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银
1
永钢爬上大仙人石顶端,张开双臂呼喊的时候,辉煌的落日正擦着西边的地平线缓缓沉落下去。眼前是云贵高原上常见的阔大坝子,苍茫邈远;身下是十几层楼高的巨石,乌黑粗粝;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大黑山,榛莽丛生;头顶是深邃瓦蓝的天空,干净清远。永钢环顾四周,忽然就想到一句诗:纯净、浩大、不可再居留。他再次向着空旷的远方大喊:嚯——嚯嚯——嚯嚯嚯——双眼就蒙上了泪光,把一枚血红圆润的夕阳晃得颤颤悠悠动荡不止。
巨石下面,山路边的孜莫阿依一遍遍的向他招手:“下来,快下来,天要黑了,赶紧走啦”,永钢却回过头来,固执地向阿依招手:“上来,快上来,落日就要下去了”。孜莫阿依放弃了对抗,麻利地从巨石靠山一面的山梁爬上来,站在了永钢的身边,也学着永钢的样子,用清脆的声音向着即将沉没的夕阳抛出一串呼喊“哦火——哦火火——”。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辉把阿依的脸映照得无比温柔,那小巧的鼻子、那性感的嘴唇、那乌溜溜的大眼睛、那瀑布似的长发,都沐浴着一种灵性的光芒。永钢不禁看得痴了,他的眼光清澈纯净地向阿依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跌落进去,手不自觉地抚在了阿依美妙圆弧的肩膀上。阿依被他的神情感染了,没有躲闪开去,而是羞涩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依偎向永钢的胸前,永钢却没有出现预想过的欣喜若狂,而是充满犯罪感地慢慢抱拢阿依,仿佛担心一汪清澈的山泉就要被自己搅浑了一样。阿依连续几句呓语似的傻瓜……傻瓜啊……,才让永钢愣怔地行动起来,他笨拙地找到阿依丰满性感的嘴唇,一点一点挨近过去……
夕阳被他们的亲密举动羞到了,赶紧避到了地平线以下。
2
牵着阿依的手走下巨石的永钢还兴奋不已,快两年了,孜莫阿依终于答应和自己见面,终于投入了自己的怀抱。接下来,只要永钢能顺利地爬上大黑山,通过考验,再走出大黑山,孜莫阿依就答应做他的女人。
她们同是民大校友,在一次欢迎新生的晚会上,校草诗人永钢的朗诵获得了大片的尖叫,而孜莫阿依用树叶吹奏自己改编的彝族乐曲《走出大黑山》,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之后,永钢对阿依发起了狂热的追求,只因为阿依听闻才子多风流,才迟迟不肯答应永钢,阿依还用家乡的大黑山吓唬永钢,说自己是大黑天神的女儿,能撵麂子、敢打豹子,也能下情蛊要人的小命!无奈永钢都当一个笑话,毕业工作了,还对阿依紧追不舍,他对阿依口中神秘的大黑山充满了向往。
现在,一切都值了,永钢觉得通往高高的大黑山那崎岖的山路就是一条幸福的天路。要不是阿依说还要爬大山、还需要花大力气,永钢真想拥抱着阿依,像苍老的巨石一样,遥望蓝天,一坐千年。
阿依咯咯咯笑出声来:“好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太阳沉落下去到天黑透,大约能有半小时时间,紧赶着,能走多远走多远吧。记住我阿爸的要求,不能徒步走到我家,我们就只能做朋友了”。
“好!”永钢一挥手,豪气的迈开大步,向前就走。
看着这个帅气的背影,感受到他坚决有力的步伐,阿依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甜蜜。这个傻瓜,这个风流才子!能够不见面对自己坚守着追求一年多,本打算毕业了才做出决定的,可是……看来他真要成为自己的男人了。
崎岖的山路没完没了的向上延伸,各种野草树木黑黢黢地向暗夜里无限制的铺展,他们打亮了手电筒,继续向上攀登,山风冷凉,夜鸟在山林深处发出瘆人的鸣叫,让人心颤颤地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怕,有我呢。”阿依安慰道。
“你才怕了,我男子汉大丈夫,我怕什么呢。”永钢强辩。
“好好好,不怕就好,那个是猫头鹰的叫声,还有夜刮子,听了让人不舒服。这个季节没有鬼鸟叫,它们喜欢在下雨起雾的夜里叫,那叫声,阴风惨惨的,没有多少人受得了。”
“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挑战都能接受!”
“好,这才像一个男子汉讲的话,来,奖励你一个。”
永钢走拢来,孜莫阿依用毛巾帮永钢擦干了汗水,在永钢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永钢高兴地要来抱阿依,阿依赶紧走开了。
“你放心,这座山上已经没有能害人的野兽,从前据说有老虎、豹子、豺狼什么的,但从我出生起就没有见到过,我家养的山羊从来没有祸被害过。”
走啊走啊走啊,永钢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脸上的汗水逐渐变成了小溪流,而阿依只是稍稍喘息着,脸上微微出汗而已。
他们第五次休息以后,永钢终于问出了口:“还有多远啊,”阿依笑笑说:“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永钢觉得,再走就走到天上去了,好在有一大段路都走的是平路,没有继续爬坡了。
前面有块平地,貌似有一间黑乎乎的房屋,但永钢的高兴还没有抒发出来,就被阿依的话给打断了。
“那个是姑娘房,不是我家。”
“什么叫姑娘房?”
“就是成年姑娘在嫁人前晚上出来住的房子,是年轻人的恋爱专用房。”
“啊?那岂不是正适合你住了?”
“哪里话,这个风俗早就成为过去啦,房屋已經破败,附近的村子都搬迁走了,脱贫攻坚,整村的搬到县城附近去了,这里没路没电没水田,早就该搬走了,现在的彝族姑娘都学着汉人谈恋爱,再没有人来住姑娘房了。”
“那你家咋还不搬走呢?”
“我阿爹是护林员,不能搬走,再说,我家世代是牧羊人,搬去县城边哪里放牧得了那么多的羊。”
不一会,前面的松林里忽然有了狗吠,这回永钢真的高兴了。
“到你家了,我来告诉你: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呵呵呵,不愧是才子诗人,你说对了,最后奖你一个,等会到我家里,你得放老实点。”
阿依刚表示完,松林边就传来了呼喊,手提电瓶的电筒强光也射了过来,阿依赶忙着对话,都是彝语,永钢一句也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高兴欢迎的气氛,他紧随着阿依快步走上前去,一条威猛的大黄狗就箭一般射了过来,兴奋地摇动尾巴,双爪高举扑向阿依,把胆战心惊的永钢晾在旁边。
阿依的阿爸阿妈很快也走过来了,都穿着彝族的绣花服装,打整得干干净净。
“叔叔好,婶婶好”,永钢急忙问好。
“好好好,辛苦你了,小伙子,”阿爸阿妈应答着,分别上前来卸下永钢和阿依的双肩包。
3
大门口亮着电灯,双边对开的老式木门显得苍老厚重,贴着敬德秦琼的门神画。打眼一看,大门旁还站了一位与大门风格高度协调的老奶奶,拄着拐杖,也穿了彝族绣花的衣服,帽子下面漏出的头发已经花白。
孜莫阿依跑上前去,亲热地拉着老人的手说着话,把她往房屋里拉,边抽空回头招呼永钢:“叫奶奶。”
“奶奶您好。”永钢礼貌地打招呼。
“好,好,小永你好。”奶奶用清楚的汉话对应着,虽然也是标准的汉语彝腔,但沟通交流完全没有问题。
“你的名字我告诉家里人了,”阿依补充说。
永钢亲切地看向奶奶,却看到奶奶一双浑浊发红的眼睛正鬼魅嘲弄地看向自己,永钢一个激灵从心里抖了一下,赶紧转脸看向了别处。
走过庭院,走上台阶,迎面老式的三间二层正房,两旁厢房里还传来咩咩的山羊的叫声。房屋都是木门木柱木窗,整个房间有一股好闻的木头味道,很难得的是地板是混凝土铺就的,还有电灯电视电饭煲沙发之类的现代用品,还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整个房间灯光明亮,气息温暖,永钢觉得自己还过魂来了。
温水洗脸,热茶清香,饭菜早就摆在了大八仙桌上,用一个细纹的塑料罩子罩着,打开来,尚有余温,但阿妈还是用电磁炉再热了一遍。
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和羊干巴之类,但味道出奇的好。
永钢和孜莫阿依大口地吃饭,阿爸阿妈就坐在旁边陪着说话。永钢也知道了,他们家用的是太阳能装置,阳光好的时候,一天能存10几度电,足够一家人用了,水是黑山水库接出来的自来水,能供山下一个小镇生活用水。
奶奶低头坐在一旁,阿依母女都让她早点去睡觉,但她不干。她偶尔也抬头打量一下永钢,但钢永已经没有和她对视的勇气。
吃完饭,洗脚,有太阳能热水,有洗澡室,永钢喜出望外,正想提出洗澡,阿依制止了他。
“赶紧睡得了,太晚了,你不见老人们都等着呢。”
没说的,也真是太累了。阿依领着永钢到旁边的房间,又让他一喜,房间整洁清爽,铺盖都是新洗好的,散发出阳光的味道。阿依凑近永钢小声说:“睡得了,晚安。”永钢跳起来就要拥抱阿依,被阿依灵巧地避开了。阿依用一根纤细的指头顶着永钢的额头,压低声音说:“叫你老实点,再不听话,得罪了大黑天神,让你去睡猪圈。”说完,笑眯眯地走出门外,轻轻地拉拢了房门。
山里的夜好寂静啊,只听得到山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夜鸟在远处的鸣叫声,还有山羊偶尔发出的咩咩声,听得出阿依和她的阿妈睡在一起了,母女俩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说的是彝族语言,永钢一句也听不懂,不一会的就睡着了。
永钢的梦境里都是美好的景物,辉煌的落日、青黛的山峦、清澈的小溪、悠悠的白云、美丽的阿依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森林外小溪边的青草地上欢快地跑动,永钢在后面高兴的追赶……迷迷糊糊中,永刚又变成一只山鹰,在大黑山的崇山峻岭之间迎风飞翔,他飞过了一山又一凹,飞过了一条又一条小溪流,眼下是密密匝匝的松林,前方是伸展着优美曲线的山脊和蓝蓝的天空。永钢飞得畅快无比,他奋力地挥动翅膀向着天边直扑过去。突然,前方山梁后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永钢无师自通地惊呼一声:“啊,大黑天神!”只见那天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永钢又是惊得一声大叫:“啊!”他分明看见奶奶那双浑浊发红的眼睛正鬼魅而嘲弄地盯着自己。
永钢惊醒过来,看看窗外,已经是阳光灿烂了,什么山鹰,什么天神,都在阳光下消失了。
4
出得门来,上了厕所,永钢放眼打量过去,除了太阳能板、太阳能热水器、自来水管等少数现代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是木头主宰着,房屋是木头的,楼板是木头的,瓦片是木头的,两边两溜牲口圈是木垛房、厕所是木垛房、洗澡室也是木垛房。山里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脂的香味。院子挺大,在一边种植着萝卜白菜等,都带一层厚厚的白霜。
阿依的阿爸阿妈都起床了,他们在忙碌着收拾菜地,准备着早餐。
没有见到阿依的身影,她应该还在睡觉。昨天那么累,回到自己的家里,放松的睡一个懒觉,这应该是人世间的一大幸福。
永鋼走回房间,准备拿出自己的牙膏牙刷去漱口,突然听到另一边的房间里传出絮絮叨叨的声音。房门开着,永钢禁不住伸头进去看,正看见奶奶跪在一幅奇怪的图像前祷告,永钢想看清楚图像的内容,却看见奶奶慢慢地转过头来,那一双浑浊发红的眼睛又朝自己看来,吓得急忙缩回了头。
吃早餐的时候,阿依终于起床了,饵块粑粑配火腿肉丝,加上鸡枞油,十分香糯,然而永钢吃得心不在焉。刚一吃好,永钢就拉着阿依走向一边问开了。
“你奶奶在祷告什么啊?
“祝愿我获得美满的爱情。”
“向谁祷告?”
“大黑天神。”
“啊!她不会真的会下情蛊吧?”
“她当然会啦,你小心点哦。”
“这不是真的,你开玩笑的。”
“这就是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奶奶说,谁要是辜负了她的宝贝孙女,那就得烂肠烂肚而死!”
“啊!不过我不怕,我绝不会辜负你。”
“哈哈哈哈,”见永钢一本正经地说话,孜莫阿依笑得花枝乱颤。“你个大学毕业生,唯物主义者,国家干部,这样说你也信?奶奶确实信奉大黑天神,那是她的信仰,我们不好干涉,可是竟然吓到你了,这就可笑了嘛。我奶奶的眼睛那是从前得了疾病遗留下的病根,你不要乱想哦。”
“你还真能撵麂子,打豹子?”
“能啊,为什么不能,你要做我的汉子,你也必须能!”
“这……”
“哈哈哈,看把你吓得,那都是我的先民们做的事情了,我阿爸年轻时还参加过狩猎,现在国家早就不允许啦,猎枪早都交到派出所,你能做也不可以做了,但是作为彝族人,都生活在高山大川间,这种征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必须有。”
听到这里,永钢终于松了口气。
“孜莫阿依,我愿意和你一起征服一切困难,开创我们的美好生活。”
“哈哈哈,听着咋像领导讲话了,讨厌,谈恋爱也可以用作报告的方式进行吗?”阿依调皮地说。
太阳升高了,孜莫阿依带永钢到各处转了转。看了他们的羊圈、猪圈、骡马圈,菜地等。不得了,阿依家竟然有200多只黑山羊,阿依说,他们家每年能卖出30-40只骟羊,每只3千元左右。这些都是新品种山羊,三年可以长到70公斤以上,把永刚惊到了。
“这不算什么嘛,我家一个雨季的收入更可观,什么鸡枞啦、松茸啦、干巴菌啦、猴头菇啦,应有尽有,年成好的时候,我家一个雨季即可买一辆普通人家的轿车了。”
“原来你还是富二代呀,我对自己更没有信心了,我都是计划明年再借点钱才能去买车的哦。”
“富二代算不上,大黑山首富倒是真的!因为大黑山现在就我们一家人。你得好好表现哦,我阿爸阿妈还没有认可你呢。”
“怎么表现呀,让我抢着干活?让我去放羊?让我对你好?”
“呵呵,说对了,你要对我好,对他们好,人要勤快,心要有爱!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哦。”
“知道了,我要有爱,要表现出来。”永钢说着就想去亲阿依,阿依急忙避开。
“叫你老实点,小心大黑天神惩罚你。”
吃中午饭的时候,永钢主动提出来要和阿依去放羊,阿妈笑眯眯的否决了,说这个放羊是个技术活加体力活,永钢干不了,阿依又不能去,还是自己去得了。
“阿依为什么不能去?”
“我要打扫卫生,”阿依笑眯眯地回答。“你也一起打扫卫生。”阿依又对着永钢吩咐道,永钢笑着答应了。
打扫卫生先从个人卫生——洗澡开始,永钢高兴坏了,洗得那叫一个欢快,更高兴的是,永钢才洗好出来就发现阿依已经把她的衣服和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都丢在洗衣机里搅在一起,已经快要洗好了。
这衣服都搅和在一起了,那这人……
大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羊的嚎叫声,永钢吓了一跳,急忙泡出去看,原来是阿依的阿爸和三个男人在杀羊,永钢大惊,就这么几个人就要杀一只几十公斤的大骟羊,太浪费了嘛!
“那三个人一个是舅舅,两个是叔叔,家里今天请客吃饭,他们来帮忙的,你喊他们叔叔就是。”阿依跟出来告诉永钢,“你得好好表现啊,等会来的都是我家最亲近的亲戚呢。”
“为什么要请客吃饭?”
“为你。”
“啊?”
“不要问了,帮忙去吧,学习一下,杀不了牛羊,做不了彝家的男人啰。”
永钢打过招呼,卷起手袖,帮着拉羊腿、煺羊毛、浇水去污,真就干上活了。
阿依洗晾好衣服,打扫完庭院,才钻进洗澡室去。
永钢他们终于把羊肉打整干净,砍成小块,下到大铁锅里烹煮的时候,阿依已经洗完澡,化好妆,穿了彝族少女的绣花衣服出来了,永钢眼睛亮堂起来,又急忙跑来和阿依一起洗菜,抹桌椅板凳……
5
羊肉的香味铺散开来,客人们也陆续地到来了,有男有女,有大人小孩。几个孩子闹闹嚷嚷的在庭院间追逐嬉戏,大山上孤独的院子立马就显得生机勃勃,喜气洋洋。
阿依的阿妈背了一大竹篮青松针叶,赶着一大群潮水一般的山羊回来了,孩子们尖叫着跑进羊群闹腾,阿依的阿妈忙着和亲戚们打招呼,亲戚们跑过去帮着卸下竹篮,抓出大把的青松针叶洒在两张吃饭桌子周围,还把整个客厅也撒上了。
“这是青松宴,彝家人春节和火把节才有的规格,否则就是重要的宴会才会撒上青松毛,你今晚要小心了,千万不能喝酒醉。你坐男人那桌,我坐女人那桌,我不能照顾你哦。”阿依靠过来小声对永钢说。
“我酒量不行啊,你知道的,用清水代替可以吗?”
“万万不可,那样会让他们看不起你的,喝不了尽量少喝就是了。”
晚餐十分丰富,有羊肉、鸡肉、猪肉、牛干巴、兔肉等等;还有各种野生菌、野百合、野山药;棠梨花、白刺花、马缨花、香椿、臭菜等等,摆了满满两大桌子。
阿依把永钢带来的几瓶好酒摆上桌子的时候,坐在正堂席位的几位长辈眼睛就亮了。
大家都穿上了彝族的繡花衣服,阿依的衣服最合体,肩膀圆润,胸部饱满,腰身窈窕,黑底红花的瓦片形绣帽山花怒放,璎珞轻垂,把阿依的脸衬得美若天仙,把永钢看得频频失态。
阿依的阿爸和舅舅坐在上八位,都穿上了彝族男人的正装,有雄赳赳突出牛角型装饰的包头、有绣花衣服、有马甲、有披风,永钢觉得有点拍彝族土司电影的感觉。
阿依的舅舅高兴地说:“今晚有福了嘛,有好肉,有好酒,还有个远方来的汉族好小伙子,咱们应该好好喝个痛快。”大家纷纷赞同。阿依和永钢给长辈们面前的牛角杯倒满酒,阿依的阿爸就端杯宣布宴会开始。
“第一杯,干了,永钢也不例外。”
“第二杯,干了,永钢也不例外。”
“第三杯,干了,永钢也不例外。”
“好!”阿依的舅舅大喝一声,招呼大家:“吃菜,吃菜。”于是气氛放松下来,纷纷伸筷子夹菜,大快朵颐。
永钢的嘴里又麻又苦,早就想品尝的美味入口,却难辨别出特有的味道,还来不及细细品鉴,阿依的舅舅又发话了。
“小永啊,我们可都等着你敬酒呢。”
永钢赶紧站起来,端杯敬向大家。
“各位长辈,各位老表,我敬你们一杯酒,祝你们……。”
“哎哎哎,小永啊,这不合规矩,入乡随俗,你得一人敬一杯啦,先从你阿爸开始……”阿依的舅舅打断永钢的话,但很快又被阿依的阿爸用手肘拐了一下打断了,阿依舅舅笑了一下,改口说:“先从阿依的阿爸这里开始吧”。
永钢心里甜了一下,紧接着又苦了,阿依的爸爸、叔叔、舅舅、老表,这一桌人敬下来,自己恐怕就放倒了,他无助地看向阿依,阿依就及时的跑过来了。
“舅啊,我朋友不会喝酒,你们原谅一下。”
“这可不行,进了彝家门,就是彝家人,他敬我们他必须干,我们敬他,他才可以随意!”阿依的舅舅坚持着说。
“要不,我代他喝两杯”阿依征询着说。
“可以呢,阿依俵妹,只要你说,这个老表是你汉子了,我们就没有意见。”
阿依的一个表哥坏笑着说道。
阿依羞得脸如怒放的山茶花蕊,红艳欲滴。
“好,我喝就是!”永钢血性上来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为难,大不了喝醉了跑去睡起,醉一次就换来阿依家人的认可,值了。
一轮酒敬下来,永钢已经辨别不出肉菜的味道了,只见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喝酒,吃菜;吃菜,喝酒……
这边的男人们高兴的大声嚷嚷,那边的女人们也小声谈着话,还不时有人过来添菜倒酒。
男人们唱起了彝族歌谣,有彝族古歌、彝族舞曲、有祝酒歌、有山歌小调,阿依的两位老表拿来月弦伴奏,阿依的阿妈姨妈婶婶也走过来加入和声。永钢虽然听不懂歌词,但被这样的歌声深深陶醉了,特别是阿依的阿爸和舅舅合唱的彝族古歌,苍凉悠远,说尽苦难,又表达了战胜苦难的决心,取得胜利后的欢欣。让永钢又回到了大仙人石上的黄昏,想到陈子昂的名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永钢掏出手机录视频,手有点抖,不管了。
阿依给永钢倒过来浓浓的茶水,对着永刚的耳朵小声说话:“莫拍了,我已经给你录了好几段。你得记住不能醉呀,多喝茶水少喝酒,注意少些说话,言多必失。”
“我、我、我知道了,阿依,为了你,我、我、我今晚醉死不投降!”
“嘿,嘿,嘿,你们干吗呢,阿依表妹,注意影响啰。小永老表,今晚高兴,你也得表演一段才行,你们说是不是嘛。”歌声一停,阿依的表哥就发难了。
“好好好!”众人都跟着起哄。
“还有阿依表妹也得来一段。”
“好好好!”大家都笑出了声。
没有办法,永钢掏出手机,调出伴奏给大家唱了起来。
“骑上我的小骆驼,带你去看日不落,披上我的查爾瓦,带你巡游我部落……”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让永钢没有想到的是阿依的老表们,还有那边孩子们都加入了合唱,气氛空前热烈。
阿依的《走出大黑山》吹响的时候,众人都安静的沉浸在那缥缈悠远的音乐里,永钢觉得自己看到了山花烂漫、看到了雪落山谷、看到了清溪流淌、听到了无边的松涛、感受到了彝族人民的忧伤快乐,勤劳善良,对美好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向往。
一曲终了,大家呆愣着,永钢要过那神奇的树叶查看的时候,阿依的舅舅才站起来大声说:
“好啊,这个曲子改编得好。来,我们为小永和阿依的表演干一杯!”大家纷纷起立,喝过酒,男人落座,女人们散开去做事情。
阿依和她的阿妈、姨妈们在张罗打地铺,孩子们睡觉了,需要收拾房间,需要搬动床铺,阿依过来拉上永刚让他去帮忙,可是阿依的老表不干了。
“帮什么忙嘛,小永老表就在这里喝酒,让我去。”
“让他去吧,醒醒酒,等会再来接着喝”阿依的舅舅这回支持阿依了。
永钢随阿依来到奶奶住的房间,仗着醉意,终于敢看奶奶供奉的所谓大黑天神画像,也就是比常人多出两双手,穿着奇怪的衣服,面目黧黑狰狞而已,并没有多么可怕。永钢帮忙着搬动了奶奶的床,把另一张空闲的床铺移动的时候,床下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尿罐,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奶奶窘迫地过来提了就走,但是尿罐太满了,已经晃荡出来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尿罐,显得十分吃力,众亲戚要帮忙,可是奶奶不允许,阿依上去也没用,阿依叹一口气走过来,看了一眼永钢。
永钢忽然就开窍了,他决然地走到奶奶身边,伸手就接过了尿罐,然后尽量平稳地向门外走去,他现在不怕奶奶的眼光了,帮助老人做事,大黑天神肯定不会怪罪!阿依赶紧随了永钢护送,指点他把尿液倒在菜地边的一大堆沙灰里,说那是保存肥料的好方法,又指引着洗净了尿罐,洗净了手。
送回尿罐,永钢立即就被两位老表拉回到桌边,继续喝酒。被冷风吹过后,永钢感觉越来越难受,又喝了两杯酒,胃里装的东西都在蠢蠢欲动,这让他非常着急,要是吐出来了,那就是丢大发了。他借口上厕所,来到大门外干呕一阵,舒服多了。往回走的时候,永钢告诉自己,决不能再喝了,再喝的话,出丑就是必然。他灵机一动,悄悄地摸回了自己的房间,还好,虽然安排了地铺,但并没有人。永刚也不开灯,直接打开手机,用屏幕的微光照着,摸到自己的床前,脱下鞋子和外衣倒头就睡,正想着发个信息给阿依,但竟然就睡死过去了。
6
永刚是被雷鸣般的鼾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半天才回答出来自己“在哪里”这个问题。再看看房间里,阿依的叔叔和表兄弟们在地铺上睡得正香,窗外已经阳光灿烂,想必他们闹腾到很晚。想到昨晚自己偷偷地跑来睡觉,并没有向长辈们告辞,好像也没有洗脚。永钢的心里就忐忑不安,阿依要我好好表现的,可是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总比在酒桌前“现场直播”要好得多吧。
睡是再也睡不着了,永钢只好起床,头还是有点闷疼。
女人们早就起来了,在忙着收拾昨晚男人们的“战场”,又在忙着做早餐。她们把大黑山上的野生葛根制成早茶,调上蜂蜜,让每一个喝过酒的人都喝一杯,阿依的阿妈说这是解酒的灵药,肝脏的大救星。永钢听了,高兴地连喝了两杯。有点苦凉,喝完果然舒服多了。
奶奶也起来了,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阿依走过来,关切地问永钢怎么样,头还疼不疼?肚子疼不疼?永钢笑笑摇头,阿依松了一口气。看到永钢询问的眼神,只回答了两个字:没事。
“奶奶今天又有点神志不清了,又开始翻老皇历,你不要理她。”阿依说着忙去洗脸去了。
可是永钢觉得奶奶今天很可亲,她的眼神也不可怕了,他凑过去,想聽听奶奶到底说的是什么。
没想到奶奶说的是毛主席、周恩来、解放军、共产党一类的话。
永钢冷不防叫了一声奶奶,没想到老人转过头来,眼里已经充满了慈祥,永钢再也感受不到那股鬼魅和嘲弄的意思了。
“小永啊,你去看看,毛主席带的解放军是不是要从我家门前经过了?”
永钢有点吃惊,但也没有大惊小怪,他知道老人活在从前的日子里了,于是充满同情地说:
“毛主席早就过去了,都到了北京,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了。”
“哦,是了是了,还带领我们大干社会主义建设啦。”
“是的是的,奶奶你说得太对了。”
……
只要奶奶说得有点沾边,永钢就是那句赞赏的话:奶奶你说得太对了。结果老人心情大佳,永钢一路顺着引导下去,奶奶很快就过渡到现在,最后完全清醒了过来。
永钢跟她讲到了习近平主席,讲到了脱贫攻坚,讲到了乡亲们都已经走出大黑山,顺利实现了脱贫,又讲到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奶奶高兴得眼睛放光。
“毛主席,周总理,我们的国家现在已经好过起来了,你们高兴吧?”奶奶对着天神的画像就祷告上了。原来她的图腾成分还包含着国家领导人。
“高兴高兴,他们干革命一辈子,盼的就是今天,奶奶你放心好了。”
“小永啊,你这个汉族的小伙子,奶奶咋就那么喜欢你呢,你过来。”
见奶奶对着自己的耳朵招手,永钢赶紧把耳朵附了上去,奶奶小声说的话,让永钢心里乐开了花。
“奶奶看上你了,我们家阿依必须嫁给你,他们不同意我就骂他们,再不同意奶奶给你出个主意,你领她上姑娘房去,有了小孩他们就不得不同意了。”
“啊!可是奶奶,阿依说早就没有姑娘房了。”
“哦,是了是了,奶奶老糊涂了,么你领她到外面的世界去,远远的走出大黑山,有了小孩再回来,我会祈求大黑天神保佑你们。”
“谢谢奶奶,我会好好努力,好好表现,我已经工作,阿依都快大学毕业啦,可以自由谈恋爱,阿爸阿妈一定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这就好啰,这就好啰。”奶奶说着话,忍不住来拉永钢的手,永钢感觉到奶奶的手粗糙得像松树皮,但心里并没有排斥和嫌弃。
“好啊,你个风流才子,连奶奶你都能策反。”永钢一转头,发现阿依就坐在他背后,佯装发怒的样子可爱极了。
吃过早饭,亲戚们都要回家了,这回没喝酒,吃得可快。他们开的车就停在大仙人石旁边,表哥告诉阿依,如果他们要一起走的话可以搭便车,他们的车要开到坝子里的县城,阿依谢绝了。
“哪有才回到家就往外跑的,我就不走了,好好陪陪阿爸阿妈,小永嘛过几天才走。”
永钢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样看来,阿依的阿爸阿妈应该不会让她随自己回老家,是不是也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送走了亲戚们,永钢的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地失落。她几次想向阿依张口,阿依都走开了,只给他一句话:等晚上吧。
这个下午,阿依告诉永钢,他的任务就是好好睡觉,阿依的阿爸也是同样的任务,因为他们醉惨了,需要修复。
永钢哪里睡得着,可还是迷糊到午睡起床的时间才起来,他坐在床边闷闷地想了一会,自己安慰自己:要沉住气,我已经能做到够好了,如果还不成功,也只有继续努力,好事多磨吧。
阿依一家四口竟然不见了,羊群不见了,大黄狗也不见了。都出去放羊了?不可能啊。永刚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就恍惚起来,这不会是聊斋故事吧,荒山野岭,老妪美女什么的,还真是像哦。
永钢手里的电话及时把他拉回了现实。
拨通阿依的电话,阿依不多解释,“你自己玩一会,我们出来开个会,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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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开始了,阿依的阿爸请永钢到上八位入座,他一再推辞,阿依小声告诉他:“你不坐那个位置就是不承认你是我们家的男人。”永钢心中狂喜,脸色通红地坐在了阿依爸爸的旁边。
还是要喝酒,还是要三杯,永钢心情激动地喝了个底朝天。接下来自己主动敬酒,他打算敬阿依的爸爸妈妈各三杯以示诚意。但阿依的爸爸自己喝了三杯后,就郑重的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小永啊,我们彝家人办事,讲究个实诚,讲个平等。你家的情况你也说了,是坝子里的好人家,地势平坦,出产丰富,但我们是平等的,这里我再干几年就退休了,卖了牛羊再加上我们的积蓄,到下面县城买个房,买个车,养个老都不成问题,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我们家将会是最后一户走出大黑山的人家,都是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啊。”
“阿爸,你说什么呢,给你们养老是我的责任。”阿依急了,赶紧说明。
“是啊叔叔,那是我们的责任,我绝不推辞。”永钢也赶紧表态。
阿依的爸爸竖起手掌,让他们不要插嘴。
“我们认可你了,你能跟阿依夜上大黑山,是有闯劲的男人;你能不停手的帮忙干活,是个勤快持家的男人;你能醉而不乱,是有定力的男人;你能为奶奶倒尿罐,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能耐心地陪奶奶说话,是个有爱心的孩子,我们不担心老了你会嫌弃我们。”
“不会的不会的。”永钢急忙点头答应。
“至于阿依,你得保证以后一辈子对她好,不能辜负了她,你能做到吗?”
“请叔叔放心,我一定做到。”永钢的脸更红了。
“过两天你带阿依去你家一趟,你的阿爸也得像我这样对阿依正式的表明想法,如果他们没有意见,就请他们上来一趟,或者我们下去都可以,正式认亲,然后再商谈以后的事情,新事新办,一切从简,什么媒人啦、定亲酒啦、聘礼啦什么的就不提了。”
“好的,叔叔,谢谢你能答应我和阿依的事情,我敬你三杯酒表示感谢。”
阿依的爸爸还是竖起手掌拒绝。
“酒就不用喝了,以后都要少喝,对身体不好,我说完了,来来来吃饭,给我添饭。”阿依赶紧拿起阿爸的碗添饭去了,永钢也伸手拿了奶奶的碗赶过去添饭,奶奶的脸笑成一朵干透了的山茶花。
走出大黑山,完全不成问题!因为是下山的路。
永钢走得像个孩子,尽管背了太多的干松茸、干木耳之类的山珍,还提着一只羊腿,但还是还一路蹦蹦跳跳地唱歌,阿依也跟着哼上几句,她需要小跑才能跟上永钢的步伐了。
到达大仙人石的时候,又是一片夕阳垂地的景象,这回两人都毫不犹豫地爬上大石顶端。看着脚下延伸开去的公路,看着邈远空旷的远方,永钢和阿依都张开双臂,大声地呼喊,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永钢的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是阿依用树叶吹奏的彝族音乐《走出大黑山》。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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