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
商周墓葬中常以动物殉祭,其中以鱼殉祭者并不多见。 从现有资料看,晚商至西周时期随葬有鱼的墓葬在分布上有一定特点,其墓主不少与铸铜手工业有关,可能代表了特定来源的群体。 目前尚未有学者对商代与西周葬鱼的墓葬进行专门研究,本文试作简要探讨。
商代葬鱼墓主要见于河南安阳殷墟(以下简称殷墟),共计37 座,主要分布在苗圃北地[1]213-214、殷墟西区[2]和孝民屯[3],另在郭家庄[4-5]、大司空[1]、小屯[6]等地有少量发现。除此之外,河北武安赵窑发现1 座[7]。
1959—1961 年在殷墟苗圃北地发掘墓葬85座,报告称,其中14 座墓葬随葬有鱼,鱼骨多数置于陶鬲内,少数放在二层台上[1]213。 但笔者在报告后面所附殷代长方竖穴墓登记表中,仅找到7 座注明出有鱼骨的墓葬信息[1]336-341(图1)。这7 座墓葬,基本位于发掘区中部,除2 座为殷墟三期外,余均为殷墟二期。 墓向以北向为主,单棺或无葬具,墓室面积均在1~2.6 平方米之间,墓主应为平民。 苗圃北地发现有铸铜作坊, 所发掘墓葬与居址交错, 个别出有范块、砺石、铜刀等,不少墓主生前当是铸铜工匠,因此推测上述葬鱼墓墓主身份可能与铸铜有关。
图1 苗圃北地葬鱼墓分布示意图
1969—1977 年在殷墟西区发掘商墓939 座,其中有6 座墓葬随葬有鱼。 (图2)这6 座葬鱼墓分散于中部的4 个墓区。 年代方面,殷墟二、三期各1座,四期4 座。 墓向方面,南、北向各2 座,东、西向各1 座。 M667 和M1006 分别在二层台上和腰坑内随葬一条鱼,其余位置不明。 参照韩建业先生对殷墟西区墓葬等级的研究[8], 其中M980、M1006、M1115 墓室面积在1.5~2.3 平方米之间,皆单棺,墓主应为平民;M667、M669、M1026 墓室面积在2.7~3.7 平方米之间, M669、M1026 皆单棺,M667 葬具不明,墓主等级比一般平民墓稍高。
图2 殷墟西区葬鱼墓分布示意图
2003—2004 年在孝民屯发掘645 座商墓,其中葬鱼墓有12 座。(图3)能断代者皆为殷墟三、四期,分散于南区5 个墓组。 墓向以北向为主, 西向、东向、南向者较少。鱼多置于二层台或棺椁顶部,个别明确是在鬲中,也有部分置于墓主身侧或肩、肘、手部。 一棺一椁墓有2 座,墓室面积在2~2.1 平方米;一棺墓6 座,墓室面积在1.3~2.1 平方米;简易或无葬具墓4 座,墓室面积在0.9~1.7 平方米。可见孝民屯葬鱼墓等级较低,墓主身份为平民。 孝民屯发现有规模较大的铸铜作坊,发掘者推测孝民屯部分墓葬的墓主为铸铜工匠,即上述葬鱼墓的部分墓主可能与铸铜生产有关。
图3 孝民屯葬鱼墓分布示意图
除上述地点之外,殷墟郭家庄、大司空与小屯也有零星小型葬鱼墓。 年代可知者均属殷墟三、四期,墓室平均面积1.8 平方米,单棺或无葬具,墓葬等级偏低。 鱼位于二层台上或腰坑内,抑或壁龛内。 小屯M48 东壁龛随葬两条鱼, 鱼头向南, 与墓主头向一致,这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座在壁龛葬鱼的墓葬。
殷墟不同地点乃至同一地点不同墓葬的葬鱼习俗都存在一些差异。 如孝民屯、殷墟西区内部葬鱼墓差异较大,葬鱼组合、位置各不相同。 棺椁盖上、墓主身上放置鱼仅见于孝民屯,腰坑葬鱼只见于殷墟西区与郭家庄。
殷墟以外,河北武安赵窑晚商墓M18,东侧二层台上陶鬲南有鱼骨,鬲北有碎兽骨。 墓室面积6.9平方米,随葬少量青铜兵器、礼器、玉器,墓主应为低等级贵族。 这是商代等级最高的一座葬鱼墓。
西周葬鱼墓共10 座, 主要见于陕西宝鸡周原(以下简称周原)的齐家[9]、礼村[10]、李家[11]、云塘[12]、贺家[13],另在陕西沣西张家坡[14]和山东长清仙人台[15]各发现1 座。
在周原葬鱼墓中,齐家发现4 座,礼村、李家、云塘和贺家各1 座。 墓向不一,多一椁一棺,单棺和一椁两棺墓各一座。 贺家M30 墓室面积11.7 平方米,墓主为贵族,其余墓室平均面积3.4 平方米,墓主应为平民。鱼多置于二层台上或填土中,个别置于陶鬲、铜鼎内,以及腰坑、棺椁之间。 根据报告说明,周原葬鱼墓均位于殷遗民墓区。 另参照马赛对周原人群构成的研究[16]及墓葬设置腰坑等特征,可明确葬鱼墓均为殷遗民墓。值得注意的是, 李家ⅣB3M2填土中有鱼2 尾,棺椁之间陶器及碎骨下压有一层鱼和鸡骨,报告提到:“M2 中出土的伞状陶管未见于周原其他地点,但在安阳殷墟和洛阳铸铜遗址中也曾出土过,M2 的墓主用作随葬品当非偶然,而且该墓恰好位于铸铜作坊的范围内或附近,因此墓主人很可能就是铸铜工匠。 ”[11]此外,2003—2004年发掘庄李遗址,发现6 座带有腰坑的西周墓,腰坑内有1 条狗或鱼, 发掘者认为墓主身份也可能与铸铜工匠有关[17]。 具体有几座葬鱼墓未说明,故本文统计葬鱼墓数量时未计入其中。贺家M30 年代为西周晚期,随葬铜鼎内盛有一条完整的鱼,随葬品丰富,是周原唯一一座贵族葬鱼墓。 据腰坑殉狗与“居葬合一”传统,发掘者认为贺家M30 是殷遗民墓。
沣西张家坡SCCM130 年代为西周早期, 墓内有鱼,数量、位置不明,该墓墓室面积仅1.9 平方米。墓中出有Ⅰ式簋,报告指出:“簋是早期器皿,在辉县和安阳的殷代墓中都出土过,但殷代墓中发现的只有Ⅰ式簋。”据此推测墓主为殷遗民。张礼艳亦认为SCCM130 所在墓区族群为殷遗民[18]。
山东长清仙人台M3 年代为西周晚期,其边箱一铜鼎内盛有鱼骨,另一鼎盛鸡骨。 该墓有腰坑、殉狗,和殷墟商人葬俗相同。墓室面积11.9 平方米,随葬品丰富,墓主应为贵族。 仙人台仅此一例葬鱼墓,墓主为女性,也可能是嫁到东夷的殷遗民保持其原有葬鱼习俗。
葬鱼墓最早出现在距今6000 至7000 年的关中和长江中游,见于陕西宝鸡北首岭[19]、临潼姜寨[20]与湖北宜昌朝天嘴[21]。 此后,在长江中游的巫山大溪[22]、湖北宜昌清水滩大溪文化墓葬[23]中,以及湖北黄冈螺蛳山[24]、山东胶县三里河[25]也有发现。新石器时代末期,长江中游湖北宜昌旧州河[26]与淮河下游安徽蒙城尉迟寺[27]也有个别葬鱼墓。 夏至早商时期未见葬鱼墓。
晚商时期,葬鱼墓集中见于殷墟。 考虑到晚商时期殷墟规模的扩张和人口集聚,葬鱼相关人群源于史前长江中游或黄淮地区也是有可能的。商周之际,葬鱼习俗从殷墟传播至周原。 目前所见的周原西周葬鱼墓,均可判定为殷遗民墓。 从随葬陶器和葬俗来看,沣西张家坡和长清仙人台所见的个别葬鱼墓也应与殷遗民有关。 因此,商周用鱼随葬可视为殷人葬俗。 另一方面,殷墟苗圃北地、孝民屯、周原李家等发现葬鱼墓较多的遗址都有大型铸铜作坊。 因商代及周原殷遗民有着居葬合一的传统,故初步推测葬鱼墓主与铸铜工匠存在关联。
史前葬鱼墓多数等级较高,而商周葬鱼墓普遍等级较低。商代与西周葬鱼墓均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均无墓道,结合墓室面积,可知使用葬鱼习俗的人群多为平民阶层,只有个别是低等级贵族。 葬鱼墓中只用鱼一种动物随葬的墓例最多,这类墓葬墓室面积多在1~2 平方米,仅随葬几件陶器,墓主身份低微。 前掌大遗址人骨同位素食性分析结果显示,食鱼较多者的社会地位大多不高[28],说明鱼在商周时期是廉价肉食。葬鱼墓墓主身份倘若是铸铜工匠,这类人拥有财富不多,他们从作坊附近水域捕获鱼类食用,用经济成本较低、容易获取的鱼来代替其他牲畜随葬。
不过从晚商至西周, 葬鱼习俗似乎也有向高等级墓葬扩展的趋势。 从墓室面积看,晚商葬鱼墓平均墓室面积2.1 平方米,多单棺;西周葬鱼墓平均墓室面积5.0 平方米,多一椁一棺。从盛放器皿看,西周晚期贵族葬鱼墓出现用铜鼎盛放鱼,而此前尚未见到。
鱼在墓葬中不同的位置,反映了鱼在丧葬过程不同环节的使用,其含义是有差异的:腰坑葬鱼是奠基用牲;墓主身侧及二层台、壁龛、棺椁盖上的鱼应是祭食,不少置于容器中;填土中的鱼也应是下葬过程中的祭祀。总之,墓葬中的鱼多应属祭食,与周代礼书中以鱼祭祀的记载相应。除现实经济因素外,葬鱼还有精神信仰、葬俗层面的意义。史前半坡文化葬鱼,蕴含氏族图腾崇拜之意;大溪文化口含鱼葬俗,是一种原始巫术的表现形式[29]。鱼在古代观念中能由水界飞临“两界”,墓中葬鱼或可作沟通天地、生死的神使[30],引导死者灵魂。 在《诗经》《周易》等文献中,鱼有象征配偶、情侣和多子的意蕴[31]。 此外,《诗经·小雅·无羊》:“众维鱼矣,实维丰年。 ”[32]葬鱼或亦有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