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拉·沃克
一到5月底,动物们就坐立难安。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南方吹来的沙漠热风就把牧草吹干了。赫苏斯·加尔松驱赶的1100只绵羊和山羊几乎无草可吃。加尔松知道,愁得“咩咩”叫的羊儿们也知道,是时候往北走了。那里的凉爽天气和新鲜牧草正等着他们。
徒步穿越伊比利亚半岛的旅程有400多公里,一路要经历酷暑、严寒、狂风和暴雨。从冬季放牧的马德里西部低地出发,经过大麦田和小麦地,穿过圣栎树林中点缀着刺柏和迷迭香的草甸,到达白肩雕筑巢、黑秃鹫繁衍的赤松林。继续往北走,穿过村庄和城市,进入狍子、野猪和狼的地盘,接着上至高原,下至河谷。一个月后,加尔松和他的羊群就会抵达夏季放牧的目的地——欧罗巴山上的高山牧场。
每年春秋,加尔松和他的羊群都要进行季节性迁徙放牧。季节性迁徙放牧(transhumance)一词由拉丁语中表示“穿越”的“trans”和表示“陆地”的“humus”合成而来。这种游牧形式意味着牧群在夏季放牧的高地和冬季放牧的低地之间来回迁徙,充分利用牧草最旺盛的季节,避开极端的气温。
游牧既能应对不确定性,又能适应粮食体系的可持续发展。被西班牙人摒弃了半个世纪之久的季节性迁徙放牧得以复兴,恰恰说明了游牧有助于保护生物多样性,还能为人口稀少的农村地区注入活力。
全球的牧场主要分布在草地、稀树草原、高山牧场、苔原和干草原上,共计覆盖了地球陆地表面的一半。全世界约2亿到5亿人从事的畜牧业对社会、环境和经济都有着重大意义。然而,人们误解并低估了它的价值,这也意味着国际上有关可持续发展的讨论和议程基本无视了游牧。
在努力恢复游牧传统,提高人们对游牧价值认识的道路上,牧羊人加尔松一直走在前列。他非常了解游牧的潜能,也深知游牧面对的挑战。
在20世纪的西班牙,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迎头赶上了历经数百年繁荣发展的季节性迁徙放牧。铁路及卡车运输占用了道路,与此同时,很多牧民加大了生产并选择定居下来。长达700公里的季节性迁徙放牧彻底停止了,整个牧道路网也落入荒废境地。几十年来,只有季节性短途迁徙放牧还在进行。
停止季节性迁徙放牧对西班牙的生态造成了严重影响。荒废的高山牧场丧失了生物多样性,发生野火的风险也大大提升。人们在低地上过度放牧,树木也停止了再生。
正是因为缺少新生树木,原本从事环保工作的加尔松才选择了季节性迁徙放牧。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据他回忆,当时人们认为复兴季节性迁徙放牧是“完全不可能的”,但他坚持了下来。1993年,在加尔松的努力下,西班牙完成了半个多世纪以来首次季节性迁徙放牧。此后不久,加尔松成立了季节性迁徙放牧与自然协会,帮助参与季节性迁徙放牧的牧民解决法律和后勤保障方面的难题。
一开始,加尔松的目标是恢复西班牙的牧道。历经数百年,一条条牧道早已深深地刻在了西班牙的土地上,长度共计约12.5万公里。尽管游牧可见于全球75%的国家,但只有西班牙立法保护供牧民迁徙的牧道路网。然而,加尔松对季节性迁徙放牧的展望远远超过了西班牙国界。他说:“我们想把这种模式推广到世界上的其他地区。”
走出马德里西部的低地牧场,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因为靠近城市,加尔松脚下的这条牧道日渐衰败。小汽车和摩托车压坏了草地,腐蚀了土壤。牧群几乎无草可吃,无水可喝。按理说,加尔松不会在此地久留,但他的羊群仍在这里,因为它们还担负着特殊的使命——恢复西班牙首都周边的牧道。
有了露营装备、夜晚圈住牧群用的便携式电围栏和运送物资的车辆,季节性迁徙放牧之旅不至于太不舒服,但仍困难重重。高速公路、庄稼和私人土地侵占牧道的现象十分常见。晚上很难找到过夜的地方,因为现有的落脚处年久失修,既没有水,也没有卫生设施。供牧群饮水的水源要么很少,要么间隔很远。想驱赶成百上千只牲畜穿过高速公路,还需要和官方协调。
恶劣的牧道路况是季节性迁徙放牧难以成行、难以进一步复兴的主要障碍。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牧场生态与管理学教授玛丽亚·费尔南德斯–吉梅内斯说:“如果A地和B地之间没有路,无论你多想迁徙都无法成行。”
几十年来,赫苏斯·加尔松一直为恢复西班牙的游牧传统努力奔走。
认识到这一点后,西班牙发起了“生命牧道”项目,力求恢复牧道在马德里和卡斯蒂利亚–拉曼查自治区的生态地位,改善牧场之间的连通性,帮助牧民解决他们面对的难题。在加尔松等牧民的合作下,牧群重回牧道,助力牧道的复兴。
马德里自治大学教授弗朗西斯科·阿斯卡拉特是“生命牧道”项目的协调人。他说,牧道能起到生态走廊的作用,可以为动植物提供庇护。迁移的牧群也能像自然界的食草动物一样,散播种子,连接各个栖息地,保护生物多样性。在西班牙,每只绵羊每天能运输5000粒种子,并给土地施3公斤的粪肥。“欧洲的自然环境需要那些如今已不见踪影的食草动物,也需要和季节性迁徙放牧类似的放牧形式。”阿斯卡拉特说,“你需要和牲畜打交道,驱赶牧群迁徙,还要根据季节对土地进行规划。”
“生命牧道”项目还将修缮沿途的供水點和遮蔽设施。阿斯卡拉特说:“如果我们能解决这几个主要问题,人们就会继续进行季节性迁徙放牧,或者未来能有其他人加入这一行列。这就是我们的期望。”
为了监测牧道的变化,项目团队会检测土壤性质、开展针对动植物群落的生物多样性调查,并在实验地段和参照地段收集牧草样本。据阿斯卡拉特所知,这是西班牙第一个从根本上恢复牧道的项目。
恶劣的牧道路况是季节性迁徙放牧难以成行、难以进一步复兴的主要障碍。
游牧能给生态系统带来更深远的好处。只要不过度,放牧就能刺激植物生长、提高生产力、减少土壤侵蚀并促进水分保持,而且季节性迁徙放牧恰恰有助于避免过度放牧。
加泰罗尼亚开放大学研究员埃莉萨·奥特罗斯–罗萨斯说,放牧还有助于降低发生野火的风险,以及减小野火爆发时的火势。“如果不再放牧,生物量积累就会逐渐提高。”奥特罗斯–罗萨斯说,“这会让生态系统更容易遭受大规模野火的侵害。”在野火易发地区,放牧是高“性价比”的防火方法。考虑到气候变暖预计会引发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野火,放牧对这类地区的好处尤为凸显。
最近,放牧被吹捧成了解决气候变暖问题的方法。然而,放牧究竟能对气候变暖起多大的减缓作用,目前还备受争议。部分研究人员称,放牧在提高长期碳储量方面有巨大潜力,但放牧究竟能固存多少碳,各方估值相差很大。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的一项研究显示,如果改善全球牧场的放牧管理,每年就可以固存4.09亿吨的二氧化碳当量,相当于人为二氧化碳年排放量的1.1%。
另有研究认为,雄心勃勃地断言放牧能减缓气候变暖是不对的。食品气候研究网在其2017年的一份报告中写道:因为有益于土壤健康、生物多样性和侵蚀防治,改善放牧管理是值得的,但这终究不是解决气候变化问题的重要手段。这份报告指出,放牧管理能抵消放牧业年平均排放量的20%—60%,但由于放牧只是畜牧业中的一小部分,其对总排放量的影响微不足道。报告还指出,放牧管理的固碳效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小,因为土壤的固碳效率会降低。
与依赖化石燃料、化学药品和饲料的工业化养殖不同,游牧只依赖季节性牧场。奥特罗斯–罗萨斯说:“放牧牲畜能充分利用不适合农业生产的资源,将其变成人类能消化和食用的食物。”
基于牧草喂养的畜产品也更有营养价值。生物多样的天然牧场能产出营养更丰富且包含健康脂肪的肉、奶和奶酪。极少的外部投入和高质量的食物产出让游牧成为了最具可持续性的食品生产体系之一。
社会各界都能享受到游牧带来的种种好处,尤其是长期以来受到忽视的农村地区,游牧能为其注入活力。世界自然基金会西班牙分会农业政策和农村发展协调人塞尔萨·佩特亚多说:“游牧能为农村地区创造就业机会,有助于应对农村人口流失,保护文化和宝贵的美食。”
有研究显示,西班牙的偏远地区已出现游牧复兴的迹象。比如在阿拉贡的比利牛斯山地区,很多家庭曾因居住和工作条件恶劣放弃了季节性迁徙放牧,但费尔南德斯–吉梅内斯发现,这部分家庭在过去的十年里重新开始放牧了。对牧民来说,只要可用于冬季放牧的低成本牧场越来越多,季节性迁徙放牧就会比定居畜牧更有利可图。然而,如何让牧民有机会在花费少、质量好的夏季牧场上放牧,以及如何用技术协调牧民家庭之间的时间分配,这两点也至关重要。费尔南德斯–吉梅内斯说:“季节性迁徙放牧确实能给生态、牧群健康和人类生活带来很多好处。不过,人们重新选择这种放牧方式的根本原因还是这样更有利可图。”
每逢移牧节,牧羊人会赶着羊群穿过马德里市中心。
一些没有相关经验但又想尝试新生活方式的人也有助于这种放牧方式的复兴。进入21世纪以来,西班牙各地涌现出了一批牧羊人学校,旨在向新一代讲解放牧的来龙去脉,让更多的年輕人参与季节性迁徙放牧。
佩特亚多认为,将天然牧场的粗放型放牧与工业化养殖区分开也很关键。按照她的说法,如不加以区分,“政策就无法有针对性地扶持游牧”。佩特亚多说:“应该用标签注明哪个源自粗放型放牧,哪个源自工业化养殖。这样我们就能了解一种模式的影响和另一种模式的优势,从而作出选择。”
费尔南德斯–吉梅内斯说:“游牧是一种能高效利用已有资源,能适应周围环境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不仅不会损害,反而能改善周围环境。比起摒弃这种生活方式,我们更应该从中吸取教训,因为随着气候和环境不断变化,这些教训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欧罗巴山上的高山牧场,加尔松和他的羊群安然地度过了夏天。他们在凉爽的清晨醒来,偶尔还会迎来阵雨,而这个国家的其他地区却在破纪录的高温中遭受暑热折磨。加尔松和他的羊群会一直待在高山牧场上,直到初雪降临,示意他们该返回南方了。
[编译自BBC网站]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