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洁精

2022-03-09 11:02杨健棣
小说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脑袋东北

1

一九九九年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早起就开始刮大风,直到后半晌,野了数小时的狂风没半点儿疲倦的迹象,仍是反复抓挠着潴龙河滩上的沙砾,由着性子朝大洼深处扬撒着。

河堤下的村庄影影绰绰,浸泡在一片昏黄的汪洋当中。

啸叫的风里,我隐约听见脑瓜顶左前方咔嚓一声,偷眼看去,一枝胳膊粗细的柳树杈子正缓缓脱离几丈高的树帽,朝我和小东北飞来。此时,小东北正戴着刘大脑袋的摩托车头盔、驾驶着刘大脑袋的五羊本田摩托沿潴龙河大堤逆风疾驶。他丝毫都没察觉这从天而降的危险。情急之下,我挥起左手在那个头盔上狠砸一拳,随即以手抱头,快速将脑袋扎向小东北的后背。柳树杈子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后腰。登时,一阵钝痛从我胸腔深处泛起,我紧蹙双眉,死嘬牙花,扭曲摇晃的世界里一时金星四溅。

脸上因痛楚揪拽而起的肌肉稍稍松弛,我即瞥一眼垂向地下的右胳膊。还好,手里的油漆桶仍在,它并未因正在我肋骨间蔓延著的疼痛而被我随手扔掉。我再次抬起左手敲打眼前的头盔,龇牙咧嘴地大骂,小东北,你他妈砸着我了呀!骂声刚一出口,即被大风吞去,丢进灰蒙蒙的四野。那个红黄蓝相间、花纹醒目的头盔,在我模糊的目光里无动于衷,岿然不动。我想,小东北说不定此时正在畅想我俩把事情搞定之后,刘大脑袋给我们点钞票时那振奋人心的场景呢。

我又何尝不是在憧憬着那一刻呢?再有七天就大年三十了,要不是想着从刘大脑袋那里赎回我娘给他打的借条,我何苦出来冒这个险、受这个罪!我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李家佐刘姓一族心眼子密实。跟姓刘的打交道,得时时处处加小心。

我爹说这话时,我刚高考落榜,刘大脑袋恰在镇上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正紧着招兵买马。刘大脑袋招人,开出的条件诱惑性极强,每人每天保底五十块钱不说,月底还要看个人业绩给予提成。我去报名时,我爹黑虎着脸,佝偻着腰身挡在门口,他青筋暴流的细胳膊架在门正中,鸡爪子样的双手死死抠住门框。

他对我说,刘大脑袋家跟咱有仇。他爹是个坏种,净干告密的事儿。为了把我从村办铁工厂排挤出来,他竟因为我在厂子里捡了一把缺了腿儿的破凳子,诬告我侵占集体财产,让工作队抓我去县里的学习班待了十三天半。十三天半啊!我爹双颊扭曲,试图用一双老手撼动门框,门框却纹丝不动。

我爹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伴着惊天动地的炸裂之声,他像被人掐住脖子,狠狠按向地面,细瘦的腰杆如被猛力拨动的弓弦,抖个不停。现在想来,那会儿我爹的肺心病已相当严重,要是当时去县医院拍个片子查一下,抓几服药回家吃吃,或许他也不至于在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坐在炕上咳着咳着,一耷拉脑袋就咽了气。我爹骂,他开贷款公司,哪儿来的钱?那还不都是他爹当村长侵占咱村铁工厂的钱!是咱李家佐全村千把口子的血汗钱啊!你给我离那小杂种远点儿!

看我爹骂刘大脑袋父子俩骂得穷凶极恶,眉心子里沁出亮晶晶的虚汗珠子,吓得我没敢去找刘大脑袋报名。

几个月后,刘大脑袋找到我,让我替他追账,说这笔账追回来,不仅能把我娘借他的三千块钱连本带息免了,还能再给我几百块,让我宽绰过个痛快年。我倒不太在乎那几百块钱,只是一心想着把我娘给他打的那张借条拿回来,那借条可是押着我们家村北一亩七分多地呢!小东北在武垣县里的大连海鲜城打工,应该不缺钱,他二话不说就答应跟我来,完全是出于哥们儿义气,帮人催账,可是件有风险的事。爱咋地咋地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正干完这一票,一过年,我要是真被县公安局录取当了协警,这昏天黑地的日子就算熬出头了!

摩托车剧烈颠簸起来。我一只手按住小东北肩头,双脚踩实摩托车的脚蹬子,把屁股从车座上半悬起来。好在这段坑坑洼洼的土路没跑多远,我俩此行的目的地榆林村就遥遥在望了。刘大脑袋跟我们讲过,榆林村欠他账的孙长友家住在一座两层小楼里。现在那座青灰色的尖顶小楼,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堤坡下一堆灰塌塌的平房之间。

小东北驾驶摩托车冲下大堤。他把摩托车骑到堤坡下的麦苗地里,拐进一背风处,支好摩托,头盔也没摘,就朝远处一个土坑跑去解手。我感觉拎着油漆桶的那条胳膊又酸又胀,五个指头尖儿木木地疼。我把油漆桶倒到另一只手上,抬起那条酸胀的胳膊左抡右甩。这么活动会儿,那个色彩斑斓的头盔就从土坑沿上冒了出来。小东北戴着摩托车头盔走路的样子,像个摇摆着的大头娃娃。等他晃晃悠悠回到摩托车旁,我对他说,你感觉不到我敲你头盔呀?那会儿,差点儿没让柳树杈子砸死我!说着,我故意斜起嘴角儿,把一只胳膊伸到还在隐隐作痛的腰上揉捏起来。小东北抬手推起头盔面罩,露出半张脸。刘大脑袋这头盔对小东北来说实在是有些大,扣在脑袋上,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跟躲在一间深屋子里差不多。瓮声瓮气的声音随风飘来,大哥,你没事儿吧?小东北的双眼虽在幽深处,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关切。我冲他龇牙笑了笑。

这都立春好几天了,还这么嘎嘎冷!等会儿咱过去观察一下,要是姓孙的家里没人,咱就坐地把活儿干了。这样既不耽误我回饭店上班,咱哥儿俩也省得挨冻。他说完,转身眺望这一方麦子地尽头的榆林村。来的时候,我俩商量好,先骑摩托车在孙长友家小楼附近兜一圈儿,观察好地形,之后就找个地方猫起来,等到深夜孙家人都睡下了再干活儿。现在小东北突然提出要打破原来的计划,让我不禁踌躇不已,难下决断。他见我沉默,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大哥,你不会是对这事儿打憷了吧?你可是我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咱既然揽下这活儿,早干也是干,晚干也是干。你回去看看你家瑞红那双手吧,冻得红肿的。咱把活儿干完,早点回去,你赶紧去武垣城里给她买点儿药敷敷。小东北一提瑞红,让我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更加没法踏实,我反问,你大哥我是怕事儿的人?小东北抬腿跨上摩托车,发狠一样倏地扭过头来,咱都混这样了,干就完了!小东北说这话时,我瞥见他的双眼在那黑屋子一样的头盔里一闪,眼神晶亮而诡异,像深更半夜在大洼深处摇曳着的鬼火。

我和小东北进村的时候,只在榆林村的村口看到几个穿着黑棉袄,缩脖抄手窝坐在村街边一处墙旮旯里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被风吹得灰头土脸,个个双目紧闭,如泥塑一般。进到街里,甭说行人,连条狗、连只鸡的影子都看不到,倒是有块被风卷到半空的破塑料布不停翻着筋斗。孙长友家的黑漆大铁门紧闭,门洞墙角处聚着一堆被风刮来的干树枝和褐黄色的枯叶。正是孙家门口的这一堆枯枝败叶给我造成了院子里没人的假象,所以当小东北尚未把摩托车停稳,我已经从车后座上一跃而下,边往大门前跑,边用力抠掉油漆桶的盖子,随手从裤兜内摸出了事先预备好的猪毛刷子。

我的钢笔字的确比一般人写得俊逸,上初中时,在我的同学圈儿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那时,我有个女同桌叫郭佩佩,细长的眼睛跟两片桃树叶子的形状差不多。有回她瞥见我的语文作业本,出神地瞅着我的字感叹道,你到底临的什么字帖,把字写这么俊!我说,没谁,就庞中华。她听完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抖抖眼皮,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嘛,我也临他的,咋就写不好呢?我说,写好字是需要天赋的,有人天生写字就跟蜘蛛爬一样,没办法!因为这话,郭佩佩好几个星期没搭理我,还时不时拿那双桃叶眼剜我。

当我用猪毛刷子蘸着黏稠的红油漆,在孙家大门上费力写完“欠债还钱”四个字时,越端详那字越觉写得丑,一点儿力道都没有。我边抱怨高中毕业后从未摸过笔杆儿,一边开始用饱蘸红漆的刷子开始在那四个字上反复描摹。小东北不知何时蹿过来,不耐烦地说,大哥,干啥这么费事!说着夺过我手里的油漆桶,一手捏着桶沿儿,一手托着桶底,照准铁门旁边的门垛把漆桶一扬,一长溜儿红漆射出去,喷溅在孙长友家墙上。正当小东北咚的一声将漆桶抛甩在村街上,潇洒地拍拍手,拎起放在摩托车座上的头盔,准备往头上戴时,孙长友家的大门忽啦啦从里往外开启,五六条壮汉手持棍棒赫然出现在门洞里。

随着门角那一堆枯枝败叶再次被风卷起抛向半空,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肉气。刚跟这酒气打个照面,我立马分辨出了隐含其中的逼人杀气,大脑经历了极短暂的一小下空白之后,把手里的猪毛刷子一丢,转身脚底抹油撒丫子就跑。耳畔杂沓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摩托车的巨大轰鸣,我一扭头,见俩人撵着骑摩托车的小东北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就在这时,我的腰上吃了一棍,这一棍正打在刚才柳树杈子砸过的地方,疼得我身子侧歪一下,险些跌倒。与此同时,我的左脸和右脸上分别挨了两记重拳。我奋力挣开揪住我胳膊的一只大手,豁命朝村外狂奔。又有一棍抡在嘴上,我脑瓜子嗡的一声巨响,飞奔的身子再次摇晃起来。但这丝毫没有阻止我逃生的脚步,直跑得两耳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翅。后来回忆这次经历,我认定那几条大汉在楼上发现我和小东北时,就已分工明确,他们冲出门洞,即对我和小东北实施分头打击,追赶我的全程没有发出半句谩骂和叫嚣,他们一声不吭。如果那天他们不是都喝多了酒,我和小东北不被打死,也得被扒层皮,正是由于他们都处于醉酒状态才让我和小东北得以幸运逃脱。

我刚跑出村口,远远看见小东北骑着摩托车斜刺里冲来。我抹一把满嘴的鲜血,抬腿跨上来到跟前的摩托车。小东北一加油门,摩托车嗷地一声蹿出,将那些散落在麦子地里的追赶者远远抛在身后。当我们沿着来路奔驰,把身后的榆林村越甩越远时,我的眼里竟不争气地涌满了委屈的泪水。

闹腾了一个白天的大风终于累了,渐已清亮的天上浮满星斗,一弯月牙贼亮,在我家南墙那的枣树梢儿上摇来荡去。进得家门,我瞥见配房屋里亮着灯,隔着窗玻璃我望见瑞红正抱着根木棍在水缸里来回搅动,我知道她这是又做的一缸洗洁精。推门进屋,瑞红马尾辫子一甩,只在我身上扫了一眼,立马丢了手里的木棍,跑上前来,拿手扯着我胸前的棉袄,带着哭腔问,咋流這么多血?你这是咋的了?看着她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睁得老大,我把头一歪,抬手捉住她悬在半空里的那只手,挤一丝笑出来,没啥、没啥,骑摩托磕了一下。这一笑,牵扯得我嘴唇里的伤口更剧烈地疼痛起来,嘶嘶之声从齿缝间漏出。瑞红眼里的惊恐丝毫未减,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想起小东北跟我说瑞红冻手的事,我顺势把她那只手托到眼前,嫩黄的灯光底下,我见她肿胀的手背上到处布满冻裂的血口子,有的疮口往外翻着,露着里面粉嫩的鲜肉。

我愧疚地说,明天,去武垣县城送洗洁精时,你必须得买点儿冻疮药。瑞红悄悄把她那只手从我手掌心里抽了出去。她说,我这手是小时候冬天在山里拾柴火落下的毛病,一冷就犯。上药也不管事!今天都打春第五天了,用不了十天半月,天一暖和,它自己就好了。说着,她又把手往我嘴边伸,说,这是磕着嘴了呀?给我看看伤口大不,不行咱得去医院上点儿药。我又一躲,扫见地下摊着个做洗洁精用的食盐袋子,猫腰抓了一把食盐攥在手里。我找只碗,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把食盐放碗里用手指头搅搅,开始漱嘴。盐水在我口腔里来回流动,像是锋利的刀片在肉上刺,我眼眉、鼻翼上的肉也跟着疯了一样弹跳不止。

想起傍晚我和小东北给刘大脑袋交差时,他冷冷的样子,我把满满一嘴血水噗地喷到了屋地上。刘大脑袋说,只要孙长友把欠账还回来,我娘的欠条,还有他答应给我和小东北的几百块钱一准儿到位。刘大脑袋虽然这么说,但我一想榆林村那几条凶猛的大汉,就觉得这事儿悬。

这个晚上,在温热的被窝里,我和瑞红挨在一起侧身躺着,我把瑞红的两只小手团起来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在她两个干瘪的乳房上来回游走。我望着窗户上一小片白晃晃的月光说,你手里还有多少钱?瑞红问,你干嘛?我说,估计一过年,我考协警那个事儿就有眉目了。我想趁过年,到我那个当烟草公司经理的表叔家里看看。之前我听表叔说过,他好像跟公安局的哪个领导是好朋友。瑞红身子动动,我的手追上她的一个乳房继续抚摸着。瑞红说,得多少?我犹豫再三,最后说,有几百就行。瑞红说,给你一千吧。我连说,用不了,用不了!瑞红挣开我的抚摸,掉转过脸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把话说得不容反驳:表叔这么大门路,过年送礼的人肯定少不了。咱送的少了,人家连记都记不住你。只要你能找个像回子事的工作,比啥都重要。钱花了,咱再挣!

这一晚上,因为瑞红的通情达理,我激动得什么似的,顾不得嘴上、身上火烧火燎的灼痛,连着做了三次,瑞红每次都特配合,特温存。

2

我认识瑞红和小东北,是在天津塘沽的一个建筑工地。在我想去刘大脑袋的小额贷款公司上班,遭到我爹断然拒绝之后,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经常为点儿小事儿跟我爹娘发脾气,一时间家里变得火药味十足。正这节骨眼上,我们村的李庚须找到我,说他姨家表哥在天津当工程监理,这表哥给他在塘沽找了个看工地的活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做伴去。

李庚须是我小学同学,他仅上到四年级就辍了学,据说是跟着他爹学卖貂皮去了。一晃七八年,我隐约能记起来在李家佐村街上碰见过他两回。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李庚须又瘦又矮,脑门儿齐着我的肩膀头,一张刀条脸晒得油黑瓦亮。最令我感到讶异的,是他那个枣核一样的小脑瓜顶上竟烫出个相当夸张的爆炸头,打远看像扣着个硕大无比的锅盔。李庚须一屁股坐上我的床沿,跷着二郎腿对我说,二丑,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叫你跟我搭伴儿去天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你念了高中,比我认字儿多。这两年,我跟我爹买貂皮,可没少让城里人坑,说到底就是咱文化浅,没人家花花肠子多。这次出去,我就想你给我做个伴儿,咱俩相互有个依靠。李庚须边说话,边颠动他的二郎腿,颠得我的心也跟着动起来。

二丑是我的小名。我娘背着我爹哭天抹泪对我讲,生我之前,我上头还有个哥叫大丑。我哥大丑五岁那年,偷吃生产队喂牲口的花生饼给撑死了。我娘跟我提起这事儿时,哭得像个泪人,她老觉得对不住我那早夭的哥哥。我娘哽咽着说,要是平时能让你哥吃饱饭,他也不至于一见那花生饼就像得了饿痨样吃起来没完没了呀。我爹却对我哥大丑的死讳莫如深,家里外头绝口不提。好多年没人叫过我二丑了,经李庚须这么一喊,我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觉得眼前这个黑瘦的人挺亲切,稍做犹豫,便答应了他。

我跟我爹说要跟李庚须去天津打工的事,他沉吟半晌,最后肃起脸说,这家子人在咱李家佐倒是不咋琢磨着告密害人。只是李庚须他爹有点儿爱小!年年过秋,他总偷别人家庄稼,甭管棒子、长果、山药、芝麻,逮着啥弄啥。我看那李庚须俩小眼睛贼溜溜的,跟他爹的眼没啥两样儿。你跟他出门留点儿神,别到时吃了他的哑巴亏。我听我爹说这话,不敢跟他犟嘴,父子俩要是真斗上气,闹不好我就去不成天津了。我只是胡乱冲他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叮嘱。第二天,我跟李庚须在武垣县火车站一起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应该是李庚须表哥事先跟工头打过招呼,我和李庚须一到工地,工头就对我俩特客气。领着我俩往住处走的路上,工头都帮李庚须拎了行李。李庚须当上了工地的保安,我则被派去学做架子。这之前,我半点儿都不清楚我有恐高症。跟在一群神情淡漠的工友屁股后面,被升降机送到八九层楼高的地方,我沿脚底一根拳头粗细的钢管没走几步,往下一瞅,顿觉天旋地转,小心脏登时就跳得没了章法。手掌心冒汗,弄得手里扶着的钢管又湿又滑,这更加剧了我内心的恐慌。我只好紧搂着眼前一根竖着的钢管,身子慢慢下滑,一屁股瘫坐在脚下的钢管上。我闭着眼,连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以为那样或许能够舒缓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然而,我很快发现,就算把嘴巴张得再大,一口全部吞下顺着海河筒子吹过来的海风,也不可能再从屁股底下的钢管上站起来了。后来,我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的样子,引起了不远处一个工友的注意。他轻盈地踩着钢管,猴子般灵巧地跳跃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后脖领子。我想,如果他发现得稍晚会儿,没准儿我真就一头栽向地面,把自己摔成了一摊肉泥。

工头见我确实不是干架子工的料儿,又碍于李庚须表哥的情面,不能撵我走。他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哭丧一样的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表情,连着啧啧了好几声,最后他说,就在地下干吧。说着,他朝脚手架底下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一丛钢管之间有个人戴着红色的安全帽,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正猫腰撅腚捡拾着架子工们从高处随手丢下来的脚扣。我不明就里,用问询的眼神看着工头。你,跟着她捡脚扣子。工头说完,调头走掉。

我学着脚手架间那个人的样子,在工地上找了个空水泥袋子,紧紧头上的安全帽,一头钻进丛林般的脚手架间。只干了一个多小时,我的手、胳膊、后背,好几处地方都给从天而降的脚扣砸肿了。我跟随着那个人抱着多半袋子脚扣从脚手架底下钻出来时,她回头看我一眼说,你穿这么薄,干这活儿不行。我一听她说话,看见红色安全帽底下,忽闪着一对明亮的杏核眼,这才发现她是个女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棉手套,又用下巴拱了拱身上棉袄的领子口,冲我笑笑,我注意到她笑起来两个眼角泛起不少细密的鱼尾纹。我猜想她的年龄一定比我大很多,就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我俩把两袋子坏脚扣倒在一处,开始坐在几块摞起来的砖上,拧着脚扣上的螺丝上机油。见她低头干活儿,我就搭讪问,大姐,你来多久了?她手里忙活着没抬头,说,才来。我问,你哪里人?她答,黑龙江。我又问,你自己来的?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等我们把那些被架子工随手丢下来的,不好用的脚扣子修理到一多半时,她对我说,你在这儿修着,我去捡。说着,她拎起脚边的水泥袋子就走了。望着她有些臃肿的背影,那對好看的杏核眼又在我眼前浮动起来,我感觉她长得特别像我喜欢的台湾影星钟楚红。

李庚须看工地的活儿轻松自在,没事儿就围着工地东溜西串。工头碰见他,都要满脸堆笑先跟他打招呼,他简直活成了这工地上最游手好闲的人,让我既羡慕又嫉妒。李庚须每天都会来我们修脚扣的地方,随手从地上捡起两个脚扣子托在手掌心里,在两手之间拋来丢去,捣鼓着玩。李庚须边玩儿脚扣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我闷头干活儿,偶尔会朝他站的方向瞥一眼,每次都能见他两条细腿把肥大的裤腿抖得忽哒哒如风般鼓荡。李庚须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发现瑞红不怎么喜欢他。一见他来,瑞红拎起水泥袋子就走,等李庚须走了,她才回来。瑞红在与不在,我都不会在意,她不在的时候,我反而可以跟李庚须说几句带颜色的笑话。

我们所在的工地出去就是海门大桥,过海门大桥到北头,海河边上有个录像厅。我在那里第一次看了电影《古惑仔》,里面郑伊健饰演的陈浩南把我迷住了。自从看完那部电影,我开始蓄头发,到秋天的时候,脖颈里的头发开始从衣领内撅翘出来,虽比不上陈浩南的飘逸,但已具有他的几分神韵。我很看重这长起来的头发,特意过海门大桥,在一个街边小商店内,买了十来袋小包装的海飞丝牌洗发水。每隔一天,我就撅着屁股,把头伸到自来水龙头底下,很卖力地洗一次。

我接下要讲的这件事其实挺俗的。现在回想起来,打架的那个傍晚,天太热了。塘沽那地方的蚊子不仅个头大,咬人还忒狠,附着在人的皮肉上,用不了多一会儿,拇指肚大小的疙瘩就会蓬勃而起。为防蚊虫叮咬,我习惯晚饭后坐在板房内的吊扇底下乘凉。那天,我刚坐下,就听外头吵吵,还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工地上每天傍晚都有喝多的人,打工的夫妻有好几对,抬杠拌嘴是常有的事儿。所以,最初我也没怎么在意,后来越吵越凶,到最后,两排简易房中间的过道里响起来好多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

过道中间竖着根碗口粗的木杆子,杆子顶上绑着俩一百五十瓦的电灯泡,灯光雪亮,把过道照得如同白昼。我一出门就看清了背靠木杆子,正低头抹眼泪的瑞红。瑞红身上只裹块被单,那被单太窄了,以至于她双手揪着被单按住胸口,把两条细白的小腿的多半截露在了外面。瑞红脚边,几个男人滚作一团,有人恶狠狠地骂,一听口音就是四川人。看到瑞红,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地上滚著的这几个男的肯定跟她有关。还没等我上前问瑞红到底咋回事,李庚须噌一下从我身后蹿了出来。他蹿至人堆边上,双手比比画画一蹦老高喝骂道,快别他妈打了。听见没?都给我住手!李庚须边骂,边往那几个人跟前凑,颐指气使的样子俨然他就是这工地的头。结果李庚须刚挨近那帮人,就被人一脚蹬翻,往后趔趄几步,仰躺到了我脚边。李庚须或许早就看见我站在这里了,他都没仰脑袋,就用手搂住我的一只脚踝,带着哭腔喊,我操他娘的,把我牙打掉了!他用手托着手掌心里一泡血污指给我看,恼怒地咆哮道,二丑,你他妈还不上!李庚须说完,一只手从我脚踝那里开始往上爬,直爬到我大腿根部,狠狠拧了我一把,疼得我倒吸好几口凉气。这时候,《古惑仔》里陈浩南挥刀砍人的情景开始快速在我脑海里叠印而出,他奶奶的,此时我手里要是有一把长柄的、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就太应景了。

我一腿趟开李庚须,大步跨到墙根处,踅摸半天,甭说大刀,连个应手的硬物都没找见。兜转身子,瞄见对过墙上斜倚着根大拇指粗细、一米来长的钢筋棍,我蹿上前去,一把将钢筋棍握在了手里。之前,在工地上听说四川人抱团,打架敢下死手,可当我一钢筋棍横扫过去,撂趴下一个敦实的小个子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对地下那人的踢踹,几束惊惧的眼神唰地聚到我身上。我一手拎着钢筋,故作冷静,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叉开五指往后梳理几下头上的长发。这一假装潇洒的动作,招来李庚须的大声惊叹。我顾不得自我陶醉,趁这帮乌合之众尚未一哄而散之际,抡动手里的钢筋棍,三个企图逃跑的家伙随即人仰马翻。其实,我真正用钢筋棍敲倒的人就一个,那俩都是慌乱中被地上的杂物绊倒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在这个夜晚成为这工地上够狠、够拽的人。我一战成名。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吃罢晚饭,瑞红插好板房门,熄了屋里的灯,脱光衣服正用毛巾蘸着洗脸盆里的清水擦洗身子,不想一个喝醉了的民工,竟从窗子爬进屋内,要跟她搞事情。瑞红吓得披个床单,撞开房门逃到外面。那男的不依不饶,追到门外,又跟瑞红动手动脚。瑞红又羞又恼,就跟他吵了起来。一个绰号小东北的工友恰好路过,质问那人为啥欺负他老乡?那人借着酒劲儿张口就骂小东北。俩人打起来后,引来一伙同乡民工,给小东北一顿胖揍。这一仗,虽然我用钢筋棍敲断了一个人的胳膊,砸肿了另一个人的大腿,但因为李庚须被人踢掉一颗门牙,小东北被打得鼻青脸肿,而那人又是闹事在先,工头没有通知派出所,最后判令那个喝醉酒钻瑞红屋子的人给李庚须赔偿五百块钱种牙,其他人各人看各人的伤,互不赔偿,就此了事。第二天一上工,我就问瑞红,大姐,那个小东北是你老乡啊?瑞红说,我是黑龙江的,他说他是辽宁锦州的,要是按关里关外算,我们算老乡。

拿到五百块钱后,李庚须没去种牙,倒是请我在海门大桥北面的小饭馆喝了顿酒。李庚须请客的时候,用一张漏风的小嘴对我说,二丑,那天黑夜,你甭提有多牛逼啦!他说着,把一只手插进爆炸头,模仿我打架时的样子往后一遍接一遍地梳着头发,边梳边把嘴角撇得老高,挤眉弄眼之际,跑风的嘴里漏出无比受用的哼唧之声。

第二天刚上班没多长时间,李庚须就气喘喘地跑来找我,二丑,不好啦,你爹死了!我看着他的爆炸头,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庚须接着说,家里不知道咱们在哪儿,给我表哥打了电话,工头刚转告我的。从李庚须嘴里吐出来的话揪拽起我体内的力气,抽丝一样往身外抻扯,我木立着,嘴中喃喃低语,我要找工头支钱,我要回家看我爹。

回到李家佐,一进家门,我瞧见我们家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近族当院的三两个人在盘灶架锅。我爹孤零零躺在堂屋一张低矮的木床上,灵前一个人没有。我东西厢房转过一圈儿,没见我娘的影子,就扯住当院正刷锅的一个叔伯大爷问,大爹,我娘呢?那个大爷手握一把刷锅用的高粱苗子,正弯腰用力朝地上甩着刷锅水。他起身瞅我一眼,转着脑瓜在院内逡巡一圈儿,有些疑惑地道,出去了吧?刚才还在。等埋完我爹,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是找刘大脑袋贷款去了。我娘说,我爹曾跟她说过,来这世界一遭,死了啥也不求,就要一副柏木棺材,一出河北梆子。那会儿,李家佐村老了人用柏木棺材成殓的只刘大脑袋他爹一个人。刘大脑袋他爹爱喝酒爱吃武垣县城西街上的马氏烧鸡,县城逢五排十的大集,那老头儿不分寒暑,不计刮风下雨,集集到。到了集上就去马氏烧鸡店弄个小雏鸡撕扯着吃边吃边喝衡水老白干。有次喝醉了,回李家佐路上,老头被新疆过来送羊皮的拖挂车给轧死了。刘大脑袋发送他爹就用了李家佐村头一副柏木棺材。我娘学说我爹的原话,刘大脑袋他爹那么个坑全村的主儿,轧成一坨烂肉,都用柏木棺材。我好模好样,一辈子的硬骨头,凭啥不用柏木的?砸锅卖铁也不能让那贪赃枉法的小人比下去!我虽没亲耳听到我爹这样说,但我知道他说贪赃枉法这四个字时,定是怒目圆睁,钢牙咬碎,且那声调是带了戏腔的。我爹生前爱看河北梆子,他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他万万料不到,就在他人生这出戏谢幕之时,走投无路的我娘为了满足他这最后的愿望,竟找到他宿敌的儿子,押上村北头的自留地,五分的利息贷了人家三千块钱。

3

我牵着瑞红的手走进武垣县刚开业的一家大型商场,我们买了两条红河烟、一箱衡水老白干。瑞红拎着烟、我扛着那箱酒朝商场外面走时,瑞红悄悄扯我衣襟,用一对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这点儿东西少不?要不再给表叔割上十斤猪肉吧。我停下来,眼光扫在瑞红冻烂的双手上,算了,还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给咱帮上忙呢,就这些东西,咱得做多少缸洗洁精才能挣出来?瑞红说,成不成的,咱努力了就不留遗憾。既然咱打算求人帮忙,就不能让人说咱小气!你在商场门口等我,我去割肉。瑞红不由分说,快步离开,寻找卖肉的柜台去了。我望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身影,心头莫名涌起一阵酸楚直蹿鼻孔。她当初跟随我从塘沽跑到这小县城来,那是一心一意要帮衬着我把日子过红火的,可她比我大十几岁,还没离婚,我俩这么不清不白的,啥时候是个头啊!要是当初李庚须不出事,说不定我们还在那个工地干呢,我跟瑞红也不一定能发展到今天这步。

埋完我爹,我返回工地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四天傍黑儿。一进工地,远远望见小东北朝我招手。小东北跑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几张五十的票子对我说,大哥!你走之后我才听说你家大爷没了,我这有两百块钱,算是弟弟的一点儿心意。我连说不用。小东北沉起一张娃娃脸,大哥瞧不起弟弟?我对他说,哪里哪里,我爹的事儿已经过了,办得也挺圆满,兄弟的情义我心领了。小东北把手里的钞票往我怀里掖,大哥要是真瞧得起兄弟,那就拿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冀中平原上有过完白事儿不收礼的习俗,可眼前的小东北一副没完的劲头,我只好接了揣进兜里,连声道谢。小东北咧嘴一笑,大哥,明天工地放假,叫上我那老乡,咱一起出去玩儿。我知道小东北嘴里的老乡指的是瑞红,就冲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起,我们四个人凑到一块儿,瑞红提议,出这工地就是海河,咱就沿着海河遛达,说不定能见到大海。在瑞红说这话之前,李庚须找到我说想去天津市里,买点儿东西看望一下他表哥。等瑞红说完,我看一眼李庚须,那好,咱们赶中午饭回来,下午谁有别的事,再去忙。李庚须蹙着眉,抓挠了几下腮帮子,没说别的。

我们四个人走在海河边上时,我痴痴望着一艘两三层楼高的大船从海河里驶过,船舷犁开宽阔的河面,浪花翻涌,海鸥翔集,不由心旌摇荡起来。我暗暗捏紧拳头,在心里默念,我爹死了,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说什么也不能让李家佐村的人小瞧,特别是不能让刘大脑袋之流低看。

瑞红始终走在我身边,她梳个马尾辫,前额上的头发一丝不乱,全部熨帖地趴伏向后,脑门那块儿洁净明亮,衬得一对杏眼乌黑闪光。在我眼里,她越来越像钟楚红了。李庚须和小东北走得快,走着走着就把我和瑞红落在了后面。瑞红看一眼前头那俩人模糊的背影,悄声问我,哎,你们那里有做洗洁精的吗?我没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就反问,怎么了?瑞红说,要是没有就好了。我在哈尔滨市里学过做洗洁精,那东西饭店和宾馆用量不小。我忙追问,能挣钱?瑞红说,如果销量大,比咱们在这儿打工强。我一听,登时心花怒放。停下脚步,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激动地说,大姐,我不怕累,要是真能挣大钱,你只负责技术指导,我干活儿。挣了钱,你拿大头,我拿小头。我只顾着说,却没注意到瑞红白皙的脸颊上已经飞起片片红云。又走几步,瑞红悄悄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前面那俩身影越来越小,我说,咱们快去追他们。正当我准备甩开步子向前时,感到手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没容我去看,瑞红的手已经把我那只手握住。我看着她望向河面的侧脸,那半张脸被海河里的水光辉映着,正绯红成一片。想起第一次对着钟楚红的画报时的情景,我的心怦怦乱跳,身上的皮肉越绷越紧。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猛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在她发出一声不知是惊惧还是享受的低吟时,我伸过嘴在她额头上嘬了一小口。

那天,我们没能见到大海就开始往回走了。一路上,我像得了话痨,一个劲儿说话。我说海河上的大轮船,说海鸥,说工地上那个还用绷带吊着胳膊的人……瑞红手掌上的温度尚在,额头上甜腻腻的余味未消,我仿佛一台刚加满油的机器,浑身上下奔腾着取之不竭的力量,这力量让我的嘴停不下来。

谁也不曾料到,一进工地,我们四个就被几名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警察给围了起来。正惊异之余,李庚须被两名警察老鹰捉小鸡一样掀翻在地,上了背铐,留下一脸震惊的我们。

李庚须是因为偷盗工地上的脚扣被警察带走的,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指认的他。李庚须被抓走之后,我眼前不断闪现他在我和瑞红干活儿时,两手玩弄脚扣时那怡然自得的神态,还有他那条抖来抖去的肥大裤子。工头说,监守自盗啊!警察在废品站搜出来的脚扣有小山高!我觉得工头这话有些夸张,但仔细回忆李庚须第一次在我们面前玩弄脚扣的时间,几个月下来,按他一次偷俩算,也确实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本来我是通过李庚须来的这工地,现在他突然犯了事儿,再干下去总觉得没啥意思,而且瑞红跟我说了做洗洁精的事之后,我心里一直蠢蠢欲动。我试探瑞红,要不咱不干了,回河北老家做洗洁精?瑞红想都没想就说,行。

我俩在工头屋里结完账往外走时,小东北拦住了我们。他眼睛不看瑞红,巴巴望着我,大哥,听说你们要回河北,能不能带上兄弟?上次打架,跟那帮人结了梁子,你一走,他们一准儿找茬儿收拾我。就算大哥不带我走,我也不能在这个工地待了。我听小东北说完,扭头瞅瞅身边的瑞红,瑞红忽闪着一对杏核眼,没吱声。我转身对小东北说,行啊,哥知道弟弟是个义气人,你愿意跟我们走,就进去结账吧,到了河北我老家那儿,咱骑着骡子找马,有哥一口吃的,就不能让弟弟饿着。我说话时,小东北一直盯着我的脸,听我把话说完,娃娃脸上一双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

我们仨回到武垣县,小东北当天就在县城一家大连海鲜城找了个做烧烤的工作。瑞红则直接住进了我家里。回来时,瑞红特意在天津市里的一家化工商店购进了AES、片碱、磺酸,这些做洗洁精的原料都是她自己花钱买的。回到李家佐,我俩先在家里的水缸里试验了一缸,我拿水瓢舀了半瓢洗洁精,看着那乳白色的黏稠液体从水瓢里滑落,淌进水缸当中,在水面上砸出来一个深深的水窝,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当天晚上,就在家里的西屋,那张床头贴着钟楚红画报的床上,我和瑞红睡到了一起。她的身体很柔滑,只是肚子上有道很长的刀疤。她说,那是做绝育手术留下的。我听了之后,有些失落,但第一次碰女人,很快就顾不上那个了。我娘睡在东屋,我俩好时,瑞红咬着被角儿不敢喊出声,但我从她身体动作的幅度断定她是喜爱我的,也非常享受我们这相爱的过程。

那天在商场,瑞红给我割了十五六斤送礼用的猪肉,还给我娘买了一件过年穿的新棉袄,棉袄是紫红色的,上面印有暗花,一水儿怒放的大团牡丹,看上去庄重大方又不失贵气。瑞红刚来的时候,正赶上收秋,我家种了两亩地的花生,那些天,我起早贪黑去武垣城里跑洗洁精的销路,刨花生的活儿就落到了瑞红和我娘身上。花生刨回家后,我娘跟我说,这几天跟瑞红一块儿刨花生,我观察这闺女,那可真是把过日子的好手。人实在不说,干活儿不惜力氣,还手快。说话咱不昧良心,这些年,你娘我就没见过李家佐哪家的媳妇,为过日子急得晌午饭都顾不上吃,愣是一个人用小推车把二亩花生倒腾回了家。我娘说,能不能拴住瑞红的心,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瑞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赢得我娘的欢心,自然让我喜出望外,我只顾搔着头对我娘嘿嘿傻笑。虽说没和瑞红结婚,但现在这个家已是像模像样,暖意十足,这让我更卖力地奔走在武垣县城的宾馆、饭店之间,全县做洗洁精的就我们一家,我们的货比商店里那些瓶装的便宜很多,质量却差别不大,所以很快就打开了销路。每天瑞红负责制做,我负责蹬着三轮车送货,对眼下的生活我们无比满足。

一过元旦,电视上播了条招聘启事,县公安局面对全县男女待业青年招聘辅警,高中学历即可报名。我没怎么在意,瑞红却走了心。她对我说,做洗洁精我一个人就行,你不妨考考这个辅警试试,毕竟是份正经工作。我说,你一个人又做又送的多辛苦!瑞红嗔怪,瞧你说的,这么点儿活还能累着人?

趁着去保定进洗洁精原料,瑞红硬拉着我去书店买了《刑法》《刑事诉讼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三本书。买完书,又被瑞红拽进理发店,把我一头心爱的长发给剪了。

从保定回来,瑞红天天督促着我背书学习。到腊月初一考试那天,我几乎能把那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三本书背下来了。从考场出来,瑞红问我,题都会做吗?我回答,都做上了,就是最后的作文怕丢分儿。瑞红一脸紧张地问,什么作文?你怎么写的?我说,作文的题目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做一名辅警》,我只写了一句话。瑞红搂紧我的胳膊问,你写的啥?我说,我只写了九个字,因为爱情,因为爱瑞红。说完,我就嘿嘿笑起来。瑞红明白我是在调侃,在我背上轻轻捶了两拳。

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我考试成绩好,还是我那个在烟草公司当经理的表叔私底下起了作用,正月初七,县公安局门口张榜公布出来的辅警名单上,我的大名位列其中。正月十六,我们这些新招录的辅警学员在县武装部的一个民兵训练基地统一培训,我骑自行车驮着被窝卷赶到那里时,意外的在这里碰见了我初中同桌郭佩佩,她已是一名县公安局政治处的正式民警了。

4

郭佩佩在我们集训期间,负责每天早中晚的三次集合点名,她身着笔挺的警服,脚上的皮鞋锃亮,警帽檐压着她油亮乌黑的齐耳短发。几年不见,我发现她比上初中时高了、白了、胖了,一对桃树叶子一样的眼睛也比那时宽了,显得特明亮。郭佩佩第一次怀里搂着个书夹子喊我名字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喊别的学员,也会看上一眼,但我感觉她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要比别人稍长些。因为在我冲她默默点了点头之后,她的目光并未从我身上滑走,而是有些茫然地流连在我这个方向。我想她肯定记起了我说她钢笔字写得烂的那件不愉快的旧事。我以为,郭佩佩会在我们训练的间隙找到我,跟我聊聊天叙叙旧什么的,事实上她半点儿那方面的意思也没有,整天不苟言笑,步履匆匆,身影穿行在训练场和我们的宿舍之间,我甚至没看见她与其他人拉过话。

训练我们的教官是县看守所的两名武警中队战士,郭佩佩让我们分别称呼他们赖教官、郎教官。他俩看上去比我们这些刚招聘来的协警年龄都小,每天把稍显稚嫩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不旁视,站军姿走队列时,我们稍有差错,上来就是一脚。我的舍友王振就曾经因为踢正步总不到位,被罚站军姿半小时。

学员们两个人一个宿舍,王振胖墩墩的,长了个又宽又长的大下巴,乍一看,一张马脸凹进去一大块。王振抽烟,有一回他去旅行包里拿烟,我偷眼看见他那包里除了成条的红河烟还有两瓶脖颈上系着红绸子的郎酒。王振给我递烟,我说,对不起兄弟,我不会抽。王振收回烟点着,衔在嘴上,把长下巴往起一扬,透过缭绕的烟雾斜睨着我问,你多大了?管我叫兄弟!我说,我二十,属马的。王振又问,你几月生日?我说,三月初七。王振扑哧一笑,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快甭跟我扯淡了,我正月初五生的,以后乖乖叫哥!我脸一热,老老实实冲他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真不好意思啊,振哥,我以为我比你大呢!王振接了句,你以为,你以为就真是你以为的吗?

一天傍晚,我和王振从操场训练回到宿舍,简单洗过手脸,端起饭盆准备去食堂打饭。王振挡在我面前,兄弟,别去食堂了,今晚哥让你开开荤!我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说,局里可是有严格规定,不让咱们出这训练基地的院子。王振长下巴一歪说,我说要出去了吗?等着!说完,他就仰躺到床铺上吸烟。我把饭盆放回原处,出去打了盆水回来开始洗袜子,见王振床底下丢着两只,我猫腰把它们勾出来,跟我的一起洗了。我把两双袜子刚晾上,他被子底下就响起来电话铃声,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手伸进被窝摸出个移动电话来。我见过的大哥大都有半块砖头大小,王振手里攥着的这个却比手掌还要小一号,我第一次见这么小的移动电话,感觉特新奇。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王振手里拿的那种移动电话是摩托罗拉掌中宝。王振把掌中宝的天线扯出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说话,我听出来他是在指挥着电话那头的人往我们所在的民兵训练基地来。王振接完电话,又把掌中宝塞回自己的被窝,转身对我一摆头说,走,取饭去!我俩偷偷摸摸从围墙上把外面人送来的下酒菜接了,又倒腾回宿舍。王振说,你把咱屋收拾收拾,我出去一下。王振出去不多时,就领着那两名教官回到了屋内。

俩教官被王振摆平之后,再训练时,他俩跟我和王振就有了一种默契。一到休息点儿,我们四个就凑到一块儿说话,这期间我跟他们仨学会了抽烟。自打那天晚上喝过酒之后,王振就再没登过食堂的门槛,每顿饭都是我帮他打回宿舍,而他则利用我打饭这段时间握着他的掌中宝仰躺在床上煲电话粥。

有天中午,我端着刚从伙房打的两份饭菜往宿舍走,半路上郭佩佩堵住了我。我一手一个饭盆,立在原地,盯着她鼻翼上一粒新长出来的小痘痘,冷冷地沉默着。郭佩佩单刀直入,你要真打算在公安局干长久,就注意点儿!协警虽不是正式警察,但也有严格的纪律要求。我听她把话说完,马上猜到她知道了我们那晚喝酒的事。我当下心里一慌,却故作惊讶地问,我怎么了?她狠狠剜我一眼,你怎么了,你知道!丢下这句话,她快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朝她背影瞪了一眼。回到宿舍我把这事跟王振讲了,我担心地说,郭佩佩可能知道那天咱们喝酒的事了,她要跟局领导汇报就麻烦啦!王振对我笑笑,别理她!听说她现在正跟宣传部一个副部长的儿子搞对象,那小子是个卷毛狮子兽。王振又把他的長下巴扬得老高,不就一个宣传部的部长吗?还是个副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看不惯姓郭的那股假模假式的傲气劲儿!不过,她胸大屁股大,没准将来能生小子。王振说完,冲我挤眉弄眼嘻嘻坏笑,我却笑不出声。郭佩佩的话真把我给吓住了,我可不想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弄丢了,那样太对不住瑞红了。自从郭佩佩说过我之后,不管王振怎样,我开始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训练的间隙,我多次以上厕所为借口,尽力躲着王振和那两个教官。好在按规定进行的半个月强化训练很快结束了,我们这些协警学员通过了最后的测试,全部被县公安局聘用。

局里给我们发放了统一的服装,这服装除了跟真正的警服在臂章和肩章上有所区别之外,打远看几乎一模一样。当我穿着崭新的制服突然出现在我娘和瑞红面前时,瑞红呀地一声尖叫,上来就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差点儿把我头上带警徽的大檐帽给撞掉。我娘在仔仔细细把我端详一番之后,把头歪向一边,悄悄抹起了眼泪。她说,要是你爹还活着,不知有多高兴呢!瑞红说,你走这些天,那个李庚须来家找你好几趟。听到李庚须回来的消息我挺开心,就笑着问瑞红,那家伙回来了呀?瑞红淡淡地说,他手脚不干净,你现在身份变了,今后少理他。我一怔,瞅着瑞红,认真点了点头。

县公安局把我们这些招聘的协警作为新生力量充实到了各基层单位,我被分到刑警大队三中队,办公地点在武垣县最北面一个乡的乡政府大院内。上班离家虽远,但我很开心。在我印象中刑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警察,对破案抓人我从小就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当我得知王振被分在局机关的治安大队后,不无惋惜地对他说,你家老爷子那么厉害,咋不让他给你找找人去刑警队?他诡秘地一笑,兄弟,你懂个啥!我抬手挠着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治安大队哪里比刑警队厉害?不过,时隔不久我就懂了,王振去治安大队是有目的的。

因为李家佐离我上班的地儿有二十多华里,为了表现好,我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两头都见星星。这期间,瑞红告诉我小东北想在他干活儿的大连海鲜城请我吃顿饭。我娘则说,刘大脑袋来家了,给咱拿了两只烧鸡、一箱苹果,我死活不要,他把东西搁门洞里,走了。我问我娘,刘大脑袋提没提咱村北那块地的事?我娘说,他只说要请你吃饭,没说别的。我冷着脸点了点头。

到刑警三中队报道后,外号“大嘴”的李队长把我分到三探组,让我跟着一名姓许的老警察。李大嘴队长对我说,许探长是老侦察员了,刑侦经验丰富,是咱全省公安系统出了名的破案高手。你一个青瓜蛋子,要塌下心来跟许探长多学几样真本事。我边听,边偷眼看着李队长咧至腮帮子深处的大嘴。李队长说话时,嘴里的牙齿几乎全部裸露了出来。面对这些白森森、亮闪闪的牙齿,我频频点頭。

许探长大高个,稍微有点儿拱肩。四十多岁的模样,却谢顶谢得厉害。他把脑瓜顶左侧剩下的一绺头发留得贼长,盘绕于头顶之上,这样,几乎能遮严从前额到后脑勺那一大片不毛之地。许探长不笑不说话,而且说话语速特快,爱带“他妈的”这句口头语。跟许探长混了一星期之后,我发现他这人真是不赖。

报到后的第一个星期,辖区内的榆林村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犯罪嫌疑人趁事主不在家,采用挖门撬锁的方式直接进入室内,偷走了两洋灰柜的麦子。许探长开着桑塔纳警车带着我到榆林村勘察现场,一下潴龙河大堤,望见孙长友家那幢两层小楼,我心里就开始敲小鼓,不断把头上的警帽往下拉,恨不能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严。我俩看完现场,许探长对我说,咱找村长去。就开车拉着我沿村街东拐西绕好一阵子,最后把车停在了孙长友家大门口。狂乱的心跳弄得我浑身早没了气力,我隔着车窗玻璃看孙长友家的黑漆大门,看他家门旁的围墙,看得两条腿软塌塌的。我发现自己曾经用刷子写在门板上的“欠债还钱”四个字早已杳无踪影,就连小东北泼洒在围墙上的红油漆也没留下半点儿印迹。要不是许探长立在车旁捋着脑瓜顶上那绺长发催我,打死我都不会从车上下来。接下来,与孙长友的会面,让我渐渐消除了被孙长友认出来的恐惧心理,我拼命在我的记忆库里检索,面前这个四十来岁、肩宽背阔的壮汉竟然没在我脑瓜里留有半点儿记忆。不单我是这样,从孙长友殷勤地给我递烟、端茶的表情来看,他同样没有记住我。我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许探长跟孙长友简单了解了一下丢麦子那家的情况,又随口问了孙长友一句,村里过年玩钱儿,有玩得大的没?孙长友说,有,村西头刘老疙瘩家打麻将打五一二的,兜里不装个千头八百,下不去场儿。许探长听了,往起撩撩头发,眨眨一双大眼,淡淡道,给咱打听打听,看谁输钱了。孙长友哈腰赔笑,我明白明白。见许探长从坐着的长条儿沙发上起身,我以为他要走,就跟着立了起来。这时孙长友凑上去,许哥,我弟弟那件事有啥进展?许探长说,等市局的鉴定呢,鉴定一来,就抓刘大脑袋个兔崽子!许探长说完,径直往院里去。孙长友几步撵上,擦身绕过许探长,矮下身子,架起两条胳膊把许探长的腰圈进怀里,许哥、许哥,今天必须在兄弟这儿吃完饭再走!许探长把孙长友一条胳膊往旁一扒拉,我不走啊!我去院里上趟厕所还不行?

中午,我和许探长在孙长友家吃的饭,从他俩的谈话里得知,原来孙长友请托许探长办的事,还是跟孙长友欠刘大脑袋的钱有关。刘大脑袋带人找孙长友追账,把孙长友弟弟的脚筋给挑了。吃完饭孙长友送我和许探长上车时,悄无声息地把两条红山茶烟丢进桑塔纳警车后座。许探长双眼一立,悬起身子从后座上够过那两条烟,抓在手里,从敞开的车窗里往外一抛,两条烟不偏不倚落进孙长友怀里。记着,把打麻将输钱的人给我找出来!许探长说完,开车载着我扬长而去。

偷粮食的案子尚无眉目,潴龙河里又漂上来一具女尸。我和许探长开车赶到现场时,大堤上已聚起了人。麦洼里,闻讯从附近村子里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正蹚着返青的麦苗朝这里来。我和许探长被安排在外围维持秩序。我第一次见这种死人现场,好奇心驱使着我的眼睛不断往堤坡下瞄。尸体已打捞上岸,李大嘴队长和几名县局领导模样的人正立在那尸体旁边,看蹲在地上的两名法医把尸体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过了会儿,李大嘴从堤坡下上来,晃着一嘴的白牙跟许探长说,身上坠着水泥桩子呢,他杀!李大嘴这句话被周围看热闹的听了去,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骚动,人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开始往前拥挤。许探长往后撩一把盘在头顶的头发说,别挤了,都给我往后退!我见许探长着急,也虎起脸,用力推搡着往前拥挤的村民呵斥,没听到是杀人案子嘛,后退!都往后退!我越喊声音越大,语气也越发骄横起来。

5

早起,晨光刚把屋内的窗帘涂抹出些许的亮色,瑞红已把早饭备好。瑞红边用笤帚扫地,边侧着头对我说,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我问,什么事?瑞红说,你看自从你到公安局上班之后,我每次给大连海鲜城送洗洁精,小东北见了我就说,得给你庆贺,这都说了不下五回了。你看,当初他是跟着咱们来武垣县的,这么久了,你连个面儿都不跟人见一下,你感觉合适吗?我说,你没见我这天天忙得脚手不挨地儿,哪有时间跟他喝闲酒?那个偷粮食的案子还没破,这又出了个杀人沉尸的。十几天过去了,被杀那女的是哪儿的人,都没眉目呢!许探长说了,弄开这个案子,关键得先找到尸源。哎!要说死的那女的也够惨的,从河里捞上来,人都泡走样儿了,法医解剖完尸体,说她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呢!我说着,一掀被子,光着身子在床上立起来,在瑞红哎哎的抱怨声里,赤脚踩着屋地取下挂在屋角衣架上的裤子,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协查通报,展开来给瑞红看。瑞红扫了一眼,见上面有女尸的照片,忙冲我摆摆手,把身子转了过去。她说,快收起来,怪吓人的!我没听她的。我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把那张协查通报平铺在床上,俯身端详,上面有两张黑白照片,此时全部暴露在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底下,女尸旁边那张照片上是死者的衣物,其中有五个小耳环是从死者耳朵上取下来的。我的指尖一个挨一个划过那些小耳环,喃喃自语,按理说,屁股大点儿的武垣县这么穿耳朵眼儿的小闺女不多呀,怎么就找不到呢!瑞红背对着我扫地,头也不回地说,大连海鲜挺火的,小东北在那上班接触的人多,说不定他能认识呢。我冲着瑞红撅着的两瓣屁股撇撇嘴,笑道,你要是忒馋他请的那顿饭,那咱今晚就去,正好今天星期五,明儿不上班。瑞红一听这话,直起身瞪我一眼,我是那馋嘴的人?我想的是如果咱没考上这工作,那不见就不见,现在咱不是有了这份儿还算体面的工作嘛。总不见他,跟咱咋的似的!我跟瑞红赔着笑说,是呢!你说得对。但愿能借你的吉言,小东北给我们破案提供些线索。我边说,边把那张协查通报收起来,又塞回裤兜里,顺势穿上了裤子。我跟瑞红约好,我傍晚下班后直接去大连海鲜城,如果她下午在城里送完洗洁精,就去那里等我。

小东北请的这顿饭太丰盛了,鱿鱼、海参、鲍鱼我都是头回吃。正当我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之时,小东北抿嘴笑着说,大哥,我让后厨另外炒了海参和鱿鱼丝,等会儿你们走时,给你家我大妈捎回去尝尝。咱这边儿人吃海鲜少,好赖算是些新鲜玩意儿。我嘴里嚼着两条鱿鱼须对小东北连连点头。瑞红在旁边说,别太破费了,你挣钱也不易。小东北随口说句没事儿,没容瑞红答腔就转头对我说,大哥,那个跟咱一块儿打工的李庚须现在可是混得不赖啊!每次来这店里都是好几个人,一吃就千八儿的!小东北的话让我吃惊非小,真的?我一月工资才三百块钱。他们吃顿饭那么多?瑞红用筷子夹块鱿鱼放入我手边的盘子,咱不羡慕那个。人各有志,有钱多花,没钱少花,就他偷人家工地脚扣那一件事儿,我这辈子都看不起他!小东北没朝瑞红那边看,眼光依旧在我脸上,他往我这边凑凑,压低了声音,大哥,我看那帮人不像做正经事的。见小东北一脸神秘,我忽然想起那杀人沉尸案,忙把协查通报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小东北。你这儿来的人杂,见没见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耳朵上打了五个耳洞,戴一溜儿小银耳环。小东北把那张协查通报捧到眼前,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不刘大脑袋挂拉着的那女的嘛!小东北的话将我吓了一跳。我问,你是说刘大脑袋?小东北目光停驻在协查通报上,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大哥,你等等,我再细瞅瞅。小东北觑眼盯着协查通报,不对啊,这照片上的女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儿胖!我说,那是让水泡的。你就说跟刘大脑袋在一块儿那女的耳朵上是不是戴一溜儿小耳环吧?小东北目光黏在协查通报上,嘴里蛇吐信子樣啾啾有声。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敢肯定就是这女的。这几个耳环还有这条背带牛仔裤,一看就是她的。这女的跟刘大脑袋老来店里吃饭,她爱吃鱿鱼,一来总是点双份儿,所以我记她记得准!我脑袋里响了个炸雷,心突突狂跳起来。我从座位上倏地立起,一把将协查通报从小东北手里抢回来,然后猫下腰,抬起抖个不停的手点着他的前额,连着点了几下,又转身去点瑞红。我变得咬牙切齿,你俩都给我听好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这件事谁也不准跟外人说!我声音的抖动与我手的哆嗦相互应和着。小东北忙说,放心吧,大哥。我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能不了解这里面的轻重?除了你,谁问起这事儿,我都说不知道!小东北说话的嗓门很大,仿佛此时此刻他如果不把声音提高八度,就不足以让我信任。瑞红扭头看了看大厅里其他几桌食客,瞪我一眼,就你俩这么瞎嚷嚷,还用别人说?快吃饭吧,菜都凉了。我望着瑞红宽阔的脑门,心里涌动着无尽爱意。果然被她说中了,小东北真就认识死者。我夹了个鲍鱼过来,手托着坚硬的壳子用筷子剜出里面的肉送给瑞红。我的心跳一直在加剧,吃东西越来越没力气。

一阵尿急,我赶紧起身往厕所里去。正提裤子时,不想肩膀上挨了一掌。一扭头,见喝得双眼发红的王振立在身后。大哥,你也来这儿吃饭呀!我一边杀腰,一边跟王振打招呼。你喝大了吧?会不会说话?王振嘴里喷着酒气,长长的下巴险些儿杵上我的脸,说完又在我背上擂了一拳。他往前跨一步,立在我刚才立过的地方掏出来就尿,他边尿边回头问我,跟谁来的?我意识到这是在厕所里,刚才跟王振那样打招呼实在是不合时宜,就尴尬地对他笑着说,两个朋友。我走到洗手池跟前,一下拧开两个水龙头,等着王振过来洗手。王振走过来,手伸到水龙头底下任水冲着,歪头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向我,在刑警队咋样?我边洗手边答,挺好的。王振挓挲着两条胳膊,朝地下甩着手上的水,眼睛仍不离我的脸,遇见什么难事,就来治安队找哥!别不好意思,咱哥俩儿也算同甘苦、共患难的。我连连答应着,心想,他家条件那么好,却不小瞧人。这样一想,内心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当王振快跨出洗手间门槛时,我鬼使神差般叫住了他,大哥,你听说潴龙河那个杀人沉尸案了吗?王振头也不回,那么大个事儿,全武垣县都轰动了。你问我知道吗?王振反问时故意把“吗”字拉得极长。我紧走几步,追上他,抻他衣服一下。王振驻足,瞪我。我贴身上去,凑近他耳朵哑着嗓子说,大哥!我或许知道死的那个女的是谁。王振肩膀一哆嗦,当即瞪大了眼睛,下巴微微颤动起来。他一把揪住我胳膊,又把我拽回了洗手间。

王振突然恼怒了一样,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你真知道?我冲他点点头,应该差不多吧。王振不再说话,他摸出一盒红河烟,抽出两支一起点了,然后把其中一支递到我的手上。王振皱着眉,吸了口烟,又用那种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我,这件事,你和你们队上说没?我用力摇了两下脑袋。王振又问,其他人呢?我再次摇头。王振吁出一口烟,烟雾全部撞到我脸上。他的语气稍平缓了一些,兄弟,是这样,我现在需要这个线索。也许,你不懂,但它对我一生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把这条线索转让给我。我听他说得郑重,又提到“转让”两字,就有些不解地问,转让?王振说,对!转让。你告诉我之后,由我来和局领导去说。你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烂在心里,永远不能提!我弄不清这条线索怎么会对他如此重要,就挠了挠脑袋说,我们哥俩儿可以跟着专案组一起破这个案子呀?王振又一皱眉,下巴歪向一边,嘴里啧啧连声。他再次变得急躁起来,脸上的肉歪拧着,兄弟,你咋就听不明白呢!我就想自己提供。我可以花钱买你的。你说吧,多少钱你能卖给我?我知道王振有的是钱。不过此时他跟我谈钱,我感觉他是在亵渎我俩的友谊,我故意气他,我要一万,你给吗?王振毫不犹豫,他伸手一把揪牢我肩头的衣服,好!兄弟,咱就这么说死了。只要是你提供的这条线索一经局里确认,哥立马去银行给你支钱,一万,一毛也不会少!我的脸莫名发起烧来,尴尬地咧了咧嘴,嗫嚅道,大哥,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我跟你开玩笑呢!王振明显被我这句话激怒了,他说,你怎么这么大人了,总娘儿们唧唧的!你甭给我说你不要钱。你不要钱,我还怕你到处乱说呢。你的家庭条件我也多少了解一点儿,甭想吃又怕烫着。你给我句痛快话儿,到底卖不卖?我被一脸怒容的王振吓到了,脸更加烧灼得难受。我说,大哥,你别生气。钱的事,咱以后再说,我先告诉你谁跟河里漂上来那女的有瓜葛。说完,我把抬起来的两只手圈成喇叭状贴到他耳朵上,一字一顿说出了“李家佐刘大脑袋”几个字。

根据孙长友提供的线索,许探长很快就锁定了榆林村那起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事主邻居是他亲侄子,两家隔墙住着。这侄子结婚后连着生了仨闺女,一心盼着抱上个大胖小子,被罚得家徒四壁仍执念不改,不见儿子死不休,砸锅卖铁也要生下去。等到那媳妇最后怀上,偷着花钱找人给检查出来是个儿子,夫妻俩就开始东躲西藏,但最终未能逃过乡干部们的围追堵截,最后把那已经长成型的儿子从他媳妇肚里硬生生给掏了出来。这侄子从此一蹶不振,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许探长给他戴上铐子时,他还醉卧在自家炕头上。我注意看了一下那条土炕,光溜溜的,连条炕被都没铺,那中年男人佝偻着腰,蜷缩在一团烂棉絮里头。我俩把他带回队上的办公室,他主动走到屋角,把身子蹲了下去。许探长拎着电棒走过去,一把薅住那人蓬乱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厉声喝问,知道为什么抓你吗?那人双手捂住许探长揪着他头发的手,俩烂红的眼角跳了几跳,摇摇头,看上去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许探长把手里的电棒举到他耳边,晃了晃说,说!你叔家麦子哪儿去了?电棒在许探长手里突然嗞啦啦叫唤起来,火星子溅到那人脸上。中年男人嗷嗷叫着,双手抱头,挣开许探长揪着自己头发的手,蜷起精瘦的身子蹲回到地上。略缓口气儿,他斜仰起脑袋,脖子仍缩进衣领,带着哭腔说,偷我亲叔家的也算啊?许探长断喝,偷你亲爹的也算!

我和许探长开始给那个犯罪嫌疑人做笔录。许探长审问,我记录。这个过程中,犯罪嫌疑人说着说着就哭哭啼啼起来,把一张皱巴巴的脸都哭花了。他说,你们别问了,一枪崩了我算了,我早不想活了。我想吓唬吓唬他,可又觉得他那副样子挺可怜的,狠话好几次溜到嘴边儿,都被我强咽了回去。

我和许探长押着那人到县局法制科办手续时,天已黑透。在队上,我听许探长给法制科的人打电话时,一直对着话筒说软话。路上,许探长跟我说,今晚不把这小子关进去,咱俩就得看他一宿。法制科的人说了,占用他们下班时间,我得请客。请就请!到了局里,许探长上楼办关人手续,我在楼底下车里看人。正这工夫,影影绰绰望见个人影一瘸一拐从公安局大门外面进来,近了,我认出来是郭佩佩。她快走到车边时,我把车窗摇下来,大声冲她哎了一声。郭佩佩吓了一跳,两个桃树叶子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慌地朝我这边扭过头来。那一瞬,院子里灯光迷离,我的目光被她满眼窝的泪水晃了一下。郭佩佩站在原地,觑眼看清车内是我,捧起双手在脸上搓了一把,冲我冷冷地说,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嘛?我朝身边的犯罪嫌疑人努努嘴,关人。郭佩佩扫一眼我身旁的人,说没事儿我走了。说完,她继续朝亮着灯的办公大楼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警服右肩上的肩章掉了,穿肩章的布带随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上蹿下跳。联想到她刚才眼里的泪水,我心说,不对劲儿呀,她这是咋了?于是,我又冲着她的背影大叫,郭佩佩!我看见郭佩佩停下来,却没回头。她只在黑暗中背对着我站了一小下,又继续朝前走。我喊道,郭佩佩,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呀,你忘了我们是同学,我可记着呢!郭佩佩脚步不停,快步进了办公楼。

我和许探长把人关进看守所后,许探长对我说,晚饭一起啊?法制科那俩小子在饭店等我呢。我说,别了。我晚上跟同学有点儿事,您把我送到局门口就甭管了,我同学去那儿接我。许探长边开车边瞥我一眼,那改天我单独请你。我嬉笑着,哪有师傅请徒弟的道理,改天我请您!许探长听完我说这话,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许探长把我放在公安局门口,我看着桑塔纳轿车跑远,这才回身朝办公楼里走去。我没到过政治处,只好沿着走廊挨个看墙上的门牌。从一层开始,在办公楼里一层层找。来到三层楼梯间,我眼前一亮,政治处的塑料牌子白底黑字赫然悬在头顶前方。我几步走到门口,蜷起手指小心敲门,边敲边喊郭佩佩。這时,楼道深处有一处房门开了,郭佩佩从那道房门内闪出半截身子。别敲了,找我什么事?郭佩佩这么一问,倒把我给问愣了。从那个房间内漏出来的灯光在黑暗的楼道内泄了一小片儿,也洒了扒着门框的郭佩佩半截身子。我见她已脱掉了警服,上身穿件粉红色的绒衣,眼泡又红又肿。我说,没什么,那会儿我见你哭,有些担心。郭佩佩脸一沉,你瞎说什么呀,我多会儿哭了?说完这话,郭佩佩缩回身去,砰的一声关严了房门。我独自立在沉寂黢黑的楼道当中,分明听见了迎面而来的房门上锁的声音。

我又羞又恼,从三楼沿着楼梯往下走时,我的小腿肚子酸胀得难受。快下到一楼时,头顶上有人哎了一声,我仰脖往上一瞅,郭佩佩正趴在三楼的楼梯扶手上望着我。你怎么来的?郭佩佩问。我带着怒气说,许探长送我过来的。怎么了?郭佩佩又问,那你怎么回李家佐?我没好气地说,走着!说完就朝一楼大厅内走,不再理她。郭佩佩追下楼来,撵上我说,我开车送你。我看也不看她,我可用不起你!郭佩佩说,瞧你个德行!乖乖在局门口等我,我去后院开车。

郭佩佩开的是一辆顶棚上有警灯的轿车,比我们队上的桑塔纳个头大。她在局门口的便道上接上我,一直目视前方专注地开车,仿佛坐在副驾驶上的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她又恢复到平素那种高冷的状态了。直到车子开出县城,上了奔潴龙河大堤的土路,我实在耐不住这难熬的沉闷,就开口问她,傍黑那会儿,你怎么了?她眼睛盯视着被车灯照得灰白的土路反问,什么怎么了?我说,你哭啥?她说,心里不痛快,想哭就哭。我说,你的警服扯了。她不再说话,但我偷眼看到她的两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挂满了泪花。我挪挪屁股,坐正身子,看向前方,车子正爬一段缓坡,上了这个坡就是潴龙河大堤。我说,你们家是大堤西面的郭庄。那时候,咱们在乡里上初中,一到暑假男生们就凑到一块儿来这潴龙河里洗澡,你们女生一群一伙背着草筐在大堤上……还没等我把话说完,郭佩佩突然一个急刹车把警车在大堤上停了下来,她打断我的话,你有烟吗?我疑惑地看一眼黑暗中面庞模糊的她,犹犹豫豫地说,有。怎么了?她把车熄了火,伸过一只手来,给我一支!我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把烟和火递给了她。郭佩佩抽抽鼻子,衔了一支烟在嘴上,点燃,又把烟、火递还给我。接着,她慢慢摇下了车窗,轻软的夜风就轻拂到了我俩脸上。

郭佩佩抽了几口烟之后,开始咳嗽。她那压抑着的、从胸腔内迸发出的吭吭声,让我想起了我爹。她把手里的烟丢到车窗外面,双手一动不动牢牢握着方向盘。她突然发问,你说人要是不长大多好呀!我嗯了一声。她幽幽问道,你们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控制她?我不解地反问,这话什么意思?郭佩佩又说,我爹就经常打我娘。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更轻了,像从嘴里飘出来的一声无力的叹息。四野沉寂,黑暗无边,我模模糊糊看见她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想起王振说她胸大屁股大的话,不由耳热心跳起来,我慌忙把脑袋朝向窗外。过了有一会儿工夫,仿佛天外之音,我听到旁边座位上的郭佩佩叫我名字,接着感觉到我的一只胳膊被她用手抓住。我回过头,目光正撞上她桃叶眼里两大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她对我说,抱抱我!我迟疑片刻,凑了过去,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我的下巴颏拄在她头顶上,有浓郁的香气从她的头发里喷薄而出,比海飞丝洗发膏的香味还好闻,这香气令我一阵眩晕。当我感觉到她两个坚挺的乳房来回在我胸口摩擦时,我的手慢慢滑向了那里。离目的地还应该有一段距离呢,郭佩佩一把推开我,顺势在我那只不老实的手上狠狠拍了一掌。她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车子在潴龙河大堤上继续奔驰,从羞愧当中回过神来后,我对郭佩佩说,如果你那个对象打你,不管他爹是部长还是县长,我建议你快点儿跟他分手。郭佩佩剜我一眼,你懂个屁!我都怀孕了,咋分?

6

我一直认定潴龙河杀人沉尸案的犯罪嫌疑人就是刘大脑袋,但当我从电视上看到局里对外公布侦破该案的消息时,凶手却是女死者的男友。这让我有些失落。那个消息配发了一段录像,王振穿着协警制服与另外一名正式民警,一左一右押着一个身材瘦弱、蔫头耷脑的年轻人立在公安局门口。这段在电视上一晃而过的影像明显是摆拍的,但王振着装严整、表情严肃,看上去一身的凛然正气。这到底咋回事?难道刘大脑袋与此案无关?被杀的那女的不是小东北说的那个?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王振开着自己的桑塔纳轿车找到了我队上。

王振把我从办公室叫出来,我俩走出乡政府大院,钻进他停在乡政府大门旁边的车里。一上车,王振就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纸包,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拿着!我双手掐着那个沉甸甸的纸包问,这是啥?王振说,钱!怎么说的怎么办。一万块,镚子儿不少!听王振说得干脆爽利,我一怔,脑瓜有点儿蒙,着急地问他,我看电视上播了,犯罪嫌疑人不是刘大脑袋呀!王振淡淡一笑,刘大脑袋跟那死者是情人关系,被她男朋友发现了,那小子拿绳子勒死她之后,从潴龙河堤旁一块葡萄地里扛了个搭葡萄架用的水泥桩子,给绑身上,沉下去的。我问,那怎么那女的失踪那么多天,家里也不知道找她?王振说,一个歌厅的服务员,据说是承德的,自己租房住。谁找?我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王振说,你把钱拿上,我得回局里了。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就行。我瞥一眼手里的纸包,再瞅瞅王振杵向我的长下巴,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一万块钱呢。我娘押在刘大脑袋那儿的借条,一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借他三千块钱,用了不到一年,利息再高,有四千块钱足够还给他了。这一万块钱对我诱惑力太大了!不过,我一想王振毕竟是我曾经的舍友,又一直对我挺好,现在拿他这么大数目一笔钱,有坑他的嫌疑。想到这,我屁股上仿佛扎了刺,不由坐立不安起来。我咧了咧嘴,硬硬心,把钱往他怀里一塞,算了!咱兄弟之间,帮个忙就动钱,显得太外道了。王振一听就变了脸,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兄弟情义是兄弟情义,事儿说事儿。男人要想在社会上立足,吐口唾沫就得是个钉。说好了的事,现在你反悔,这不是给我难看吗?我见王振数落我,想了想说,大哥,要不这样,你给我留四千吧。算我借你的,以后我挣钱了,还你。王振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最腻歪你这娘儿们唧唧的秉性,从来就没个痛快劲儿!好了,我回局里还有事,甭跟我说借,先给你四千。王振说着,三下两下撕开那个纸包,不断往手指上啐着唾沫,点齐四千块钱,拍在我手上。

那天傍晚,回到家,我背著瑞红悄悄找到我娘,把四千块钱塞给她,让她拿上钱马上去找刘大脑袋把那张借条赎回来。我娘见我一下子从兜里掏出那么厚一摞钱,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神色慌张地问我钱是怎么来的?我说单位发的奖金。我娘半信半疑的目光在我脸上画了好几个圈儿,最后叹道,看来你找公安局这差事算是找对了。

夜里,熄了灯。我跟瑞红躺在一处,由于我娘从刘大脑袋那里拿回了借条,我如释重负,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一翻身摸黑儿把瑞红揽过来想要做那事儿。瑞红轻轻扒开我的手说,我身上来了。我有些沮丧地松开她,重新把自己躺平。黑暗中传来瑞红的声音,我这两天去大连海鲜送洗洁精,都没看着小东北。跟饭店老板打听,老板说,他可能回家了。老板看起来挺生气,嫌他没打招呼就走了。我哦了一声。瑞红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说,一听小东北回家,我这心神也有些稳不住了,想想出来都一年多了,也不知俩孩子平时是咋过的?我又跟着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我见瑞红不再说话,就说,这边正是春暖花开,不知哈尔滨那边现在气温如何?等那边天暖和点儿,你就回去看看吧。我说着,摸索着找到瑞红一只手,拉了过来,两只手在被子底下安安静静焐了好一会儿。见瑞红仍不言语,我又说,你如果这次回去能把婚离了,等你回来咱就结婚。瑞红把被我攥着的那只手往外挣挣,又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比你年龄大,又做了节育手术,将来你肯定要后悔的。我一听她这样说,就把她那只想要逃的手给捉了回来,更用力地攥着。我说,你瞎说啥呢,我爱的就是你这种大姐型的,至于要不成孩子,再谈。养个孩子多麻烦啊!瑞红说,甭看你现在这样说,等再过些年你就不这么想了。我说,怎么会?瑞红显然有些烦躁,她紧着说,咱不说这个了。整间屋子又陷入了可怕的沉寂。至少过了十几分钟,瑞红小声细气的低语声响起,我跟你商量一下,这些天我多做几缸洗洁精,给那些宾馆、饭店备下些存货。估计我回去一趟也就十天半月的。耽误不了事!我说,好的。如果这次回去,你能把婚离了,去一个月都成。洗洁精是小事,咱俩的终身大事才最重要。另外,我看你做了这么多次,原料配比什么的,我也弄个差不多了。如果那边你一时半会儿整不清,我可以利用休息的时间做了给他们送。瑞红说,行。我走之后你好好的,别整天没心没肺地瞎胡混。你这个工作接触的人杂事多,平日里行为做事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少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把自己日子过红火了才是正事。我嘴里胡乱答应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瑞红用了三天时间,给跟我们有业务往来的宾馆、饭店都备足了洗洁精。我娘听说瑞红要回娘家,开始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她悄悄把我拉进她屋里,问我,你是不是跟瑞红闹别扭了?见我娘一脸忧虑,我忙说,我俩挺好的呀,您别多想,她就是想家了,回去看看马上就回来。我娘用衣服袖子擦着眼角儿淌出来的眼泪说,你可不能因为有了现在的工作,就跟人家孩子不一条心啊!我娘的话把我气笑了,我说,嘁!您这是说啥?她去个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放心吧!我娘捂着脸走开,边走别抽噎着说,俺舍不得这孩子走!我看着我娘的背影,眼里莫名湿润起来。

在武垣县火车站,我拎着我娘给瑞红装满土特产的鱼鳞袋子,她也拎着一个,走在站台上,我嘻嘻笑着对她说,哎,你看咱俩现在这样子,多像在塘沽捡脚扣那会儿。瑞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嘴角儿浮出一丝苦笑说是呢,就再不吱声。列车还没到站,瑞红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用两条细腿夹着,解下马尾辫上的皮筋衔在嘴上,开始往脑后梳理她的头发。她见我定定看她,就对我说,你还不过来抱我一下,万一我不回这武垣县了,你可没机会了。我瞥见站台上的人挺多,有些不好意思,就跟她玩笑,没机会就没机会吧,只要你舍得我就行。正说着,火车的鸣笛声穿越站台上嘈杂的人声在耳畔响起,循声望去,铁轨尽头一列火车喷着股白烟驶进站来。我把瑞红送到车厢门口,她把两袋土特产和随身携带的提包放在车厢过道上,又返了回来。她立在车厢口的台阶上把手里拿着的一个酱红存折递给我,保存好,这是咱们这半年多做洗洁精挣的钱,全在里面。我不接,仰头看着她说,你拿着吧!这时,火车开始鸣笛,立在车门口的列车员转身往车上走,瑞红隔着那个列车员的肩头把存折扔到了站台上。我把存折捡起来时,列车已缓缓开动,我看见瑞红脸贴着车窗玻璃睁大了那双杏核眼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抬起胳膊朝她奋力挥舞起来。往车站外面走时,我打开存折见上面有一万三千块钱,户头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心说,这个瑞红呀,拿着我的身份证去银行存钱,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瑞红走了一个星期之后,王振约我吃饭,我俩在一个露天烧烤店吃的羊肉串。一人喝了三四瓶啤酒之后,王振说在大街上喝不过瘾,他提出来换个有情调的地方。我没什么酒量,两瓶啤酒下肚,脑袋已开始发沉,我对王振说,咱不喝了。没想到王振不依不饒,结完账,开车拉上我就去了武垣县城最大的歌厅。我硬着头皮陪王振刚在歌厅的一间大包房里坐下,他开口就点了四个女服务员。

见几个衣着暴露的服务员一进门都把王振喊作振哥,我就明白他肯定是这里的常客。王振神秘兮兮地问我,知道这歌厅谁开的吗?我摇摇头。紧挨我坐着的一个女服务员用手抱着我的肩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振哥的。王振瞪她一眼,佯装生气地虎起脸,多嘴!但王振脸上又很快绽放出得意的笑容。他对我说,甭听她瞎说,这是我姨家表弟开的。王振对我说完,转头面对刚才说话的女服务员,脸色唰地一变,瞪圆了眼,冲她一招手,你个多嘴驴,过来!女服务员用手拄着我的肩膀起身,两只脚蹭着地板往王振跟前挪,嘴里胆怯地连连叫着振哥。王振把已启开盖子的一瓶啤酒递给她,下巴一扬,喝!你一口气连喝两瓶,我就饶了你。喝不了,你就当着这屋里所有人的面儿把衣服扒光,再在地上爬两圈儿。王振说完,现场除了我,其他的人都哧哧笑了起来。女服务员把手里的啤酒往王振跟前的茶几上一顿,豪爽地说,振哥,我不喝酒,直接脱给你看不就得了。王振把头往旁边一扭,你自己看着办!王振边说,边冲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晃两晃,我看你脸都红了。怎么样?没受过这刺激吧?哈哈哈……

我偷眼见那女服务员已脱掉外套,肉滚滚的两个大奶子在有蕾丝花边儿的乳罩包裹下,颠簸不已。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王振说,算了吧,别再冻着她,万一感冒了……没等我把话说完,王振哎哟一声怪叫,没想到你还有颗怜香惜玉的心。干脆让她扒光了,你偎着她。说着对已经脱掉裙子的女服务员喊着,快,快脱光了,让你这个哥哥搂着。我一看架势不好,就一只手死死按住肚子,扮一脸苦相跟王振哀求道,大哥,我可能是喝了凉啤酒闹的,肚子疼得受不了,实在撑不住了!王振拿眼斜楞着我,故意扫我的兴,是不是?我带着哭腔说,是真的呀,大哥!王振这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一番,最后说,脸白得像死人。你看,你咋还哭了呢?要是真不好受,你去歌厅门口的药店拿点儿药吧。我好像得了特赦的死刑犯倏地起身,连着给王振鞠了俩躬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捂着肚子一转身,逃一样跑出了那个房间。

来到大街上,我张大嘴巴呼气吸气,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溜达。我想如果能等到出租车就坐出租车回李家佐,如果打不到车,就去局里看看郭佩佩在不在,她要是在,就让她再开车送我一程。小县城出租车太少了,直到我走到公安局大门口也没在马路上碰见一辆。这次,我在公安局办公楼的三楼直接敲响了郭佩佩宿舍的房门。谁呀?郭佩佩在房间内的一声应答,让我欣喜如狂。我赶紧说,是我!里面却没有了回声。我抬头望一眼门框上方的窗玻璃,见里面仍黑着灯,就借着酒劲儿又敲了几下门,我说,开门呀,我喝多了!房间里的灯亮了,接着响起来咚咚光脚踩地的声响。房门哗啦一下从里面打开,立在门口的却是个一头卷发的小眼睛年轻人。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三角内裤,脚上没穿鞋,所有的光都集中到他干瘦的身上。你喝醉了,找她干什么?面前的男人满脸怒容,厉声问我。他一出现在门口,我就惊掉了下巴,现在面对他的质问,酒彻底醒了。我身子往后退着,连说对不起。对方恶狠狠叫出了我的名字,顿了下接着说,我记住你了,你小子等着!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我快步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时,身后走廊深处传出比刚才关房门声更响亮的声响,像是打碎了暖瓶或者别的什么物件,我确定那声音来自郭佩佩的宿舍。

我一刻不停地走出了县城。走进大洼时,以为没有了路灯,天地间会黑暗无比,不成想天上的一轮朗月和繁密的星星让整个旷野变得明亮而纯净,村道边的麦子已经长到超过膝盖,正在吐穗,皎洁的月光底下一丛丛的麦芒闪着幽光。潴龙河堤上的老柳树静默地站成一个个剪影,形成一道曲折、绵长的风景线。自从沿着公安局的楼梯往下走,直到走进这令我倍感安全的大洼深处,我已经无数次想过找回郭佩佩宿舍去,狠狠教训那个卷发男一顿。我猜他一定打过郭佩佩,我正好为她出口气。我目测过那男人的身高,应该一米七不到,我这一米八五的个头,一拳抡过去,保准让他满地找牙。但我从没有停下我的脚步,即使是现在,徐徐微风从大洼深处吹来,让我头脑清晰,内心无比安定的时候,我依然是朝着潴龙河大堤上疾步走着,想到气愤至极时,也只是积攒起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冲着远处河堤上的某一棵黑黢黢的柳树奋力挥动几下拳头。

7

我们队上把刘大脑袋给抓了,罪名是涉嫌故意伤害。抓他、审他、关他,许探长都没让我参与。许探长对我说,你们一个村的,避避嫌!许探长还对我说,刘大脑袋交代出你和一个东北人去孙长友家给他要过账。我一听,当即惊出来一身的冷汗。我争辩不是,不争辩也不是,惶恐的目光在许探长盘在头顶上的那一绺长头发上扫来扫去,夹杂在那绺长发间的几根白发翘起来,扎得我双眼生疼。许探长安慰我说,逮他,判他,是因为他指使人追账把别人打成了轻伤,要不,他要他的账,关咱们啥事!再说,他咋胡说是他的事,信不信,那是我的事。许探长说完,歪头冲我挤挤眼,随后一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我感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

刘大脑袋这事儿有惊无险,最终没有牵扯到我。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开始想念瑞红。瑞红走的时候,洼里的麦子刚没脚踝,现如今,麦子都黄了,她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世上的事架不住往深里细里琢磨,没事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跟瑞红和小东北交往的过程倒线团一样倒开,再捋顺上两遍,捋着捋着我就发现了这其中的端倪以及前前后后藏着的蹊跷。在塘沽时,小东北替瑞红出头;瑞红要跟我来武垣县,小东北也跟了来;小东北前脚刚走,瑞红立马也闹着回家。是不是小东北早就看上瑞红了,俩人趁我上班的时间勾搭到了一块儿!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不啻漆黑夜空里劈落下的一道雪亮的闪电,先是让我醍醐灌顶,随后就醋意大发。我脑子里开始反复迭现瑞红跟我在床上做那事儿时忘情的表现,想象她和小东北在床上的场景,想得我咬牙切齿,羞愧难当。

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接到县局政治处调我去看守所上班的命令。许探长听说局里要调我去看守所,把两只大眼瞪得牛蛋子一样。他问,你没得罪什么人吧?怎么在这儿干得好好的,要把你弄看守所去。那单位,上班得不错眼珠盯监控,责任还大。关键是去那里的,都是咱局里的老弱残兵。怎么就想起来调你?这里面准有事儿!许探长这么一说,我就想到了郭佩佩那卷毛对象两只凶狠的小眯缝眼。我对许探长说,领导,放心吧,我在哪儿上班,都不会忘了您对我的好,您永远是我的领导。许探长没说什么,转过身去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李大嘴队长道别时,他龇着一嘴的白牙对我笑笑,你小伙子實在,干事儿认真,在哪干也错不了。只是,今后行为做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听了他的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默默点头。

我还没去看守所报道,王振就把调我去看守所的内幕告诉了我。他是在通知我他调县委组织部的消息时,顺便跟我讲起这件事的。王振在侦破那起潴龙河杀人沉尸案后,由于协警的身份受限,公安系统没能给他记功,但却受到了县里的嘉奖,他个人也得到了县主要领导的关注,开过庆功会不久,就把他破格录用为了县组织部干部身份的办事员。那天王振鄙夷地看着我说,你说你闲着没事儿招惹那个郭佩佩干嘛?那个卷毛狮子兽直接找公安局长反映你做洗洁精,利用协警身份强买强卖,我估计你今后洗洁精也做不成了。我说,他胡扯!王振笑笑,谁听你的?我被王振抢白得哑口无言。王振最后歪着长下巴瞥我一眼,可能是看我可怜,就又说了句,长点儿心吧,都勾着呢!这就是中国小县城的熟人文化。懂吗?我被他教训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跟个傻子一样木在原地。

果然像王振说的,我在看守所上班头一天,所长就找我谈话,郑重其事告诉我,如果还愿意在公安上干,那就不能在社会上做任何生意,业余时间也坚决不允许。如果不愿意干,可以直接到县局政治处写辞职报告。之前我从未跟这个长着一头花白头发却有一张年轻脸庞的所长见过面,只听说他姓孙,家里有个六七岁大的傻儿子。见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阴沉着脸,看都不看我,却把话说得掷地有声,我的心透凉透凉的。我紧抿着嘴唇,听完他对我的告诫之后,连连点头称是。我没有如许探长所说,去关押犯罪嫌疑人的牢房内守监控,孙所长把我派到看守所大厅,守着一台电脑登记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简单来说就是在看守所当内勤。从大厅进到真正关押嫌犯的牢房,要经过三道厚重的铁门,每道铁门门口都有持枪的武警把守。上班第一天我就在大厅见到了我们在民兵训练基地集训时那俩教官。小赖、小郎俩人认出我后,同时朝我友好地笑笑,其中小赖还冲我点了点头。我从电脑桌后面赶紧站起身,给他俩敬烟,俩人慌忙摆手。小郎抬手把肩上倒背着的微型冲锋枪顺顺,指指屋顶上的监控。我明白了他俩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着他俩从第一道铁门走了进去。

就在我逐渐适应并喜欢上这份工作的时候,李庚须被许探长他们给送了进来。随李庚须一并被送进来的有七个人,他们的罪名都是盗窃机动车。许探长呵呵笑着对我说,一个干大活儿的团伙。几个人在我面前一字排开,等着我给登记。我看一眼顶着爆炸头的李庚须,他正举着戴手铐的双手边在脖子上蹭痒,边歪头瞅我。见我看他,他冲我挤挤眼,豁牙一笑。他的这个动作立马就被许探长发现了,许探长喝道,李庚须,你老实点儿!我对许探长说,他是我小学同学。许探长耸了耸鼻子,我知道,审他的时候就老提你,说跟你在天津打过工。惯犯了!轮到李庚须登记,我对他说,你说你,怎么就改不了呢!李庚须勾头答道,二丑,对不起,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啊!我扭头问许探长,领导,我给他根儿烟行吗?许探长说,你说了算。我赶紧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插入李庚须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里。我对他说,再抽一根吧,一会儿到了里面,不是想抽就能抽的。李庚须用力嘬两口烟,又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用一只手夹了烟看我,我察觉到了他眼里涌起来的泪雾。见另外几个犯罪嫌疑人羡慕地看着李庚须吸烟,许探长用手戳点着他们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几个,进了这里面,一时半会儿你们是出不去了。要想将来到了法院那边儿判得轻点儿,那就都给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余罪没交代,趁早坦白,争取立功。过几天我还得提审你们!几个人都把脑袋耷拉下去,不敢看许探长。只有李庚须把许探长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始终仰着脖子看我,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看守所餐厅设在关押犯罪嫌疑人的牢房西北角。院子是个长方形,四周的高墙上架着电网,也就是说,每天的午饭时间,我要先穿过那三道有武警持枪把守的铁门,然后再路过一间间开有小窗的牢房,才能到达餐厅。想起来刘大脑袋关在这里,我曾在登记簿上查到他在七号牢房。去餐厅,路过那溜儿牢房时,我刻意往七号那个窗口多望过几眼,但始终没见到过刘大脑袋的身影。李庚须关进来之后,登记他的信息时,我有意把他和刘大脑袋关在了一起。

过麦收时,瑞红给我来了一封信。信没寄到公安局,而是直接寄到了村里。信是我娘从李家佐村委会拿回家的。我娘不认字,村里的广播喇叭一遍接一遍喊我名字时,被她听到了,她才去的村委会。村里人给她信时跟她说,你家二丑可是越来越了不起了,这都跟日本人扯上关系了。我娘把那封信交给我时问,你日本还有认识的人?我匆忙看一眼信封上的邮寄地址,上面确实写着日本大阪府大阪市中央区上町某楼某室。我顾不得回答我娘的问话,紧着拆开信,我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封信是瑞红来的。我极力在我娘面前压制自己的怒火,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淡淡说了句,我一个高中同学来的。说完,转身走进自己屋里,至少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十几遍。瑞红在信上说,年初,她回到哈尔滨方正县的家里之后,就跟她孩子的父亲商谈离婚的事,可那男人死活不离,还扬言她要是在外面跟人好上了,不仅要弄死她,还要弄死男的。恰好她一个嫁到日本大阪的表妹回来过年,说自己在日本大阪的邻居是名中学教师,人性格温顺,四十多岁,老婆出车祸死了,急着续弦,可以处处看。于是,瑞红就跟这表妹来了日本。瑞红在信上说,她其实是真心爱我的,但她比我年龄大,自己还不能再生育,又有一儿一女需要抚养。总之,不想拖累我,这成了她一去不回头的理由。我把那封信丢在床上,暗自揣度瑞红去了日本应该是真的,但很可能是与小东北一起去的,说不定他俩在武垣县时就已经商量好了。那些天,因为瑞红的事儿,郭佩佩结婚通知我,我理都没理她,一分钱的礼钱也没给她随。

就在郭佩佩结婚没多久,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轰动了武垣县,县委组织部的一名干部夜里喝醉酒驾驶私家车拉着俩小姐蹿进了潴龙河,人捞上来时,仨人全光着屁股,尸体都硬了。这干部就是王振。刚听到这消息时,我瞬时蒙了,傻了,多半天没回过神来。王振在公安局待过,看守所不少民警跟他认识,孙所长也知道他。大家吃饭闲聊起这事,孙所长冷笑道,作嘛,作得紧,死得快!我当时偷眼望了一下孙所长冷漠着的脸,他一头灰白的头发熠熠闪光。

日子一天天滑过,稚嫩的小棒子苗把整洼一拃高的麦茬彻底淹没时,李庚须在我去看守所餐厅的路上,隔着牢房的小窗口喊住了我。他开合着一张漏风的嘴巴压小声说,二丑,你能不能提审我一次,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交代一下。我看他一副鬼祟的模样,如实对他说,我只是个协警,没有提审资格。你要有什么正当的诉求可以在这儿跟我提。李庚须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把小眼睛眨巴得飞快。我当下就明白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同牢房的人。于是我就对他说,你要实在不愿在这儿说,一会儿我请示一下所长,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提出去。午饭的时候,我把李庚须的事跟孙所长讲了,孙所长搔着一头银发,锁紧眉头想了想,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你要知道,看守所与公安局其他科所队不同,我们天天面对的是狡猾奸诈的罪犯,李庚须有事,让他跟办案单位反映,咱们别跟着瞎掺和,弄不好,中午你还在这儿吃面条,晚饭就可能去里面啃窝窝头了。孙所长说着,把戳进面条碗里的筷子抽出来,凌空一挥,点了点窗外的一溜儿牢房。我听他说得严厉,忙说,所长,我懂,我懂了。话是这么跟孙所长说,但李庚须那小窄脸上急切的神情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虽然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让人觉得可恨,但他毕竟跟我是小学同学,还一起在外打过工,总的来说,他对我不错。万一他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让我给耽误了,将来他从监狱出来,还咋见面?孙所长的话,让我想到了许探长。我想,即使我直接帮不上李庚须,帮他给许探长传个信还是可以的。下班之前,我用看守所的电话给刑警三中队打了过去,把李庚须要求我提审他的事又跟许探长讲了一遍,许探长答应第二天上午就过来提审,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次日上午,许探长带着一名民警如约而至,他在我这儿办提审手续时,我没忘了跟他说声谢谢。许探长和那名民警进了提审室没抽一支烟的工夫,就急匆匆返回我办公室来了。不行!李庚须可能掌握一起重案的线索,但他只想跟你一个人讲。我吃惊地望着瞪着俩大眼坐在我对面的许探长,见他盘在头顶的那绺儿长发耷拉在半边脸颊上,光秃的额头上渗出来细密的汗珠。我说,所长说了,我没提审资格。许探长把那绺披散下来的头发往上一撩,我去找他!说完,他起身,近乎小跑一样奔向所长办公室。很快,许探长返了回来,孙所长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紧跟在他后面。孙所长对我说,去吧,我们在审讯室外面等你。审讯室里有监控,你跟李庚须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你说话要掌握分寸。我见他俩都是一脸郑重肃穆的表情,不由心里一阵紧张,我犹犹豫豫,嘴里嘟囔道,要不我别去了。许探长急了,大声说,你怎么这么傻!这可是你立大功的机会。李庚须不跟我们讲,估计就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我跟在许探长、孙所长后面,来到那个审讯室门口。许探长探身进去,把跟他一起来的那个民警叫了出来。我走进审讯室,回身把门关上。还没等我开口,坐在铁栏杆后面的李庚须就说,二丑,快!给我支烟。我边给他掏烟边埋怨他,有多重要的事非要跟我说?搞得这么神秘!李庚须见我把一支烟从铁栏杆的缝隙里递进去,就抻直了脖子来够,我发现他的双手都被铐在屁股底下的铁椅子上,就抽回手,把烟点上,踮起脚尖把烟直接塞进了他豁牙的嘴里。李庚须闷头狠狠吸了几口烟,抬起一对小眼睛看着我发起呆来。我又气又笑,兄弟,你不会是想法把我骗来解烟瘾的吧!李庚须又低头猛吸一大口,然后把烟屁股狠狠摁到铁椅子旁边的地上,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小眼睛放光,幽幽地说,兄弟,你多久没见过小东北了?我见李庚须不错眼珠地盯着我,脸上开始一阵阵发烧,一个念头迅速在脑子里闪过,莫非李庚须早就知道小东北和瑞红的事?我冷冷地答道,见不见他怎么了?李庚须说,我敢保证你至少半年多没见过他了。我正暗自忖度李庚须的心思,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在我盯视下,他又从豁牙里挤出一句话,他现在在潴龙河大堤旁边的一个蔬菜大棚里。李庚须这句话让我陡然一惊,我瞪大了眼睛大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在那儿干嘛呢?李庚须低下头,沉默良久,他发狠一样带着哭腔大声说,我们用绳子勒死了他,埋在了那个大棚里!我脑袋里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我想张口骂他胡说八道,但浑身瘫软,根本没有了张嘴的力气,只好由着他低语下去。二丑,我知道你不会信,但我会领着你们去,我记得那个大棚,它顶头的河堤上有棵大柳树,被雷劈掉了半个树身。二丑,这个秘密我只跟你说,我在号里跟咱村刘大脑袋说起过我掌握一条杀人线索,刘大脑袋说,我要是提供给他这条线索,他举报立功,有可能被判緩刑,他给我出到了二十万,我没卖给他。我之所以跟你说,是因为小东北是因你而死,他威胁过我们,要把我们几个人偷摩托车的事告诉你。我呆望着李庚须把他枣核一样的小脑袋缓缓抬了起来,泪水从他的两只小眯缝眼里奔涌而出,流得满脸都是。他抽了一下鼻孔里的鼻涕说,二丑,我不想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可我也不愿打工,我管不住自己呀!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我不想再像粪坑里的蛆一样活着了,早想走了。我刚要开口劝慰他几句,身后的房门哗啦一声,许探长、孙所长,还有刚才这审讯室里坐着的民警一齐涌进屋内。许探长呵呵笑着冲我竖了下大拇指,然后对一脸鼻涕眼泪的李庚须笑着骂道,哭什么哭啊,好好配合我们把人找到,就是重大立功表现,我保证你判不了死刑!

我茫然立在原地,仿佛突然失聪一样,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说什么了。

在李庚须指认下,挖出小东北那天,天空一直飘坠着绵密的雨丝。我没有进到那个大棚之内,我一直斜倚着那棵被雷劈过树身却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柳树默默吸烟。我的身旁,横陈着一口柏木棺材,那是我拿瑞红留给我那张存折上的钱买的。

侦破这起杀人案后,因为我是辅警立不了功,许探长和孙所长就给我申请了一千块钱的奖励。我知道后,分别找了这两位领导,我对他们说,我不要任何奖励,我只想名正言顺调回刑警队,如果不调我回去,我立马辞职。

去政治部办理回刑警三中队手续那天,在公安局大门口,我迎头撞见了正风风火火往外走的郭佩佩。她身着警服,双颊红扑扑的,两只桃叶眼乌黑透亮。远远望见我,郭佩佩把一只手臂抬得高高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接着又朝我挥动了几下她握紧的双拳。到了政治处,我才听郭佩佩一个办公室的民警议论,说她去县法院办理离婚手续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着实激动了一番,打心里为郭佩佩的选择高兴。

瑞红的第二封信是随着我调回刑警队三中队上班前后到来的,她在信上说,那个日本老师对她挺好,为了迎娶她入门,那男人图吉利,把原先的房子卖了,准备买套更大的。他俩现在借住在他母亲的房子里,要给那老太太交房租和水电费什么的,这让她特别想念我的母亲,信的末尾瑞红又一次感叹道,咱娘那可真是个善良的人!我感觉我该给瑞红回封信,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写,最后只写了八个字:江湖路远,后会有期。我骑着自行车去县邮局寄这封信时,从大洼里吹来的风已夹带上了几分秋天的凉意。我想,瑞红收到这封信时,又一个冬天就应该到来了。

作者简介:杨健棣,河北肃宁人,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12年开始尝试写作。有小说、散文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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