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 浩
你把自行车放在厨房里,
自行去了上海,
自行走了。
你蹭饭,
还老说我做的不好吃,
特地把辣椒从成都带到沙峪口。
什么东西里总要有点辣才对头。
四川人喜欢在雅正的细节中添加
一些邪乎的刺激。
比如对花椒的钟爱,
那种瘫痪全身的麻却被他们用来疏通全身,
还大喊不够痛快。
当然,你固执地往锅里碗里添辣加麻,
你还不是辣妹,
永远也不像是。
但精神上似乎遇到了大麻烦。
如果那就是精神,
我宁愿说那是过于认真的任性。
瞧,鲁迅盖起了药堂。
好在好的烹饪绝不是捧人棒人,
你不挑剔食物,
只纠偏味道。
显然你也很喜欢这周边果园里各种水果
中
简单朴素的天赋:
不是酸,就是甜。
绝对不麻不辣。
你介意的只是一日三餐
我们自己能创造和创造出的滋味。
有时,是味道引起了反胃,
进一步提炼了反思。
记得我们在小南庄认识不久,
你就说你一直困惑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是一个回族?”
我当时笑笑,说:
“你姓马呀!”
至少马和自行车都是交通工具。
而且,马还很有可能是自行车的前身。
你为了纠正我,
从成都买了本《古文字诂林》。
寄到海南时,
我却自行去了新疆。
那时我已换了好几辆自行车,
每一辆最后都被偷了。
只有回到沙峪口,
我从不敢在城里骑车的妻子
还会和我在乡村公路上骑着她
到八公里外的上苑看我们的朋友。
有一次秋夜回来,
在引水渠边掉了链子。
我们推着瘪胎的车顶着肿胀的星光,
走了两小时回到艺术馆。
第二天,我妻子说她有梦中得句:
“数完天上的归鸦,
都是些琐碎的话。”
2016年9月23日,海口
注:马雁(1979-2010),四川成都人。遗作有《马雁诗集》(冷霜编)和《马雁散文集》(秦晓宇编)。
泠泉如蛇,在山脚
叠出一个个脚趾盖似的镜潭。
上山如登堂,先照照衣冠,
往壶里多灌些水,
给鞋带上的结加一个结。
山路要比这崎岖涟漪陡峭得多。
一段山林后,是片竹坡。
竹间路稍缓于林间路,
竹间风也凉于林间风。
而半山腰的热带风更是凉如甜釉。
走完木栈道,开始手脚并用,
抓铁索,踩铁梯,
在山壁上垂直爬。
累了,杜英树的屏风大板根
为我扇动我的肺腑气,
坐在横道的木莲上嚼馒头,
看蝴蝶停上野生兰花,
似懂非懂地出神。是的,
我把鸟巢蕨下的灵芝
误作了石阶缝里的蘑菇的
扁平老年的影子。
虽然风格如此提炼了风骨,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得已的释然。
我为我的力不从心找到了发力处——
用手机拍摄有趣的树名:
乌墨,坡垒,鸭脚木,母生,
子京,中平树,笔管榕,黧蒴,
鹅耳枥,水翁,水同木,异形木,
粗榧,山荔枝,蝴蝶树,三叉苦,
苦梓,油楠,重阳树,陆均松……
记住名字就像认识了本尊。
认识了本尊就像有一部分出于自尊,
有一部分属于我。
比如,母生就是母亲生的树,
黧蒴是山下肤黑的黎族,
粗榧就是粗暴的树中土匪,
异形木来自塞杜斯星,
陆均松像是我的水浒兄弟呀,
也合这里的气氛;
而水同木可以是火同土、金同银,
有点三同契之玄学了。
我想着这些混乱的组合和歧义,
树上的铭牌就像一块块碑,
立在周围干净的负氧中,
等待辨认和不朽。
在当地流行的传说中,
五指山原名五子山,
是熊豹蚁蜂鸟们搬来泥土和石头,
为五个被海盗杀死的孩子们
垒起的美丽的坟。
……爬山像是凭吊。
山鹧鸪怎么悦耳也变不了传说。
我比别人用心深、用力勤。
山顶始终在头上,
像头和心保持着始终的距离。
显然,今天的爬山不是为了看山。
我看到山顶上很多的云,
风又把他们搬运到远处别的山脚了。
历史和传说稍有不同,
我爬上去,
这山巅也不同于树巅。
2016年6月30日,海口
诗心不古。意料中的
意外:
才离开武夷山却喝到大红袍,
才看了林语堂就来拜苏东坡。
汝水煎茶,比这冬夜浓酽些,
消化着牛肉之红和面道河洛,
真的很难说,
是好兴致正好赶上了坏年头,
还是新社会遇到了老相识?
2007年,车过平顶山,
我和森子、永伟、简单被你
拉去三苏园,半道上,
却纠结于广庆寺没大没小的细雨
是否要轮回到他年今夜。
后来去叶县看山谷道人,
那里的叶公好我光头灼灼,
在县衙里审判词语时,
夺胎换骨,
坚持要把诗关进学院派的大牢里。
咔嚓声却把我们关进了相机。
那囚在旧照上的眼神,
看你像看红石山腰
那片象征主义的高春林。
得之失之?我现在还迷糊呢。
再后来,和老多多爬到了山顶,
四望萧然,城市森林公园的计划,
正在伐林修路、毁树造房,
说是要把新诗移植到后现代消费景观
中。
这点上,信仰不如友谊
神奇,你看神农山轻轻一跃,
把铜鼓岭从南海中拧出来,
放在这茶海上的茶宠中,
被浇灌得湿漉漉的。
诗显然被她的溺爱者世俗化地继续娇惯
着。
刚才在好吃的吊三锅,
你的女儿和我玩游戏:
找出三枚硬币的藏身处。
她是你的诗,
不是你的诗之光。
不如这夜半中原,街道含辉,
月亮多余得像此刻你我之间的法镭,
正在给两个暗黑的影子
加了一把锁。
清冷之快,钝于耳语。
2018年11月19日,海口
注:茶源,河南郏县龙山大道茶叶店。2018年11月17日,与高春林、杨小滨夜饮。
水不错。从中南海出来,
稍作澄清,向东,再拐弯,向南,
在燃灯塔尖稍作徘徊,
流进这云南铜锅里。
羊来自千里外的内蒙大草原,
羊肉来自身边的数控切片机。
自然卷的边缘,
护佑着肉体中心冰冷的空寂,
在盘里垒起金字塔。
逝者如斯夫,
羊我所欲也。
落日的舌尖舔向长堤,
在唾沫中分泌金融和资本,
把对岸长鳞的楼盘压在了自否的
舌根。哟,快看,快看,
亮起来了,
壁灯在壁灯之光中坐禅,
炭活在一种复燃的死灰里。
汤呢?加了葱段和姜片,沸腾的,
是绥芬河,是涪江啊。
来,干一杯!酒水相逢,
给这欸乃夜色哐当一击,
给这此岸彼岸浮白一挥。
酒在水中蹀躞,见到河湾
都要作揖点赞。说,“吃啊,吃啊。
好味道!”味之,道之?但味,
味在哪里调情呢?
韭菜花敷衍着芝麻酱的犟。
甜蒜填起了腐乳之乳。
香油在生抽和酸醋中平衡清浊之辩。
葱花和香菜各擅手段。
书房里的克隆人会爱上厨房里的仿生羊
吗?
河面飘过的画舫
和临窗扔下的酒瓶,
终点不再是阿里巴巴的杭州,
是海南。嗯,海不错。
2019年9月14日,海口湾
外滩以外无世界。
你的发型熟悉你。
你是会计,
为了算出每撇波浪的斤两,
借口去公司找算盘,
却在图书馆数台阶。
一级一行,
诗并不一定
总那样迁就你。她说,
阿个晕,阿个晕。
隔江伸过手来。
你的替身迎上去。
晚餐像滩涂,
未必好看,
英国人却从未来着眼,
在和平饭店,
用叉子替下筷子,
插进这微温的,舔水的
舌头。
2020年8月15日,海口湾
注:阿个晕,上海话“押个韵”的意
思。
早晨在万绿园散步,突然想起二○○六年我们在喀纳斯湖度过的夏日
1
似乎该做点什么?
比如,把喝光了橙汁的纸杯
扔进那堆泡沫般
突然膨胀的灌木丛。
风一再地拧紧
挂在斜坡的树冠。
斜肩的毛巾,
像薄雾围住早醒的松林。
针叶漏下的光,
沿着虬根往上爬:
看似那么轻的
领悟,
有意要迷失在本性中。
而光之一端攥在你手里。
2
现在,脑子里欠缺的山峦,
靠盘子里凸起的面包
来补形。
雪峰和冰川,
继续给周围的咸湿空气
树立榜样。
湖水因低温而清澈,
镜头滤过的青春
在水底燃起灰色的
淤泥:
你相似于你的出神,
不如你相反于你的甜。
指尖在水面挖出一个洞,
边愈合边分解。
但涟漪接续山之脉,
又隔开跳动在手心的
两个客观。
3
敦厚不是天赋。
修补性格,
从不从于假借的补充。
怂恿我的缺陷吧!
鼓动我偏执!
隐在半山的云团:
冒着热气,
像个刷白的道观,
或教堂。
海被囚在经卷里,
持续通胀,
浪之毛边,
从石头和树皮上
采集句子。
听到你用眼睛谈人性,
真好,比看到你的风景,
多了律变之险。
4
海鸥突破了泼墨榕树
和凛戟椰林,
在草地上专注滑翔。
翅膀起伏,
连缀两条发白的街道
一起通向浪之层褶。
今天缺点雾,
也就少了点神秘。
昨夜的暴雨在草根上
筑起一个个透明的
水立方。踩上去,
鞋湿了像船吃水。
这里与那里最大的不同,
是天热,蚊子多。
叮咬大海的皮肤时,
才想起在湖边打水漂,
投石问路,
彼和此是内应。
2021年7-8月,海口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