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路

◎ 黄才连

故乡的红土路，在村庄环绕，在广阔的田园中绵延、伸展，是生命，是流动，是大地上纵横交错的血脉和骨架，流淌和输送着滚烫的血液，通往希望和幻想的王国。是连接，是纽带，是交往。连接田园和村庄，岛屿和大陆；连接过去和未来，起点和终点；也连接此处和彼处，远方和归途。每个地方，有了路，就不再是被遗忘的孤岛。

红土路，热情奔放的线条，波折起伏、错落有致，自由地来回穿行。它们在菠萝地温婉的一角打了个弯儿，在一片香蕉叶透着光的缝隙中稍作停顿，就消失了，消失在甘蔗园翠绿的末梢，消失在远方浮动的蜃气里，隐隐约约成水墨画中模糊的曲线，宁静悠远。它们勇猛地穿行，不知疲倦，却在渡口止步，目送远去的船只，望向大海，憧憬着彼岸的风景。

红土路，滚滚奔涌的河流，盘旋蜿蜒，冲向蔚蓝的天际，天上漂浮着轻柔而洁白的云朵。路上，缀满玫瑰色的彩霞，有时被光明炽烈的太阳映照，有时被来回游走的暗影包裹，有时被白霜和雨水覆满。在每天熹微的晨光里，它们恬静地呼吸。

我喜欢菠萝地中一条条红土路，它们常被路边的花香和果实的芬芳所萦绕，它们是幸福的、甜蜜的道路。红土地上缤纷的田园，宛若敦煌飞天的仙女，闪耀着佛国的宁静、自由和喜悦。红土路是仙女身上缠绕的飘带，随风而动，妖娆灵动。凭着飘逸的衣裙、飞舞的彩带，仙女完成凌空翱翔的飞天。红土路，一直保持着飞天的姿态和意境，尽显悠扬、腾挪之韵势。

一条条红土路，给我带来一种朴素的生命的感动，氤氲着温馨莹润的气息。

我还在蹒跚学步时，就走在红土路上，好奇地打量着路上的一切，留下一排排幼小的、成长中的足迹。

我骑在一头水牛上，慢悠悠地在红土路上行走，唱着嘹亮的歌，穿过辽阔的田园和大海，陶醉在路边的风景，留下一头牛踏过的印痕。

我在红土路上学会了骑自行车，无数次爬坡，俯冲，摔倒，擦伤，爬起，又重新上路。红土路上，有我倔强的坚持，和挥洒的汗水。

我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在红土路上缓缓行驶，伴随着手扶拖拉机发出的巨大声响，我们在广阔的天地里啃起甘蔗，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唾沫横飞，溅洒在路边的菠萝上。一阵风刮起，头发、脸庞、衣服和未吃完的甘蔗，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红土。一阵风，模糊了车辙的痕迹。

我踏上一条条红土路，离开一方静止的故土。我踏上一条条红土路，从别处风尘仆仆地回家。出发的路和回归的路，是同一条路的不同的方向。

晴天，红土路是一位温柔的少女，楚楚动人，可爱而善解人意，盈溢着阳光和芳香。雨天，红土路变成一位面目狰狞的泼妇，脾气暴躁，泥泞不堪，一片狼藉，对行人和车辆并不友好。行走在雨后的红土路上，鞋底常粘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路面坑坑洼洼，我们在路上摔倒，车在路上打滑，陷入泥坑中挣扎、咆哮、呻吟……红土路的诗意在雨天荡然无存，泥泞的路横梗在脚下，阻碍前行的步伐，漫天的怨气和骂声从四处涌起。在乡村的音图中，汽车陷入泥坑中挣扎的嘶叫和怒吼，人群推着车走出泥坑的呐喊，人对路的咒骂，是其中最喧闹刺耳的声波。

时代呼唤路的革新，时代需要畅通无阻的道路，时代抛弃了红土路。红土路变成了路基，默默地托举起坚硬的水泥，托举出一条条平坦而坚实的道路。水泥路代替了红土路，如大海中银色的波涛，起伏着，翻滚着，奔向每个村庄的各个角落。柔软的红土路，披上坚实的铠甲，化身为所向披靡的战士，经得起风吹雨打，成长为一条条康庄大道，接引众生走向光明而美好的未来。路，从女性的阴柔之美，朗然现出一派男性的阳刚之气。

水泥路，带走了缓与慢，一些美学和古老的诗意，随着红土路的隐没而消失，同时，也带来了生活的舒适和便利，传送着速度和激情。水泥路上，留不住一头牛的足迹，手扶拖拉机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了。摩托车在路上风驰电掣般飞奔，不再理会路边窈窕的甘蔗和丰腴的菠萝，越来越多的小轿车在路上行驶，川流不息。一条条通往田园和大海的路，汇集了探索者的身影，寻梦者的跋涉，农人奔劳的步伐。从远方而来的旅人，手持摄影机，摄取故乡的美景。我的故乡，是远方的人所向往的诗和远方。

我在北方的冬天，一个凄寂寒冷的夜晚，看到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的《路》这幅画，在纵长的画面，中央是一条灰黄的路，一直伸向蓝色的天空，左右的田野和山丘一片青绿。这幅画一遍遍诱发我的乡愁，呼唤着我心灵深处的情愫。我想起故乡的红土路，一年四季，路的两旁都是青绿的田野和树林，是勃勃生机的草丛，开着缤纷的花朵，结着甜蜜的果实，弥漫浓郁的芬芳，有明月和星辰的辉映，还有蓝天和白云的照拂……走在北方冬日寂冷萧条的路上，我愈发怀念故乡的路，那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路，曾在迷茫无助中彷徨，在焦躁不安中纠结，不知人生的路将迈向何方。人生的路，从子宫出发，或崎岖，或平坦，缓缓绵延着，通向坟墓。无数人在这条路上漫步、徘徊、攀登和前行。我艰难又孤独地跋涉在自己曲折且泥泞的路上，眺望那些我从未走过的路，还有不被我选择的路，对它们的平坦顺畅和光鲜靓丽充满神往和遐思。“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李白那声超越时代的千年一叹，仍旧在我的心中铿锵回响，我在黑夜中期盼，“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回到故乡，以缓慢的速度，走在坚实的水泥路上，望向路边的田园和远处的村庄。银灰色的水泥路又被两边的泥土染上一层赤红色，那生命的姿影，又在路面焕发光辉。乡愁的颜色，重新活跃在路上。灵动的曲线，如蛇影在春野穿梭，将过去甩在身后，埋在地下，勇敢且生猛地奔向未来。在谦卑内敛的外表下，路喷涌出火焰般炽热的情感。在躁动又充满诱惑的社会里，故乡的路，像一位智者，向我发出富有启示的提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些年，在寻寻觅觅和跌跌撞撞中，在路不断向我发出灵魂的诘问中，我遇见真实的自己，踏上一条真正适合自己的路，不再彷徨，不再迷茫，不再左顾右盼，而是踏踏实实地，内心坚定地，迈出从容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走好属于自己的路。

路边的田园平静辽阔，沉默不语，无一点贪嗔痴，而我们迈着匆匆忙忙的步伐，被欲望驱使，每天都在路上疲于奔命。“这是一条绝望和希望交织的路。它既是遍历归来的路，又是重登旅程的路。它是对未来满怀憧憬的路，又是对过去诱发乡愁的路……”，如东山魁夷所说。

红土路并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上另一副容颜，重获新生，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和升华。它们静默着，承受着多重碾压，继续为行人指引方向，超度迷失的灵魂。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中，也许，流转和变化才是生的证明。我和故乡的路，一起生活在变化之中。我走在新生的路上，走向未知，拥抱各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迎接人生和世界所有的变化和流转。

这些路，已化作宁静而朴素的影像，在我的心中绵延伸展，时时掀动我的心潮。路，坦坦荡荡地，通向永生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