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沫
虽然莎士比亚在世时就红极一时,但反对甚至提防他的声音也不少。在莎士比亚自己最著名的传世之作《哈姆雷特》里,丹麦朝廷大臣波洛涅斯一口气就说出了八种戏剧形式,他还说出了“正宗戏”和“新派戏”两种。可以想象,莎士比亚属于后者,一定很新潮。否则,他的生命力怎么几百年经久不衰呢?后来的大批评家约翰逊说他不少地方都是离经叛道的,德莱顿也毫不客气地说他的不是,但正因为这些,他的作品才传到了四百年后的今天,而且越传越火,根本没有减弱或者消亡的趋势。莎士比亚遭受抱怨的原因之一,是他太善于或者说太爱借用,而且借来之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结果“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也就是说,人们忘记了“蓝”这个来源,只记得他的“青”了。这一点不仅可以稽考,而且有历史事实,铁证如山。举出这个“铁证”的,是一个千人说万人说的同时代剧作家,被后世称为“大学才子”(University Wits)之一的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
一般对他最简单的介绍是走红当世的作家,因一本提醒同行的“警世通言”《万千悔恨换一智》(Greenes Groats-Worth of Witte, Bought with a Million of Repentance, 1592)而留名于世。格林因此臭名昭著,罪恶昭彰,也因为这一点,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证明了这位“不可稽考”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确有其人,且为来自斯特拉福小镇的比草根略好的打工仔,在伦敦发了迹,并蜚声京都,引起了同行的嫉妒。这位格林就是铁证中确凿的人证。
格林在这个小册子里说,莎士比亚是一个“暴发户乌鸦”(upstart crow),借别人的“羽毛装点了自己”(beautified with… feathers),说他是“戏子”“包藏虎狼之心”(with his Tygers hart wrapt in a Players hyde),附庸风雅,能“吟几句无韵诗”(able to bombast out a blanke verse)。格林含沙射影,用他的名字嘲弄他,说他自以为是,认为“国中无人”(the onely Shake-scene in a countrey),只有他可以“震撼舞台”(Shake-scene),成为剧坛的老大(as the best of you),其实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门门懂、样样瘟的万金油(Johannes Factotum)而已。这一段话,已经被当成经典“罪证”来批驳和反证格林的史料了。凡是一部“实事求是”的所谓铁证如山的莎士比亚传记,都少不了要引用这一段“警世通言”。
即便是被人视作正统的莎士比亚传记,也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据史实“拼凑”,另一种是据史实推测。塞缪尔·舍恩鲍姆(Samuel Schoenbaum)的一部经典莎传,就叫作《莎士比亚史料传记》(William Shakespeare: A Documentary Life)。因此,格林这样的史料,在莎士比亚的生平事实像泥鳅一样滑头难抓的情况下,也就显得非常可贵了。格林写的这个册子是1592年出版的。六年后,弗朗西斯·米尔斯(Francis Meres)提到“莎士比亚甜蜜的十四行诗在密友中流传”(his sugred Sonnets among his private friends)。米尔斯的这部册子叫作《智慧的宝库》(Palladis Tamia: Wits Treasury),在文案公署的注册时间是1598 年9 月7 日。有意思的是,这一正一反的,都与“智慧”有关。
可能历史上的拜莎者(Bardolatrist)都会觉得格林是一个反面人物。从而今的眼光来看,他可能是有些斤斤计较了。不仅如此,有关格林自己人格的“史实”也对他不利。比如他抛妻别子,放荡不羁,和姘头同居,生下孽子,流落街头,又脏又臭,众叛亲离,与虱子为伴,等等。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报一箭之仇,自己心意未了,就留下“警世通言”,提醒同行当心。据传被提醒的有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乔治·皮尔(George Peele)。
格林生于英格兰东部城市诺里奇(Norwich),入剑桥获得学士学位(1580),其时莎士比亚16 岁,后来他又获得硕士学位,与其余几人并称“大学才子”。不仅如此,他还于1588 年从牛津大学获得了一个硕士学位。格林多才多艺,从小说到传奇、剧作,硕果累累。甚至莎士比亚也得益于他。
据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所著莎传《威尔在世》(Will in the World, 2004),格林是莎士比亚笔下没落的、大腹便便的福斯塔夫爵士的原型。这个说法也许有些狭隘。莎士比亚顺手讥讽人,贬刺一下,是完全有可能的。这并不完全是报一箭之仇的事情。在他的对开本《亨利六世》下篇里就有“女人皮囊包藏虎狼之心”(tiger’s heart wrapped in a woman’s hide)的话,而且《牛津英语词典》对来自《亨利六世》下篇的“震撼舞台”(Shake-scene)的释义附注为“格林攻击莎士比亚所用之辞”(used by Greene in his attack on Shakespeare)。
据迈克尔·多布森(Michael Dobson)等主编的《牛津莎士比亚指南》(The Oxford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对这些话语可能有多种解释:一是攻击莎士比亚挑战大学才子们的戏剧创作;二是攻击抄袭的普遍现象;三是攻击莎士比亚对格林本人作品的抄袭。这隐含着《亨利六世》联剧与格林早期戏剧或者莎士比亚与格林合作的戏剧渊源。如果说“亨利剧”的借鉴还不明显,那么《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对格林的《潘多斯托:时间的胜利》(Pandosto: The Triumph of Time,1588)的借鉴,《暴风雨》(The Tempest)对《修士培根与修士邦吉》(Friar Bacon and Friar Bungay)的借鉴就是明显脱不了干系的了。
应该明白,莎士比亚不是神仙。他只不过是比普通人高明许多,善于借鉴,也善于出新。这一点高过了许多人。不论是当今还是当时,人们都对莎士比亚的借鉴颇有微词,但是想想当时需要热炒热卖,戏班子等米下锅,一个话题可能都兴味盎然,借鉴和改编也就不难想象了。格林被抢了商机,又被抢了票房,对于他一个大学才子,拥有两个牛校的学位,且有两个硕士学位,更何况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愤怒之情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在一个希腊语和拉丁文都捉襟见肘、中学都还没有毕业的乡巴佬面前,他的傲气是情有可原的。
一个署名为R. B. Gent.[据推测是理查德·巴恩菲尔德(Richard Barnfield)]的人写了如下一首题为《悼格林》(Greene’s Funerals)的诗,或许算是从“公允”的角度对他进行了评价?
格林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对象,
谁双眼对他打量谁就心生欢畅。
格林是画家们点染涂抹的画布:
格林是作家们激扬文字的所想。
打住吧,玷污他的名声的人们,
拔其美翎者,如上诸言,岂不放心上?
Greene is the pleasing object of an eye:
Greene pleased the eyes of all that looked upon him.
Greene is the ground of every painter’s dye:
Greene gave the ground to all that wrote upon him.
Nay more, the men that so eclipsed his fame,
Purloined his plumes: can they deny the s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