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树与蝉

2022-03-10 11:15岳杰
当代人 2022年2期
关键词:蝉儿笑容老师

靠窗停放着一张绿檀木书桌,书桌右上角摆着一盆兰。

东边一轮红辣辣的太阳,正直直地照射在书桌上。如此望去,那张书桌显得越发绿起来。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笔记本旁边的英雄牌钢笔,安安静静地躺着。走近一看,只见上面是一首无题的残诗:

在我家乡,我家门前 / 那灰白的泥路旁 / 矗立着两棵酸枣树 / 一高,一矮 / 夏天时候,常有蝉儿趴在树皮上午觉 // 那些漂亮女人呵 / 多美好啊 / 她们就像一棵棵酸枣树 / 我这人呵 / 多悲哀啊 / 我就似那一只孤蝉。我时而在她们身边展翅 // 时而在她们身上停留哀鸣 / 可,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 / 却从未注意过我的哀鸣 / 更不曾在意和同情 / 直至我化入了泥土,也不曾

不多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走过来。他的两道眉毛,如同用墨水勾勒过,浓黑极了!鼻子不算挺立,还能看。三十岁左右,虽不大,却蓄上了一层薄薄的胡须,看上去倒和他的那道抬头纹较为匹配。

青年坐下拈起诗来看了一遍,似乎很满意。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了一个如若不加细看便会看不出来的笑。

蓦地,他又蹙起了眉头,这举动,让他的那道抬头纹愈来愈深。瞧上去,仿佛一条无底的沟壑。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吧!那双清淡的眼睛,竟泛起了一层泪花。但也可能是在推敲余下的几句诗,看样子像是个“苦吟派”呢!

倏然间,青年耳畔响起了声音:“古蝉,下节课你能帮我看一下班吗?我有事要耽搁一下。”这声音,清脆得如同琉璃破碎一般。

古蝉这才回过神来,刚想要开口,可那声音紧接着又补充说:“刚才看你一个人坐着发呆,敲门也没反应,我就直接进来了。”

眼前这人让古蝉很不知所措,他随手拿起一本语文书把写有诗的笔记本给掩了,才又低声说道:“没事,好……行吧,我帮你看就是了。”

那人听后,微笑地点点头,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

古蝉总是这样,学校的其他老师一有事就会找他帮忙。而他呢,也从不拒绝。不知道他是不懂得拒绝,还是不好意思拒绝。大家知道的,他很好商量,也极为木讷,沉默话少。如此一来,免不了经常会有人在背后议论:“这种人也能当老师?怪事,怪事。”

对于那些议论,古蝉当然是知道的。他不仅知道,而且也常常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对啊!我也能当老师?对啊!我就是能当老师。古蝉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

古蝉确乎是一个内向极了的人,跟女人说话的时候常会结巴脸红。这种情况在他还读书的时候最甚,后来参加工作,算减轻了不少。所以对于现在的自己,他都是极满意的。

对于现今的自己,古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的。在他印象中,他小时候也是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可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变了呢?他常常回忆。因为在回忆里,他可以不停歇地说上一整天的话,却不知疲惫……

那时候,古蝉六七岁。他最喜欢夏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远远望着马路边的两棵酸枣树发呆。

每当古蝉看着翠绿色的小酸枣,在太阳的照射下一闪一闪放光,还有不知从树干的哪一个位置送出来的蝉鸣,便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古蝉从不觉得蝉鸣是一种聒噪,他觉得那些蝉儿就如自己一样,有着无穷尽的活力。在他看来,它们是会一直存在的。于是,他的世界里便只有夏天了。

也是从那个夏天开始,一切都开始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而他却一无所知。那年夏天,父母要外出务工。古蝉则被送到了外婆家。一个小镇上。

外婆是一个善良而古旧的人。初来乍到的古蝉,是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的。可时间没过多久,他深深感受到的,只剩下外婆的那些古旧了。

凌晨五点多,紫云镇的上空还闪烁着不少星子,一轮亮晃晃的月儿刚巧就能打照到古蝉的床上。他的床靠着窗,窗上竖着几根木棍。那些木棍把月光劈成了均等的五份。

窗外的雞已经鸣过好几轮了。古蝉当然早已起了床,他此时正坐在灶前烧火煮饭。床上还有三个是他两个舅舅的孩子,正熟睡着。可能还在做着香甜的梦哟!饭煮好时,天已亮开了,那三个还在睡梦中的孩子,这时依然熟睡着。

此时,古蝉双手捧一碗饭,蹑手蹑脚地走进那鼾声环绕的屋子里。来来回回摆好了饭后,他这才又回到灶房站在灶台边,吃起一碗清清白白的面来。他吃得格外香。最后一滴汤也不剩。

古蝉吃饭很快,至今如此,大概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古蝉吃完饭后,那三个孩子才睡眼朦胧地端起饭碗来吃着。等他们都吃饱了,一一把那些碗筷送回。这过程,听上去就挺疲倦的了。可古蝉却不这样以为。他知道在那些油晃晃的碗底,总会剩下一些什么的,所以这反倒成了他每天最期待的时刻。

每每这时,古蝉便会怀着期待把那些碗都拿回灶房。拿回后他不会立马施展他的“把戏”,而是先将碗在灶台上一字排开。然后,才用他那只“黑手”,这个碗里捡一点,那个碗里选一些。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太明目张胆。

其实,连古蝉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练成的这项“技能”。他也从不觉得这是一项什么值得炫耀的“技能”。在他看来,这只是一种内心的挣扎罢了。他在心底里暗自管这个叫作“手段”。古蝉的这项“技能”能让他在美餐一顿后,又让碗里的内容看上去丝毫没有变化。

饱餐后,他就照常独自背着书包去上学。

中午很多时候他是不回去的,学校统一让带盒饭。当然了,古蝉的饭盒里永远是清清白白的,跟他本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学校很多学生都管他叫“黑人”。不怎么洗澡的他,肤色自然是比较黑的。这外号,也算合情合理。

到了晚上,当古蝉躺在那张潮湿的床上时,这一天才算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他望着打在自己身上银白色的月光时,眼泪便会不受控制地滚落到枕头上。也不知是那枕头本就潮湿呢,还是因为眼泪的缘故,反正终年都是湿润的。同样是这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在酸枣树上歌唱的蝉儿们。

古蝉那啜泣时候的样子,真真像极了夏日酸枣树上的蝉儿们竭力哀鸣时候的样子。

上完課后,古蝉照旧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书桌前随手翻弄着一本《徐志摩诗集》。他对徐志摩的想象力和浪漫才情是绝对崇拜的,崇拜到甚至有些嫉妒了。

古蝉对着桌前的墨兰出了一会儿神后,便从抽屉里取了一丸“二苏旧局”放在了电香炉上,接着,就起身去取茶具。

品香喝茶,早已成了古蝉身上根深蒂固的习惯了。但在学校其他老师眼里,他的行为真是过于老态了一些。

当古蝉正要端起手中的斗笠杯往嘴里送一口茶时,门突然响了。

他下意识放下杯子随口问道:“谁呀,进吧!”

那人进门的第一句便说:“谢谢你呀!古老师,上次多亏你帮忙看班。”

话语刚落,也没等古蝉反应,她又继续笑着道:“上回走得太匆忙,也没好好跟你说句谢谢。这次是带着一百分的诚意专来道谢的。”

这些话,一时间猛地灌进古蝉的耳内,反让他没了主意,他慌乱起来。当他刚准备张嘴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嘴巴像被胶住了似的。直到规整完自己的思绪,这才慢慢开口说:“没事,没事的,叶老师。”

古蝉说完这几个字后,似乎感觉有些不妥,心想别人都说了那么一长串。于是他又继续说:“下次还需要帮忙,再喊我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后,古蝉仿佛如释重负,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这时,他嘴边竟浮起了一抹满带青涩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浅笑。而他的脸蛋早就红得发烫了,一对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正不住地、毫无节奏地乱眨着。站在古蝉跟前的叶小酸,瞧见他这副局促慌张的呆样子后,便再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叶小酸带着笑容,看着眼前这男人,居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青春过往。

在叶小酸的过往青春里,也有一个男人曾拥有如此青涩的笑容。那个男人,就是靠着这种笑容将她揽入怀中的。叶小酸喜欢这种笑。她认为,这种笑容是最干净最可爱的笑容。

随后,叶小酸强忍住了笑,微微张嘴说:“古老师,下周咱们语文组的原创诗歌比赛,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古蝉此时还沉醉在叶小酸那甜如蜜的笑容里出不来,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容,是这世界上最甜的笑容。真是太甜了,也太灿烂了。但他自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吧!所以总是常年摆着一脸的正经和严肃。而今天,他嘴角的那一抹破天荒的笑容,发自内心,并且是可以用手指头计算次数的笑容。

叶小酸见古蝉如此,反觉浑身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索性又提高了一些音调,重复了刚才的话。

叶小酸话音刚落下地,倏忽间,古蝉的灵魂像是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似的。猛地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还没怎么……准备。你呢?”

叶小酸微笑着回答:“我就是没准备哟!才来看你准备得怎样了,还想请你指点指点呢!上次我好像看见你桌上的诗了,正想问你,你就给挡了。加上我又有事,就没多问你。”叶小酸含着笑,很大方。

古蝉听后,觉得浑身发热,眼神也不知道该停放在哪儿合适,到处胡乱瞧着。此时的他绝对是十二分的紧张。

“哦……那诗……那诗写得不好。”古蝉依旧是十分慌乱。

叶小酸听后就朝古蝉走过来,她似乎想要翻弄出来看一看。此时的她,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好奇了。更何况是一首他亲笔写的诗。

在叶小酸看来,诗中是最能够藏住秘密的。当下的她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于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满怀着新奇。

古蝉见势,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不知怎样才好。当然对于叶小酸的如此举动,他看着并没有任何不妥和唐突。大概是因为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吧。眼前的情况对于他来说是簇新的。一切都是值得被原谅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还没等叶小酸翻弄起来,古蝉就已取出了那个写有诗歌的笔记本,单手送到了她的眼前。

叶小酸看后,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顷刻间,她那一双本就水汪汪的大眼便越发的水汪了。就在这刹那,她仿佛失忆了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感动了,并且开始有点怜悯眼前这个男人。

叶小酸收拾了一下情绪后,才带着勉强的笑容对古蝉说:“可以呀!古老师,这首诗写得可真好。瞧把我感动的。”

古蝉也听出了话中的哽咽,但是对于安慰女人,他更是不会了。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似乎总要说些什么才妥当。在内心挣扎了半天后,古蝉这才从口中冒出这样一句:“谢谢,叶老师,你能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又……我又不太会说话,总之……”

还没等古蝉挣扎出余下的话,叶小酸激动地截断了他的话说道:“古老师,你要爱笑一点嘛,像我这样。你诗写得这么棒,我都开始有点崇拜你了。”

古蝉听后,稍稍踌躇了一下,方才点点头,后又强挣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送到了叶小酸的眼眶里。而叶小酸就像一台电视机接收到信号一样,立即就给出了回应——送还了古蝉一个笑容。

这次诗歌比赛,古蝉拿了第一。

古蝉的这次第一,倒是让学校的其他老师对他刮目相看了不少。特别是当他们看完了他写的那首诗后,似乎都开始慢慢地理解他了。甚至连看他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那些眼神里,少了一些以往的轻视,纳罕,而多了一些怜惜。

渐渐,古蝉也感觉到了。可他却不习惯被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那些奇怪的眼神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中,都不曾怎么拥有。总之,他觉得自己不太会驾驭那种眼神。那种眼神只会让自己更加不知所措,更加慌张。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这次没有拿到名次,那么,一切就能如同往常一样。

反观叶小酸,她却很为古蝉的这次成绩感到高兴。

虽然古蝉对于拿名次是不太放在心上的,但他也是很乐意跟自己生命中第一个如此亲近的陌生女人分享硕果的。于是,他俩约好了周六一起去爬山。

现在的古蝉,是一面怕着周六到来,一面又期盼着周六到来。

周六,是入秋以來难得的有秋意的一天。一阵秋风,倒有些凉意。中天的骄阳,也显得温柔了许多,仿佛一个青春期里的少女,渐渐不再叛逆了,剩下的只有温柔和体贴。

在这天,叶小酸到底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换上了符合她年岁的服饰和发型,褪去了平日里上课时故作成熟的装扮。一袭淡蓝色连衣裙把她那丰腴的身材裹藏了起来,看上去恰到好处。

古蝉嘛,还是那么不修边幅,他那张薄嘴唇上依旧挂着一层薄薄的黑色胡须。他倒是喜欢蓄着胡子,因为他觉得留着胡子可以让他在跟别人对视交谈的时候,不至于那么赤裸裸。

照旧是叶小酸先敲响了古蝉的门。

门响的那一刻,古蝉的那颗红色的心脏就开始扑扑地跳个不住。故作镇定之后,他才去开了门。

门开启的一瞬,叶小酸正用她那一双荔枝般水润的大眼望着古蝉的脸,而嘴角依旧满含着笑意,像极了一朵花儿在她嘴里盛开了。

“古老师,你收拾好了吗?今天天公很作美呢!”叶小酸异常活泼地说道。

古蝉听后,点了点头,并没言语。

一路上,叶小酸就像是一只久困笼中突然被释放的兔子,时不时瞧瞧这儿,又望望那儿。而古蝉呢,就像一只乌龟,一路紧跟在叶小酸身后,双眼直盯着她那一对乌黑的双马尾,仿佛把它们当作了指南针。

忽然,叶小酸扭头对古蝉说:“古老师,咱们就在前面那棵酸枣树下歇一会儿吧!”古蝉听后,点了点头,顺便抬手抹去了额头的细汗珠。

叶小酸和古蝉面对面坐了下来。

此时的叶小酸正微微喘着气,额上的汗珠止不住地冒出来,脸蛋儿早都红扑扑的了。她的那对马尾,仿佛也疲倦了,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肩头,听着她的喘息。

“古老师,你觉得我怎么样?”叶小酸一边用手帕揩着汗珠,一边缓缓地从嘴里发出这句问话来。没等古蝉反应,她赶紧又接着说:“我现在倒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呢!”说完这句后,叶小酸便把头低了下去。她似乎是在等待一个信号,好让自己重新抬起头来。

叶小酸的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蕴藏了好一阵子了。如果非要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大概就是上次看到古蝉写的那首诗,和他嘴边的笑容。她很知道,要等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说些什么,那简直如同搭梯子取天上的星子一般难以实现。

叶小酸的这番话起了效用,此刻古蝉的内心,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他的演习里,可没有这个。

可以说是古蝉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欣赏,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他此刻更多的只是感激,感激远胜过感动。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爱别人的。因为他不会爱人,一辈子都学不会爱别人,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让叶小酸开心和幸福。与其长痛,不如短痛。

打定主意后,古蝉便斩钉截铁地对叶小酸说:“叶老师,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子,你就如同我们身旁的这棵酸枣树。蝉儿是最喜欢酸枣树的。”

古蝉说话从未如此有力和顺畅过,他简直有些惊异了。

叶小酸听后,似乎呆住了。

古蝉便趁热打铁,继续说:“可是我,我是那众多蝉儿中最古板的一只。我当然也是喜欢酸枣树的。可我又怕,我怕我玷污了它的清净,倒不敢打扰了。”

古蝉的这些话,犹如千万颗碎石一齐朝着叶小酸心上投掷过去。

叶小酸脸上的笑容已经慢慢淡开。很快,一串晶莹的热泪便夺眶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哭泣,但脑子里每闪现一次古蝉的话,眼泪就不乖了。

叶小酸的眼泪倒不是为了被古蝉婉拒而流,她所流的泪,为的却是他。她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叫古蝉了;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写那样一首诗了;也更加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酸枣树。她都知道了,以前迷惑的,现在都知道了。

古蝉见叶小酸如此模样,早就不知所措。

叶小酸哪能不知道呢,她不但知道此时古蝉的心里是如何混乱与着急,而且,她还知道自己是等不来古蝉的安慰的。即使此刻的古蝉早已经开始筹划安慰自己的方法,可,那也是等不来的。

就这样,叶小酸用手抹尽了脸颊的泪,站起身来强带着笑对古蝉说:“古蝉,我希望我能成为你心上的那棵酸枣树。只供你一人独歇的酸枣树。”叶小酸在微微哽咽后,又补充道:“你可别想多了哟!我只是觉得蝉儿怪可怜的。谁叫我又是这么一个热心肠呢!”

古蝉听后,笑了。

(岳杰,四川人,从事教育工作。作品见于《天池小小说》《散文诗世界》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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