对小说这个文学大家族中的长子,其成长发育的状况,尤为关注,便著有许多小说批评的文字,而后又由关注其生长发育的状况,到关注其生长发育的环境,便由历史地研究当代小说创作,转向研究与当代小说创作有关的小说理论批评的历史,这就不光是一个思路清晰的问题,同时还有一个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三位一体的宏观视野。说到底,这还是得益于周新民在文艺学的道山上的那点修炼,他最近一个时期的研究和评论,就是在这个方向上展开的。
周新民在本辑“自述”中,谈到了一件往事,说他最早听到把“对话”与文学批评联系起来,是我当年说的一句话。我已经不记得我当年是否说过这句话,更记不得他描述的说这话时的情境,虽然我知道我的话一钱不值,但既然是一句好话,我也就冒领了。我这几年也确实是在反复唠叨孟子的那句“知人论世”的名言,只不过比别人多引了这段话最后的“是尚友也”四个字,又联系到孟子说这话的目的,认为中国古代最早的文学批评是起于“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即为了结交朋友,寻觅知音。又拉了刘勰的《文心雕龙·知音》作证,说明与西方人视批评为“判断”,确实不同。我的话无足轻重,但把这些古圣先贤的说法,视作“对话批评”的理论源头,应该是合乎情理的,也足见“对话批评”的渊源深厚。
从二〇〇二年起,我在《小说评论》上主持了一个名为“小说家档案”的专栏,其中有一档文字,是对作家的访谈,周新民是这个专栏中最活跃的作者,也是访谈作家最多的人。大约就是在做这些专辑访谈的过程中,他的头脑里逐渐孕育了“对话批评”的观念,同时在方法上,也得到了实际的操练,所以日后就独立主持了对“六〇后”作家群的访谈,历时七年之久,访谈对象数十人,基本上囊括了“六〇后”作家群中的活性分子,又应约“访谈”了几位年轻的批评家。这些访谈都已结集出版,堪称成果丰硕。从与作家对话,到与批评家对话,周新民的“对话批评”已遍及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两个领域,他虽然不是“对话批评”的始作俑者,说他为“对话批评”开了一个新生面,当不为过。
叶立文说,周新民敏于行而讷于言,他的“讷”,不在言语谨慎,而在缺少活性,比如说,他要跟你开个玩笑,说完了还要赶紧加个注释说,“开玩笑的”,生怕你当真了。每逢这个时候,我又想到了周新民的出身,真是天上掉下个周新民哪,干嘛做什么事都要这么认真,这么讲逻辑,有理性呢。叶立文说他有“不妄作价值判断的审慎”,这个我信,然而,但是,也不至于连开个玩笑,也怕别人对他的话“妄作价值判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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