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2022-03-09 06:37李健
西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婆姨青杏马驹

李健

青杏站在院门口的斜坡上。

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一阵,像棵瘦伶伶的树,一动不动。风像蚂蚁在脸上爬,慢慢变成针刺样的疼,后来就木了。

山梁上的老榆树像被虫蚁镂空的蘑菇。梁后升起一抹炊烟。白茫茫的雪,静谧无边无际。日头像个稀软的蛋黄。

风很轻,刮得不动声色。

青杏揉揉发酸的眼睛,转身回屋,坐在炕桌前准备吃饭。和往常一样,腌咸菜和洋芋拌汤。明贵躺在腿边,再有四天他就两个月了。他总让她感到虚妄,像不真实的幻觉。有时她会含着他豌豆粒似的脚趾,吸嗦着,猛地咬一口,听着尖咋咋的哭声,把屋子撑得又空又大,再把他搂进怀里哄。

豆粒大的灯火苗,青烟像屋顶上垂吊下的一缕线。屋子陷在黑魆魆的虚空里,静得嘶嘶响,间或嘎吱一声,很轻,但很清晰,像风折断树枝的声音。

那女人斜乜着眼,倚在东屋门口。

你看你个鬼样子,青杏翻个白眼,回头看看明贵。明贵扑闪着眼睛,小嘴一撇一撇。

看你能犟得过命,那女人轻笑着哼一声。

要你管,我愿意,她抓起筷子扔过去。女人隐没了,明贵的哭声骤然而起。她禁不住打了个颤。

她怔忡地看着明贵,半晌,才抱起他,咋了你?我又没咬你。她抚着明贵的头,贴在胸口。她的柳叶眉拧着,像跟谁较劲,眼神也一样,带着芒刺,又隐着没着没落的茫然。明贵挣扎着,头朝后仰,嘶哭到气竭,才哽咽着倒换口气。她头皮一阵阵发紧,扯过被子,歪躺在炕上。扯被子时掀起的风扑灭了油灯。窗纸灰蒙蒙的,透着颓弱的光,像不真实的幻觉。

青杏的庄子是个独庄子,离最近的人家也隔着一道梁。庄子是早年废弃的。周马驹他爹逃荒到这里,先在王农官家帮工攒了些钱,王农官指给他爹这个地方。

房子依山梁而建,坐北朝南,一溜四间马脊梁房。草房和牲口棚圈在院子西南角,井台旁是木头水槽。院门朝东,红柳条编的柴巴子连着院墙两头的门柱。狗窝旁一棵杏树,枝头才冒出院墙。杏树是青杏嫁过来第二年栽的,杏树苗从老五家移过来时,还没膝盖高。

前两天,她去老五家,想问问老五啥时候去山口子磨面,把她也捎上。老五和几个生人围在火炉边喝酒。屋子里弥漫着烟气酒气。火炉上放着两个烧洋芋。那个大胡子咬一口胡萝卜,端起酒碗吱地咂一口,递给身边的王农官。

王农官住在另一条沟里。他爹就是农官,他爷也是。说不清王家哪一代先人先到了四道沟,那时四道沟还没人烟。随后来的人家想在四道沟落脚,都要先到王家门上求告一声。

他们说,还没落雪那阵子,北闸毙了个当兵的,说是私贩烟土。

那个当官的甩手一枪,头就打爆了,啧啧,血哧呼啦的。大胡子的脸泛着猩红,胡子硬奓奓的,像没理顺的驴毛。

你看见了?老五闷着头,卷莫合烟。

嘿嘿,我没见着,听人说的,他说他就在跟前。大胡子又咬口胡萝卜,咯吱咯吱嚼得脆响,你就是这号怂人,喧谎么,不就是个你听我说,我听他说,他抬头扫了一圈,喧谎么……

哦——老五卷好莫合烟,点着深吸一口。弄这号丢人事,我说就不该打头,该一枪打烂下身,让他断子绝孙。他悻悻地。

王农官抿了口酒,乜一眼老五,看把你能的。

坐在窗户边纳鞋底的老五婆姨也嗤了一声。她没抬头,锥子柄绕着麻绳,拽紧针脚。她比入冬时瘦了些,身上散发出浓浓的草药味。每年冬闲时节,她都要吃几副郎中配的药。嫁给老五这么多年,她一直没生养。

青杏想多句嘴,问问清楚,明贵忽然尖咋咋地哭起来,她只好把话咽回去。她恍惚记得公爹断七没多久,头场雪落了一天一夜,雪把樹枝丫都坠断了。

四道沟来了不少避难的人。外头疯传尕司令要来攻木垒河城,又说不清尕司令是谁,说他骑一匹大白马,来去无踪,他的人马已经把哈密城围住半年了。随之而来的是盗匪四起。

麦收将尽时,公爹死在了麦场上。那时新粮已存进地窖,麦场上只剩些没清理干净的麦渣头。日头偏西,下山风在麦场上打着旋,远远的梁弯里腾起一股尘雾,伴着隆隆马蹄声,公爹脱口喊道:快去地窖。她还懵着,腿已跑起来。不多时,杂沓的马蹄声涌进院子,随后是四处翻腾的嘈杂声……她支棱着耳朵,斜靠在芨芨草席围起的粮屯上。往年这时候,都有部队就近驻扎,以防土匪抢粮,今年咋一个兵也没见呢?三哥芒刺似的眼神倏地在脑子里一闪,她咬了咬牙,鼻子里溢出一声轻哼。三哥是省军连长,她男人周马驹就是跟他走的。汗水蚯蚓似的游下来,地窖又闷又热,憋得人透不过气。她想听清外面的动静,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在一个点上。她有些恼恨,觉得应该为公爹担忧,可是没有,脑子像塞进了糟乱的羊毛,咋也理不出头绪。等她从地窖出来,公爹已死在麦场上。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想笑,没笑出来。她没有为公爹的死感到悲伤。

明贵依然瑟瑟抖着,不停歇地哭。

公爹断七那天,周马驹回来祭祀。

周马驹盯着她微微鼓起的肚子,谁的?他忽然住了嘴,脸色由青变白。他攥了攥拳头,嘿嘿嘿一阵怪笑,扭头走了,连门都没进。之后,再也没听到他的音讯。

一声长长的马嘶和哐当——哐当木栅栏的响声,惊得她把头往被子里缩,又一声嘶鸣,伴着黑狗的沉闷吠叫,顽强钻进耳朵。她放开哽咽嘶哭的明贵,忐忑起身点灯,推开门缝向外窥视。月色清幽,雪地里闪着浅蓝的光。

青杏连拖带拽才把三哥弄到炕上。明贵还在尖着嗓子哭。她愣怔地望着三哥,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抱起嘶哭的明贵,左右踅摸着,半晌才捅着炉子里的火,添柴烧水。火呼呼燃起来,她的脸映得通红。咋伤成这样?锅里的水吱啦啦响。你还有脸来,就该让你冻死在外头。她往炉膛塞进一把柴,望一眼炕上。

三哥如死人一般,偶尔呻吟一声,让人感到他还活着。

天蒙蒙亮,青杏被周马驹抱出屋门,搁在马背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尖厉的唢呐声,引逗起一片狗叫。过几天就是小年,到处弥漫着年节的味道。才走到门口,青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右额角磕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渗出的血抹红了半边脸。她只好进屋去洗。

咋就栽下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这出了门的丫头再进门,可不好。

啥都有个劫数,这就是劫数,瞎老三说。青杏叫他三舅,他婆姨是青杏的媒人。

青杏再次上马,心里空落落地想哭。好端端从马上栽下来,让她有种说不清的不祥。三舅说这是劫数,那会是个啥劫数呢?风掀动盖头,有两次差点刮飞了。谁也不说话,都在闷头赶路,呜呜啦啦的唢呐声在梁弯里旋荡。拐过一道梁弯,依然是望不到头的山梁。山野白茫茫的,太阳刚刚跃上山顶,金灿灿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瞎老三的婆姨和表姐骑驴走在后头。周马驹牵着马,前面是唢呐匠和帮忙娶亲的老五婆姨。唢呐匠鼓着腮帮子吹一段,手在嘴边哈气暖一暖。过了两道山梁,不吹了,把唢呐往胳肢窝一夹,手捅在袖子里。

十朵牡丹九朵开

一朵咋不开

心肠好了嘴又乖

你咋没到跟前来

……

周马驹嘟哝一句,一脚踢飞了路边的雪块,扬起的雪溅在唢呐匠的背上。

咋?你——唢呐匠回过头,看周马驹黑着脸,梗了梗脖子,一蹶一蹶走开了。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让人憋闷。山风像芒刺,噎得人嗓子疼。

青杏父母早亡,是跟她哥长大的。说不清从啥时候开始,她就想赶快找个人家嫁了。她哥的日子过得不宽裕,再说性子也绵软得像老绵羊。嫂子不一样,人前口舌生花,背后掐起她来,恨不得从她身上撕下一块。现在好了,她嫁了,两面都清爽了。

周马驹闷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从他进屋抱起她,把她放在马背上,再没见他回过头,连她从马上栽下来,他都没出一声、没看她一眼。瞎老三的婆姨说,他爹原本是托她给自己说媒的,她在平顶山相中个寡妇,临到下聘他爹又变卦了。老怂急着抱孙子呢,她说,尻子大了好坐胎,人家一眼就相中了你。

青杏是头一次見周马驹。在此之前,她对他的全部了解就是个名字,现在也不过是他闷头走路的背影,连面相都没看清。从定亲到下聘送节礼,都是他爹来。她悄悄盯着他爹看过几次,除额头上几道刀刻似的褶痕让他显得有些老相外,浓眉大眼重眼皮,瘦长脸,长得一点也不难看。她想象着周马驹的样子,一遍一遍描摹,她想他看她的样子,肯定和邻居旦娃看她的眼神一样,湿淋淋的,像个带刺的狗舌头。剁了你的狗舌头,她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天深得望不到底,月光把树影照在地上,影影绰绰,一缕薄云遮住了月亮的半个脸,星星像眼睛一样眨一下,又眨一下。密密匝匝的星星离得那么近,又总挨不到一起。嫁过去她就该生娃了,不是生一个,她要生一堆,只是她一直不能确定,是该先生个儿子好,还是先有丫头好。榆钱儿已经落了,枝条上那些嫩芽儿像绿莹莹的毛毛虫,看着让人心尖儿都颤。山也绿了,到处涌动着甜丝丝的味道,连梦里都能闻到。夏天长得望不到头,麦种才下地,要等到麦子黄熟,收割了才到冬天……她像要飞起来。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想哭又想笑,忽忽悠悠地像做梦。

她盼着早点嫁过去。她做过个梦,梦到周马驹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浓眉大眼,重眼皮,脸上一道一道的皱褶,比他爹还深。

瞎老三的婆姨说,家里只有公爹和周马驹两个人,没婆婆就少了不少泼烦事。会有啥泼烦事呢?有婆婆倒好了,好歹算个贴心人,还能喧个谎。他该不会是哑巴,她心里倏地打个闪,从早上到现在,没听他说一句话。聘礼是五口袋粮食两只羊。要不是为这五口袋粮食的聘礼,她嫂子去年就把她嫁了。她没看到给钱,但肯定少不了。嫂子不会放过剥她皮的机会。这份聘礼不算少,瞎老三嫁丫头对方才给三口袋粮食。她心里像忽然塞进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肚子空落落的,叽叽咕咕响。昨晚,瞎老三的婆姨替她开脸时叮嘱她,今早不要吃饭喝水,要不半道上屎尿憋了,就难兴死个人了。雪面蓝幽幽的,几只麻雀在头顶上打着旋。干板羊皮袄裹得严严实实,山风依然冷嗖嗖往肉里钻。是他羞臊得不敢看我?该不是一铁锨都拍不出个屁的窝囊怂吧?马蹄跐溜打个滑,哎呀——她叫了一声,周马驹愣怔着没回头。她咬着唇,刚才的惊叫怪势势的。她从没这样叫过,以往不管啥事,都自己扛着,反正叫也没人理识,指不定还招来几句骂。他该不是嫌弹我吧?嫌弹我啥呢?她摸摸额头,伤口木愣愣地痛。

雪地里零零星星花瓣似的野狐子脚印,白茫茫的看不到一丝其他颜色。又爬上一道梁,老五婆姨说:快到家了,你个怂人还不赶紧吹。

唢呐匠嘻一声,从腋下抽出唢呐,倒退着,吹出个长音。没吹几下又停了。他丧气地甩了甩唢呐,要是我娶媳妇,美死了,他转身紧跑几步,扯开嗓子吼:

十朵牡丹九朵开

一朵霜杀没有开

我的心肠好了嘴又乖

你跟前人多我没敢来

……

周家没啥亲戚。婚礼由王农官分派指挥。穷家寒舍,少了很多繁杂礼仪。席面也简单。羯羊是头天晚上宰好的,几个婆姨帮忙做了羊汤臊子面,另有两个洋芋胡萝卜之类的炒菜,酒是三粮烧坊的糜子酒。众人吃饱了喝足了,就散了。

表姐给她端来一碗羊汤臊子面,嘱咐她几句,说是要回了。她点点头,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她拽着表姐衣袖,姐,你今儿个住下吧。臊子汤洒在炕上,表姐用手弹着,我睡哪呢?表姐嘻一声,拍拍她的手,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

天暗下来,公爹端进两支红烛,放在大红木柜上,出去了。四下里静得让人发虚。屋外忽然一声暴喝,像是公爹的声音,不多会,周马驹气哼哼冲进来,闷头倚在炕角。红烛闪闪晃晃,将灭未灭。

青杏动了动坐得僵硬的身子,觑着倚在炕角的男人。昏黄的烛光映着他的半边脸,鼻子翘挺,她看不清他的眉眼。男人的沉默像冷冽的山风,侵蚀着她作为新嫁娘的羞怯和幸福。委屈涌上来,她不禁轻轻啜泣。额头的花布粘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周马驹踢脱了鞋,和衣侧卧在炕角,甩给她一个脊背。她哭得更厉害了。

一个女人站在墙角的暗影里,素素静静地笑,发髻绾在脑后,手交握在胸腹间,模糊的脸,瘆白得让人发毛,你来我就有伴了,我都快熬焦死了……

青杏揉揉眼睛,心怦怦撞着胸口。墙角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周马驹蜷缩在炕角。鸡叫头遍了,红烛还剩一小截,烛光摇曳。她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他像受了惊吓,掀了被子,看也没看她一眼,摔门而去,带起的风扇灭了一支红烛。

第二天,青杏才看清周马驹的脸,浓眉大眼重眼皮,眼睛黑漆漆的透着寒气,像刀。她冲他笑笑,他当没看见,扭头望着远处,直到她从他身边走开,他都没回头。他嫌弹我。她不明白周马驹为啥嫌弹她,心里涌起莫名的怨怼和委屈,一整天,都没再理识他。

夜里,周马驹走了。

青杏抱着哭声喑哑的明贵在炕前晃悠。药罐咕嘟咕嘟冒白气,屋子氤氲着浓浓的草药味。从三哥到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明贵一直哭到现在,哭得声嘶力竭。青杏让他哭泼烦了,把他往炕上一放,任由他哭,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抱起来哄。来给三哥看伤的郎中替他诊了脉,说没啥,扎了一针,止住了哭,郎中一走他又哭开了。她只好抱他去老五家。老五婆姨神叨叨地,说:该不是让啥惊着了?找出几张黄表纸,点着,嘀嘀咕咕念叨着,在明贵头上左绕三匝,右绕三匝,又拿菜刀在明贵头上旋了几个来回,让她一路喊着明贵的名字回家,依然没用。

三哥睡得昏昏沉沉,没一丝醒来的迹象。他仰面躺着,脸上翘着一层干咋咋的白皮,像吹破的窗户纸。他左侧肚子上有个枪眼,后腰上血哧呼啦地撕开个口子。伤口一直在渗血。

老五帮忙用驴驮来老郎中。

老郎中替三哥诊了脉,包扎好伤口,留下外用内服的草药。伤得不轻,郎中说,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造化,造化个屁呢,死了才好,她嘴里咕哝着,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驹娃呢?她恍然想起那天在老五家听他们喧谎说的话。她咬了咬牙,眼角余光茫然地从三哥的脸上掠过,转向窗户。日头照得窗纸明晃晃的。她一直想把窗纸换成玻璃,让她能一眼看到窗外的山。她在木垒河城里见过人家窗户上的玻璃,明晃晃的能照见人。

明贵啥时候不哭了,眼睛又黑又亮,一眨一眨,看着她。

三哥长长舒出口气,吭吭吭,水,水——给我口水……

她疑惑地盯着明贵。三哥空洞的声音像风,从耳边掠过。他不哭了,他咋不哭了?她望了一眼炕上的三哥,目光又落回明贵脸上,他咋忽然不哭了呢……明贵眼里闪着一星白光,在她怀里轻轻拱,拱几下,仰头看看她,安静得让人发毛。一连哭了几天忽然不哭了,让她感觉不真实。

水——三哥喘息着,手在虚空里挥了一下,又无力地落回炕上。青杏一抖,往前跨了一步。三哥叹息似的呼出口气,又睡过去了。

她放下明贵,倒了一碗水端到三哥身边。她推了他一把。他没反应,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粒。她怔忡地看着他,轻舒口气。她隐隐有种抗拒,抗拒三哥醒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三哥。

她在明贵身边坐下来。明贵忽然像根刺,扎了她一下,让她周身刺痒。

可三哥还是醒了。

后晌的日头把窗纸映得一片橙红。明贵悄无声息地躺着,不时伸出小手在面前舞弄几下。三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唇上一道红殷殷的血口子。

你还有脸来,她冲到炕前,手在三哥面前挥一下,又挥一下,牙咬得咯咯响,奓开五指的手无措地挥着,不知该拿三哥咋办了。她一跺脚,转身冲到屋外。

天蓝得噎人,空荡荡的连一絲丝云都没有。干打垒的院墙上,几枝枯草茎瑟嗦嗦地抖。她慢慢蹴下身子,脸埋在两手间。她以为自己会哭,她也想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浑身冰凉,像掉进冰窟窿里。

她忽然发现她心里一直是希望三哥来的。现在三哥来了,她才知道他带给她的是更深的绝望。在她和三哥之间横亘着一堵墙。从离开三哥营地那个冬天的早晨开始,一切都变了。她的日子过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三哥。那些已经模糊的恨,此刻又骤然清晰起来。

她起身回屋,斜跨着炕沿坐下来。驹娃呢?她忽然冷静下来,声音里隐着连自己都碜牙的冰冷。

我——三哥嗓子喑哑,嘶嘶喘息着,他……他的嘴唇抖索着,眼睛躲闪着,虚望着屋顶。

一枪,你抬手一枪打烂了他的头……她眨着眼,目光尖利地刺着他。

三哥倏地回过头来,一脸惊愕。

青杏斜抽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像蛇信子一样带着邪气。她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冷冰冰的像蛇皮。

屋子一片死寂。

你为啥把他杀了?

是上头不放过他……

她像蛇一样倏地游过去,掰起三哥的脸,该不是你不放过他?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呀——你该不是为了,为了我,把他杀了吧?!她夸张的语气毫不掩饰嘲弄,眉尖一挑,你真是为了我把他杀了?

三哥挣扎着别过脸去,脸扑簌簌地抖着。

咯——她笑了半声,随即是一串笑,咯咯咯……她也说不清为啥要笑,三哥窘迫的样子让她舒畅,忍不住想笑。那些像刺一样梗在心里的恨和愈来愈浓的绝望,随着她的笑更邪恶地胀满她的心。这邪恶让她惊讶、厌弃,又有种无以言述的欣快。她倏地停住笑,松开掰着三哥脸的手,你亏了心了你,她说。

明贵舞弄着手,咿呀了两声。她抱起明贵,愣怔一下,把明贵往前送了送,你看他像谁?她说,你看看么,他像谁?你真正亏了心了你,她撩起衣裳给明贵喂奶,你就不怕雷劈了你……

第二天,她出了趟门,回来时,拿着做好的灵牌和笔墨,要三哥写字。

三哥不写,僵持了一阵,默默接过笔墨,抖着手,写了:

先夫周公讳马驹君生西之莲位

青杏把灵牌在供桌上摆好,点亮白烛,抱起明贵放在灵牌前。她斜乜着三哥,嘴角漾起一抹笑。三哥的脸扑簌簌地颤着,像被刀骤然刺中了心口,一手捂着胸,惊悚地瞪着她。周马驹的灵牌就是扎中他的刀。呸,她一口啐在周马驹的灵牌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报应……咯咯咯,她两手撑着桌子,爆起一串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慢慢变成凄厉的嘶喊,像狼嚎。

明贵的哭声应声而起,稚嫩尖利。

窗纸红洇洇的,像渗了血。

天蒙蒙亮,青杏醒了。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

她去拾了半筐羊板粪,把灶膛的火催起来。

她睡西屋,周马驹前半夜起来,不知干啥去了。东头公爹的屋里静悄悄的。

她舀水洗洋芋、胡萝卜,又切几块葫芦,放进锅里煮,然后开始搓面做拌汤。

饭端上桌子,她才知道,周马驹走了。委屈堵在嗓子眼,眼泪就下来了。回不成门了倒没啥,他总不能不声不响就走了。

公爹黑着脸,声音很响地喝着拌汤。

她吸了吸鼻子,说:他嫌彈我。

公爹没抬头,吃了饭我找他去。

夜里,周马驹跟公爹回来了。

早饭时,公爹说:都说不孝有三……

周马驹梗了梗脖子,一开始你不就是想给我找个后妈的吗?

公爹噎了一下,我把你个驴……他瞥了一眼青杏,发狠似的刨了口饭。

周马驹闷头吃饭,没再言传。晌午才过,他又不见了。

周马驹不回家,对青杏没多大影响。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不同的是未出嫁前,心里藏着盼头,期望嫁个好人家,嫁个疼惜自己的好男人。现在,盼头没了,过日子还能咋样呢?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觉得少了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她也说不清。公爹说不孝有三,可周马驹嫌弹她,她没有丝毫办法。

没事她就去老五家。

老五婆姨坐在炕上搓麻绳,你咋了?脸色这么不好,她抿嘴坏笑,该不是一黑里折腾得不睡觉。她的腿肚子又白又胖,搓麻绳搓得皮肉红兮兮的。

青杏斜跨在炕沿上剪鞋样,一黑里梦就不断么,她说,有时候一觉醒来,一个女人在我屋里,我看得清清的,一眨眼,她又没了……

老五婆姨怔了怔,听说那个庄底子不干净,她说。最先是赵皮匠家的庄底子,后来不知咋着火烧了,赵家就搬到木垒河城了。老五他爹活的时候喧过,她往青杏跟前凑了凑,你说怪不怪,那时候赵家就有个瘫子,和现在赵皮匠家的瘫子一样。她不安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养了个童养媳,就要圆房了,跟长工跑了。没跑成,让人抓回来就疯了,没白没黑地又哭又笑。没办法,请道士来禳治,啥驱邪淋狗血的法子都用了,没治。道士说附身的邪祟是个狐精,狐精怕火……地里的豌豆黄了,都准备开镰了,麦场上栽了根木桩子,胳膊腿用棍子撑开,挂在木桩上,四边架火,烤了一天一夜,小媳妇声音都喊直了,没两天就死了。

那,那庄子咋着火了?

谁知道呢,老五婆姨忽然愣住了,瞪着青杏,该不会——该不会是她死了不放过赵家……她激灵灵打个颤,算了,不说了,瘆得慌。她搓一把麻绳,她就是个冤死鬼,你可当心让她附了身。她侧过头,驹娃呢,咋老不在家?

他爹说他在赵皮匠家学手艺呢。那个长工呢?

有人说送了官,有人说打死了。老五婆姨抹一把鼻子,在衣襟上一蹭,都是老几辈子头里的事情,谁知道呢。她瞟一眼青杏,你可得把驹娃看紧些,老五才娶我那阵子,撵都撵不出去。她叹口气,老五啥都好,就是手贱,老打我。

他为啥打你?

老五婆姨滞了一下,怪我不养娃么。她瞅一眼青杏,龇牙笑,怂人骂我是盐碱地石头滩,我说,那你还费劲巴拉的干啥呢,不让他近身,他急得跟驴推磨一样,哼,男人么,都这怂样子……她往手心啐口唾沫,在腿上搓,麻绳翻卷,右手轻扯着搓捻好的麻绳,你们家驹娃老不回来——他该不会——嗯——该不会让谁扯住了腿?

青杏瞅一眼老五婆姨鼓囊囊的胸。你是说他城里有人——了?她停下手里的剪刀,那他为啥娶我呢?她咬着嘴唇。

你得拴住他,男人都是属叫驴的货。

咋——咋拴?他又不真的是叫驴。

你,你就是个勺娃么。你把他那些个怂尿水捋干净了,让他舒坦了,你看他还往外头跑不跑?

啥怂尿水?她眨着眼,盯着老五婆姨,咋——咋捋呢?

……老五婆姨愕然抬头瞪着她,半晌,再没说一句话。

晚饭时,她咬着筷头,犹疑着对公爹说:驹娃——嗯——驹娃——城里有人了。公爹没抬头,半晌才恨恨地说:你不要听人胡说,老五婆姨那张嘴就是个烂裤裆。

过了正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冰雪开始消融,远远近近的山梁渐渐裸露,像个疤痢头。

春种前,青杏去看了趟表姐。

表姐在绱鞋,看她进屋,往炕里挪了挪,拍拍腾出来的炕面。快上炕,她盯着她的两根大辫子,咋还打扮得跟丫头一样?

青杏撇撇嘴,那我不跟丫头一样,还能啥样?脱鞋上炕,偎着表姐坐下。

我以为你都显怀了呢,表姐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

青杏的眼神一暗,往表姐身边靠了靠。姐,他——嗯——他——她的鼻子发酸,齉齉的,头抵在表姐肩上。

你看你个怂样子,表姐掰起她的肩,你咋就不能硬气些,你嫂子欺——你就知道个淌眼泪,他咋了?打你了?

他——他城里有人了……

啥?这才几天,他就有人了?表姐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我看你就是个勺怂窝囊鬼。

那我能咋办?她噏着鼻子。

你能咋办,你能咋办,表姐的手在她胸口抹一把,你长这个是干啥的?表姐的脸腾地红了,她别过头去,你就是个勺子,她语气尴尬地嘟哝一句。

姐——我——表姐家的窗纸不知啥时候换成了玻璃,明晃晃的,姐夫在院子里忙。她的眼里水光一闪,脸红了,心倏地跳得急慌慌,像有东西噎在嗓子里。

咋就你一个人?

都死了,可惜了那些兄弟。遭了埋伏,要不是我的马好,我也没球相了……

马都比你好。

咳咳,对不起,我也是……

对不起是个屁?你能把明贵再塞回我肚子里?

……

让你一枪打死都比现在强。

……

你还是个男人,呸,那天你要像个男人……

周马驹他……

他已经休了我了。

周马驹他爹来兵营找过我……

他——他找你干——啥?

那明贵……三哥哑着嗓子。

她脸色陡然惨白,身子扑簌簌抖得越来越厉害,天爷,天爷咋没把你冻死在野地里……

第二天,三哥走了。

青杏望着消失在四道沟口的三哥,心里涌起的怅然若失越来越浓,像尘土飞扬的拼杀才刚刚开始,对手忽然撇下她走了。

你欠了我的,她嘟哝了一句。

青杏提着芨芨篮子。午饭是馕、腌胡萝卜条、一瓦罐水。坑坑洼洼的路,在梁坡间蜿蜒。她是天足,走路脚下带风。爹妈死得早,没人管她裹脚的事,等她懂事,已过了裹脚的年龄。

家里只有一头牛,要和老五家合伙凑成一对,两家轮流用,一人一天。犁地、撒种、耙地,一个人忙不过来。公爹趁着老五家用牛的当口进了趟木垒河城,把周马驹喊回来。

细风拂在她脸上,痒酥酥的,心里也像虫子在爬。她穿蓝色粗布褂子,鬏歪在脑后,松垮垮的,用簪子别着。从表姐家回来,她就把辫子拆了,绾成鬏。她不会绾鬏,只是把头发窝成团堆在脑后。表姐说,丫头才梳辫子,媳妇都得绾鬏。

日头明晃晃的,南边的雪山晃得人睁不开眼。空荡荡的天,没有鸟雀,也没有云。

山梁背后有人扯着嗓子吼:

阳山麦子阴山荞

哥是蜜蜂采新巢

……

榆钱还没老透,嫩生生的叶子已经绽出来。梁坡上一片片旱地,补丁一般顺着山梁铺展开。稀落落几个人,像黑虫子趴在梁坡地里。杨将军死后,世道就乱了。人跑了,地撂荒了。

老五婆姨说,这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男人和地。说这话时,她和青杏正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梁坡上犁地的老五。她斜乜着眼,一脸坏笑。女人就是地,她又补了一句。

那你就是啥也不长的石头滩。

老五婆姨冷了脸,一把推开她,那你——那你就是撂荒地,她悻悻地啐道。

从地头回来,她烧水擦了身子,换上新做的肚兜。做肚兜的红绸子是托货郎从城里带的,丝线也是,用了差不多一升麦子。货郎隔三岔五来这里,听说他和老五婆姨缠不清。肚兜上的鸳鸯让她绣得皱皱巴巴,像两只呆鸡。她坐在红木柜前,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就是撂荒地,也比你石头滩好,她咕哝道。日头落尽,天色暗下来,她匆忙走进灶房,准备晚饭。

她做了拉条子,拌菜是胡萝卜卤子、炒洋芋丝和油泼蒜。公爹先到家,周马驹给老五送牛去了。她往灶膛里塞进两块柴,扯着风箱把火催起来,开始下面条。公爹吃第二碗面时,周马驹才进门。

拾掇了灶臺,给爷俩倒好洗脚水,她回到屋里,倚着炕沿,轻轻嘘口气,抖着手,划了两根洋火才把灯点着。拉过褥子铺炕,先铺自己的,再铺周马驹的。她把两个褥子拉近些,愣怔片刻,又手忙脚乱地推开,端详一下,又拉近些,再拉近些……支棱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慢慢脱了衣裳。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肚兜闪着微光,是一种嫣丽的红。翘挺的胸,像两个暄腾的馒头。想起表姐的手拂过她胸口的感觉,她的脑子倏地开了一道缝,一缕天光漏进来。周马驹脚步咚咚地走进堂屋,她又惶急地把他的被褥推过去,拱进被子。嗓子干涩涩的,气都出不顺溜,犹如做贼被捉住了手。

周马驹进来灯都没吹,和衣躺下。

她几次想起来吹灯。心怦怦怦像擂鼓,震得耳朵疼。她轻轻翻转身。周马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知道他没睡。他要是转身面对她,哪怕扭头看她一眼,她就起身到他身边,可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她咬着唇,委屈涌上来,转瞬又被另一种情绪淹没得踪迹全无。

他的背宽厚壮实,拱得像山。

漫山遍野的花,红的、黄的、紫的,蝴蝶追逐着,花香直往鼻子里钻……

那女人站在屋角,他心里没你……

一声鸡叫,她霍然睁开眼。

周马驹鼾声如雷。

她懊恼地揪了把头发,起身下炕去准备早饭。

院门正对着沟里的溪水,远处梁坡上老五在犁地。周马驹和他爹在坡下离溪边不远的台地上用铁锨翻地。

日头已经偏西,细风拂着头发。她手搭凉棚,望一眼远处翻地的父子,盼着天早点黑。一整天,她都陷在懊恼中。

夜里,她把周马驹和自己的被褥铺在一起,盘腿坐在被子上,等周马驹。她的胸挺着,嫣红的肚兜一起一伏,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映在墙上,虚晃晃地伸到屋顶。周马驹惊异地瞪着她。自从把她娶进门,她还没见他这样看过自己。粗重的气息,她的身子不由得抖起来,心没着没落地跳,快要坐不住了,要塌了。周马驹关好屋门,把被褥往旁边拉了拉,背对着她,再没看她一眼。她的头嗡嗡响,像灌进了风。她扑过去拽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给我个娃,我就要个娃……声音嗡嗡的,像隔着很远传过来。周马驹一挥手,我又不是配种的叫驴,他吼道。他的手撞在她胸口,一种酥麻的疼,一下包裹了她。

周马驹逃也似的摔门而去。

她听到东屋里公爹一声叹息,像凛冽的风。

三哥又回来了。

青杏带着明贵站在白花一片的豌豆地里。明贵两手伸向天空,半晌,又两手空空放下来,茫然四顾。他三岁多了。

三哥趟进豌豆地,我要娶你,他说。眼睛热辣辣盯着她,火星四溅。他嘴上干裂的血口子红洇洇地渗着血,额上的皱褶里积满了尘垢。

青杏抱起明贵,扭身就走。她到底是慌乱的。

三哥跟在她身后走出豌豆地。

她站住,没回头,你不配,她恶狠狠地一口啐在脚下。

三天后,三哥在青杏庄子旁破土建房。

王农官来替三哥踏勘方位开间。四道沟不管谁家建房,都要请他来望望风水,踏勘踏勘。他背着手,迈步丈量好一个点,用脚尖指点着让人钉上木橛。

青杏脸色阴沉地站在院门口。她知道三哥要干啥,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农官冲她挥下手,让他给你当个邻居,他说,扭头看一眼三哥。

她找王农官阻止过三哥,王农官说他没办法。

该不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她撇了撇嘴,说。

王农官一愣,你个怂娃,咋说话呢?

三哥在旁边龇牙笑,得意得像个赖皮。

阿吉别克赶着爬犁子给他送来了檩条和椽子。

青杏认得他,四道沟人家的羊都让他代牧,等秋天收了庄稼,给他粮食,抵他的代牧钱。听说他早前当兵时,就和三哥在一起。

阿吉别克骑在檩条上,用镰刀刮树皮。看青杏目光阴沉地站在院门口,打声呼哨,咕咕咕,你的鸽子,哎,三哥,你的鸽子,鹰的眼睛像她了——你的鸽子……

三哥没回头,往手心啐口唾沫,挥起镢头挖土。

阿吉别克嘿嘿笑,那个鹰嘛——你才是,他举起双臂,上下忽闪着: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

我望遍高山,望遍草原

哎——你在哪里

我的好姑娘

……

房子建好了,半截嵌进梁坡,像个地窝子。一间圈马,一间住三哥,饲草垛在房顶上。

房子东头是斜坡,下坡就到溪边。历年的山洪在对面梁坡下冲出浪沟峭壁,像一堵墙。傍晚,日头比烙铁还红,慢慢滑向西边的山梁。溪水殷红,风吹拂着,荡漾的红色涟漪,映出像碎红布头一般的光晕。三哥坐在溪边石头上,黑马站在身后。黑马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毛,只有四个蹄子是白色的。黑马探头,顶一下三哥的背,看三哥不动,又顶一下。三哥从兜里掏出一把豌豆,伸到身后喂它。

青杏望着溪边的三哥和马,山洪下来淹死你,她恨得牙痒痒,甚至有些恶毒。

省里来了宣讲队,在王农官家麦场上演文明戏,讲盛督办的六大政策,讲抗日。这些事早在开春就开始了。他们还借钱借种子给庄户人家,鼓励开荒。王农官说,地肥得淌油呢,撒了种子就养人。四道沟涌进不少外地人,在山前山后开荒种地。早前逃出去的人家,陆陆续续回来的也不少,重新收拾废弃的院落。

王农官家麦场在一个平缓的坡顶上,麦场东南角有棵老榆树,一搂多粗,枝繁叶茂得像伞盖。坡下的溪水弯弯曲曲,一路向北。溪对面是王家宅院、牲口棚圈和仓房,一人多高的干打垒院墙,差不多占了大半个梁坡。院墙南面是一块水浇地,不大,两三亩的样子。这时候油菜花开得正旺,金灿灿、黄澄澄,花香、草香,恣意汪洋。往南是一条斜向西南的沟岔,叫回回槽子,住着几家回族,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再往南就进山了。王农官家往北还有两个沟岔,一个斜向东北,老五和几家后来的人家住在里面;另一条斜向西北,是青杏的庄子。

老尕坐在榆树斜杈上看文明戏。他是王农官的小儿子。那年,他代替赵皮匠的瘫儿子去给赵家娶媳妇才十来岁,一晃眼,五六年都过去了。

一个穿灰军装的兵押着穿黄军装的兵上来。那穿黄军装的人上唇粘着一撮小胡子,一脸二皮相。穿碎花褂子的女子冲上来抓住黄军装胸前的衣裳,使劲晃,愤怒地攥起拳头,猛一挥,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看戏的人一脸懵相。王农官左右挥着手,起身扯着嗓子吆喝,喊呀,跟上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咋又冒出来个盛督办,先前不是金督办吗?三哥在人群里昂着头望她。青杏搂明贵的手一紧,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她很少抱明贵出门。她来找王农官帮她雇几个收豌豆的人。豌豆黄了,别人家已经做好了开镰的准备。前两天她就来找过王农官,老怂一脸愁苦,说:哪有人呢,现在看着比以前热闹了,人多了,谁家都新开了荒地,人手反倒紧了。她能觉出王农官隐着不帮她的心,说不清为啥,她就是这种感觉。她只好先到地里,挑拣一些提前黄了的豌豆先割了。漫山遍野的豌豆地,让她绝望。春播时她央王农官帮她雇人,她也跟着脱了层皮,才好歹让种子下了地。她看出来了,麦场上穿碎花褂子的女子就是头一场讲啥女人独立的那个穿灰军装的女子。说得轻巧,庄稼没人割就烂在地里了,你还独立个屁呢……她悻悻地咕哝着,眼角的余光不自主地瞥著三哥。三哥依然斜抽着嘴角,笑眯眯地望她。她看看明贵,禁不住地浑身刺痒。她阴阴地剜三哥一眼,把明贵换在另一侧肩头,急惶惶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杏又去找了两趟王农官,依然没有雇到人。她试着去回回槽子找了两家人,他们像约好了一般,齐刷刷地摇头婉拒,忙得很,自家的地都顾不过来。

正收豌豆时,明贵出疹子,烧得像火炭。青杏守着明贵,唇边起了一溜大燎泡。眼看着明贵烧得越来越厉害,她也顾不了许多,抱起明贵去找郎中。

等明贵的病好些了,豌豆已收到场上。三哥正在打场,灰头土脸地吆喝着马。

杨五郎出家五台山

诸葛亮下了个四川

马武姚期的双救驾

汉刘秀坐天下哩

……

青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踅摸了半晌,咬着牙把一只下蛋母鸡杀了,炖好了送到麦场上。鸡很肥,汤里漂着黄澄澄的油。噎死你,她用手巾包着瓦罐,一路走,一路咕叨。

三哥四仰八叉躺在麦场上,头发里粘着草屑,黝黑的肌肤,凸起一棱一棱肉疙瘩,胸口左侧两道交错的刀疤像山梁上裸露的岩石,旁边黑漆漆的胸毛就是片黑树林,一只蚂蚁在树林前焦灼踟躇。他微蹙着眉,鼻翼翕动,鼾声如雷,倏地一把拍在胸口,吧嗒吧嗒嘴。他醒了,讪笑着,娃好了么?嘿嘿……就想躺一阵么,就睡着了……她没搭腔,一扭头,甩手走了。梗在心里的怨忿洪水一般涌往嗓子眼,憋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收了豌豆,紧跟着又收麦子。三哥更黑了,人也瘦了一圈。青杏不想让三哥帮忙,可又没别的办法,只好默许了。收完庄稼,交了田赋,她给了三哥两口袋麦子,算是工钱。三哥不要,她黑了脸,你不收,我还觉得亏了心呢,她让自己说的话里充满怨气。

三哥进了趟木垒河城。城里办秋罢会,搭台唱戏耍高抬,户儿家把粮食洋芋拿到集上卖,牧民也乘势换回过冬的储备。日头落山,三哥和黑马像股黑旋风刮进四道沟口,卷起一溜黄尘。

斧头剁了细叶柳

你打回话我就走

谁把荆州死硬守

……

丧眼,她不想和他迎面,正要回屋,三哥撵过来。

他让她去和老五商量,秋翻种冬麦,两家牛搭伙,人也搭伙,先尽着一家种。

她翻个白眼,你骚情啥呢,甩手进屋,把三哥晾在院门口。

她用绳子拴住明贵,绳子的另一头钉在炕里的墙上。她去找王农官。秋收时,万般无奈地默许三哥帮她收了庄稼,让她在他面前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头昂起来。

老尕正出门,姐,你来啦,话没落音,人已急慌慌地从她身边闪了过去。

王农官正蹲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没动窝,扭头喊:搬个板凳出来。

她站在台阶下,王家爸,又来麻烦……

都给你说了找不上人么,他把烟嘴塞进嘴里,咂一口,撩了撩眼皮,三哥不是帮……

她往旁边挪了一步,就这么个尕事情老怂你推三阻四的该不是因为三哥你才不帮我?敞开的大门正对着梁沟对面的麦场,老榆树旁垛着今年的新麦草。前些日子那几个演文明戏又蹦又跳像疯母鸡一样的女人,让她既眼热又嫉恨,尤其那个骚眉耷眼的狐子端着饭碗屁颠屁颠跟在男人身后,更让她忍不住想骂人。屁,男人又不是都死绝了。她回过头,王农官眯缝着眼,窥觑她。

那我就嫁给他么……她愕然停住嘴。

王农官倏地睁开眼,又慢慢眯起来,嘴角不经意闪过一抹笑。他咂了口烟,那我就还给你主持婚礼么……他闷着头,慢吞吞地说,烟袋锅在台阶上磕得啪嗒啪嗒响。

她的头嗡嗡响,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咋就慌失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像让鬼捏住了,不自觉就从舌尖上滑出来。她满眼惶恐,把自己从头到脚踅摸一遍。日头躲在山墙一角,屋影树影窸窸窣窣爬过来,王农官的嘴一张一合,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像静悄悄的夜里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她扭身冲出王农官家院子。

地里的庄稼收了,裸露的土地凌乱得像被糟蹋过的女人,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残枝败叶以及枯草的腐败味。

她站在梁顶上,茫然无助,荒凉彻骨。

明贵坐在炕角抠墙,拖在背上的绳子像条长尾巴。他已经在墙上抠出个很深的洞,手指探进洞里,像在跟谁较劲。他的相貌一看就是周家的种,大眼睛重眼皮,只是眼里没有与年龄相称的童稚,而是游弋着阴郁的光。

不由自主地疲累,她躺在炕上。明贵一声不吭坐在炕角。寂静无边无际。那女人直挺腰背斜跨在炕沿上,两手交叠在腿上,熬死个人了么,唉……女人的声音阴寒刺骨,细如针芒,她抿了抿头发,啥时候是个头呢?

她禁不住打个寒噤。

你饶了他,也饶了你……

呸……她翻个白眼。

屋里影影绰绰,空空荡荡。

明贵坐在炕角,两星蓝阴阴的光,一闪一闪。

公爹把羊卖了,拿了钱,急匆匆去了木垒河城。

青杏跟到院门口,咋了爹?

公爹回头怔忡地看着她,嘴抖索着,一跺脚,转身急匆匆走了。

公爹惶急的背影隐没在梁弯里,片刻又从另一处梁顶冒出来。是驹娃,肯定是驹娃出了事。

黑老鸹在屋后的杨树上叫,呱——呱——,枯黄的杨树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

光亮一点点一点点退出屋子,夜色像鬼影一般,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她蜷缩在炕上,怨愤像股风,从看不见的洞里溢出来,没头鬼似的四处乱撞。

第二天后晌,公爹回来了。

青杏站在堂屋门口,袖着手,盯着公爹,一动不动,没像以往那样赶紧弄饭。公爹的脸皱得像核桃,眉眼低垂,面颊上布满蚯蚓似的红殷殷的血丝。公爹抹了把脸,青筋暴露的手像个枯树杈子。娃,他说,哎呀——你叫我咋说呢吗?那个贼怂娃——他——他领上赵皮匠的四丫头……让人抓回来了,在班房里呢,赵皮匠告他……

你领我看他去。

他姐——公爹瞅了她一眼,半春子……

婊子,她咬着牙。

她托了蔡县佐去赵家了。

不要她救,驹娃坐牢,我陪他。

她已经——已经托了蔡县佐了……

婊子,她转身回屋,哐当甩上门。

公爹隔着门,说:这回他就乖了,我去牢里看他了……

她扯被子蒙住头,想哭,想好好哭一场。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揪住胳膊上的皮肉,狠狠拧一把,疼痛像条蛇,倏地钻进身体深处。

过了小年,公爹赶着牛车,去城里接周马驹。

听公爹说,驹娃不是要带赵皮匠家四丫头私奔,他是气不过赵皮匠为了多要聘礼,把四丫头许配给东城高家的勺儿子。不过赵皮匠也是没办法,他有个瘫儿子,他想为他的瘫儿子多攒些钱。

她宰了鸡,炖在锅里。掏了炕洞的灰,填进羊粪,煨好炕,屋里屋外拾掇一遍,穿上出嫁时的红棉袄,坐在红木柜前,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右额角的疤是出嫁那天磕的,像虫子爬在那里。瓜子脸,单眼皮,左面颊一颗浅浅的麻子,像个酒窝。在屋里焐了一冬,粉嫩的面颊上两坨红,像搽了胭脂,用手搓搓,更红了。她扯起嘴角笑。笑僵在脸上,像抽风抽歪了嘴。不知道那個婊子用了啥骚媚手段,就能死死勾住她男人。她实在想不出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婊子。听说她比周马驹大着十多岁,都能当他妈了。她怔了怔。周马驹自小没妈,难道他喜欢比他大的,能当他妈的人?她扶了扶鬏,心里像老鼠在拱,拱得她没着没落。她终于忍不住了,袖着手跑去门口。山风像针,刺她的脸。亘古荒凉的寂静,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太阳一点点一点点往西移,天蓝得让人想哭。梁谷空空旷旷,沟底积着厚厚的雪。小路顺着梁谷弯弯扭扭,隐没在山梁间,一缕炊烟像水墨一般洇染开。她吸溜着鼻子跑回屋,看看炖在锅里的鸡,又跑去院门口。

日落时,终于看见牛车从四道沟口冒出来。她紧跑几步,心怦怦怦跳,深吸口气,嗓子里火辣辣的。牛车拐出梁弯,公爹孤零零一个人蹴在牛车上,缩成一团。

青杏心里一声脆响。白茫茫的雪原上,她的红棉袄像一团火。

秋后的山野,月色清幽。从老五家出来,她一直在野地里游晃到现在,像个鬼影子。

她找老五是想请老五帮她把冬麦种上。前两天,老五来把牛牵走了,这些日子,牛先不给你送回来了,等你雇了人……老五咕哝着没把话说完。

老五没在家。这阵子他肯定在地里下死劲,恨不得把牛乏累死,一天就把地种完呢,她想。

老五呢,她明知故问。

老五婆姨在烙油盒子,锅里滋啦啦响,一股焦香的油烟味。都在地里呢,她没抬头,用锅铲翻一个烙得金黄的油盒子,快来往灶里添把火,老五婆姨说。

青杏在灶膛前蹲下,把葵花秆垫在膝盖上掰断,塞进灶膛,给我们家的牛也加些个料,别光用不喂,把牛乏累死了。

那还能少下?秋翻呢,费牛又费人的,尤其费人。白天在地里呢,夜黑了在炕上……

青杏把半截葵花秆往灶膛里一捅,灶口腾起一股烟火,呸,她一撇嘴,我看你就是个没皮脸的货……

嗤——你看你个怂样子么,装得跟丫头一样……她用手背抹了把鼻子,在屁股上一蹭,龇牙笑,女人也是地,你说,哪一块地能少得下男人?

青杏仰头望她,那你,那你把老五借给我用两天,让他把冬麦给我种上。

老五婆姨一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旋即浮起一脸坏笑,你想得美,她撇嘴哼一声,美死你了,还种冬麦呢,明贵不就是冬麦……

青杏陡然变了脸,倏地立起身,半截葵花秆朝老五婆姨砸过去。

老五婆姨自觉失口,讪笑着闪身躲开,你不是雇了三哥了吗?他们这阵子就在地里呢,哎呀呀,你看你看——锅烧糊了。她手忙脚乱地在锅里捯饬,你没看我忙着炸油盒子吗?天不亮他们就下地了,三哥说,先尽着一家种,你还……还不赶紧帮我烧火。

烧你个头呢,就你那地,再翻再犁,还不就是个石头滩……

好好好,石头滩,石头滩,老五婆姨息事宁人,啥都不长的石头滩,行了吧。

看我哪天撕烂你的嘴,她强自撑着,不依不饶的样子。

她脑子里闪过三哥会帮她的念头,只是一直不愿往这上面想。力气像水一样从脚底流泄出去,她要塌了,撑不住了。

三哥人好,是个知道疼人的人,你还硬撑个啥呢。老五婆姨扶住她手臂,声音像隔着一道梁,嗡嗡嗡传进她的耳朵。

她晃了晃头,那货郎子呢?

老五婆姨脸一阴,一把推开她。

四道沟的驴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她使劲抠耳朵。

她甩手走出屋子,隐隐听到老五婆姨在喊她。西边的山梁像着了火。她听不清她在喊啥,屁,你喊我我又不是货郎子,三哥好,三哥知道疼人,那明贵咋办呢?

日头跌落到山梁背后去了,天色朦胧得像天爷抖开一块布,把所有的一切都裹进布里,谁也逃不脱。月亮和星星也裹进去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离得既近又远,谁也靠不近谁。

梁坡又陡又滑,枯草味冲得她鼻子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脚下一滑趔趄着倒在地上。大地神秘地蠕动着,像要把她也裹进去,吞噬掉,连骨头渣都不剩。影影绰绰的黑影子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脑子里一片嘈杂,巨大的沉寂阴冷在嘈杂中翻涌,心像被捅了个洞,冷风硬得像刀,往深不见底的空洞里刺。不由自主地精疲力竭。她不想动了,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吧。

雪埋到脖子了,越陷越深,令人心悸的惶恐……雪面上,冬麦只露个头,明贵扯着叶子往嘴里塞,嘴角一溜浓绿,日头病恹恹的,狼扑向明贵……越挣扎陷得越深……明贵,明贵,她拼命喊,嗓子哑得没一丝声音……那女人一脸阴笑,明贵戳着你的心了么……声音尖细如针,直往脑子里钻。女人也是地,梁上的地里长庄稼,女人的地里长人……呸,你是啥也不长的石头滩……黑乎乎的人影子一声不吭把她裹在身下……身子像在火上烤,转瞬又冰寒刺骨。有人喊她,是老五婆姨。你死远些……她翻个身,黑影子靠近她,脸上的皱褶比梁沟还深,她一脚踹过去……

你可醒了,昏黄的煤油灯照着三哥黑瘦黑瘦的脸。她倏地惊坐起来。明贵坐在暗影里,一声不吭,三哥一脸讪笑,站在炕前,浑身汗渍渍的。她颓然歪倒下身子。她知道自己病了。

浑身乏累得没了筋骨,就像死过一次。死去活来之后,有些感觉忽然就变了。

你嫁给我吧,她的声音喑哑,你欠我的……

三哥一愣,龇牙笑了。

你都走了三年了,又回来,你究竟图个啥呢?

你的眼睛像库兰一样勾人……

库兰是谁?

三哥的眼睛忽然暗淡了。

临近小年的一個阴历逢双的吉日,青杏娶了三哥。这一天,正是当年她嫁给周马驹的日子。

她请王农官当主东主持入赘礼仪。她雇了轿子,只是坐进轿子的不是她,是三哥。上轿子绕庄子转一圈,进门吃个羊汤臊子面,走个过场就行,她说。

三哥双眼圆睁,脖子一梗一梗,脸涨成了紫茄子,吭哧吭哧喘粗气,像陷进泥坑里的叫驴。

你要不行,这事就算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三哥怔忡地瞪着她。半晌,一拍腿,发狠地说:那咋行呢?轿子要行远些,绕四道沟转一圈,鼓乐班子,八碗八碟的流水席面一样不能少。嗯,还有你的衣裳首饰……我娶媳妇呢,寒碜了让人笑话。

她诧异地盯着他,审视他说话的真假,末了,哼一声,是你入赘。

嗯嗯嗯,三哥咬牙讪笑,一迭声地点头应承,我入赘,我入赘……

她再没说话。

正日子那天,她穿大红锦缎棉袄棉裤,发髻用金簪子别着,戴金丝麻花手镯,金耳环,搂着明贵,坐在炕上。

老五婆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不认识似的。啧啧,她拽起她的衣襟摩挲着,粗拉拉的手抚过缎面,又倏地松开。你看——你看我这手粗的——她忽然忸怩着不好意思起来,抿一下垂在耳边的头发,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还是三哥知道疼人,老五要是……

她推她一把,看你骚答答的样子。

老五婆姨撇撇嘴,点她一指头,美得你,女人一辈子还图啥?她往青杏跟前凑了凑,你咋让三哥坐轿子呢?外头——嗯——她朝屋外努努嘴,那些个男人都说你在臊三哥的皮呢……

说去么,她把明贵搂紧了些,他欠我的。

你就——幺蛾子多的。老五婆姨叹了口气,三哥是真的疼你……她抠着手指头,没再说话。

人都散去后,她安顿明贵睡下,翻身下炕。你起来!她说。

三哥怔了怔,慢慢爬起身,跟她去堂屋。

她点燃两只白烛,摆出周马驹的牌位,燃了香,你跪下。

牌位映在烛光里,上面的字模糊得像一片聚拢的蚂蚁。

三哥迟疑着跪趴在供桌前,铜褐色的脊背一鼓一鼓,像隆起的山梁。

啪——像窗纸绷裂的声音,马鞭子在三哥背上留下一道渍痕。

三哥吸一口凉气,蓦然回头看着青杏。

我不为驹娃,也不为周家,你欠我的,她咬着牙说。

我欠啥——三哥拧着脖子,那我,那我还你么,他又龇了龇牙。

你能还我一辈子不能,你能把明贵塞回我肚子里不能?

那你下手轻些个,三哥嬉皮笑脸地看青杏。

青杏的鞭子乱了,疯舞着。啪——啪——鞭子如蛇一般在三哥铜褐色的脊背上游动,所过之处,是慢慢渗血的渍痕。

起初,三哥还拧着脖子一脸不在乎。慢慢地,他的笑隐没了,代之而起的是惊讶和委屈。

青杏忽然觉得背上像落了麦芒。明贵不知啥时候醒了,一声不响地看着鞭子落在三哥的背上。他赤裸着身子站在屋门口,烛光在他身上涂抹出一层淡淡的猩红。他的小鸡鸡直挺挺地翘着,脸上笼着一层诡异的笑。

青杏直起腰,摘下草帽,抹一把额头的汗。公爹在麦田那头,脊背在黄熟的麦子间一起一伏。

七月的日头像团火,土腥味噎得嗓子干咋咋地疼。黄绿相间望不见尽头的山梁,麦地一片连一片,乏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茫无头绪地烦恼燥闷。

一队骑兵从梁弯里冒出来,停在地头前。她愣怔地站着,忘了惊慌。一个当官模样的男人跳下马,左右寻睃着趟进麦子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刺喇喇从她身上划过去。她的身子不由得一紧,像萱麻拂过一般。

下马,收麦子,男人威声武气地一挥马鞭子。

没镰刀,一个当兵的喊。

狗日的,拔,他说。马鞭子啪啪地抽着落满尘土的马靴,靴子上落下一道道白印子。有人喊他三哥。他叫龚启三,是省军骑兵连长。

癫狂鬼,她翻个白眼,走到地头的老榆树下,给自己灌了一碗凉茶,手背在嘴上一抹,眯眼望着满梁坡的兵。丧眼,她咕哝一句。她气不顺。

周马驹晃晃悠悠跟在当兵的身后。听说他是开春时跟三哥的部队走的。他的烟毒害得半春子小产了,碰巧三哥的部队路过木垒河城。

正月里,她去木垒河城找过他。

那时,他正躺在半春子的炕上忍受烟毒。他围着被子,脸上的疤还没脱尽,斜靠在枕头上。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尿骚味。她皱皱眉,站在炕沿边。后墙的窗玻璃上结着冰花,透着白蒙蒙的光。胸口鼓胀得快要裂开了,所有的话都挤在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憋得眼睛又酸又涨。

你为啥娶我呢?她都能当你妈了,她跺着脚喊。

忘了那天是咋回来的,好像是撕扯了周马驹,还隐约记得半春子说:你把他拉回去,他就活不成了。

婊子,她咕哝了一句,慢慢朝周马驹走过去。他的气色比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红润了些,脸也比早前舒展了很多。

周马驹受惊一般惶急地朝三哥走过去,麦子绊了他一下,他趔趄着差点绊倒。

三哥龇着一口白牙笑。

她蹲下身,悶头割麦子,镰刀口老往胳膊手上碰,弄得她心慌意乱。周马驹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她一边割麦子,一边往周马驹跟前挪。她也说不清挪过去要干啥,可就是忍不住想挪过去。听老五婆姨说,周马驹六岁时,他妈就跟货郎跑了。半春子大他十多岁,难道他真就想找个能当他妈的女人?他始终离她不远不近。她终于耐不住了,倏地站起身,怨忿地把镰刀朝周马驹甩过去,头也不回地走出麦地。

日头落山的时候,公爹哼着小曲子回来了。看家里冷锅冷灶地没动静,自己到伙房拿了个馍,圪蹴在井台上吃。

夜里,她梦到了三哥。眉目看不清,心里知道是他。

三哥挥着马鞭子,龇牙笑。说不清是在啥地方,天蓝茵茵的,好像是院门口的溪边。水浑得像泥浆,漫过她的脚脖子。水大起来,浪头翻卷,她在洪水里挣扎,没有一丝力气,身子软得像没了筋骨。她扯着嗓子喊。三哥不见了。周马驹脸阴得能拧出水……

肚腹间潮湿黏腻的感觉隐隐还在,像燃烧后的灰烬。炕面空空荡荡,寂静无边无际。

那女人斜跨着炕沿,三哥是个好人。

那驹娃呢?

驹娃心里没你,你个勺怂。

我知道你是赵家童养媳,那年赵家庄子咋着的火?

我男人舍不下我么。

你男人?该不是那个瘫子?

……

十一

那天,她正在灶台前下面,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把面捞出来,才猛然想起,这个月的月事没来。她把饭碗往三哥面前一墩,扭身走出屋子。

山里雾气腾腾,像在下雨。几片厚云,翻卷着往山里赶。阳光洒在山前的梁坡上,映出明艳的绿。杏树已经高出院墙一大截了。杏花才落,枝条上缀着苞谷粒大小的青杏。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杏树去年就挂果了,虽然只有十几个,也长得汁满肉厚。黑狗趴在草房门口,撩起一只眼,看她空着手,又懒懒地闭上。公鸡咯咯叫着,一只母鸡奓着翅膀飞奔过去。

莫名地惶乱。她像被什么催逼着。三哥和明贵都在闷头吃饭。她能感到三哥在窥觑她。

屋里凉荫荫的。她爬上炕,躺了没一袋烟工夫,又爬起来。三哥蹲在堂屋门口逗明贵。明贵苦着脸,嘴嘟着,眼神斜逸,倏地探手在三哥脸上挠一把,正要走开,被三哥一把拽住。跟你爹一样阴得很,三哥咂着嘴。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抢夺似的,从三哥面前抱起明贵,扭身走了两步,又忽然惊醒了,回头怔忡地瞪着三哥。

三哥愕然望着她,僵在那里。

她放下明贵,惶急地回到屋子。

她背依屋门,轻抚着肚子。指不定就是一场虚惊。

供桌上周马驹的灵牌,灰蒙蒙地积满了尘垢。隐约有个念头像蛇一样,蛰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探头探脑。当她要抓住它时,又倏忽不见了。当初让三哥写灵牌,就是想刺激他,让他心里不舒坦,或许也有堵别人嘴的意思。还有啥呢?她也说不上来,周马驹对她来说就是个名字,他不值得她替他立牌位。

夜里,她拱在他怀里,像上下翻飞的鸽子。这是她的天空。他的气息像风,拂过燃烧的原野。烟火升腾,世界一片混沌。她贪婪地放任自己的身体,蛇一样缠着他,像要补回以往的亏欠。

公爹龇着一口黄牙,阴森森盯着她,撵着她在长满荆棘的野地里跑。她的膝盖已血肉模糊,腿被野草缠住了,咋也扯不脱,身子直往下坠,風灌进耳朵,呼呼响……

那女人拼命拉着她,勺怂,你起来……

你魇住了,三哥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掀开被子,拱进他怀里。她把他拽上身,像被逼入墙角的狗,透着凶狠,两腿紧紧勾着他的腰。用劲,用劲……她发疯一般喊,眼泪涌出来,那种轻飘飘飞升的感觉没了,伴随而来的是疼。深入骨髓的疼,像一把钝刀,锯她的心。她咬他的肩,莫名的恨,肆虐奔突。她盼他用力些,再用力些,在她肚子上捅个洞,让那股恶血喷涌而出。

正是夏收前短暂的闲暇时节,他在院子里叮叮咣咣拾掇木叉、木掀、石磙子……

她坐在屋门口纳鞋底,吵死了,她厌烦地皱了皱眉。

拾掇好了放着,用的时候顺手,他说,未雨绸缪么。

她嗤一声,啥没雨愁么?庄稼没雨肯定愁么,跟拾掇这些东西有啥关系呢,八竿子都够不着。

三哥一愣,转而龇牙笑,继续叮叮咣咣,吵得她越发烦闷。

她把麻绳绕在纳了半截的鞋底上,夹在胳肢窝下。明贵站在院门外的斜坡上,冲着南面的雪山发呆。

日头照在雪山上,雪山前的山梁笼罩着奇幻的蓝色,再往前是黑褐和土黄之间的绿。远处若隐若现的屋顶,白桦林树梢从梁沟里冒出来……她走过明贵时,明贵一动不动,连头都没回。她滞了一下,顺着梁沟急匆匆走了。

聒噪的黑老鸹蹿出荆棘丛,似受了惊吓,呼啦啦像一片黑云,翻卷到山梁背后去了。

老五婆姨坐在门口纳鞋底,几个男人圪蹴在墙根闲谝,晒日头。

前些天县里来人在王农官家说,新来的县长开了国民小学,娃们念书不要钱了。

不要钱也不去,娃们念书去了,羊谁放呢?

老五家的邻居嗤一声,点着手指头,你看你那些个出息么,娃念了书,指不定还真能奔个前程啥的呢。

三哥呢?老五朝青杏挥一下手。

啥前程呢,老县长念的书还少?听蔡县佐说,他还不是让盛督办一句话就给办了,说是弄了啥暴动。

在家拾掇打场的东西呢,青杏站在老五婆姨旁边。

你的脸咋这么瘆人呢?老五婆姨起身,走,我们进屋。

这才几月,离打场还早得望不见影子呢。

他说这叫没雨愁么。

啥叫没雨愁么?

谁知道他说啥鬼话呢。

你脸咋白得这么瘆人?三哥欺负你了?老五婆姨捉住她的手。

青杏抽回手,斜跨在炕沿上,他敢,他欠我的……

人家欠你啥?老五婆姨翻个白眼,过日子么,谁欠谁呢?

他就是欠我的。

你就是嘴犟得很,过日子么,哪能没个磕碰?

夜里梦就不断么,那个鬼就趴在耳朵边上笑,她轻叹口气,我让鬼缠住了。

那年不是请道士来禳治过了吗?要不你再请道士来一次?

他说我的眼睛像库兰一样勾人……

库兰是谁?

谁知道是哪个骚狐子。

……

日头落山她才回家。明贵蹲在院门口,盯着墙根的蚂蚁窝,三哥依着门柱,有一搭没一搭地逗明贵。

她越来越见不得三哥逗明贵了。三哥喜欢娃,癫狂时他都会咬着牙喊,给我养个娃。听三哥这样喊,想到生娃,她会禁不住心生抵抗。明贵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明贵成了一根刺,更成了她迈不过的坎。想起那年冬天的那个早上,她就恨得牙痒痒,恨周马驹,恨所有人,更恨三哥。

杏子差不多有拇指大了,看一眼都牙酸。站在树下,她禁不住要揪一个塞进嘴里。她心里郁着的邪火一天比一天浓。长在肚子里的骨血,就是个罩着她的魔咒。

你——你,你有了?三哥不知啥时候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里抑制不住地惊喜,他捧着她失了血色的脸,你有啦?

青杏阴他一眼,恶狠狠拨开他的手,扭身离开。

两天后,她回她哥家去了,再回来像换了个人。脸色蜡黄,憔悴不堪,身上似有若无地逸出淡淡的麝香味。

三哥扑簌簌抖着,猛地推开她。他两眼喷火,脸扭曲着,牙咬得咯咯响,巴掌举了又举,慢慢攥成拳头,砸在自己头上。他一脚踢飞了脚边的小板凳,摔门而去。

她追到门口扯着嗓子喊:你欠我的!

三哥滞了一下,走了。过了两天他才回来,和阿吉别克一起。

阿吉别克抱着一只宰好的羊。嫂子,嫂子,他夸张地举着羊肉,笑嘻嘻的,高兴得很了你该,他说你病了,我想还两天酒和他喝呢,他急得不行,羊羔肉送回来了给你。

她没抬头,她知道三哥正盯着她。

夜里,三哥和阿吉别克喝酒,两人都醉得人事不省。

十二

新粮下窖后,她去找周马驹。

庄稼收完了,山梁荒秃秃的。梁弯里的野杏树和白桦林,红彤彤的叶子像火在烧。

头天下午,她和公爹说要去找周马驹。公爹头都没抬,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兵营离靖宁不远,是个老营盘。哨兵端立在门口。

她说找周马驹。哨兵小跑着进去通报,出来个当兵的带她进去。

三哥光着膀子在井台边洗头。一个兵往他头上浇水。马裤耷拉在胯上,古铜色的脊背,溅起的水珠掠过若隐若现的腰骨,像被潜隐的力量弹起又落下。

心要从嘴里蹦出来,憋在嗓子眼,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眼睛不知该往哪看,低头觑着面前的人影。

先带她去周马驹的房子,他嘶哈嘶哈吸气,使劲搓头,弄得水花四溅。

营房在旁边院子里,隔着一道门。先前的那个兵把她带到周马驹的床铺前就走了。

周马驹到野外训练去了,明天回来,三哥不知啥时候来了,倚着门框。我一直以为你长得青面獠牙呢,他说,那天一见……嘿,他咂了咂嘴。

三哥的眼神像个刺刷子。她不由得收紧了身子。

那边有专门接待家人的房子,你住下等他回来。

不了,不了,那我——那我回了,她忙不迭地说,慌乱地立起身。

三哥倚着门框没动,盯着她,咧嘴笑。

刺刷子从脸上刺啦啦刷过去,一阵刺痒。她摸了摸脸,闷头侧身从三哥身边挤过去。日头斜刺过来,她恍惚了一下,急惶惶地出了兵营。

三哥叽叽嘎嘎笑得像猫头鹰,你等下,我送你。

她没回头,逃也似的往前跑。

不多会,三哥的马冲到她身边。你跑啥?我又不是狼,他从马上跳下来,我送你回去。

她闷头站着不动,两手绞在胸前,捂着怦怦乱跳的心。

天快黑了,别真的在路上遇到狼了,三哥的声音软下来。

她看他一眼,扭身闪过他。走出很远,心才慢慢静下来。她惶乱地回头望一眼。三哥还站在那里没动。日头只剩半个在梁顶上。翻过一道梁,她才发现三哥远远跟在后面。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

公爹蹴在门柱边抽烟,烟头一闪一闪。看她上了坡,立起身,重重咳一声,回屋去了。

早起吃过饭,公爹到井台边饮牛。他总是精细地侍弄他的牛。他把饲草铡成寸把长,用水淘洗过,拌上麦麸。临到农忙,他还会在饲草里掺进豌豆。他铡草从不要青杏帮忙,总是一个人窝在草房里慢腾腾地铡。有时老五来串门,就让老五帮他。乏累了,就眯眼蹲在井台边抽烟。公爹说,牛就是庄户人家的一口子么。

她在院子里磨着转了一圈,进屋拿了几块碎布,卷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我去老五家剪鞋样,她说。

公爹瞅她一眼,挥挥手,低头继续侍弄他的牛。

隔了两天,她又去兵营。她还离得老远,隐约看到哨兵一闪。周马驹堵在营门口,回去,再不要来找我,他说。

你,你是我男人,我不找你,我找谁?

周马驹紧抿着嘴,眼睛躲闪着不看她。

你想耗死我,她盯着他,声音禁不住地抖。

三哥在不远处晃悠,若无其事的样子。

嗓子憋得要炸了。你为啥娶我?声音哑在嗓子里。她把带来的鞋甩在周马駒怀里。她不想让三哥看笑话。

明晃晃的白。山梁是白的,一沟一壑的白,白茫茫,空荡荡。死一般的寂静。鸡叫是静的,羊叫是静的,狗叫也是静的,一切都是静的。晃眼的白,看不到一个活物。她站在莽苍苍的原上,雪没到了膝盖。她一步一步往前挪。风卷雪,火一样舔舐她。身上像着了火,骚烘烘地热。她扯掉衣裳。三哥站在麦地里,武气地挥着马鞭子。日头着火了,麦子着火了,雪着火了……到处都是火,乌气腾腾的烟……她的眼迷住了,脚绊住了……她叫不出声来。

她一丝不挂躺在炕上,脚缠在被子里。她发狠地踢脱被子。隔壁屋里,公爹梦呓般地轻叹,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早饭时,她说:我明个去看驹娃。

公爹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一路上,她都被怨忿和莫名的惶乱缠绕着。周马驹在城里找了个比他都大的婊子……她忽然愣住了,怔忡地望着清幽幽的远山。你就窝囊死了,连个人都留不住。山背后的白光里洇进一抹红,像渗进了血。她咬着下唇,哼了一声。

三哥在营门口迎她。周马驹训练去了,他说,后晌才回来。

那我——我给他洗被子,你的——也拿来洗吧,她眼角的光惶急地掠过三哥的脸,嗫嚅着。三哥正盯着她。她脸红了。忽然就红了。

我不用你洗,谁都不用你洗。走了没几步,他又改了口,那你去拆被子吧,我让伙房烧水,井水太冰了,瘆冰瘆冰的。

等她抱着周马驹的被子出来,三哥的被子已堆在井台边,旁边是洋铁盆、搓板和小马扎。

他低头倒水。她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左眼角到嘴边,一道紫色刀疤足有两寸长。刀疤像虫子在心里爬,她几次想抬头再看一眼。脸上咋就留下这么大个疤,忍不住想问,你婆姨……

我还野着呢,婆姨还在姨娘家呢。

这不是她想要问的话。她愣怔地抬头看他。刀疤映在明晃晃的光里,晃得啥也看不清。她把被子摁在搓板上发狠地搓。

你帮我找一个吧,他蹲在洋铁盆前,没脸没皮的样子,像你——也行……他声音滞了滞,嗯——周马驹个勺怂……

她竖起耳朵,周马驹咋了?

要是像——你——他故意拖长声调,嘿嘿,那得弄一满炕被子,要不都让你搓烂了,盖啥呢?

她愣了愣,使劲咬住嘴唇才忍住笑。嘴唇隐隐作痛,真该一搓板砸在他头上。她揉搓得更快了。他肯定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抬头她都知道。气恼又期盼,说不清盼啥。她不时瞅一眼隔壁院子。院子那边该有动静了吧,周马驹忽然站在她面前,脸气歪了才好,那他是不是就回头了……不过,啥动静都没有也好,就像现在这样。她怔了怔。她再没搭他的话。他要帮她给洗好的被子拧水,她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只好由他。

日头偏西,隆隆的马蹄声涌进旁边院子,人喊马嘶。他和她正给被子拧水。周马驹倚在隔壁院门上,龇着牙,意味深长地笑。

十三

三哥的地窝子起火的那天早上,青杏正魇在又一场梦里。

她挺着大肚子,拼命往前跑。路长得望不到头,路两边雾腾腾的啥也看不见。她的裤脚下有血渗出来,像淌水。马咴咴嘶鸣,屋门哐当震响,狼嗥狗叫……

三哥不在炕上,屋门大敞,火光裹着烟雾飘进来。她惶急地跳下炕,趿拉着鞋。院门外的地窝子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马的咴咴嘶鸣断断续续传过来。

自从三哥搬出地窝子,地窝子就成了马圈。马在外间,里间放饲草。三哥每年都会早早储好足够马吃一年的饲草,屋里堆不下,就垛在屋顶上。

三哥几次往地窝子里冲,都被大火逼了回来。他张牙舞爪地来回跳,终于无望地两手抱头,呜咽着扑倒在地。

青杏呆愣在屋门口,恍惚看到传说中的那场大火。那个女人很久没来了。种子已经下地,下山风依然像针。她的心揪起来。她奇怪怎么会揪心,她滞了一下,扑上去抱起三哥。

三哥吭哧一声,扭头盯着明贵。他咬着牙,身体紧缩成一团,眼里的火光暗了,像燃烧的灰烬。他伸直脖子,这是我欠你的……他终于叹息般喘出口气,软在青杏怀里。嘴角有一丝血,慢慢洇出来。

明贵灰头土脸地站在院门口,两手交握,眼里烟火升腾,亮闪闪的,左脸上一抹灰渍,像刀在火光里闪。

青杏打个寒噤,哈——呵——说不清她想哭还是想笑,脸抽搐着,呵——哈——报应——哈——她一下一下拍打着三哥,再没一句成调的声音。

明贵是头天后晌回来的。

他很少回家。一年前,三哥送他进了木垒河国民小学。县里动员满七岁的娃娃都去上学。他虽然不足岁,三哥说,早一年也好,不行了明年重头再来。他对三哥却像天生的仇人,看三哥的眼神是从眼角斜刺出来的,像一束箭。

青杏对三哥的恨越来越没有了根基,虽然还是愤愤难平,可看见明贵的眼神,她也心里发毛。她私下问过他,他不说话,后来,连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她把明贵拉到三哥面前,让他跪下。

明贵紧抿着嘴,扭头望着东边发白的山顶,骤然一脚踢在三哥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愕然看着走远的明贵,追了两步,回头看看地上的三哥,又停住。身子忽然空了,轻飘飘地,像片枯树叶子。

三哥再没说一句话,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早起,他从屋后的梁坡上铲土,把地窝子和马一起埋了,埋得和斜坡一样平齐,不露一丝痕迹。

青杏几次要帮他,都被他拦住了。他的眼里空空荡荡,荒凉得连一丝丝风都没有。她知道,他心里啥都清楚,只是忍住不说。她见过他在红木柜里翻出那些羊粪蛋似的散发着淡淡麝香味的药丸时,脸色死灰,抖得像筛糠。

他还和往常一样,一有空闲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木呆呆地望着一点点一点点滑下山梁的日头。他还从兜里掏出豌豆,伸到身后。半晌,又醒悟似的慢慢扭过头,身后空空荡荡。他望望天,低下头,就着手心,像马一样把豌豆舔进嘴里。

羊群转完场,阿吉别克给三哥送来一匹黑马。和三哥先前的黑马一样,通体没有一丝杂毛,不同的是这匹马的四个蹄子是黑的。三哥只是骑它,從没牵它到溪边刷洗过。一有空闲,他还是一个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等着夜色漫上来。

麦收前,阿吉别克托人捎话,儿子割礼,请三哥去。三哥去木垒河城,在沙迪克的马鞍铺子买了一套骑具,带着青杏进山了。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马上。她的身子不由得簌簌发抖。那年,周马驹就是这么把她放在马上的,她摸了摸额头的疤。他跨上马,左手穿过她腋下,搂着她,纵马驰向山道。

阿吉别克和婆姨巴亚什小跑着迎上来。骑马让他的腿变罗圈了,走路左右晃,手也甩得毫无节奏。

巴亚什穿红裙子,套黑条绒马甲,佩绿色刺绣佩巾。她挽住青杏的胳膊。

阿吉别克手抚在胸口,嫂子,弓身给青杏行过礼,接过三哥的马缰绳,交给身边的巴郎子(哈萨克语:男孩),拥抱了三哥。

三哥提过褡裢,递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

啥好东西?你来了,我就高兴得很。

阿吉别克抖开褡裢,银饰马鞍露出来,还有银饰笼头、辔头、马鞭子……他的眼睛一亮,哈——他搓着手,握拳在三哥胸口捣一下,三哥——三哥,我——哎——我高兴的,他抱起三哥抡一圈,招手喊儿子把一匹雪青马牵来,换上新骑具,单腿跪地,让儿子上马,在马屁股上击一掌。马扬开四蹄蹿出去。他打一声呼哨,我的鹰,飞了,我的鹰,他张开双臂,俯身转着圈,呦呦呦——飞了。

勺子,巴亚什笑得像花,红艳艳的咯咯咯笑声从掩着的嘴里冲出来。她指着阿吉别克,勺子他是,她对青杏说。

青杏瞟一眼三哥,也笑了。巴亚什笑里的满足和对男人的骄傲感染了她。

阿吉别克带他们到离毡房不远的山坡上,那里坐着一个老人。这个嘛——我的妈妈,他说。我妈妈九个娃娃有呢,他挥手画了个圈,都山里放羊,把山住满了都。她攒劲得很,山一样的。他蹲下身,扶着老阿妈的膝盖,说了几句话。她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花。

老阿妈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腾出的地方,示意青杏坐下来。

石头已磨去棱角。边上几道裂缝,青草从中钻出来,细弱嫩绿的叶子,颤巍巍地随风摆动。

老阿妈的皮肤几近透明,稀疏疏的白发,麦褐色头皮,红眼圈里蒙着水雾,扭曲的手指像枯藤缠在拐棍上。拐棍是桦木的,早已磨得溜光水滑。她摸摸青杏的脸,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摩挲着。太阳像个透明的杏子,金色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眼里也溢满了光。

羊群从山背后漫过来,先是几只,随后是一大片。羊群后面,牧羊人骑马扬鞭,牧羊狗奔前蹿后。太阳滑落了,夜色漫上来,篝火升腾,冬不拉琴声像奔腾的马蹄,欢快又隐着忧伤,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力量像水一样漫过青杏。她的眼睛湿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离开阿吉别克家。

路从梁坡上伸到沟底,不见了,又从另一个梁坡上冒出来。冬麦差不多有膝盖高了,豌豆苗已经拉手,间或一两朵小白花在风里颤巍巍地抖。两只鸟雀追逐着,叽叽啾啾,打一个旋,又打一个旋,飞到山梁背后去了。

山上的大牲口下山来

下山了看一趟我来

……

粗嘎的小曲子不知从哪个山弯飘过来。

老阿妈有九个娃,把山都住满了。阿吉别克的娃割礼了,割礼完就是个男人了……

他的鼻息拂过她的脖子,像虫子在爬。女人就是地。她倏地拽起他的手,狠劲咬了一口。

從山里回来,三哥又进了趟木垒河城,买了玻璃,请匠人把窗户换成了玻璃窗。她终于躺在炕上就能看到星星了。

她坐在窗前绱鞋。雨下得绵绵密密。院墙上一朵嫣丽的小红花立在细雨中。潮湿黏腻的土腥味涌动着隐秘的生机,梁坡上野地里草木疯长,豌豆花也开了。她眼角的鱼尾纹颤了颤,嘴角微漾,哎,她看一眼三哥,抿了抿嘴。

三哥坐在屋门口抽烟,木然的脸隐在淡蓝色的烟雾里。他的话越来越少,勾着背,带着芒刺的咄咄眼神没了,变得犹疑躲闪,流露出越来越浓的愧悔。

哎……

三哥木愣愣地回过头。

库兰是谁?

库兰,三哥喃喃重复了一句,像在回味。他的眉头颤一下,慢慢拧成川字,眼里倏地闪出一星光亮。眉头展开又骤然蹙起,像被悲伤猝然击中的那种无措。手抖着,几次都没能把烟塞进嘴。他低头靠近手里的烟,深吸一口,话裹在烟雾里,像从心肺里撕扯出来的,死了……

她挪了挪屁股,想起身抱住他,可身子钉在炕上,动不了。

天色一点点一点点暗下来,雨依然下得悄无声息。她和他都沉进无边的夜里。

懵懂中,眼前一个黑影子。她以为是梦,温热的混和着淡淡烟味的鼻息,若有若无。他在俯身看她。她一把抱住他。

吃过早饭,她把周马驹的灵牌塞进了灶膛。

三哥睁大眼睛,望着灶膛里窜起的火焰,瑟嗦嗦抖得像打摆子。

她杀了一只鸡,做了鸡焖饼子,炒了洋芋丝,凉拌胡萝卜丝,请王农官和老五来喝酒。

王农官没来。老尕带着赵皮匠家瘫儿子的媳妇跑了,他正泼烦着呢。

老五咂一口酒,捡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去年春上,赵皮匠戗住买了王农官南墙根的那块地……嗯,香,他咂吧着嘴,为了那块地,王农官差点窝憋死。

三哥含混地应着,冲老五扬扬筷子,捡一块肉,慢慢嚼。

前些天他还在我屋里唉声叹气呢。老五吃得很快,肉到嘴里,没见咋嚼,骨头就从嘴角退出来了。噫,你咋不吃,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他还说北塔山要打仗了……

三哥怔了一下,他啥时候说的?

就前两天,老五眨着眼,你咋一听打仗,就两眼贼亮呢,你看你眼睛就像狼见了羊。

三哥咧了咧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进嘴里。

青杏泡好茶放在三哥脚边,回到西屋,点亮红烛,换上大红锦缎棉袄棉裤,盖上大红盖头,端坐在炕上。

烛光透过盖头,红艳艳的。

他进屋了,在屋门口站了一阵,迟疑着靠近她,掀起盖头。她长舒口气。他粗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我要给你养个娃,她扑在他怀里,说。

他搂住她,哭了。

十四

冬至那天,公爹出了趟门,回来递给青杏一张纸。

啥?

休书,公爹说。

青杏手一抖,休书滑落在地上。

公爹俯身捡起休书。

青杏忽然懵住了。她无处可去,回她哥家她想都不用想。她使劲眨着眼,嘴角先是向下撇,又倏地扬起来……她一把夺过公爹手里的休书,我做了啥丢人事,要休了我?她几下撕碎休书,一扬手,看着纸片像枯树叶子飘落在地。

公爹的眼睛一眨一眨,我又——我又没撵你走,声音黏答答地在嘴里搅拌汤,混沌得让人生疑。

青杏盯着公爹。公爹不看她,头扭向别处。

老五婆姨来串门那天,一惊一乍掰着她肩膀,咋了你?像鬼附了身。她缩着脖子屋里屋外踅摸一阵,这房子咋鬼气森森的,请个道士禳治禳治吧。

青杏翻了翻眼皮,我不是鬼附身了,是让鬼撂到干滩上了……

周马驹这么嫌弹我,该不会真让鬼附了身?这房子的风水说不定真犯了啥忌讳,要不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咋都不顺当呢。

晚饭时,她给公爹说:请个道士吧,老五婆姨说,屋里有股子鬼魅味。

道士是靖宁牛王宫的,听说很厉害。

杀了白公鸡,鸡血淋得满屋子腥臭,苦艾草烟味呛人,青杏端坐在炕上。屋子蒙得不透一丝光。那女人紧贴墙角,斜乜着眼,神色不宁地盯着她,你哄你自己呢……

道士举着桃木剑,晃着点燃的画了符的黄表纸,在火光里张牙舞爪。那样子不像他在驱鬼,倒像他让鬼撵着满屋子跳。

青杏跳下炕,把道士搡出了门。

十五

青杏的肚子平静如故,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和三哥耐不住了,去找老郎中。

老郎中翻着白眼替她把了脉,沉吟道:你这是吃麝——他觑一眼忐忐站在一旁的三哥,你这是——吃坏了元气……抓几副药,先吃了看看吧,吃了药也不是无望的,他说。

老郎中的药吃了一冬,吃到开春,她出的汗都渗着草药味,看见熬药就忍不住想吐,三哥端药给她时,她还是咬牙闭眼喝下去。

看她喝药的难受样子,三哥说:说不定这一碗喝下去就好了。他咧嘴笑,把她搂进怀里,拍拍她的头,就好了,就好了,哪有不长庄稼的地呢……

她听得出来,三哥说这话时的底气越来越虚怯。他老了,他才四十岁出头。他脸上越来越深的皱褶,和沉淀在皱褶里的东西,他语气里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都让她心生愧悔。人这一辈子活着究竟图个啥呢?她摩挲着他脸上的刀疤,想起刀疤晃得她啥也看不清的那个午后,她拍了他一把,那天我不是想问你有没有婆姨?

三哥怔了半晌,虚眯着眼,我听到你问的我婆姨……他一本正经地眨眨眼。他的眼里慢慢涌射出一缕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欠我的……她的鼻子忽然发酸,齉齉的。

他抱起她,放在炕上,那我还你么……

这些日子,她老是泪光盈盈,像被水浸透了,虚弱又柔软。三哥总会热烈回应她,让她真的像在梦里。

惊蛰那天,她蒸白面馍,煎鸡蛋供奉白虎。白虎是张毛笔画个虎形的黄纸,前两天她托人从木垒河街上代买回来的。

她双手合十,低声祷告。三哥笑话她拜的不是白虎,是猫。呸呸呸,你不敬白虎,这一年它都戳你是非。她非让他朝地上啐几口,再作揖祷告。他趁她没注意,捏起一块煎鸡蛋塞进嘴里。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停在院门口。他嬉笑着探头看一眼门外,又扭回头,你看,你看,你真把白虎叨咕来了。他搓着手,窜出门外。

不用看,她都知道阿吉别克来了。她去院里逮了只鸡。做好了,盛一碗供奉白虎。三哥悄没声息站在她身后,说:白虎肯定怪罪你,怪你为啥早不杀鸡。他躲开她拍过来的手,嘿嘿笑,去和阿吉别克喝酒。

怪会哄人的,早咋没看出来呢?她抿嘴轻笑,怂样子,瞟一眼三哥,怔了怔,左右看看,抻抻衣襟袖子,摸摸微微发烫的脸,骚气……她扑哧笑出来。

听冬窝子回来的人说,北塔山外蒙兵来了不少,阿吉别克喝了一口酒,说。

老毛子在后头呢,外蒙兵不顶用……

不管,想占草场不行,库兰的血还在那些草场里呢……

先人留下的地方,丢掉了,没脸见先人。

他们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三哥和阿吉别克一起进了山。

三哥从山里带回来两只雪鸡。他说是老阿妈说的,雪鸡和当归一起炖,对女人身体好。

隔了几天,三哥带青杏去古城老毛子开的洋医堂。洋婆子把青杏带进一间屋子,出来时,她涨红着脸,眼睛躲闪着不看三哥。洋婆子说青杏先前吃的药很好,又拿出一包白药片,这个吃;你们那个中药好,也吃,她说。

从洋医堂出来,三哥问她在那屋子里干了啥?

她推他一把,你管……她的脸颊涌上两团红晕,像红绸子。

三哥还要问,她拍他一把,哧哧笑,那你也让洋婆子带你进去……

街上挤满了当兵的,街两边摆满了小摊。她拿起拨浪鼓,啵啷——啵啷,瞟一眼三哥,又默然放下。转过街角,啵啷……三哥笑盈盈举着拨浪鼓。她泪眼地挽住三哥,你就知道抓挠我的心尖子……

王农官来找三哥的那个后晌,三哥正趴在炉子前熬药。

王农官蹲在三哥旁边,北塔山要打仗了,外蒙派了不少兵在北塔山。

老毛子在后头呢,越来越不消停了……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热气。

青杏倒了碗水,拿个板凳搁在王农官身边,王家爸,你喝水。

王农官嗯一声,端起碗喝一口,县里要成立骑兵保安大队,他像在自言自语。

三哥倏地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农官。

王农官慢悠悠地,说:各村也要成立分队,你是带下兵的……

我去县上,三哥说。

在家跟前啥都能顾得上,多好。

我去县上,三哥说得义无反顾。

三哥走的时候,地里的麦子还没一拃高。

那天夜里,他搂着她,周马驹——死的那年我来找过你,他说,才入冬,你挺着肚子站在院门口,我,我知道——明贵……

她捂住他的嘴。

有了娃,就是家了,我想和你过安安生生的日子,他叹口气,我欠你的……

她贴进他怀里,你就是欠我的,你欠我个娃。

那你——那你把我吃进去,再生出来吧。

她张嘴咬住三哥的唇……

年轻的时候,我当兵在北塔山。

那个库兰是谁?

三哥怔了怔,是个好丫头,黑马就是她送我的……过了一阵,他又喃喃道:北塔山是一片好草场,为了那片草场死了那么多人,他搂紧她,我的魂在那搭呢,我得去。

早起,三哥骑在黑马上,腰间的皮带扣着战刀,两眼闪烁。她又看到第一次见他时那种威声武气的模样。他勒住马,再去找老郎中看看,你得把你养好,养胖些,哪有不长庄稼的地呢……他看着她,咧嘴笑,似乎还想说,愣了一阵,终于没再说啥,打马决然而去。

斧头剁了细叶柳

你打回话我就走

谁把荆州死硬守

……

十六

青杏赶到兵营的时候,他们刚刚开完早饭。那些当兵的三五成群都在隔壁院子里。

心憋得快要炸了,脑子乱成了浆糊。我咋就不如那个婊子了?她要问问周马驹为啥娶她,为啥休她?可他已经把我休了,问了又能咋样呢?三哥的影子时不时地在她脑子里闪一下。

哨兵没能拦住她,跑去喊周马驹。

三哥站在连部门口。

青杏怒气冲冲像只疯母鸡,奓着翅膀。

周马驹惶急地从隔壁院子里冲出来,一把拽住她,你来干啥?

你管我,我做了啥丢人事你要休了我?她想甩开周马驹的手,挣了几挣,没挣脱。

周马驹一怔,慍怒地拽着她甩了一把,回去!

凭啥听你的,你已经休了我了。她趔趄着拧着脖子。

三哥咂着嘴。没说话。

隔墙上扒满了人头。

也不嫌丢人,你……周马驹看三哥一眼。

我丢啥人了,我又沒偷人找婊子……

周马驹一愣,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三哥哎一声,伸手去拦,没拦住,踹了周马驹一脚,你咋动手……

周马驹拽着她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她挣脱周马驹,往三哥跟前靠一步。我给你当婆姨,她仰头看着三哥,你要不要?血骤然涌上头顶,头胀得要炸了。

三哥怔住了,尴尬地咧着嘴吸气,像牙疼。

她摸着被周马驹扇得火辣辣的脸,你嫌弃我?

不是,我……三哥脸一冷,你先回吧。

我先回,那你要不要?她逼近一步。

我不能……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使劲眨眼睛。慢慢地,眼神阴冷得像冰,从三哥脸上移向周马驹,又转回来,停在三哥脸上不动了。怨毒、忿恨、羞愤,她咬着牙,你不让我活了,声音也冷得像冰。耳朵里狂风呼啸。周马驹不安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她一口啐在三哥身上,转身走出兵营。三哥犹疑着喊她一声,她扭过头,眼神像刀一样挥过去。

天黑尽了她才到家。她已经被怨毒忿恨烧得面目全非。公爹圪蹴在院门柱旁抽烟,不及起身,她已经绕过他冲进屋子,摔上了门。

炕热得烫手,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呼噜噜往炕洞里钻。她扭头望一眼白蒙蒙的窗纸。堂屋门咣当响了一下,过了一阵,东屋门才吱呀呀关上。

火是从东屋开始烧的。公爹惊慌失措地冲出来,院子里一下涌进很多人。她端坐在炕上。火从窗口窜进来。那女人裹在火里,披头散发,舞着手又跳又叫,烧,烧,哈哈哈……烧得好……烧得好……尖利的笑声、嘶喊声,下山风卷着火,整个梁弯都卷进了火里……

烧得好……烧得好……她躺在炕上双手乱舞,又踢又蹬……倏地睁开眼,窗纸明晃晃的。

公爹圪蹴在井台边,袖着手,虚眯着眼,烟叼在嘴角,偶尔咂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和热乎乎的鼻息搅成了一团。

天蓝得噎人,日头像烧红的独眼,恍得她睁不开眼。她从没睡到过日头上山。她倚着门框发愣,细风像狗舌头,在她脸上舔一下,又舔一下。她索性回屋爬上炕。

炕像個刺窝子。她又爬起来,坐到红木柜前。镜子里的女人刺毛乱奓,两眼通红,像吃了死人的狗。她拿起梳子才梳两下,又摔在红木柜上。那女人在火里又跳又叫,烧得好,烧得好……这就是个火坑。她激灵灵打个颤,起身转个磨转,急惶惶出门,像被鬼撵着。临出院门,公爹咕叨了一句。她没回头。

雪地上,小路通到沟底,再往前是一串脚印。她踩着脚印像扭秧歌,间或踩空了陷下去,身子一歪,倒在雪地里。远近看不见一丝其他颜色,白茫茫地让人绝望。

老五不在家,老五婆姨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头上缠着头巾。她在坐小月子。

这才几天没见,你娃都小产了,她酸溜溜地斜跨着炕沿。

我迟早死在他手里。老五婆姨抹一把鼻子,在衣襟上来回蹭,怂人就踢我肚子,我越说不要踢我肚子他踢得越欢。她说,我就想要个娃么,他又不行……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暗哑。

他咋不休了你?

休我?老五婆姨翻个白眼,勺怂才这样想呢,你睁眼看看,这搭有啥?这些个沟沟岔岔里有啥?鬼影子都没有……

咋不跑?货郎子咋不领你跑?她恶毒地瞥一眼老五婆姨。

老五婆姨愣怔了一下,下回他来了我还跟他。她的脸腾地红了。

你就是个骚情货。

你知道啥?你就是个勺怂,你知道啥?你啥都不知道,老五婆姨两眼灼灼,他能让人舒坦得不想活了,他还给我唱小曲子呢,我在梦里想你呢,浑身就像蛆咬呢……

她哼一声,忽然又恼又忿恨,一甩手,出了老五家。

就是个没皮脸的骚情货,呸,还舒坦得不想活了,狗恋蛋、叫驴趴草驴,也没见哪个舒坦得不想活了。她扭头望着老五家院子,散了架的货郎担子落了一层雪,堆在屋檐下……她恨不得进去把骚情货的房子点了。

路从脚下伸出去,弯弯扭扭像条死蛇。她咬着牙朝旁边没人烟的梁沟里走。她不知道要干啥,她想把天扯下来,把天搅翻。梁坡又滑又陡,没走多远,忽然一个趔趄,咕噜噜翻滚而下,一棵树杈挡住了她,才没滚到沟底。她躺在雪地喘息,空荡荡的梁谷像个棺材,啊……啊啊……声音没传出多远,就被吸得干干净净。

雪淹没到腰上,她只能爬。手扒着雪,火烧火燎过后,是钻心地疼。她终于爬到回家的路上。雪溅得满头满脸,脸上水渍渍的,说不上是眼泪还是雪水。

进到院子,无措地左右踅摸着。鸡咕咕叫着围在脚下,她伸手逮住鸡。鸡扑扇着翅膀,直着嗓子叫。她咬牙切齿地扭断鸡脖子,往地上一扔。

公爹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嘴张了几张,只出了口粗气。

她直冲冲地走过去,公爹往旁边闪了一下。

她进西屋捅着炉子里的火,坐上锅烧水,又拿刀到院子里。鸡腿还在一伸一伸抽搐,她一刀剁断了鸡脖子。怨毒像伏在洞口的蛇,吐着蛇信子,阴森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下菜窖捡了几个洋芋和胡萝卜,把菜板剁得咣咣响,有几次差点让菜刀切了手。

鸡肉炖洋芋、凉拌胡萝卜丝,端到堂屋桌上。吃饭了,她喊,返身从红木柜里拿出个瓦罐。她忽然惶乱了,拿瓦罐的手差点滑脱。瓦灌里是糜子酒,原本是她留给周马驹的。她斟了半碗酒,放在公爹面前。喝些个酒吧,天冷,她压着嗓子,想把话说得绵软些。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抖。

公爹的眼睛在她脸上闪了一下,躲开了。自从她嫁进门,他的眼睛始终躲闪着。可她又分明感到,他盯在她背上的眼神,毛糙杂乱。

屋子暗下来。公爹像只老公猫,趴在桌子前,吃得静神静气。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吃几口,咂一口酒。嘎巴,骨头嚼碎了,声音细得像针。

她抖了一下,像被猫挠了一爪子。屋子里静得叽叽尖叫,窸窸窣窣,满屋子都是惊慌窜逃的老鼠。头嗡嗡响,木愣愣的,如临深渊的惶恐。

她抓起瓦罐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仰起脖子,酒灌进嘴里,灌进脖子里……她捂着嘴,冲回屋里,哐当摔上门。

那女人靠着红木柜,你把房子点了吧,她慢慢靠近她,点了房子你还有盼头……

滚,她抓起笤帚砸过去,你死远些。

没路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会悔死你的。

半夜,屋门吱呀一声响,很轻。

勺怂,你把房子点了吧……声音尖细如针,往她脑子里钻。她蜷缩着,两手抱头。懵懂中,她想起还没出嫁时梦到周马驹脸上的褶皱比他爹还深。

一行泪像虫子一样,爬过她的面颊。

十七

三哥死了,在北塔山战死了。

送三哥回来的有县长、部队军官,还有阿吉别克。他和三哥一起去的北塔山。日头刚刚爬上山顶,嘎斯车拉着三哥的棺材停在院子门口。这是又一年豌豆花开的时节,北塔山的战事正打得如火如荼。

黑狗爬在杏树下,装模作样地汪一声。杏树枝繁叶茂,缀满了拇指大的杏子。鸡咕咕觅食。窗户上的玻璃闪着刺目的光。

那天,天蒙蒙亮,那女人来了。

我男人今个就来了……

女人坐在炕沿上,羞赧又难隐欣喜。

你看你个怂样子么,都老成鬼了,还忸怩作态地,她笑着啐她一口。

女人叹口气,欸……你看你可怜的……

她惊悸得一下坐起来。清幽幽的月色,照在空荡荡的炕上。她的脊背一阵阵发凉。

半晌午,路过的老五说,王农官家乱成了马蜂窝。赵皮匠的瘫儿子死了,埋在了王农官家南墙根的那块地里。

就在那两天,她觉出了身体的异样。慵懒得一动不想动,不知乏累从哪里钻出来,说句话都不想张嘴。她茫然望着杏树上拇指大的杏子。那些青涩的杏子像勾子勾她的眼神,酸水止不住涌上来。她忽然惊住了,一把捂住胸口,被闪过的念头冲得头晕目眩,天呐,她无措地左右踅摸,阳光一无遮拦地洒下来,天——呐——她两手交叠捂在肚子上,终于一声惊呼,三哥,我的天爷爷呀……

日头照得山野一片清亮。她看着棺材从车上抬下来。她惊讶自己竟然没有一丝惊讶。欣喜依然在,悲伤一瞬而至。她的嘴角扬起又放下,想哭又想笑,三哥,三哥咋了?

后晌,明貴回来了。是老五硬拉回来的。

青杏拉着明贵的手,慢慢跪下去。她想让明贵为三哥尽一次做儿子的孝,为他披麻戴孝、举幡拉纤。明贵推开她的手,扭过头去。

她立起身,再也没说啥。

她做了打狗面饼塞在三哥袖筒里。她想对他说些啥,怔忡半晌,也没想出来,唉……随后的招魂、打散、报庙……她一声不响地提着孝棒,按丧礼规程,一步都没少。

老五婆姨一脸担忧,扶住她的手臂,你说句话么,你……

她瞪着老五婆姨,两眼凝滞,一下一下眨着。他,欠,我的,声音一丝一丝从沙哑的嗓子挤出来,她的脑子还僵在看到三哥棺材的那一瞬。

天傍黑时,雨淋淋沥沥落下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吧嗒吧嗒像牙在抖。雨下得时急时缓,到后半夜才停。

天蒙蒙亮,唢呐声冲天而起,阿吉别克和另外七个抬棺的汉子立在棺木旁。明贵呢?王农官扯着嗓子喊。没人应。

青杏披麻戴孝,纤绳绑在身上,接过王农官递上的瓦盆,高举过头顶,摔在地上。她举起引魂幡。老五婆姨扶着她胳膊。王农官扯着嗓子喊:起灵!她扯紧纤绳,把他引向墓地。

坟坑边,一切就绪,她跳进了坟坑。

阿吉别克惊慌地喊了一声。

她扯开衣襟,扑身在阴冷的坟坑里。悲伤汹涌而至,又细流般消融。她没有哭天抢地。她把脸埋进土里,你有娃了,她说,眼泪倾泻而下,悄无声息,你给我留了种,我把你也种在这地里。

埋葬的过程简单又隆重。三哥的坟在公爹下首。坟前未燃尽的纸灰青烟缭绕,引魂幡随风飘摇。

老五婆姨陪在她身边。

走吧,她说,走到梁顶,她们停下来。

新坟的梁弯里有个人,隐约是明贵。

对面王农官家的祖坟里,密密麻麻葬了不知多少代,差不多葬满了一整个梁坡。山梁后的炊烟像水墨一样洇染。王家的先人到四道沟时,这里还没人烟,一晃眼,这些沟沟岔岔里都住进了人家。她想起她被马驮进四道沟的那个冬天的早晨,竟恍若隔世。远处的人影子小如蚂蚁,人在这山野里算个啥?

她轻抚着肚子,抿了抿散乱的头发,长吁口气。女人就是地,她挽住老五婆姨的胳膊,就势拍了她一把。

老五婆姨愣了一下,龇牙笑,尻子疼,怂人又打我。

雨后的梁弯一片清亮,天高而深远,山风中夹杂着山花野草的清香。麦子正在扬花抽穗,豌豆地里的白花像一层雪。远处山梁上,穿大红褂子的小媳妇侧身坐在驴背上,牵驴的小伙子倒退着走。

大门不走我翻墙来

怕人听见我手提鞋

……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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