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2022-03-09 22:21杨扉扉
小说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狸猫妹夫合欢树

合欢树上的叶子所剩无几,寒冬即将来临。

入秋后,慢性咽炎反复纠缠着她,中药、西药都吃,还加上每天晚上的雪梨蒸冰糖,却收效甚微,断断续续地咳。

初寒的夜晚,很黑很暗,却并不让她惧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也许过了这一分钟,下一秒就离开这个世界。他离开后,家里的电视一直都开着,白天开客厅的,晚上开卧室的,且都固定音乐频道,这样,以防那些电视剧里打打杀杀的声音突然吓她一跳。最多是中途插播一些广告,大部分时间都唱着各种各样的歌,放着各种各样的曲子,而在这些歌与曲子里,她跟着唱,或看书,或在手机上打麻将,或浇花,或做点儿简单的屋内运动,或在厨房弄吃的。

今天是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一大早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如果他还在,她是没机会给自己煮面的。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从周一到周日,早餐不会重样,今天小笼包,明天馄饨,后天西红柿鸡蛋面……午餐和晚餐更不必说,每餐都是三菜一汤,西兰花炒虾仁和清蒸鲈鱼是她的最爱。为让她保持身材,他做的都是低脂高蛋白的菜,不仅有营养,味道也不错。而她被他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前连面条都不会煮。

一个人的饭最好做。她吃得本来也不多,早餐就是一点儿麦片、半个鸡蛋和半杯牛奶,中餐是小半碗米饭加上一个有肉有蔬菜的水煮菜,晚餐煮面条或水饺。她一直学但不会炒菜,也许是嫌弄得满屋子都是油烟,不愿用心去学,也许是从前太依赖他。

她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她只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因为身体原因,她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连做母亲的权利都没有,何谈良母?

她准备还是去养老院吧。养老院有护理人员,若她摔倒,可以有人拉她或抱她起来,但在家里危险倍增。为了防摔倒后找不着电话,她请电信公司分别在卫生间、客厅和卧室装了座机,还买了三个手机,一个放在枕头边上,一个放在茶几上,一个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妹妹教会她用手机在网上买菜和生活用品后,她几乎不出门,也是因为怕摔倒。每隔两三天,她才出门到小区里慢慢走上两圈。

明天就要去养老院,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带不走,包括他曾经最喜欢的吉他和茶台,她曾经最爱弹的钢琴。能带走的,只有她的随身衣物、身份证、银行卡以及她与他的结婚证。妹妹常对她说:“姐,你还是住到养老院里去吧。”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与妹夫一起帮儿子带孙子孙女,不可能经常来看她。妹妹还说,你别羡慕我,说不定等孙子孙女大了,我也会住到养老院去,到那时我就来陪你。

下定决心去养老院,是因为一绺头发。

那天洗澡出来,她先是用一块干毛巾将湿头发包住,再穿衣服。为了防止滑倒,她坐在凳子上穿,可穿裤子时,头低下去那毛巾不知怎么地散了,一绺湿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那只伸进左边裤腿的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导致重心发生偏移,整个人侧翻在地。一开始没感到疼痛,哎,这样的年龄,连疼痛感的来临都是迟缓的。躺在地上大约两分钟后,她才感到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左手一看,并没什么大碍,不知碰到什么地方破了一块儿皮,有点儿血快要渗出来的样子。她又动了动双脚,动了动右手,好像没什么问题,索性将身子躺平。在大约十分钟后她试着抓住洗脸池的边沿准备站起来,最后终于站起来时,满身大汗的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才的澡白洗了。站起来前她想,站不起来也没关系,她的右手抬起来刚好可以摸到墙上挂着的座机话筒,打120急救电话好了。

站起来后,120急救电话不用打,她给妹妹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通了,去养老院,你让小海抽空儿去帮我办手续。”小海是她的外甥。最后,外甥忙,还是妹夫去帮她办的手续。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何必求了这个求那个。

他离开这个世界后的第七天清晨,她醒来时,发现怀里抱着他的睡衣,感觉好幸福。就算抱着的只是他曾穿过的睡衣,那上面毕竟还留有他的味道啊,也算是与他在同一分钟共同醒来。抱着他的睡衣,就像抱着他一样,她没有哭,反而从未有过的美妙。美妙的是雨点遍布屋顶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像他弹奏吉他发出的声音一样清柔婉转,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如果他还在,她会告诉他,与他共同醒来,就是她最想拥有的现在。

他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男人遇到比自己更心仪的女人后,离开了她,尽管那时她已经小有名气。第一个男人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帮她一步步走进演艺圈,还帮她的妹妹和妹夫解决了在这个城市的户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有接不完的演出和选秀活动,她自己都觉得快唱不动了。也许咽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想来,可能第一个男人离开自己,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与其相伴的时间太少。

打开书房的门,再看一眼,里面还放着他从前曾经弹过的吉他。蓝色的吉他上落了许多灰尘,她笑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邋遢起来,连卫生都不愿意做。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做,那手想拿抹布的,但总是慢半拍,罢了,由它去吧。慢慢的,她只顾得上客厅常坐的地方及厨房常用地方的卫生,其他的真顾不上。平时,她不愿请人来打扫卫生,因为怕外人来打扰他留下的一切,总是自己打扫。只在半年左右妹妹非要找人来帮她打扫一回,说太脏了。她不好拒绝,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打扫卫生的人,搞得打扫卫生的人膈应她,总是简单打扫后便匆匆离去。

她慢慢悠悠转身来到洗脸池,找出一块抹布,用水打湿后,又慢慢悠悠地来到书房,坐在榻榻米上,将吉他摆在双腿上。再擦一次,最后一次,舍不得也没办法。

边擦边想着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样子。她那天难得没有演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身着白色上衣、浅蓝色牛仔裤的他弹了一曲自己创作的《时光》,她听后流下了热泪。朋友打趣她说,人家这才只是弹,如果换做以前他能唱时,你还不得疯了。她没疯,只是爱上了他。顺着他弹出的旋律,她好像看到内心的那个自己迫不及待、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她认定他就是自己等了许久的男人。等他表演完后坐到她身边来,朋友介绍她跟他认识,双方交流过眼神,她感到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他本是一個创作型歌手,因嗓子突然生病不能再上台,便一心一意窝在家里写歌。他写,她唱,就这样两人很快走在一起。上天对她来说很仁慈,因一曲《时光》便将一个今生今世都对她好的男人送到她的身边。

将抹布放回洗脸池里放水搓干净后,她发现水龙头有点儿漏水,怎么拧都拧不紧。怎么办呢?还得打电话请妹夫找人来修一下,不然这水一直滴,时间长了自然浪费,而且也是一大笔水费,房子处理前还得算到她的头上。

上天对她来说也是凶狠的,让他在二十五年前就离开了她。比上天还凶狠的是夺去他生命的那个入室盗窃者。那日他买菜回来,发现有人进到家里。他与那人搏斗间,被那人用他收藏的刀刺进了胸膛,等邻居发现报警,警察打电话给她时,她都以为是接到打错的电话,怎么可能呢?早上她离开家时,他还给她做了她最喜欢的馄饨。被送到医院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没等她看他最后一眼,也没给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不是所有关于他的物件她都能接受,比如他收藏的刀。她与他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喜欢去看刀,遇上中意的一定是要买下的。那次去欧洲,还专门跑到瑞士去买了两把军刀。她问他:“干吗要收藏那么多刀呀?”他笑笑说:“哪个男人不喜欢刀。”她便不再问。他那么宠她爱她,就是收藏几把刀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想后便不再干涉他。但万万没想到,他自己收藏的刀反而成了结束他生命的工具。所以他走后,她将他收藏的刀全部交给警察,请他们处理。

他出事后,妹妹说:“你先搬过来同我住一阵子,不喜欢再重新买房出去住,你现在的房子是万万不能住了。”她不同意。她想妹妹一定认为现在的房子是凶宅,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里面。刚开始,她的确有点儿怕,但后来不怕了。一是她没有正面碰上那个行凶者,二是等她安排好他的后事回到家里时,妹妹带着朋友们已将屋子收拾干净。行凶者是当场被警察抓住的,也就不存在需要保护现场之类的,所以等她回到家,被收拾过的屋子跟以往没什么较大的差别,只是他和他的那些刀没有了。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来一个与行凶者一样的人,把她也结果,那样她就可以与他在另一个世界见面了。这样一想她真的不怕了。

行凶者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他的寂寞,没有他的无助。她开始学着自己煮饭,从学煮面条开始。煮几次面条,火候总掌握不好,有时煮得太软太烂,筷子都夹不起,有时又太硬,夹到嘴里吃起来感觉生生的。没有他,连洗衣服她都觉得是件大事。她不知道要将深色的衣服与浅色的分开,统统丢到洗衣机的结果就是,洗出来的衣服全变成了五颜六色。她不知道怎样交电费,家里停电时,还以为是电路发生故障,等妹夫找来电工师傅时,她才学会怎么用手机交电费。

她结束所有的演出,也不再带学生,就想全心全意地陪着他,在与他生活过的房子里。他的人虽不在了,可她相信他的灵魂还没走远,她知道他舍不下她。每天就在怎样学习洗衣做饭的日子里,与他回眸在旧时光中,她似乎感觉他就在身边。每当做菜放错调料时,她仿佛听到他站在身边提醒她说:“错了,小傻瓜,那个是酱油,不是醋。”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晃他走了二十五年。他刚走时,她虽已满五十岁,但由于没有生养过孩子,加上被他呵护得极好,所以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妹妹给她介绍过新的男人,朋友中也有两个男人想走近她的身边,都被她一一婉拒,她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的男人,她的心一直被他占得满满的,她也坚信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对她好,懂得她。

她又去阳台上,那些从前他种下的绿植陆续都芳踪不再,也许是她不会照看,想到这儿觉得实在是对不住他。幸好妹妹有一次来看她时给她带来一盆绿萝,好养,记起来就给它浇点儿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所以如今倒还在,绿意盎然的样子,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又能怎样,如今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最舍不得的还是窗外的两棵合欢树,那两棵树是他亲手栽下的。他扛着树苗回来时,她问:“为什么要栽合欢树呀?还栽两棵?”他笑道:“还不是为了你啊?你的睡眠不好,传说合欢树是由虞舜和妻子、娥皇、女英的精灵结合而成,可以清心解郁,定志安神。还有,你看这些像小镰刀似的叶片,片片相对,它们昼开夜合,不正代表我们俩相守相爱吗?”他还告诉她,合欢花是吉祥之花,寓意着夫妻百年好合。是啊,天下夫妻谁不盼着百年好合。

那两棵树苗长得很快,第四年便有两米多高,第五年的夏天待百花开尽时,它们开出的花真让人惊喜。他曾拥着她一朵朵地数那些粉红如丝、清香扑鼻的花,却从未数清过。那些花色彩娇艳,远看像一团团粉色的毛茸茸的小刺猬球躲在树上一样,近看又像一把把粉色的小扇子,十分别致。合欢树没有开花的时候很普通,伞形树冠,枝干远比不上挺拔的松树,树叶也没有银杏的灿烂,但只要它开花时,其他的树只有沉默。

他走了,每年夏天合欢树的花照常开着,风一吹,窗下便成了合欢花海的世界。那些花就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小扇子,将过去那些粉红色的回忆扇到她的眼前。第一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牵手的时间,第一次接吻的时间,第一次赤祼相见的时间,他都记得好好的,并且总要以此为由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每次她跑到厨房去,从后面抱住正在做菜的他,他总说:“出去出去,这里烟味太大了,一会儿把你弄得全身都是味!”一边说,一边将她推到客厅。每次她演出回来,洒着玫瑰花的洗澡水早已放好在浴缸里,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每天晚上他总要逼着她睡前喝一杯温牛奶,说有利于她的睡眠。每次她在外面受委屈回来,总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他的怀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避风港。

七十三岁后,她将积蓄一分为三,除了交到养老院,一份捐给福利院,她想这也是他的心愿,他是个孤儿,从小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一份赠给外甥小海,倒不是想着他能为她养老,而是为了外甥少在妹妹面前念叨。

她又走到客厅来,看着钢琴上摆着的他的照片,对他说:“再给你弹一回,以后到养老院可能没有钢琴,就不能给你弹琴了。”说着她慢慢将身体挪到琴凳上,伸出指关节已经弯曲的双手,用力地掀开钢琴的盖子后,摆正已經佝偻的身体,深吸一口气,按下琴键,弹的还是他创作的那首《时光》,虽不再如过去那样流畅,但那些通过她不再年轻的手指敲打着黑白键发出的旋律,依旧能打动人心。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唱着,她想,如果窗外今晚有月亮,一定也能被感动得落泪。

弹完琴后,她伸手将钢琴上他的照片取下来放到明天要带走的包里,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差点儿忘记带上他走,怎么可以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间房子里?

缓缓地拉上旅行包的拉链,回忆的闸门却突然打开,她突然想起了欢欢。

欢欢是十六年前,妹妹怕自己孤单冷清送来的一只白色小狸猫。

小狸猫第一次来到家里时,她是不欢迎的。她从小惧怕一切小动物,包括猫在内。可妹妹说:“你得有个伴儿啊,至少它可以陪你说说话。”

小狸猫乖乖地站在妹妹抱着的粉红色猫窝里,抬着头看着她,眨了一下蓝色的眼睛,轻轻地“喵”了一声,似乎在讨好她一样。

她没被它打动,抵触地对妹妹说:“你还是抱走吧,我不知道怎么弄。”

妹妹坚持说:“你试着跟它相处一两天,它很乖的,就像一个小淑女一样。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再抱走也不迟。”

妹妹考虑得很周到,猫粮和碗都拿来了。妹妹将小狸猫的窝放到了阳台上,对它说:“这就是你的新家了,你可要听姐姐的话,别太调皮哟,她可不喜欢闹腾。”

小狸猫抖动着小尾巴,“喵”的一声从窝里跳出来,蜷缩在妹妹的脚边。妹妹蹲下来,一边抚摸着它,一边指着各个房间对它说:“这间是书房,你不能进去,那间是厨房,那间是卫生间,那间是主人的卧室,她让你进你才能进去。你一定要记得到卫生间拉屎撒尿。”

狸猫的小脑袋随着妹妹手指的方向转来转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迈出一两步后,转过头来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她,好像在试探她。见她没说话,小狸猫摇了摇小尾巴又往前走几步,再转过头来打量她。她抱着双手还是没说话,它才放快脚步,往卫生间跑去。

过了两分钟小狸猫才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对着妹妹和她“喵”地叫了一声。

妹妹拉着她去卫生间一看,哈,这个小家伙居然准确无误地将几粒像老鼠屎一樣的大便拉在了卫生间的便池里。难道它真的听得懂人话吗?她感觉很惊讶,心瞬间柔软了下来,对它不再那么抵触。

妹妹教她怎样给小狸猫喂猫粮和水,怎样给它洗澡。小半天下来,它与她就相处得很融洽了。

妹妹离开前说:“这样我就放心了,你看看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叫着顺口点儿。”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合欢树,说:“就叫欢欢吧。”

欢欢没有占家里多大的空间,也不用每日带它出去遛。它可爱的小爪子底下垫着毛儿,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自然不会吵着她看书或弹琴。

欢欢才来没几天就很黏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坐在钢琴旁边弹琴时,它总蜷成一团紧偎在她的脚边。她看电视时,它就一直卧在她的双腿上,念着她听不懂的猫经。她睡在被窝里,它就睡在被面上,直至黎明。有时,它也往被窝里钻,也不嫌闷。

欢欢吃饭时的样子太逗人了,似乎知道她会在一旁耐心观看它吃,便摆起萌萌的可爱样。先是一步一步走向盛着猫粮的碗,脚步像风一样轻盈,每走一步就来一个漂亮的甩尾。好不容易走到饭碗边,懒洋洋地把小爪子搭在碗口上,低头伸出鼻子嗅一嗅饭香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始享用。果然就像妹妹说的一样,颇具淑女风范。

每次她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后就能见到欢欢,欢欢总是第一时间冲到门边迎接她,在她换鞋子换衣服时跑前跑后。她总是对欢欢叫道:“别挡着道,让路啊!”

她心情好时也会逗欢欢玩。“卧倒!”“打个滚!”“跳个舞!”但欢欢时常混淆指令,让它卧倒,却火速冲出去;让它打个滚,它却将两只前脚提起来对着她作揖,一脸谄媚地眨着双眼。总让她哈哈大笑。

白日里欢欢总爱睡觉,它那条柔软的小尾巴,轻轻地垂放在地上。但只要听到一点儿异常的动静,欢欢就抖一抖长得像圆弧三角的小耳朵,睁开眼“喵”地叫一声。最令她开心的是它撒欢的时候,尾巴像条柔软的绳子,一摇一摆做着各种漂亮的动作。

欢欢稍大一点儿时,妹妹怕它被那些流浪猫拐走,狠心地帮它做了绝育手术。那段时间,欢欢有点儿郁郁寡欢,性格也有点儿古怪多变。乖巧可爱时,它会与一个玩具小毛球玩得专心致志,一边玩一边开心地叫唤着,任由她忙她的事。但调皮讨厌时,她常拿它没办法,比如它常“偷”走许多厨房里常用的小物件,每当她找得筋疲力尽时,它才不急不缓地叼着东西出现,小脸蛋上露出狡猾得意的神情。见她来追,它就赶紧转头,故意慢慢跑,让她在后面追,逗得她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真够顽皮!直到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它才停止捉弄她的“闹剧”。可她并不生气,也舍不得打它,待它跳到她怀里时,她反而温柔地抱住它,帮它梳梳皮毛,一边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边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又不乖了,真是个小滑头!”

再大一些的欢欢爱吃,除了猫粮,她吃什么它都过来守着,不分点儿给它是不会罢休的,这个小家伙真是有口福啊。每次见她从外面回来拎着吃的,它就跑过来紧紧跟着。她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它就跳到窗台上,她把东西放在餐桌上,它就跳到餐桌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嗅探。她不让它跳上去,它偏要上,真是拿它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稍不注意,它就溜进厨房,跳上案板,跳上冰箱顶,随时都想吃,就是一只馋猫。可能是品种的缘故,无论欢欢怎么吃都长不胖,抱在怀里总是轻飘飘的。

欢欢有时会跳到客厅阳台的窗台上,对外东张西望,一望就是小半天,似乎渴望外面精彩的世界。可她打开家门,真让它出去,它又总是退缩,仿佛看出她在试探它,又或许是怕出去后再也回不来,两只前腿都不敢迈出门沿一步。

每次看到妹妹推门而入,欢欢总是一个激灵支起上半身,仿佛忘记了是妹妹将它带到家里来的。有一次家里的洗衣机坏了,穿着工作服的维修人员来到家里。等洗衣机修好,维修人员刚走,她却慌张起来,欢欢不见了。她每间屋子都找了也没见猫影,以为它跟着维修人员走了。等她泄气地坐到沙发上,却听到熟悉的“喵喵”声,循着声音找去,好像在床底下。她艰难地趴到地上,打着手电向床底下探望,终于看到了两只猫眼射出的光。她千呼万唤后,才将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叫了出来。出来后欢欢趴到她的怀里,许久才平静下来。她没想到,欢欢是如此的惧怕陌生人。

还记得有一次,欢欢不小心将她喜欢的一只花瓶打碎了,她与它闹不开心。晚饭吃好后它颠颠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在她的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副“我错了”的表情。她知道它来求原谅了,但还是装着皱起眉头不予理睬的样子。欢欢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瞬间燃起了愤怒的火花,“喵喵喵”地叫了几声后,着急地跳到沙发上,用力地胡乱踢打着一个抱枕。见此情景,她忍不住咯咯笑了,一把抱起它。它是只多聪明的小猫啊,不肯原谅它,它就用抱枕来解气,她哪里会真的生它的气哟。

时光流走,她一天比一天老,和她一起老去的还有欢欢。欢欢一身雪白的毛泛出衰败的淡黄色,叫声一天不如一天响亮,行动也逐渐迟缓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丢三落四,一整天里的时间都在找从前出的某一张唱片或是从前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欢欢的碗里时常忘了放猫粮,或放了又放。

去年初冬,欢欢懒洋洋地躺在阳台上阳光照得见的地方,它不再像往常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才发现,欢欢碗里的食物好几天没动一口。她隐隐地感到,欢欢可能要离开她,离开这个家了。不知道欢欢到另一世界会不会见到他,她真希望它能见到他,那样的话,欢欢可以先陪着他,让他不再孤单。

腊月里的某一天下午,欢欢突然从窝里艰难地爬出来,在即将暗下来的日光里,全身筛糠一样抖动着,颤巍巍地张开两只后腿,撒下稀稀拉拉几滴尿在阳台的地板上后,又艰难地爬回窩里蜷成一团。她想帮它,但不知道怎么做,只有默默地收拾其留在地板上的尿液。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是欢欢第一次没到卫生间撒尿,也是它最后一次撒尿。

第二天凌晨四五点,西北风拍打着窗户,将她吵醒。她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一个被白雪覆盖的世界。欢欢断断续续地叫着,她知道欢欢可能不行了。她早给它选好地方,就是窗外的合欢树下。夏天时,合欢树枝叶繁茂,树干高大,遮光性强,这样烈日的强光就不会晒到欢欢。

她来到客厅他的照片前,对着他说:“欢欢就快要来陪你了,你放心,我不会怕的。欢欢陪我这么多年,也该去陪陪你了。”

天亮后,欢欢在她的怀里平静地走了。

她打电话给妹妹,让妹夫来帮她。妹妹与妹夫一起进家来,妹妹说想看欢欢最后一眼,她说:“我已将欢欢用布包好,放在泡沫箱里封起来了。”

妹夫让她与妹妹就待在屋里,独自抱着泡沫箱子,提着锄头去到屋外的合欢树下。寒冬里合欢树的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挺立在风雪中。当站在窗边的她看到坑挖好,妹夫将泡沫箱子放进合欢树下的坑里时,终于忍不住,抱着妹妹失声痛哭起来。

妹妹拍着她的肩安慰着说:“要不,我再给你寻一只猫来?”

她拒绝了妹妹的好意。她觉得自己已力不从心,也许连自己都无法照顾。

妹妹同妹夫最后离开时说:“姐姐,你还是考虑一下去养老院吧。”

那其实不是妹妹第一次提出来建议让她去养老院。从前妹妹提出来的时候,她总以不能带欢欢去养老院为由拒绝。而现在,没有理由了。

洗漱完毕,睡前她一如既往地关上所有的门窗,又检查一遍明天要带走的物件后,才躺下来。她希望今天晚上能梦到他和欢欢。再梦一次吧,在与他还有欢欢一起生活过的屋子里,去到养老院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梦见他与欢欢了。

从前的梦里,欢欢总是蜷成一团紧偎在他的脚边,而他总是坐在合欢树下,对着她又弹又唱,他的声音比自己的还要动听,唱的还是那首《时光》,那是她听到过的最美旋律。他曾对她说,花开是有声音的。夏日花开时节,他常常在合欢树下谱曲,偶尔会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合欢花花开的声音。那些调皮的阳光从枝叶和花儿间挤进来,跳跃在他的脸上,演奏出的可不就是一首明丽的夏日乐曲吗?

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她都很满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虽然他没能陪着她一起老去,也让她一个人体会过孤独的恐惧,但一想起他曾带她看到过最美的风景,她觉得也没什么遗憾了。

人的一生只能得到一次欢乐,不像合欢花年年都会盛开。黑暗中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明年合欢树开花时,她一定要从养老院回来,看那些在风中飘舞的合欢花,那些曾摇曳着他与她爱情弧度的花呀,是多么让人难忘。

今晚,她还能梦到他与欢欢吗?应该会吧,她一边想,一边微笑着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

作者简介:杨扉扉,女,1974年1月出生,汉族,贵州水城人。曾在《贵州日报》《贵州民族报》发表散文,曾在江山文学网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近百篇。现就职于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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