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波
一
我们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大叙事,比如散文,一段时间也要弄成“大的”——所谓“大文化散文”是也。但是,散而有约,从来是中国文脉中不可忽略的部分。笔墨虽小,却仍然可以读经论道。大历史,如果用小视角切入,未尝不可,所以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有李敬泽的《小春秋》。①李敬泽:《小春秋》,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小春秋》由作者发表在《南方周末》《散文》等报刊上的专栏文章结集而成,内容多为对《春秋》《论语》《诗经》《史记》等经典的全新解读。此番解读,不是普及性的知识评介和大众化的情感渲染及故事传播,而是带着个性眼光和个人感悟的有关于中国典故和精神历史的还魂再造。
文,是小文章;书,是小册子。但字里行间分明浸润着古来的春秋笔意、心灵索引乃至文脉章法。这样的写作,在每日消费海量信息遭遇空前过剩的当今时代,对于我们心脏的减压和生命节奏的舒缓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安抚与成全作用。
其实从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到杨绛的《干校六记》《杂忆和杂写》,一直到阿城的《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包括汪曾祺的许多别开生面的散文随笔在内,那种承接着《史记》白描笔法,点染着魏晋讲谈格调,透视着汉唐气象和风骨的娓娓道来的“娓语体”文学,已经活跃在当代汉语写作的骨骼里和魂魄中。
“娓语体”是当年林语堂的命名,他推崇明清小品文的审美风貌,舒朗别致,笔墨轻松,认读者为亲熟的故交,“作文时略如良朋话旧,私房娓语”(《论小品文笔调》)。就是说此种文体,不一定要文以载道,而是尽量取活泼和情味为上品。
而我们读《小春秋》,感觉那里面散发的生命气息和文章本色,已经大大背离和超越了从前以闲适散淡为宗的“娓语体”追求。李敬泽思接千载,笔抵八荒,在人生和历史、怀疑和信仰、价值理性和潜在无意识的深处,探寻着古中国的精神风骨和血脉传承。
从“自序”中,我们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李敬泽的理与道、心和法。
无论登高望远,还是俯瞰幽微,一个读史者毕竟离不开他的眼界、立场、胸襟与脉络。读史要有心,走笔应有魂,那魂和心,就是牵引和决定文章气质和行程的动力源泉所在。
他引李商隐《碧城》诗两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他说:“义山诗中有大寂寞,是一个人的,是岁月天地的……”故而,他望见的“星沉海底”“雨过河源”,就接通了宇宙的脉息、生命本体的律动。
“当窗见”“隔座看”,那种当下直观,那种悠远洞察,引发了李敬泽的无边联想。引发着他用诗人的想象力去体悟古中国典籍中埋藏的隐衷和底色。而《吕氏春秋》的章法,同样给予他深层次的触动和接引,“每章起首照例是时序、节令、物候与相应人事,岁月天地,然后才有故事和道理,小热闹和小机巧之后有大敬与大静”。
李敬泽说自己的创作只能是“小热闹和小机巧”,他知道“大敬与大静”已然不可得。这本书的命名,《小春秋》其题旨意味均在此。
“小春秋”的对面是大历史、大家国、大叙事、大天地……岁月悠悠,灵性的窥视和诗意的钩玄及哲理的思悟,尽都点染其间,那些大,反而出自小,成于小,作为背景和参照,倒也是难得的归属、依傍和成全,在我看来,这便是李敬泽的心意法门之所宗。
二
还原古中国经典以本来本真滋味和气色,确实构成了《小春秋》写作的整体脉络与格局。不为尊者讳,不为圣者讳,不为正统歌功颂德而曲意逢迎荫翳遮挡,理所当然是今日读史者的一份诚意和良知。
应该说《小春秋》作为难得的精神历史读本,其最突出的要义在于它的透视性、解蔽的冲动和重塑的热忱。书里收入的篇章每每为之佐证。
《鸟叫一两声》是该书的开篇作品,谈的是《关雎》的实质内核。“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老夫子千年载道,这道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李敬泽反其道而言之,“如果有人问:中国人从何时开始失眠呢?现存最早的文字记载就是《关雎》……”睡不着觉,想的是女人,而《关雎》跟什么“后妃之德”根本拉不上,在德与色之间,让人“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是后者,这叫人性本然。被“大话浮词所蒙蔽的人生”,我们见多了。研读古中国的气脉神韵,就是要翻过一座又一座道德礼教的墙。《诗经》之美,在于描绘了男男女女真实的感情世界,在于写出了民生多艰和心灵肉身饱受的忧患折磨,在于勾勒了天象地貌和万物百汇的勃勃生机与气象。
毋庸置疑,《诗经》多民风的古朴自然,亦不少雅驯称颂之道,另外还有不少写给失意者的诗篇。李敬泽举出《汉广》为例,说“雪夜诵《汉广》,其声凉而长”。为何凉而长,只缘那被思量的人与抒情主人公隔着一层花非花、雾非雾的时空障壁,其实是心理距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是男子追求女子而不能得的情歌,隔着浩渺的江水,倾诉了无限惆怅的心意。可思而不可求,人生悲哀在此。你看诗里那钟情炽热的男人简直要掏出了心窝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做,心上人都不会赏脸。全诗重章叠句,层层递进,“在那反复无奈的音调中,软弱变得无限长,像从肉体中抽出一根精神的丝,闪闪发亮,那是人类命定的、普遍的、绝对的软弱”。
这篇文章取名《马夫车夫、高跟鞋》,语多游戏三昧,是用现代人的目光逼视古人的情感恩怨,加之以现实生活细节的佐证和调侃。他说了一句近乎狠毒的话,——“啥是浪漫?浪漫就是无效合同……”你乖乖地当人家的马夫车夫,那隔着汉水长江的小姑娘就理会你了吗?再说那戏谑中的大学同窗想做人家的高跟鞋,“随你走遍天涯”,不也是落得个“大洋之广矣,不可泳思”,要知道你们之间隔着洋,全球化馈赠的是另一种无效的浪漫。
借古喻今,联类取譬,将古奥的《诗经》故事翻弄出了时下段子一般的幽默感,这就是李敬泽的本事,堪称文坛难得的佳话。此佳话,情趣丰满,亦庄亦谐,于风雅烂漫之际,勾勒人生真意,点化存在迷津,揭示历史困扰,彰显生生不已的精神大道,或许这番苦心和追求,赫然成就了李敬泽《小春秋》的微言大义,命题理路。
其中,《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无疑代表了作者萃取古道觅得真章之大集。每每读之,令人感喟莫名。该文围绕着孔子和众弟子困于陈蔡绝粮七日的故事,将《吕氏春秋》的经典记录,融会为一种传统风神的贯穿与承接。那就是“内省而不改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的孔子人生理想和精神品貌的奠基与落实,捍卫和坚守。这无疑成就了几千年来华夏文明的内修尺度和标杆。孔夫子其实是个迂而可爱的人,都快要饿死了,却依然鼓瑟而歌,弦音不绝。或许,陈蔡七日的围困,在生命的末路和最低点,一个人还能找到心灵和信仰的慰藉,用李敬泽的话说,“这不是身体问题,这是精神问题”。
《吕氏春秋》的著者评述,“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穷达不过是寒暑风雨的序章和间奏,是自然大道社会本性的机缘而动,是生生不息的命运的碰撞与交响。是以孔颜乐处,成了古中国精神令人神往的不朽章回。
刘再复曾以原型文化和伪形文化揭示我们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的价值龃龉和心灵交战。他看好《山海经》里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刑天舞干戚、共工怒触不周山这些英雄传奇,谓之中华民族精神的原型原典。后来,这些根脉在儒家正统礼教罗网里遭到了压抑、束缚和删削,伪形文化得以大行其道——很明显的标识就是,孔子最初那种纵情放歌精神强健的形象,经过汉儒和历代传承者附会、解读而异化变质缩略为单向度的封建礼法符号。
“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这掷地有声的庄严和决然,在李敬泽眼里,倒是可以理会为“生命的意义就在对真理之道的认识和践行”。
孔子困守生命穷途而“烈然返瑟而弦”,在这响遏行云的乐音的感召下,他的两个曾经彷徨犹疑乃至感觉到价值幻灭的弟子也终于走出了精神的迷途,子路“抗然执干而舞”,子贡呆若木鸡,喃喃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幡然醒悟,返身而诚。
李敬泽下面这段话真是说得太有意味了——
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是我们文明的关键时刻,如同苏格拉底和耶稣的临难,在穷厄的考验下使他的文明实现精神的升华,从此我们就知道,除了升官发财打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还有失败、穷困和软弱所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
很显然李敬泽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再生古中国文明细节的冲动与本事——他循着历史的遗留物,从若干典籍作品逸事的内部开掘,探索出一条通往人性深处历史深层的破迷开悟的路径。这里面既有正向的反省确立,也有反向的推导辨析。在破与立之间,作者展开了充满思辨张力的拉锯战。如果说《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写出历史轮转中孔夫子及其信徒的上下求索——在危难关头裸露出的强悍的生命意志的话,那么相比之下,《办公室里的屈原》则道出了屈夫子在强权政治面前哭哭啼啼委屈不甘的沦落虚弱之态——“《离骚》本是政治诗,但屈原有时把它写得像情诗,而且是失恋的、被抛弃的情诗”。应该承认,《离骚》很伟大,其中有民本思想的抬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有人格理想和内在情怀的捍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与此同时,在其不少段落和语义中,似乎的确也夹杂着不为当权者信任和重用的“怨妇情结”。正是在此,李敬泽道出了古中国历史沿袭承接中士人身上潜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心理结构状态,“官场失意”,人“就开始失态”。
屈原差不多是第一个写照了这种生命的尴尬和窘状的,用李敬泽的话说:“他唱出了中国人恒久的心病:在我们的男权社会,没有男人喜欢把自己当成女人,但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就是‘美人芳草’的诗学传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男人们见了女人还是男人,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马上就在心里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
其实,屈原的心病多矣。从前读《离骚》便发现了夫子的自恋,从开篇就可以嗅得到,用不可质疑的口吻赞许夸耀了他祖上如何如何光鲜荣耀,他的身世出生名姓如何如何端正美好,接着又赞许了自己的“内美”和“修能”的本事如何如何通达显赫。然而,说这些还不是为了取悦上意?美人(主上)如果接纳了我这“芳草”的取悦还好,可他偏偏不是这样,于是《离骚》的怨,就成了被遗弃的怨妇般的怨。
可以说《办公室里的屈原》活生生勾勒了我们文明系统中古已有之的某种根深蒂固的对权贵意识的崇尚膜拜心理,畸形的赏识文化导致了怨妇症结的泛滥,“于是每间办公室里都可能有屈原:上司昏聩,小人当道,俺这正派能干的人儿兮,偏不受重用……”
概而言之,李敬泽文本里敞开的透视力,照亮了历史风烟中晦暗的一角,让我们看到古人精神上的盲点和误区,以此矫正现代文化内部潜隐的病态因子,就成了《小春秋》打通古今门户,熔铸个性新我,赖以确立灵魂自信的一把生命钥匙。
三
不必讳言,一本有趣有滋味的书,即使是写宏大深邃的历史、远年溜走的风致,也离不开作者自己的解读态度和行文方式的微妙选择。在我眼里,将正大光明和幽隐微细合为一体,将明澈清澄与盘曲错落融为一炉,将历史的真实、故事的奥秘、人性的扑朔迷离,亦真亦幻地与文字的诗意、嬉戏、漫游,荟萃成审美精神的织锦,无疑构成了李敬泽写作《小春秋》的风格指向和隐性路标。
《小春秋》从写法上属于书话体闲谈,有小品文的筋骨和雅量,有诗意叙述的跳荡活泼,也充盈着读史者的省察目光和法眼,积淀着透入文化肌理与精神气脉深处的阅世者的逸致闲情。
我说它是正史的解法、野性的谈天。也就是说,李敬泽的书写,从体例上讲是随笔类,意到笔随,心性游历无拘无束,既秉笔直书,又回环迂曲,既具象扫描,又点化幽隐,充分地享有和唤起写作者自我的精神世界的烂漫底色。
这烂漫底色如果硬要归类,是不是可以承接延续包括如下因素:史识和良知、情趣与风韵、白描工笔间杂泼墨写意。
首先,用随笔书写历史,就要做到普及常识,正本清源,然后再加以发挥,阐述自己的个性见解。源不清,则流不洁。李敬泽在这些文章中,用非常敬畏谦恭的态度梳理辨析了古中国文明的若干话题和正史里潜藏的人生故事。他不拔高,不矫饰,也不煽情,用的是信史中的材料,讲究本色还原,然后才借题发挥。也即是说只有尊重历史的真实,用可信可靠的证据推理演绎,勾勒负载其间的生命精神,那么一个人的读史就是复活了历史本身的温度和灵性。
举例而言,他谈孔说孟,各有几篇文章,或聚焦某个观点,或点染若干事件,或夹叙夹议他们为人处世之道里的成败得失,无论作为经验还是教训,都值得读者为之驻足侧目。
重新审视历史上的两位圣贤,作者从他们的行为举止、言谈身教,甚至字里行间,发现了可以省察破解的人性命题。
相对于孟,我更喜欢孔。孔子的可爱在于他有人性的弱点,而孟子无弱点。孔子有时苍凉,而孟子通体刚强……
而我们由衷信服李敬泽的眼光、态度和立场,是通过他娓娓道来,以事实、事例和事理来说话的那种方式,通过他言之有物有据的可信度才予以认同、体味和首肯的。
譬如,孟子身上的“圣人病”一旦发作起来,有时候确实到了跟常情常识常态完全背离的极端理想主义的极致之境,不好消化也难以理解。这是李敬泽一再探讨的重要命题。
读《论语》,你可以边读边跟老人家商量:这事儿似乎不是这样?而读《孟子》,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就是真理和正义,你刚要商量,孟先生就拍案大喝:我现在跟你谈的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既然什么都用大是大非来论定,那么人性不在至高标准之内的选择是否就是非正义的呢?像李敬泽指出的“没有私人生活,只活在宏大意义里”的孟子注定会以其圣人情结驱逐现实生活的日常性和平凡中的人性价值。陈义太高,远离普通人可以选择和追求的目标,那么只能塑造出一种不落地的悬置在空中的理想主义。
相形之下,孔子就有趣而又知心会意得多,他老人家将公德与私好看成两回事,追求真理也并不妨碍自己“热爱生活,讲吃讲穿,时常发点牢骚包括背后讲人小话儿,他还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喜欢高雅音乐,也喜欢流行音乐,听得兴起摇头晃脑,三月不知肉味……”人生和人性理所应当兼顾多重性和多层次的价值认定。孔子的多元取向显然比孟子的单向度思维更能引发后来者的共鸣、体谅与欣赏。
由历史的事实和常识而升华出富有辩证理性精神水准的领悟及其思索,构成了李敬泽读史阅世的某种气度、魂魄和良知,也为他笔下不乏情趣和动人风姿的命笔立意打下扎实而富于学术建设性的铺垫和基础。如此,先是有正史的解法,然后才会贯穿野性的谈天。那不是故弄玄虚的演绎和戏说,而是疏通国史经络的秉承生命混元气象和底蕴的问诊把脉。走向历史的、人文的归宿,其根底究竟还在于透视生活本身的智慧。
所谓思接千古,以史写真写意,是要给当代人留下古今交汇的话语平台和精神交流的立体空间。就此而言,一个作者的写法实在重要。材料和基本的事实几乎可以共享,但是切入的角度、视点、手段等等却只属于个人的、个性的、个体的。
我说“曲终人散未了意”,指向的就是《小春秋》的风格美学和思想行踪。
在李敬泽笔下,那些古代人物和经典仿佛还散发着气息幽幽的不尽的生命力,作者是在历数重温抚触古中国文明的精神烙印,以此对照当代人现实生活中潜滋暗长的信念缺失,以求匡正补救刮骨疗毒,或者亦是在审视针砭传统价值里残存的旧文化的阴影,试图给予全新的观照、读解和矫正。
由于作者笔法无所不在透视着活泼野性好玩风趣的格调,大历史大文化到了他那里,时而就变成了浪子般的游吟,戏谑化的微讽,并且带着透骨的智慧的清风朗月,吹拂照亮了读者的心。
他写阿房宫,以“一大烂尾楼也”来譬喻,“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但实际上,杜牧的感叹是错位的,因为最新的考古学显示,阿房宫旧址土层中没有任何焚烧的迹象。人们千载之间的浩叹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精神游戏法。阿房宫从未建成,英雄项羽烧毁的只是咸阳宫殿而已。他当初的业绩里也是掺杂水分的——在一个崇拜除旧布新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烧毁阿房宫才称得上英雄扬名立万的壮举。似乎只有毁灭,才称得上正义。所以,烧毁阿房宫,是发泄的渠道,也是找到历史之恶的代码,但从一开始却机缘巧合地变成了文人的字句游戏,带着情感和叹息,带着思辨和哲理,烈火焚心,烧的竟然是一场空无的梦境。
他写《牡丹亭》,是找到了中国诗意文化之心里藏匿的一种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他说:“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晚年的木心在他的《素履之往》中曾有一言道:“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我觉得这也暗合李敬泽对中国诗性精神的考察和强调。尤其是他结合着后工业时代开始出现的功利主义价值观,再来审视杜丽娘和林黛玉的情感世界,两相对照,实在是令人回味无尽。
这样的提醒,可谓一针见血、一剑封喉、一矢中的,这就是李敬泽走进历史文明纵深腹地的野性走马,恣肆冲浪,带着他自己的写作敏感度和个人风格美学的确立及其建构。
《小春秋》里收录的文字,不是从宏大叙事和艰深逻辑上着眼的大历史写照,而是微言中蕴藏着具体的沉思和传神的勾描,从而做到了从局部细节深处看取和挖掘历史人物和经典作品里承载的精神价值和文明内涵。由于作者行文讲究,潇洒风神,许多时候,我们读着那文字,就觉得字里行间中活跃的身影、气息乃至笑貌音容,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写孔孟有了肉身的温度和脾气,写屈原也有了人生的痛痒与无奈)。这是把历史充分个性化,文学化,诗性化,甚至进而还原到调侃戏谑的层面,来个生命和历史一体化的浪漫重构别样新解。当然前提基础绝对不是戏说戏言,而是透入历史影像的深处,走进去再走出来的“深得传统真趣,又切中时代之痒”的生命写意和写真。
四
毋庸置疑,过往的文化历史如果不与当代人的价值理想和精神依托产生内在深度的关联,至少也要发生千丝万缕的割舍不掉的血脉牵系的话,那么它们存在的意义注定要大打折扣甚或晦暗不明。
经史子集乃至异域精神的文明坐标在李敬泽那里,是会引发心灵憧憬、惊奇、震撼乃至疑问的——古典传统对接的应该是今人清醒坚定而有力涉猎的目光。当然这目光既要冷峻,又应柔和,既带着承接的热度,又要拥有自信的挑剔的审视与鉴别。
读《战国策》,作者看出那“就是说话技巧的教科书”,“英奇纵放,如张召忠论天下事,怎么说怎么有理”,“话是强者的通行证,沉默是弱者的墓志铭”。战国时代,人们拼武力,也拼舌头,合纵连横之术,大行其道。
读《长阿含经》,作者的思维游走历史的空隙,看到了心灵净化和洗礼的别样可能。“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声音化为文字,心愿转为精神的路标,历史有了人的声腔口吻。所以即便李敬泽说自己“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可是在《长阿含经》的念诵引导之下,也会由衷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佛经放大了人的信心,也给汉文明带来了春风化雨般的文字渊源和气脉。“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存于我们的声音里……”这样的书写的确别样而诗意存焉。生命有了大美,言说有了空灵空性的依托。
在谈及“黑夜之书”——《酉阳杂俎》辐射的精神愿力和魅力时,李敬泽将文化地图的标记一直延伸到鲁迅、王小波和博尔赫斯那里。《酉阳杂俎》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也有一本《酉阳杂俎》”。李敬泽在他的书写里见证了诗与野史和传奇的碰撞交接和异彩纷呈。幻想幻象魔幻,在中国古籍正典中从来属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异端边缘系统,从来就不入循规蹈矩者的法眼和知识欣赏水准的界面,但是一个民族的审美习性里如果不能容纳这极其富于想象力的异端,那么只能说明它的狭隘、封闭。好在段成式写《酉阳杂俎》,前有六朝的志怪志人血脉承继,以及本朝唐传奇小说的迤逦附丽,后还有吴承恩与蒲松龄的相沿成习蔚为大观的发挥,尤其推延到现当代,鲁迅《故事新编》里的文字,王小波《红拂夜奔》等若干作品的回响,无不显示了我们民族想象力中不可遏制的一种精神传承的必要性和有效性。
作为学术类书,《酉阳杂俎》荟萃了各式各样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它对越来越板正板结和单向度的当代生活群体可能或者说注定是一大刺激和挑战。像“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此等惊悚恐怖的想象,却又那么大胆而美,极大丰富了国人精神传统里缺少的审美灵魂的冒险气质与格调。鲁迅的经典《铸剑》里的人物造型,几乎脱胎于此,至少是受到了一定的熏染和影响。
李敬泽的奇文《黑夜之书——〈酉阳杂俎〉》,可以说是《小春秋》里最为成熟的李氏文体,妩媚、浪漫、诗性、超拔、脱俗,又不乏理性知识沉淀和学理见识参悟的深度阐释及延伸。譬如,他借着《酉阳杂俎》谈到中国古代类书的神秘性、个人性和隐私性特质,就与西方百科全书派的理性价值观和学术视野两相对照,说“百科全书意在‘启蒙’,用理性对世界进行澄清、整理,而类书则汇集所有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所有的猜测、幻觉、传言和胡说。百科全书是‘正确’的,它已经照耀全世界,但是,正确的生活是贫瘠的生活,正如正确的头脑是无趣的头脑,类书所保存的世界仍在理性的背面浮动,容纳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
也许在审美上,不能以对错是非来权衡评估。奥斯卡·王尔德曾言,“在艺术中真理的对立面往往也是真理”。这与李敬泽的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谈到另一部奇书《笑林广记》时,作者更是冲破正统的禁忌,而给单纯快乐的野性冲浪自由以恰如其分的承认与首肯。说笑话其实是人类的本能释放,从犹太人原始故事集的成形荟萃一直到我们民族优孟衣冠的接续上演,历史需要人的发笑。李敬泽认同《笑林广记》里面散发出来的“黑暗中的笑声”,以为它恢复了“天理遮蔽下的人欲”。“人回到了肉身,人和人之间的一切隔阂都被打破。读一本唐宋八大家的书,你常会感到它离你很远,你很难走近它。读《笑林广记》,你却毫无障碍,好像那些段子刚刚发到你的手机上,你微笑或者大笑,透彻地领悟那些语言的诡计和花招。”
总体来说,李敬泽的《小春秋》从皇皇大典上走下来,走进了非正统的民间版图,走向了个性化书写的幽幽小径,走入了常识和理性的通衢,并且与诗意和野趣交相融会,抵达了精神梦想的边界。
作者喜欢借题发挥,言在此而意在彼,将历史微缩化,用亦庄亦谐手法勾勒广大生命维度的写作,承接了鲁迅以来杂文和随笔的传统和风神。闲说闲写闲议,不上纲上线,就是那么活泼随机地审视文明的遗留遗绪和余音杂音,用想象和感受力来为经典赋予崭新的形式和意味,构成了李敬泽读史写史的风格路径。
李敬泽写远去的风物和人生、文化和历史,却拥有现场感和在场感的精神辨识度。“设身处地,感同身受”(阿城语),一个人才会超越概念逻辑,而犀利精审剔透地审视我们民族文明的身与心、魂与魄、见与识。我们并非只有宏大的历史,还有私人生活,还有亦真亦幻的审美和戏谑的笑。读《小春秋》,人会看到自己的来路,也会明了来日的去向,那是精神价值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深层次介入焊接、打磨和重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