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梅
进入21世纪,数字化、智能化和城市化成为时代主潮,这给农村发展带来很多新问题和新选择。社会学者关注乡村振兴、经济发展、教育改善、环境治理等不同领域的现实问题。作家对农民的生存状态、心理图谱、情感迁移、精神境遇和乡村文化伦理更感兴趣,尤其是微观的、个体的、可感而不可见的时代影像,成为文学观察和表现社会生活的有效视角。
21世纪的乡土文化转型表现:一是互联网改变了农民日常娱乐、购物、营销和交往方式;二是城市化进程持续加速,带来了农业人口大量流失,稳定的乡村社会结构被流动性取代;三是乡村文化生活变迁加剧,民间伦理的自洽性和稳定性不断瓦解。在此背景下,乡土叙事呈现出新特质,主要表现在:一是突破村庄史和家族史框架,细化个人生命史和心灵史;二是思考乡村伦理深层裂变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探寻发展方向;三是走出宏大叙事惯性,在时代的细微动态中观察透视人性深度;四是尝试在城乡二维文化坐标上重构民间版图;五是寻求乡村主题写作的时代性、现实性与艺术性平衡。
21世纪以来,乡土文学的影响力不断弱化。首先,从阅读接受角度,无论是乡村正在经历的内部重组和生态重塑,还是猎奇式的民间秘史、诗与远方的浪漫抒情,都很难吸引更多读者关注。其次,从作家创作角度,近年来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主题写作大量涌现,但大都依赖主流媒体推介。基于现实批判和历史反思的传统乡土叙事,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有所突破的作品不多。前几年构成热点话题的乡土非虚构,在社会学视野中关注度更高,其热议往往并不聚焦其文学价值。分析乡土文学缘何式微,除文学整体上受到短视频、手机游戏等冲击之外,主要还存在以下原因:一是大部分年轻作家对农村生活缺乏真正的深度体验和深厚情感;二是农村现实问题很多,但是新的文学发现很少;三是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景观和乡村生活同质化越来越严重;四是网络小说和都市情感故事更契合快餐文化时代需求,传统乡土文学正在不断失去读者。
如果采用社会学研究方法,运用大数据统计,全面梳理乡土文学发展现状,包括地域特点、题材倾向、农民形象和作家身份等,会发现很多共性话题,诸如,地域性和民间性依然是乡土叙事的显性特征,历史性和现实性则对应土地流转与人群迁移,生命哲学和文化伦理提供了日常生活叙事的纵深背景等。后乡土时代,农村生活、农民身份和乡村景观同步网络化。短视频的快速发展既为农民提供了新的营销手段和娱乐方式,也为城市人群打造了观览乡村的舞台效应。而文学叙事显然并没有跟上时代节奏,很多作品对农村面临的由外而内的变动缺少足够深刻的思考和表现,缺少对新乡土文化形态、文化结构和文化路径的深度考察。城市化进程逐渐加快,互联网、数字化和智能技术不断推进,当代中国正在经历社会结构、文化心理和生存样态的重大变革。乡土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是城市化的历史镜像,也是现代人永远的心灵景观和情感寄托。如何书写乡村日常、民间文化、乡土变迁、大地诗意、后现代乡愁,甚至元宇宙与乡村未来,有很多话题值得探讨。
近两年,乡土小说重要的收获有胡学文的《有生》和罗伟章的《谁在敲门》。这两部长篇小说为当代乡土文学发展提供了新的思想形态和审美样态。胡学文和罗伟章都出生于1967年,“60后”作家的乡土情感体验和乡村生活记忆是复杂的。有论者把这两部长篇小说称作中国版《百年孤独》和乡土版《红楼梦》。这里面隐含着中与西、乡土与城市的深层对话关系。如果放在乡土中国历史和当代文化伦理视野中,两部小说复杂的乡土意识显然值得反复考量。《有生》中的“接生”和《谁在敲门》中的“葬礼”,作为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不仅仅是现实层面的生死白描,同时具有超越现实的文化象征意义:祖奶和父亲,作为乡土伦理的绳结和精神纽带,构成了传统社会秩序的内在基础。《有生》追踪生生不息,勾勒出传统乡村强大的民间活力。《谁在敲门》敲响生死之门,隐喻了现代乡村转型的外在动力。“不是以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来寻求关于人类的解释,也不是把人类行为消解为其所基于的结构中,而是寻求对人类行为的理解;不是试图预测人类行为,而是试图诊断人的意义。”①〔美〕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第38页,丁未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胡学文和罗伟章选择的出发点不同,路径也有差异,但是殊途同归,两位作家思考的重心和关注的焦点都是紧紧抓住人,抓住时代与人心的动荡。就此而言,两部作品各有突破之处,两位作家既有丰厚的生活积累,又有独立的思想追求,而且都擅长讲故事,同时又有着小说艺术探索的高度自觉。两部长篇小说因此具有了丰饶的艺术魅力和厚重的史诗品格。
《有生》的立足点是人。小说通过乡村事物、家族历史、个人命运的讲述,揭示了现代意义上生命世界的宽度。“中国文化的根脉在乡村,至少是最发达的一支。现代化的冲击,乡土文化萎缩,甚至崩塌、消失,痛惜哀叹或冷漠无视,乡土文化在告别曾经的辉煌,几乎不可逆转。”“我写的是生和活,生是开端,活是过程。”②何晶:《胡学文:懂得生之艰辛、壮美,才有人之强韧》,《文学报》2021年3月7日。通过文字为土地招魂,复活正在土崩瓦解的传统乡土文化,胡学文敏感地发现了乡土文化的新鲜萌芽。“复活”有双重含义:一是以文字为之赋形,二是以现代性尺度观照和发现文化再生之源,这是他对乡村现代化的敏锐思考和独到眼光。《有生》把生与活分置,重返“生”的内核,探究“有”的哲学,站在“有”这个出发点去写“生”,从而构成土地、历史、现实和生命的四维集成。小说不仅写出了乡村生活史和民间文化史,而且写出了现代意义上的生命哲学史。在乡土文化被都市生活方式和互联网技术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时代背景下,探讨民间绵延的文化根底显然意义深远。社会转型改变了乡村政治经济生态,家族流散改变了乡村地缘结构和民间力量消长,现代化进程加速了乡村文化伦理裂变,而乡土世界的生死依旧沉重。作家立足人本主义基础上的生活创造是对传统生命意识的现代转化。《有生》写家族聚散笔力千钧,写时代浮沉收放自如。这部从中国社会历史结构根系里生长出来的长篇小说因此避免了两个误区:一是过度渲染风土习俗作为奇幻景观,二是以漫延的日常性消解可能的思想深度。从文学史层面看,《有生》依然是鲁迅现代乡土启蒙的延续,其现代性拓展主要体现在对生命和存在的深度理解。
《谁在敲门》的立足点是人性。小说以父亲的生日、生病、去世和葬礼为主线,以家族成员面对城乡变迁的种种表现为辅线,揭示乡村变迁、情感冲突和伦理困境。以“门”为题的小说不少,夏目漱石的《门》隐喻个人与社会的隔绝;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象征善与恶、生与死的分割;《谁在敲门》中的门是家门,是生死之门,也是时代之门。许家几代人在时代大潮中处境不同、表现各异,罗伟章捕捉到大时代细微的情绪起伏和轻微的晕眩感,不是波澜壮阔,而是暗流涌动。乡村文化的现代转型始于外部冲击,完成于自身结构重置。父亲的葬礼标志着一个家族走向分崩离析,旧的文化从内部解体,父亲灵前的种种闹剧消解了悲剧感。传统习俗的袅袅余音里,缓慢回荡告别和背叛的声音。对于罗伟章来说,故乡是生命成形的地方,也是他出发的地方,很多东西都是深埋在骨血里的。罗伟章对故乡怀有深刻情感,因而思之甚深,忧之更切。这部小说有很多关键词,诸如城市、乡村、文化、伦理、家族、人性、亲情、生存、故乡、离散、欲望、孤独、焦虑、疾病、死亡等。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大体可以看作我们这个时代大众生存状况和社会情绪的总概括。如果把回龙镇看成是一个缩影,一个微型舞台,《谁在敲门》则是这一舞台正在上演的传统乡村世界和乡土伦理的一曲挽歌。如果说胡学文的历史回望是对乡土文化的重新审视,罗伟章的现实关怀则是乡村走向现代社会的路径探究。
梳理当代乡土小说可以看到三大主要叙事类型。首先,革命史视角下的家国史、村庄史、家族史,以及现实性视角下的乡村日常生活、农民身份困扰、乡土文化变迁,形成了现实主义乡土叙事的重要脉络。陈忠实、贾平凹、李佩甫等作家的创作与乡土中国现代性建构可做同步考察。其次,现代乡愁视角下的诗意乡土、精神家园、田园牧歌,形成了浪漫主义乡土抒情小说传统。史铁生、张炜、张承志、迟子建等作家带给读者的是乡村世界埋藏在大地深处的精神根系,是栖居在大地之上的诗意之魂。再次,部分作家延续先锋写作传统。莫言、阎连科、吕新、王方晨等人的乡土写作带有福克纳、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的鲜明烙印,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隐喻表达。写作者讲述时代生活的角度和方式很多,立场也差异巨大,无论侧重写实还是抒情,真正透过芜杂表象写出生活本质,需要作家的理性和真诚,即思想能力和共情能力。
新农村建设、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主题写作,是我们考察乡土中国现代转型以及农村现实状况的有效路径,也是探究乡土文学新变的重要视角。当下的重大主题写作还存在一些局限:一是写作者对农村生活不熟悉,对农村问题复杂性认知不深入,只描述表面变化,没有写出有灵魂的、真实的乡村世界;二是人物塑造不够饱满立体,模式化倾向比较普遍;三是过度迎合主旋律,有些写作看起来像新闻报道、工作简报和材料堆砌,艺术性较差。对写作者来说,既能够写出真实的时代潮流趋向,又能够突破身在其中的思维和视野局限,给出对社会发展的超越性认知和整体性判断,且具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无疑是很严峻的考验。
重大主题写作包括虚构和非虚构写作两大类。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田野调查都是重要路径,尤其是非虚构主题写作,作家往往通过扶贫村挂职、实地走访、体验生活、回老家会友、查阅资料、座谈交流等方式,了解所写乡镇村庄,形成比较扎实的数据支撑,以及人物和故事原型。“无论聚焦新农村变化还是挖掘乡土传统,新时代乡土文学都在现实与历史、社会与文化的双重变奏中,不断丰富内容构成,增强主题的厚重感。文学通过对广袤乡土的观照,打开了自身视野和格局,超越感性的个体经验,将家园、家国、责任、理想与现实人生联系到一起,体现出命运相牵、甘苦与共的担当。当下乡土关联着历史,又向未来敞开;乡土作为理解中国的重要视角,更是在向世界讲述生动的中国故事。从这个角度来说,乡土文学在今天蕴含着丰富的故事资源和思想能量。”①吴义勤:《展现山乡巨变 彰显奋斗创造》,《人民日报》2022年6月17日。写作者选择主题写作的初衷不尽相同:一是对时代的主动回应,二是对乡村的现实关切,三是受邀有明确方向的创作。无论出于何种心理,真正写出当代乡村的深层变革,写出活的乡村灵魂,都应成为写作者的共同追求。
近年来,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主题写作的代表性作品有:罗伟章的《凉山叙事》、鲁顺民和陈克海的《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陈涛的《在群山之间》等。这些作品侧重点不同,反映现实的深广度也有差异,总体上可以作为观察主题写作的有效样本。其叙事范式主要包括几下几种:一是以扶贫工作为主线,聚焦基层矛盾冲突;二是侧重贫困地区今昔对比,聚焦少数民族文化生活变迁;三是突出历史文献与民俗学档案,兼及边地人文地理图志。它们能够立足时代,植根生活,饱含个人情感,对现实问题有深入思考,艺术上也多有鲜明的审美个性。
回溯百年乡土文学发展史,山东作家创作成就突出。当代山东作家的乡土意识和乡土情感中包含着文化启蒙要求、乡土文化理想,以及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这双重情感立场交织在一起,既表现为文化认同、情感认同、心理认同,也表现为历史反思、现实反思和文化反思。张炜的道德理想主义与大地情怀,赵德发的乡村现实主义与土地情结,尤凤伟的新历史主义与国族叙事,王方晨的乡野先锋,张继的乡村爱情,刘玉栋的乡土抒情,魏思孝的后乡土写作,贯穿新时期以来中国乡土文学发展主线。几代山东作家写下的乡土中国历史与现实,为当代乡土文学研究提供了大量具有典型意义的重要文本。
这里仅以赵德发《经山海》和王方晨《大地之上》为例,考察新农村主题创作的两种不同路径。两位山东作家都有由乡入城的经历,对乡村生活和乡土文化有着共通的体认和理解。首先,两部小说以乡村振兴为主线,在现实书写层面,设定了相近的人文地理特征:楷坡邻海、香庄傍河、民风淳朴。而且面临合村并居和发展经济的时代要求,都遇到了一系列冲突及纠纷。其次,两部小说在符号书写层面,都有意挖掘现实秩序之上的文化内核。楷树和神石作为具有超越性的文化符码,代表了乡土文化深层的心理积淀。两部作品在艺术风格上,表现为不同的审美追求:《经山海》重写实,《大地之上》偏诗意。就女性形象而言,吴小蒿作为大学生村官,充满理想主义,在现实的锤炼中不断成熟;二毛是典型的民间女子,倔强妖娆,在生活的伤害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个性。对于留守乡村的农民来说,他们更关心土地流转、教育投入、医疗保障、收入水平、娱乐方式、养老保险等。从这个角度看,主题写作更接近农民关心的问题,前提是能够反映农民真实生活状况及乡村生态。或者说,重大主题写作作为时代的表征,既可以用来观察农村、农业和农民这些“三农”问题的历史发展轨迹,也可以用来考察写作者群体本身的思想发展轨迹。
赵德发的《经山海》被改编成电视剧,成为当代新农村建设艺术表达的重要样本。“经山海”提供的乡村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社会景观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吴小蒿这个人物形象是为时代量身打造的,也是由时代洪流塑造的。吴小蒿分管过安全、环卫、拆迁,致力于引进“深海一号”、申遗、复植楷树、建渔业博物馆,这与她大学学习的历史文化专业有关。从“鳃岛”、楷坡,到山海、世界,不断衰落的农耕文明与不断扩张的城市文明相对照,使小说看起来更像是一部文化忧思录。赵德发是一位有着忧患意识的作家,《经山海》建立在扎实的田野调查基础上,对乡村问题的观察和思考,既有情感的投入,也有思想的深化。虽是主题先行,小说并没有局限于浮光掠影地勾画农村变革表象,而是以真实、真诚、真切的表达,追求人物的生长性、生活的丰富性和叙事的艺术性。在各种现实矛盾之外,小说还有一条线索是文化地理图志,即把乡村文化看成是人类大历史的一部分,是社会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发掘其超越时代的存在价值。
王方晨的叙事风格是稳定的,从早年的“塔镇系列”,到近期的“老实街系列”,为当代小说发展提供了具有辨识度的精神特质和诗学叙事。从《老大》的家族史,到《公敌》的乡村史,在思想追求上,跳出了已有的乡村叙事窠臼,以更大胆的刀锋,解剖乡土中国的历史文化与社会生活本质。站在时代高度去审视现实,理解这个时代面对的问题,作家观察生活的角度、位置和立场,都会影响到写作倾向。讲述曲折的故事不难,难的是故事背后对巨变中社会生活的把握能力。一个村庄的消失、蝶变和重生里,包含着无数小人物和普通人的生命沉浮。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同样隐喻着告别旧文化的时代总主题。深刻洞察时代生活,探求乡土文学艺术新质,这是“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的精神主线。
21世纪的乡村变革是跨时代的,不过东西部和南北方农村发展并不平衡,文化意义上的前现代、社会意义上的现代化和生活方式的后现代依旧杂糅在一起。《大地之上》书写的是大时代的故园心史和乡村情史,是流动的现代性与诗意的历史观。小说主线是香庄的变迁史和李墨喜的心灵史。合村并居,香庄从大地上消失。发展生态农业,鼓励多种经营,李墨喜作为乡村带头人,走上了招商引资之路。塔镇的经济形式多种多样,朱麒麟的丰茂农场不断扩张,住进光善社区的人们还要慢慢适应无地可种的现实。李墨喜们正在经历的不仅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还要调试心灵经受的巨大震荡。自我质疑、村民疏远、工作压力、欲望诱惑,对于子在川和李墨喜来说,大河湾这一场造城之旅,面对的是人城,也是心城,是历史,更是现实和未来。方生方死,一切都在变革之中。大河湾的流水,两岸的四季变迁,二毛起伏跌宕的情欲,是欲望涌动的时代潮流;江玉芝万箭穿心的疼痛,是经久不息的时代阵痛;赵家声势浩大的葬礼,是香庄历史的最后回响;抛在空气中的百元纸币,从天而降的石灰水泥,被蜜蜂蜇得满脸肿胀,千吨巨石水上漂,是微言大义的时代隐喻。陈晓明评价《大地之上》说:“王方晨在悲悯之上也有明朗,在沧桑之中也有快意。一如既往的真实朴素,别开生面的乡土韵致,写在大地之上,王方晨终有神来之笔。读读这部小说,最后的乡土中国,又是崭新的乡村大地。”①王方晨:《大地之上》,封底,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
梳理当代乡土叙事,优秀的主题创作总体上呈现出以下特征:一是以少数民族聚居区生活记录为主,不回避问题和矛盾,能够全方位、多角度表现少数民族在新时代的文化和生活变迁;二是多侧面、立体化塑造扶贫干部和基层致富带头人形象,重在弘扬时代精神,避免概念化和脸谱化,力图还原表现他们的困惑和思考、抉择和奉献;三是注重作品的文学审美,在发展乡村经济这一主线之余,不乏大地情怀、自然歌咏和风俗民情深描,部分作品写出了人性深度、精神高度、历史厚度和生活宽度。
非虚构写作中,乡土题材所占比重最大,这与“三农”问题关系密切,也与作家观察社会变革的视角和立场有关。乡土非虚构写作呈现出以下特征:一是强调真实在场,写作者是亲历者和见证者,或是以田野调查、实地考察、访谈交流的方式,确保事件的真实性;二是多以社会学、人类学眼光和方法切入,少夸张渲染,表达上尽量客观平实;三是“返乡体”“在地性”和“异本土”成为几种常用的书写模式。
“返乡体”写作以梁鸿和黄灯为代表。“梁鸿模式”的内在逻辑是思想共同体。此类创作是乡土非虚构写作和考察当代乡土文化嬗变的典范。写作者选择由城而乡的观察视角,立足点之一是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整体的衰退,乡村伦理的异变,乡村文化的溃败;立足点之二是城乡交互中写作者是身体返乡,更是情感和思想返乡。知识分子还乡,作为稳定的叙事范式贯穿百年新文学史,“现代还乡故事在书写文化寓言和精神幻象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变动的现代乡土中国的把握”。①何平:《现代文学中的还乡故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梁庄在中国》《出梁庄记》是梁鸿对乡村废墟化和空心化的沉重忧虑,也是对乡村政治困局和文化困境的深度思考。《大地上的亲人》是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也是黄灯以知识分子目光审视乡村问题、思考解决方案的理性表达。两位“70后”女作家的忧患意识和深挚情感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共鸣。“70后”作家是乡土非虚构写作主力,乔叶、蔡家园、李修文等人的写作,都带有强烈的寻根意识和文化乡愁;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则兼具学术性,历史感更强。非虚构作者的焦虑源于身份二重性(社会身份的都市性与情感体认的乡土性,知识分子的理性观察与文人的情感指向),这种观察眼光和思想路径仍旧是个人性的,写作的过程也代入了部分个人情感,但总体上,强大的理性思辨力量,相当自觉的主体性,让读者看到了写作者想让我们看到的那个乡村。梁鸿和黄灯的写作始终表现为双重视角,即乡村和城市、农民和知识分子。她们内心情感的复杂性也是乡土中国转型期面对的复杂问题。“记忆之场就是一切在物质或精神层面具有重大意义的统一体,经由人的意志或岁月的力量,这些统一体已经转变为任意共同体的记忆遗产的一个象征性元素。”②〔法〕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76页,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返乡体”写作某种意义上不仅是个人记忆的寻回,更是一种公共记忆的打捞。社会高速发展是一种淘汰机制,城市和乡村脱节状态是深层的。表面上农民生活被市场、娱乐和网络迅速占领,但在现代意义上,社会的内在秩序、稳固的心灵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所以一方面表现为旧有的乡村秩序被破坏,旧有的乡村传统在消失,令人充满了无根感;另一方面,乡村发展的制约因素仍旧包含观念层面的因素。李修文的“失败者之书”写出了更锐利的流离感、更深层的精神之痛和心灵断裂。“70后”一代人大都有过乡村生活的童年经历,土地、田野、村庄差不多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而这一代人的启蒙立场又决定了其思想的稳定性。乡土记忆如何传承,乡村文化如何发展,没有唯一答案。梁庄具有普遍性,梁鸿等人的焦虑伤感和危机意识也具有普遍性,这也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身份困扰。作为漂泊感特别强烈的“70后”写作者,与乡土认知并行不悖的是自我审视。这种反思在徐则臣、李云雷、刘玉栋等作家身上同样看得到。
“在地性”写作以李娟和孙惠芬为代表。与“梁鸿模式”相比,“李娟模式”更接近生活共同体。李娟生活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大部分时间和牧民在一起,民族身份并不会对她造成困扰。流动的“日常性书写”传递着她的情绪、经历和思考,构成与记忆、民族文化、独特人文地理环境的复调式对话空间。她的《冬牧场》《羊道》等作品写牧民生活状态、习俗变迁、阿勒泰地域文化、各种动植物,写她的冷暖感触和内心隐忧,对故乡、生命和身份饱含情感的探索,具有参与性、体验性和可触及性。她试图在不断的缺失感中寻找并确认在地性,进而重新抵达自我和生活。孙惠芬的观察视角是同情,站在体恤者立场,叙事带有细节虚构。《生死十日谈》聚焦农村自杀事件,揭示底层人面临的情感煎熬和心理绝望。自杀事件本身触目惊心,自杀带来的伤害和遗留的问题更多。面对这个沉默的群体,孙惠芬写出了深切的同情。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基本上是为自己所属群体代言。她不是成熟的作家,只是一个拿起笔为自我发声的底层写作者。董时进就曾指出:“我素来认为要知道乡村的秘密,和农民的隐情,惟有到乡下去居住,并且是到自己的本乡本土去居住。依着表格到乡下去从事调查,只能得到正式的答案。正式的答案,多半不是真确的答案。”③董时进:《乡居杂记(一)》,《独立评论》1932年第28号。“在地性”写作往往基于更丰厚的生活积累,作家很少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以启蒙者眼光审视农民,不是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很少有对社会不公的质疑、批判和理性探究。李娟是温暖的,孙惠芬是悲悯的,范雨素是平和的,她们都与自己所写的生活有着深刻的血缘关系。
“异本土”写作的写作者不是亲历者,是以采访手记、他人口述实录、文献整理、档案查阅等形式为主,基本上是还原和复现事件本身,写作者和讲述者身份无法置换,但在社会学意义上,这仍可以看作是情感共同体。社会学研究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文学创作则是发现生活,表现生活,思考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周芳两部重要的非虚构作品《在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不是乡土主题,只是写到了一些人面临的生死抉择。病院里病人、家属和护工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周芳是记录者,也是生死见证者,她不曾看到那些人病危之前的生活,也无法看到死亡之后的葬礼,但不妨碍通过他人讲述拼接起来那些未看见的个人史。聚焦个人命运和处境之外,非虚构写作还有更宏观的村庄史书写。与陈福民的《北纬四十度》、徐兆寿的《西行悟道》重返历史现场的讲述方式相似,蔡家园的《松塆纪事》同样选择的是历史视角。非虚构写作往往“隐含了作家强烈的见证意愿与反思意图,带有明确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既体现了作家们承传历史和建构历史的潜在动机,也表明了他们试图通过过去阐释现在的主体自觉”。①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的历史意识》,《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3期。《松塆纪事》通过村庄史与个体生命史相互投射,试图重新发现历史上的故乡和故乡的历史。这一重构乡村记忆的精神之旅,也是作者探索乡村道路的思想之路。松塆的历史剪影背后是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和思考自觉,重大政治事件与细碎的个人生活构成对话性和互文性。作家的讲述,他人的讲述,松塆的自我呈现形成三重复调,较之“文革”、知青下乡、改革开放这些大历史,生老病死爱别离则是小生活。蔡家园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心灵层面,建构了典型的中国乡村。“异本土”叙事的超验表达,把离散的情感与理性的疑问整合为一个存在的统一体。从固有的时间线轴上抽取出历史节点和现实场景,真实的立场和观点提供了反思和批判力量,不仅是对物理层面的叙事元素做了异质化处理,乡村文化内核因此被强化。“千百年来形成的如钻石般坚硬的文化传统内核,正是因为它或隐或现地发挥着强大的精神黏合作用,维系着日常生活的运转,所以乡村历史才呈现出一种整体性趋势。对这种整体性的准确理解和把握,决定了乡村未来的发展。”②蔡家园:《〈松塆纪事〉:对乡土中国的一种理解与记录》,《写作》2019年第3期。“70后”作家没有经历过复杂的近现代中国史,他们的历史叙事往往携带着反思和追问,作为对现实的参与和回应,这使得他们的乡土写作看起来也很像是一代人的心灵史。
作家和学者对21世纪农村问题的认识不完全同步。学者多从政治、经济、乡村管理、教育、医疗、养老等角度探讨“三农”问题。作家则擅长把乡村生活、乡村问题具象为生活细节和个人处境。改革开放40年,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进城务工潮、发展乡镇企业、取消农业税、城市化、新农村建设、合村并居、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些是农村发展的关键词,也是乡土叙事的重要题材。21世纪,人类社会正在加速进入数字化、智能化时代,农业生产方式不断现代化,农村生活形态不断城市化,农民社会身份不断多元化。即便如此,传统意义上的农耕文明也不会彻底消亡,诗意栖居在大地之上始终是人类的理想,乡土文学依然有广阔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