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政委 吴运江
(三峡大学 人类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中心, 湖北 宜昌 443002)
宜红茶区是“万里茶道”的重要茶源地之一。19世纪五六十年代,来自广东的茶商在湘鄂边的五峰、鹤峰、石门、长阳一带,试制红茶、开设茶号、培育市场,推动宜红茶区的形成。“茶商”是研究宜红茶区制茶技艺变迁、茶区市场形态、茶区民族关系、宜红古茶道遗产等问题的关键。从制茶技艺史来看,可以通过茶商研究,梳理“宜红茶制作技艺”诞生及工艺发展谱系。从宜红茶区历史来看,可以依此窥见宜红茶业形态变迁及内在机制。从文化遗产来看,茶商们留下了石门泰和合茶庄、“五鹤古茶道”等众多文化遗产。从区域民族关系来看,茶商们推动了本区域内各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互动以及民族融合。尽管茶商如此重要,但学术界还未能对宜红茶商进行全面、系统、深入研究。
本文拟通过梳理宜红茶区茶商群体的来源、类型、规模,探讨茶商群体在宜红茶区的经营,归纳茶商们对茶工艺发展、茶业形态、民生改善、文化影响、民族融合等方面的贡献,从而阐述茶商在宜红茶区的形成、发展和嬗变中的历史作用。
虽然早在清代末期宜红茶区已经形成,但是直到20世纪40年代政府开展茶叶“统制”,官方才正式认定“宜红茶区”。1943年,民国政府行政院界定:“宜红茶区的核心产区为湖北五峰、鹤峰、长阳县和湖南石门县,并延伸至周围的宜昌、恩施、宣恩、咸丰、来凤、利川、建始诸县,惟此区红茶均由宜昌出口外销,‘宜红’之名,由此而来。”[1]明清土司时期,这一区域的容美土司就广泛种植茶树,并以此朝贡,获得朝廷赏赐。但是,1735年改土归流之后,茶园荒芜,无人问津。自清代道光年间以后,来自广东的少量茶商进入湘鄂边地区,改制红茶,并转运出口,“脱嵌”于朝贡体系的茶业体系,又“嵌入”到资本主义世界贸易体系之中。在这一进程中,宜红茶区茶商规模在不断扩大的同时,茶商的类型也不断丰富。
“坐商”是指在茶源地设有固定铺面,长期从事毛红茶收购的茶商;“行商”则是指从事茶叶贩运、流动性强的茶商。坐商与行商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首先,从地位上讲,坐商高,行商低,行商一般依附于坐商。宜红茶区的坐商一般设有茶庄、茶号,在茶区中影响很大。清代后期,石门县宜沙(曾名“泥市”,即今“壶瓶山镇”)“泰和合”茶庄的林紫宸、五峰县渔洋关的钧大福等,都是宜红茶区早期有名的坐商。行商经济实力相对弱小,比茶农的地位高。按依附的方式,行商又可以分为“茶贩”和“水客”,“茶贩”直接依附于本地坐商,他们挑担上门收茶,然后转销给就近茶庄或茶行,赚取差价。因获利微薄,便通过杀价、秤上做手脚、掺假等方式谋取利益。“水客”又叫“买手”或“脚客”,依附于外地坐商,是外地茶庄、茶号、茶栈委派的“代购”。“水客”对茶源、茶质、茶市行情了然于胸,故有“茶庄好开、水客难求”的说法。少量能力强的“茶贩”会加入“水客”的队伍之中。
其次,从茶商数量上讲,坐商规模小且稳定,行商规模大但不稳定。从职能上讲,坐商主营茶叶精制加工及转运,即对行商收购的毛红茶进行精制并转运售卖给专营茶叶出口贸易的茶栈。然后,从宜红茶区茶商的分布看,宜红茶区坐商主要分布于茶叶精制加工和集散中心的湖北省五峰县渔洋关镇、鹤峰县五里镇、容美镇和湖南省石门县的宜沙镇。而行商主要分布在成片茶园区附近以及茶叶运输路线附近。
最后,行商是可以转化为坐商的。宜红茶区早期的坐商主要来自广东、江西和湖南。清代末期,本地一些行商慢慢做大,升级为坐商。“鹤峰容美镇茶商张佐臣,早期是一个背秤串乡,收购红茶的茶贩,后发展到开设‘圣记张永顺茶号’,开鹤峰人自设茶号先例,到抗战前夕成为百万富翁。”[2]554总之,宜红茶区的茶叶经营主要由坐商支配,又与行商一起完成了宜红茶的集散、精制加工及转运。
明清土司时期,宜红茶区所在区域的容美土司就积极经营茶叶,同时又吸引湖南的客商进入土司做茶叶生意。从而形成了以“土司”为主,“客商”为辅的茶叶经营群体。
清代道光年间至民国年间,来自广东、湖北武汉、江西、湖南、浙江的“客商”成为宜红茶区茶业经营的骨干。与土司时期茶叶朝贡以及茶马贸易不同,清代外来客商经营红茶,专营出口。最早来本区域经营红茶为广东商人钧大福,“道光年间(1821-1850)广东茶商钧大福在长乐县渔洋关设庄收购、精制红茶,运销出口。”[3]其次是到石门宜沙开设“泰和合”茶号的广东商人林紫宸。在石门站住脚后,林紫宸又于光绪丙子年(1876年)在鹤峰县五里坪、五峰县星岩坪等地开设分号,以致“年盛一年,虽逐年添来别号茶商,出庄各处,而来林子成(即林紫宸)处卖茶者独多。”[4]林紫宸返粤后,“泰和合”茶号交由广东香山人氏卢次伦经理。1918年左右卢次伦才正式关闭泰和合红茶号,“泰和合”茶号在茶区经营长达四十多年。另外,1898年《宜昌关年报》记载,“在施南府建始县长梁子地方,于光绪二十二年间已有粤商前往办茶,风闻目前复有粤人往办。”[5]19世纪50年代末,因《中英天津条约》汉口成为通商口岸,外国商人进入汉口从事茶叶贸易,一些闻风而动的、来自湖北武汉、江西、浙江的商人纷纷深入湘鄂边山区,在石门宜沙、五峰渔洋关、星岩坪、鹤峰五里坪等地开设各类“茶号”及“分号”。至民国时期仍有大量客商进入该区,《湖北省志·贸易》记载:“1933年前后,湖北省银行多次带领江西、浙江、汉阳等地的茶商和制茶技工,来渔洋关开设茶号,并将红茶定名‘宜红茶’”[6]800。近代至民国年间,尽管有姓名记载的“客商”不多,但可以推测出这一客商群体规模至少在百人以上。
清代末期至民国年间,经过长时间的力量积蓄,五峰、鹤峰等本地“土商”开始崛起,打破了“客商”长期垄断宜红茶区经营的局面。据1905年《申报》记载:“长乐县、鹤峰州等处向来产茶,多由异人□购去,但系本色不甚获利。该处民人学的制红茶法,拟将茶叶收价成庄,制成上好红茶售与西人”[7]。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国际形势风云变幻,一方面,印度、锡兰红茶产业崛起,中国红茶红利大跌;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俄国十月革命,红茶供需关系大变,一些客商择机退出,“林紫宸收庄回广,五峰茶商趁机而入,‘宫福泰’、‘泰和祥’、‘易成生’、‘张同生’、‘忠信昌’等茶号在本县主要产茶地设庄。”[2]254“‘土商’宫圣修开设的源泰茶庄是民国时期渔洋关最大的红茶号,其9个儿子,有3个开有经营红茶的分号,其中大儿子宫葆初为源泰茶庄最后一任总经理,他还与妻兄敖翠凤在宜都县城合伙开有‘天成红茶号’”[9];“‘土商’张佐臣自盘得粤商‘泰和合’茶庄在鹤峰的分号后,以其信息来源和流通渠道较广,善于经营的优势,仅四五年间就垄断了鹤峰茶叶市场,经营十多年。”[2]254但无论如何,宜红茶业体系时常脱嵌于世界茶叶贸易体系,“土商”与“客商”的经营,都难以自己掌控命运。
宜红茶区的形成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湘鄂边山区的延伸。由于洋商难以进入山高路远的宜红茶区,故会选择一些精明的商人作为“代办”,即“洋商代办”。“洋商代办”代理洋商收购、精制加工和转运茶叶。宜红茶区涉及的“洋商代办”主要有“英商代办”和“俄商代办”。清代末期,俄商“源泰洋行”与五峰商人宫福泰(字敬臣)在五峰县渔洋关开设“源泰茶庄”,之后又有俄商“新泰洋行”派茶商在渔洋关开设“新泰茶庄”[9]。宫福泰等本地茶商就成为俄国茶商在宜红茶区的“洋商代办”。而宜红茶区“泰和合茶号”商人林紫宸又是“英商代办”。他在鹤峰县五里坪和五峰县采花开办“英商宝顺合茶庄”,精制红茶出口[8]。至今,“英商宝顺合茶庄”牌匾仍完好保留下来,见证了“洋商代办”这一特殊商业模式的存在。民国年间,洋商仍在本区域采办茶叶。1914年春,《申报》载:“本年湘、鄂各地,雨水调匀,故茶叶收成甚好。汉上洋商派人入山采办极为踊跃。”[13]“洋商代办”是宜红茶区嵌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桥梁。需要指出的是,宜红茶区的“洋商代办”并不纯粹,大多有自营地买卖。
与“洋商代办”相对应的是“自营茶商”,即在宜红茶区独立经营红茶的茶商。“自营茶商”虽受洋商影响,但洋商并不直接控制,属于茶商中的“民族资产阶级”。民国年间,五峰县渔洋关的“自营茶商”十分活跃。1905年,“渔洋关地方绅耆为首招股兴办,每股钱一百千,三年之后分红。三年以内,不得将股本抽去。前日绅士龙云峰等来宜查探西人收茶情形,并劝募股本,即在城内租住以便办理一切。”[7]1924年,“广东人卢旭明、卢淑良兄弟两人创办的茶号‘太和洋’与渔洋关商人宫敬臣所办的茶号‘源泰’合股经营取名‘忠信福’。”[11]渔洋关还有“民生茶庄”,由主营长江航运的民族资本企业民生公司出资,交由刘宏卿与易玉振在渔洋关经营。另外,长阳县也有知名的“自营茶商”。1920年,“长阳县以卢仲甫为代表的吕氏兄弟在家乡西湾创办‘彝新公司’,经营红茶,主要品种有‘瀛珍’、‘仙蕊’、‘琼露’等,远销印度、苏俄等国。”[12]
回顾近代至民国年间宜红茶区发展史,可以窥探宜红茶商呈现出如下特点。一是宜红茶区茶商规模不断壮大,类型逐渐丰富。二是不同时期、不同类型茶商发挥的作用也不一样。早期,宜红茶区经营几乎完全由“客商”支配,但到清代末期和民国年间,“土商”开始崛起。三是不同类型的茶商存在互补关系,“行商”与“坐商”相互支持,“客商”和“土商”相互配合,共同维持宜红茶业链条。四是单一茶商可能属于多个茶商类型。如:“自营茶商”也可能是“洋商代办”,“坐商”也可以是“行商”。宜红茶区茶商规模和类型的变化,与茶商在宜红茶区的经营息息相关。
茶商在宜红茶区的经营主要包括三个方面。首先设立了大量茶业经营组织。近代,各类茶商在宜红茶区设立了大量茶庄、茶号,并以其成熟的商业模式组织茶业运作。其次是逐步提升茶叶品质。茶商带领江西技工创制“宜红”,并不断改进,使之成为供给欧洲的大宗商品。最后是建立茶业运销体系,包括供应链条、交通设施等。
茶商要经营茶叶生意,就离不开茶庄、茶号。一方面,茶庄、茶号是清代至民国年间的合法市场主体。茶商们依托茶庄、茶号开展融资、缴税、通关等业务。另一方面,茶商们通过茶庄、茶号组织茶叶生产、运输、加工与集散。茶庄茶号的多寡,不仅反映茶商群体的规模,也反映茶市的兴衰。1911年,宜红茶区的知名茶庄就有12家,即“泰和合、和丰厚、义诚生、有余福、大生恒、蔚华隆、广裕益、志成公司、仁华公司、鹤立公司、合立公司、汇新公司。”[13]在宜红茶区茶庄聚集的几个集散点中,以五峰县渔洋关最为典型。渔洋关因其背靠宜红茶产区,面向清江支流渔洋河的通航起点,大量茶商在此汇聚。清代道光年间,广东商人钧大福就在渔洋关试制红茶。清末至民国年间,渔洋关旧的茶庄、茶号也时有退出,新设立的茶庄、茶号不断涌现,让人应接不暇。据民国《新湖北日报》报道:“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郑继庭在渔洋关创办‘太和合’茶庄,经营了六年;继起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开办‘义成生’茶庄,经营了十二年;宣统二年(1910年)开办有‘志成’、‘仁华’茶庄,同时经营了二年;民国二年(1913年)开办有‘太和祥’茶庄,经营了十三年;民国十六年(1927年)开办有‘德典’、‘源泰恒’茶庄,同时经营了三年;民国十八年(1929年)开办有‘恒信’、‘裕民’、‘民学’茶庄经营二年,民生五年,成记三年。”[14]1937年抗战前,渔洋关还保留有11家茶庄[15]173。
除渔洋关外,湖南石门的宜沙、湖北宜都的陆城、鹤峰的五里、长阳的资丘等地也汇聚了宜红茶区大大小小的茶庄、茶号。例如,广东商人林紫宸在石门县宜沙创办“泰和合”茶号后,陆续吸引其他茶商在此开设“‘谦慎安’、‘建昌昇’、‘蔚华隆’、‘有余福’、‘永茂公’、‘德和祥’等茶号”[16]。清末至民国年间,“宜都陆城开设有近10家红茶号,著名的茶号福星玉、永昌福资本过万元,垄断了茶叶市场”[17]。可以说,民国时期,宜红茶区的茶庄、茶号数量达到了顶峰。其中部分明确记载的茶庄、茶号,如表1所示。
表1 民国时期宜红茶区创办的茶庄、茶号
值得注意的是,茶庄、茶号的繁荣或衰败与国际、国内形势息息相关。19世纪60至90年代,汉口红茶出口逐年上升,故茶商不远万里,到偏僻的湘鄂边山区改制红茶出口。19世纪90年代后,印度、锡兰茶叶崛起,占领欧洲市场,对中国红茶出口造成了不利影响。20世纪初因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汉口茶市一度萧条,宜红茶区茶庄、茶号难以为继。当时宜红茶区著名的“泰和合”茶号也不得不关闭。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汉口茶市出现短暂的回暖,宜红茶区土商迅速崛起,纷纷设立茶庄、茶号。抗日战争时期,鄂西成为湖北仅剩的外销茶叶生产区。为集中经济力量抗日,宜红茶被国民政府列为外销统制商品,“由中茶公司贷款、评价、收购、统销。”[18]但这仍然无法逃脱战争的厄运,“渔洋关战前有红茶商号七家,男、女工二千余人,自民国三十二年敌人进犯渔关,将红茶号处址及工具焚毁殆尽,仅有一家幸免。”[19]战争让宜红茶区满目疮痍,加之销路不畅,茶庄、茶号大量关闭,茶商纷纷退出了对宜红茶区的经营。
“宜红茶”的创制在本质上是对茶叶的改制。明代湘鄂边地区因为土司的经营,出现了面积较为广大的依托于朝贡体系的土司茶区,范围大致从清江南岸地区至溇水、酉水中上游地区。在清江南岸至溇水上游的容美土司,就曾大面积种植茶树、加工茶叶。1704年,文人顾彩游历容美土司,写道容美“诸山产茶利最溥,统名峒茶。上品者,每斤钱一贯,中品者楚省之所通用,亦曰湘潭茶,故茶客来往无虚日。”[20]而改土归流时,“鹤峰茶叶面积就有8163亩。”[21]这样可以推测,容美土司经营的茶园面积在万亩以上。土司时期对茶园的经营,为后来改制红茶提供了前提条件。
大约在清代道光年间之后,茶商们带领江西、安徽红茶技工,在宜红茶区创制红茶。道光年间,“粤商就携大批江西制茶技工到五峰渔洋关设号精制红茶,是为宜红区红茶精制出口之始。”[22]而事实上,茶商们还向茶农普及“毛红茶”制作技艺,又直接收购茶农制作的“毛红茶”。“清光绪二年(1876年),又有粤商林紫宸来县向茶农教以初制红茶之法。自此,全县逐渐以生产‘毛红茶’为主。”[2]186以致“每届谷雨前后,采茶时节,家家户户率其妇孺或雇短工,纷纷分节令采摘其青叶,赖日光与气候发酵而成红茶。一切方法,皆用手工,制成之后紧盖封藏,待价而沽。”[23]得益于茶商的推动,红茶制作技艺由江西、安徽传入湘鄂边山区,茶农逐步习得,并与当地的茶叶原料、气候环境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毛红茶”。
在茶商的推动下,宜红茶区许多茶农都掌握了“毛红茶”制作技艺。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至今,宜红茶区的鹤峰、五峰、石门、宜都、夷陵等地的大量茶农都能制作“毛红茶”。其制作过程一般包括五大步骤。一是采摘。从清明节至9月,茶农们选择非常适合制作红茶的“宜昌大叶种”茶叶,手工采摘,“一芽一叶”或“一芽二三叶”,芽要鲜嫩,梗要短浅。二是萎凋。茶农们把采摘的茶叶摊铺在竹席之上,利用太阳光照萎凋。若遇阴天,则通过自然通风失水来萎凋。萎凋极难掌握“度”,一般以“手捏如棉”为标准,讲究“半熟不生,香气四溢”。三是揉捻。揉捻分为“脚揉”和“手揉”两步。茶农们把萎凋后的茶叶放入木桶内,手扶木桶边沿,利用身体的重力和脚的灵活,将茶叶踩搓,直至茶叶外呈条索,色成泛红,此为“脚揉”。“脚揉”后将适量茶倒到簸箕之中,双手合力,朝一个方向揉捻,让茶成面团状,并沿簸箕椭圆形滚动,再散开,直至茶叶条索清晰、紧密。四是发酵,又叫“发汗”。发酵一般在10个小时以内,气温、通风条件不同,时间也不一样。民间有“主茎红上巅,支茎红上边”的说法,即当茶叶“主茎刚红上尖、支茎刚红上边沿”,发酵完成。五是干燥。既可以晒干,也可以炕干。前者是指将发酵后的茶叶,分摊于竹席之上,利用阳光晒干,但阳光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弱;后者是指将发酵后的茶叶,分摊于毡帽炕或甑子炕上面,用炭火烘干。
但问题在于不同茶农制作的“毛红茶”大小不均,湿度不同,杂质不一,达不到外销红茶的质量标准,故茶商们又必须对收购上来的“毛红茶”进行精制。据记载:“咸丰四年、光绪二年,广商高炳芝、林紫宸等先后到鹤峰设栈经营茶业,建厂改制红茶,经五峰、宜昌转运汉口输出,欧美商人誉为高品。”[21]茶商们一般自主经营红茶精制业务。红茶精制一般经过过秤、碎茶、车茶、筛茶、焙茶、拣茶、官堆、装箱、验收等环节。“过秤”是指对分庄运回的毛茶,及时过秤、交接。“碎茶”是指对收购的毛茶予以折碎,使原来长条索的毛茶变得更小。“车茶”是指利用特制的风车,将茶颗、茶梗、茶片、茶灰等分离。“筛茶”是指筛工利用筛眼大小不一的筛子筛出颗粒一般大的米茶,较大的茶叶则返回碎茶环节继续折碎。“拣茶”是指拣茶工人用手拣出杂质,确保茶叶清洁。“焙茶”除了对分庄运回的茶叶受潮及时予以烘焙外,另外对于经过碎、车、筛、拣后的纯净茶叶在官堆装箱前必须进行烘焙。“官堆”是指对筛拣后的茶,按照不同等级和字号倾入堆场,均匀混合,通常情况将特级茶叶设为“天”字号、其余相继为“地、玄、黄”字号。最后经过验收、装箱。一般而言,“毛红茶”最终加工成为上好的“米红茶”,而茶末则被做成了“砖茶”。
也就是说,近代以来,茶商们在宜红茶工艺方面主要完成了三件大事。一是完成了“宜红茶”的试制和创制;二是教导茶农制作“毛红茶”;三是对茶农制作的“毛红茶”,进行集中精制。以至于“鄂西商营外销红茶厂,大都散布于鄂西五、鹤、宜、长及石门一带,尤以五峰渔洋关为宜红茶生产之中心。当外销红茶畅销时,渔洋关制造厂达十家以上。所产箱茶总额最旺时达四万余箱,厂商无不利市数倍。”[18]茶商们在茶叶制作技艺方面的努力,让“宜红茶”蜚声中外。
在汉口开埠之前,“两湖”地区所制红茶需要翻越南岭而从广州出口,故仅有少量粤商进入“两湖”茶区采办红茶。在清道光年间,“广东茶商钧大福来五峰渔洋关设庄收购精制红茶,运汉转广州出口”[24],这是最早在“宜红”茶区采办红茶的商人。但因路途成本不菲,商人难以盈利。1861年,汉口被辟为通商口岸,茶叶贸易兴起,被誉为“东方茶港”。因此,建立宜红茶区与汉口之间的茶叶运销体系,就成为宜红茶区茶商的优先事务。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宜红茶区内部的茶叶加工、运输和集散体系;二是宜红茶区与汉口之间的茶叶运输、销售体系。
清代后期至民国初年,宜红茶区内部的茶叶运作体系逐步完善。这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茶庄、茶号劳动分工细致,为宜红茶的“大宗化”奠定了基础。19世纪,红茶是清王朝出口西方的大宗商品,而大宗商品讲究标准化。为此,宜红茶区大茶商也开始用类似工厂化的方式管理茶号。清末,卢次伦在经营“泰和合”茶号时,设置了生产、管事、司账、运输四大部门,各司其职,劳动分工非常细致。“泰和合”职工有茶技师、拣茶工、管事先生、管账先生、买手、秤手、挑夫等明确分工。二是茶庄、茶号在宜红茶区形成了网络。资本雄厚的茶商在集散中心设立总号,又会在产茶地附近和运输通道中的关键节点设立分号。故“惟有一茶庄则必有多数子庄分设于各乡,以期收茶多而运输便利。”[25]清末宜红茶区最大的茶号“泰和合”,其“茶号分号遍布于鹤峰、五峰、长阳、石门四县,共计近百出之多。”[26]86民国时期,鹤峰“土商”张佐臣承接“泰和合”分号之后,“在鹤峰又自立‘圣记张永顺茶号’,并在留驾司、北佳坪、茶园坡、五里坪、百顺桥、南渡江等地设立分庄。”[2]554有一些分庄甚至是流动性的、季节性的。茶商每年阴历三月在茶园地设立分庄,教育茶农制茶,收购“毛红茶”,组织运输等。待到五月天热后,就收庄回总号。三是在重要节点设立精制加工中心。清代至民国年间,宜红茶的精制加工点主要在鹤峰县的五里、石门县的泥市镇、五峰县的渔洋关三地。茶商们在精制宜红茶之后,装入枫木箱,等待船运和陆运。
汉口开埠后,茶商们在宜红茶区与汉口茶市之间,建立了通畅的运销体系。宜红茶大宗商品几乎都汇聚五峰县渔洋关和石门县泥市镇。五峰县渔洋关通过渔洋河直通长江,可以行船。1911年,渔洋关中码头(时称汉阳码头)正式启用,可停靠近百艘木船,“频年来制就的茶叶统由渔洋河用木船直运长江,再转大轮送运汉口和上海畅销国外。”[14]石门县泥市(壶瓶山镇)因有渫水及黄虎港码头,“其流颇巨,贾舟凑焉。左岸列四百余户,全邑著名之茶市也。”[27]当地“泰和合”茶号精制的“宜红”,“通过小型木船运至津市后,再雇行使洞庭湖和长江的大帆船直至汉口。”[26]79宜红茶运抵汉口后,先投栈暂存,寻找买主。在宜红茶的全盛时期,“上等的精制米红茶一般由英国怡和、太平、杜德、天祥等洋行和美国美丰洋行、德国兴成洋行收购;次等的红茶最初由俄国顺丰、兴太、毕昌、源泰等洋行收购,俄国革命后继之以苏联国营协助会;再次等的粗老红茶则销往内外蒙古和西北各省。”[28]但茶商们并不与洋商直接交易,需经茶栈中介。“茶商携茶样分投各茶栈,茶栈再将茶样装罐并标明产地、庄名、牌名、箱数等信息分送各洋行,合格者则由茶栈的通事代茶商与洋行谈判议价,直至双方满意,成交后,茶栈扣取佣金,余款付与茶商。”[23]故茶商们的议价空间并不大。
依托完整的运销体系,宜红茶曾经创造了辉煌。在年景好的时候,宜红茶凭借其优良的质地,成为“两湖”地区“红茶之骄子”,在汉市销路颇为紧俏。民国四年(1915年)“宜昌茶四年不惟秀色可餐,而其味尤可,故销路亦甚旺。”[29]1929年《申报》这样评价,“宜昌红茶年来出产质地颇称优良,上年经营宜昌红茶者,均获厚利。”[30]1937年《申报》又报道:“宜昌红茶大批到沪”,“宜昌红茶,其质量夙称优良。近日该路新茶已有大批到沪。昨由怡和、协和等行继续办进七百余箱,价开六十七元至八十六元,市情尚称中等。”[31]但是,遇到国内外形势突变时,茶市萧条,无人问津。在茶商的努力下,宜红茶区“嵌入”到世界茶叶贸易体系之中,但又时常“脱嵌”,茶商们对宜红茶区的经营也大多命运多舛,而宜红茶区人民的命运,也与之相随。
清代后期至民国年间,茶商对宜红茶区经营的影响远远超越了“茶叶”本身。这一时期,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向中国拓展,中国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华民族进入到最危险的时刻。即使是偏僻的湘鄂边少数民族山区,也难免受到影响。宜红茶商们在这一区域的经营,无疑加快了此区域融入世界体系的进程。
湘鄂边山区虽然海拔不高,但溪谷纵横,其道难行。土司时期,容美土司就大力修筑道路,并初步形成了容美土司内外交通网络。但是,这些道路显然不能适应红茶日益扩大的市场。于是茶商们在经营宜红茶区的过程中,多次捐资修路,逐步改善交通,确保茶叶运输、集散,并最终推动以茶叶贸易为特色的宜红茶区路网的形成。
茶商们以茶庄、茶号本部为中心,围绕茶源地和茶叶贸易通道来修筑道路。清光绪初年,在石门县宜沙创办“泰和合”茶庄的广商林紫宸,“捐资改修了南北镇至白果坪、大岩关、三路口、水潭子、水浕源、锅炉圈、清水氽、石龙洞、城关以及从三路口至青山坪、五里坪、南村、南渡江、三里荒、杨柳坪、城关等地的人行道为驮运路。”[2]229这条道路是“泰和合”茶庄通往鹤峰县溇水谷地茶区和五峰、鹤峰交界百顺桥茶区的主要通道。之后,“泰和合”茶商卢次伦又继续加修这一段茶路,并对运茶航道进行疏浚。“卢为方便红茶运输,修建了从鹤峰至津市共计350多公里的青石板路,修通各茶区山路250余公里,还整治宜市至石门县城渫水险滩危石50余公里。”[32]从“宜市”(宜沙)通往县城的渫水,是“泰和合”茶庄对外运输茶叶的起始段航运通道,高峰期每年达100万斤红茶从这一通道直达津市,再转至汉口。“茶商宫福泰则资助修建渔洋关至五峰镇、再经杨腊岭、北风垭、茅庄、草枰岭、树屏营、三板桥、岩板河接鹤峰的驮运道。”[15]203这一通道连结了鹤峰溇水河谷茶区、百顺桥茶区、泗洋河上游采花茶区与渔洋关“宜红”茶精制加工和集散中心,是“宜红古茶道”的主干道之一。
道路的修筑又反过来促进了茶叶集散中心的繁荣。湖南石门县宜沙的“泰和合”茶庄,“在1899年生产鼎盛时期,共有员工六千多人,仰其生息者逾万人,运输的船只百余艘,骡马千余匹。”[26]23湖北五峰渔洋关则有“小汉口”之称,“特别在红茶生产高峰期,茶工增至万余人,昼夜制作不息,数里之外,茶香扑鼻,人声鼎沸。1000多匹骡马和近100只木帆船以及成群结队的‘背脚佬’,将大批宜红茶,分水旱两路运往宜都转口输出。”[6]鹤峰县的五里集镇也因茶叶贸易进一步繁荣,成为鹤峰县除城关外最繁荣的集镇。
在清代后期,宜红茶区形成了以茶叶加工和集散中心、成片茶源地、主干茶道、连接和延伸辅道共同构成的路网体系。这一路网大致“以渔洋关为中心向西部散射,并在鹤峰的五里、石门的宜沙(壶瓶山镇)形成两个次级中心,极大地改善了区域交通条件,成为名副其实的茶叶‘出口之路’。”[33]道路的通达不仅促进了集镇的繁荣,也促进了宜红茶区各族人民的交往、交流和交融。
外来茶商进入湘鄂边山区后,对这一区域的土家、苗、白族、蒙古等各民族的社会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土司时期,这一区域的土民在“土不出境,汉不入峒”的限制以及自然、经济、交通等条件下,与外界的交往受限。改土归流后,大量外来人口进入这一区域,形成了“土客共居”的局面。而茶商们进入之后,更让这一区域的土民嵌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
茶商推动了各民族之间的物资交流。一方面,湘鄂边山区特产随茶路的通达而走向“山外”。茶商因追逐茶利而进入湘鄂边民族地区,“商人挟资居奇货,竞赴山中亲督课”[34]。民国年间,“茶商在鹤峰开设‘忠信昌’、‘易成生’、‘宫福泰’、‘张同心’、‘源泰’等茶号,收购鹤峰红茶。”[2]5同时,茶叶也会带动其他货物的贸易,“山林之产,惟茶利最厚,次则饲猪种烟,贩出外境,籍通泉货”[35]。可见,宜红茶区的各类特产也在茶叶贸易中受益。另一方面,大量外地商品也随着“茶路”而进入宜红茶区。茶商们不仅买卖茶叶,也倒卖平原地区的货物。清末,“鹤峰县商品输出主要是茶叶,输出量最高达到80万斤,输入商品则以布匹、食盐、粮食为主。”[2]259“五峰县渔洋关宫氏家族熟悉商业运作,开设‘宫福泰’、‘源泰’茶号,常年来往于武汉、上海、广州,从事茶叶运销和百杂货批零。”[15]295茶商们在经济上推动的变革,也影响到文化方面。
茶商推动了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在茶商们的教育普及中,许多土家族、苗族、白族、蒙古族民众掌握了“毛红茶制作技艺”,“宜红”文化在这一区域生根、发芽、成长。茶商们还将外地市民文化引入山区。“粤商卢次伦热心群众文化福利事业,曾组织讲道、说书,改良民歌和提倡国乐,创办‘宜红班’、改良湘西北地方剧杨花柳戏,捐资办学等。”[26]60-64
许多土民随“茶路”而走出湘鄂边山区,去见识外面广阔的世界。
茶商对宜红茶区的经营,带动了商业的繁荣,这改变了宜红茶区许多民众的生计方式。“改土归流”之后,这一区域的茶园大多荒芜,又因山多田少,土质瘠薄,作物单一,交通困难,各民族生活困苦。而大规模的红茶贸易,大大地推动了这一区域的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但因为宜红茶区仅处在世界茶叶贸易体系的边缘,命运不能自控,故民生改善也不可持续。
茶商们推动茶叶相关生计成为宜红茶区各民族重要的生计方式。一方面,当地各民族民众直接参与茶业生产与贸易。《鹤峰州志》载:“邑自丙子年(光绪)广商林紫宸来州采办红茶……州中瘠土,赖此为生计焉。”[36]宜红茶区各族民众进入到茶业分工之中,有的开垦茶园,有的制作“毛红茶”,有的负责茶叶运输,有的在茶庄、茶号中寻得生计。另一方面,当地民众参与到茶业贸易相生相伴的相关行业之中。茶道的通达让本区域所产的桐油、生漆和五倍子等药材进入外地,也让盐、铁、布等生活必需品进入宜红茶区。山区与平原之间的物资互通,改善了这一区域民众的民生。
茶商们受利益驱动,盘剥茶农。一方面,茶业兴衰直接影响民众生计。宜红茶区所制红茶用于出口,当国际市场走衰时,则红茶无法售出,茶商和茶农损失惨重,与之相关生计也受影响。完全无法自控的畸形茶叶贸易,总会带来苦痛,“茶叶的兴衰直接影响着茶农的生活,故当宜红销路断绝时亦是茶农生活最困苦之时。”[37]另一方面,洋行、茶商、税收等多重盘剥,让茶农们收获甚少。一是外商的盘剥。清代五峰长乐坪贡生田卓然在《售红茶》一诗中这样描述洋商对宜红茶农的盘剥,“洋人开口压价钱,价值高低一手控;于中取利已多多,一期不售尤堪悚。明知亏折售太贱,更无售主促其变;吞声动耗数万金,不曾一识洋商面。”[38]二是本地茶商、茶贩的剥削。1937年,政府开始进行“统购统销”,以减少茶商、茶贩对茶农的盘剥。民国政府实业部派戴啸洲至宜红茶区调查,返回武汉之后告诉记者:“盖宜昌等处之茶庄多于各产茶区遍设分庄,专门收买毛茶。如茶农有若干毛茶时,即可直接卖予该分庄,而不必卖予茶贩、茶行,免受剥削。”[39]但红茶贸易体系受西方控制,中国无多少话语权,处在这一体系的边缘,故接受盘剥、经受苦难几乎是常态。
近代以来,来自广东的钧大福、林紫宸、卢次伦等茶商带领江西、安徽的红茶技工在湘鄂边山区试制红茶,获得成功。广商们在这一区域教育茶农制作“毛红茶”,并遍设茶庄,组织红茶的收购、运输、精制和集散,推动了“宜红茶区”的初步形成。清代末期至民国初年,本地茶商开始崛起,并利用汉口开埠及“东方茶港”的优势,让“宜红”名满外洋。认真分析近代宜红茶区茶商群体,他们既有坐商,又有行商;既有客商,又有土商;既有洋商代办,又有自营茶商,同一个茶商又可能兼具多种角色。茶商们开设茶庄茶号、创制宜红茶制作技艺并向普通百姓传授、建立茶叶运销体系,直接促成了万里茶道重要茶源地之一的宜红茶区的形成。宜红茶区的茶商们推动了湘鄂边多民族地区“嵌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和茶叶贸易体系,从而推动了腹地山区与平原地区、海外的经济文化交流,促进了这一区域的商业繁荣、集镇发展、民生改善、文化交融等。
虽然茶商们早已作古,但是茶商们在宜红茶区留下来的宜红古茶道、茶庄茶号、茶厂、宜红制作技艺等文化遗产,在诉说茶商当年故事的同时,也展示了近代中华民族艰苦卓绝的奋斗之路。我们在感念茶商们对湘鄂边山区开发、改善山区多民族民生、实业救国的贡献之时,也要总结国家不能自主的形势下宜红茶区多数茶商最终悲剧命运产生的深刻原因,从而更加理解抗日战争时期民国政府对宜红茶区茶业统制的努力,更加坚定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复兴宜红”的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