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酸辣粉到麻辣烫

2022-03-07 05:19程鹏
散文 2022年11期
关键词:酸辣粉工棚工友

程鹏

我的故乡重庆,有名的当数酸辣粉,辣出名字,酸出省份。而我其实是怕辣的,每次吃辣,虚火从鼻孔冒出来,也使我胆下藏刀,脾气也蹿上来,变得尖锐,失去理智,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1995年,我在深圳的一家木材厂打工,年底放假,工厂给编制内的员工减免车船费,这事在工友中引起巨大轰动,所以厂中很多员工都要回家。我是编外员工,享受不到这个减免,但我想回家,想回家看看母亲。

我扛着一个大木箱,身子飘飘荡荡,影子支离破碎。我的表妹是一个青涩丫头,扎着马尾,个子很小,但她比我先来到南方,来到这个木材厂,她已经成为编制内员工。我和她挤在返乡的火车中,这火车是个闷罐车,哐哐作响。大家挤成一团,不分年纪,不分男女。有人憋不住了,方便的时候,大家别过脸去,假装不知。终于有人笑出声,于是大家都笑出了声,方便的尴尬了一阵,也笑出声。声音纠结着空气,闷罐车的透气窗外,依然是蓝天白云,还有青草、大地与河流。

下了火车,岳阳的夜色洗刷着我们这些返乡的人。我们被拉上了中巴车,狠狠地被宰了二十元(岳阳火车站离城陵矶码头不到三公里路程),那时的二十元还是很值得重视的一笔钱,但是大家只求平安到达,有反抗的,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很响。挨了耳光的,没有得到我们的同情,大家背地里说这人不长眼睛,出门在外看不清事。城陵矶的候船室,上厕所的排成了长队,而女生队更长,花花绿绿像一条巷子。坐下来的都在骂劳动局来接应的人员,因为车船票是他们团订。有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说,春运啊,春运,能回去就不错了。人人表情麻木,眼神呆滞。寒气从我们的领口窜进来,于是大家围着一个小摊购买白围巾、红帽子和黑手套。终于盼到船来,大家高高兴兴地上船,想到船上至少会有一张床,有被子,有枕头,有热水。结果呢,船上到处堆满了人,百分之九十是返乡的打工者。我和表妹在厕所的过道找到了一个位置,挤在一起,躲避江风扑打。

我的心始终悬着,唯恐这个难民船会突然消失。闭眼和睁眼之间,日光灯的光晕和江边的曙光杂糅在一起,昏昏沉沉。就这样过了三峡、神女峰、白帝城……看得到故乡的县城了,越来越近。

上了岸,一种味道揪住了我的鼻孔,那就是酸辣粉了。

我和表妹坐在路边的小吃摊上,每个人要了一大碗酸辣粉,肥肥的粉,像一条条虫子,透明的能看到豌豆坐在里面,像一尊菩萨。一呼啦在嘴里,辣,辣,辣,把我们的鼻涕和眼泪都呛出来了。

在桥头的生活是模糊的。以前一直住关内,过着打工人的群居生活,每天都去找最便宜的快餐。到了关外,我吃遍了桥头的每一家小饭店。我狂热的爱吃炒米粉加点河粉混炒,只需要轻微的一点油——从去年六月开始,我的身体横向发展,我的胃口也开始抵制起油来。

时间的时针指在冬天的时候,天气时暖时冷,不管怎样,我对炒粉都失去了兴趣,只感觉到它的油腻。每天我在楼上跑上跑下,指挥着木工、水工、电工、油漆工、泥瓦工,跟业主沟通,和设计师核对图纸,时而被老板骂上一句。每天回到租住的地方,两条腿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累了,就是不知道吃什么东西,吃,真是人生一件极大的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吃到了酸辣粉。

我们公司刚开始成立时,办公室只有三个成员。两位设计师,是女孩,一个嘴巴像刀子,一个头发留得像凤凰卫视的陈鲁豫。另一位就是财务,是个刚入社会的年轻人,仗着某种关系,会对我们这些施工人员说些伤人的话。但他实在稚嫩,禁不住我的老奸巨猾,我会用不伤人的话顶回去,他也就服帖了。时间久了,大家都熟了,为了跟他们搞好关系,我常常请他们吃些东西。

我跟那位刀子嘴设计师租的房子在同一栋。有一天下班,刚好在出租屋门口,我说大家一起吃吃饭吧,她建议去吃酸辣粉。

面对着吃,她说起话来显得温柔,跟在施工现场对我们这些施工人员呼来喝去时判若两人。我们跑到一家“天下第一粉”的摊上吃酸辣粉,那种味道使我一吃就爱上了它,特别是汤,在我的肠子里荡着,萦回缭绕。

在建筑工地上,工友请工友吃饭,莫过于鸡煲了。特别是工友的生日,一锅鸡煲麻辣杂陈,一豆炉火顶着锅底子,四个五个的喝啤酒。这是最雄性的场景了,我往往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工友们就说我“酸”,我被他们骂得够了,就跟他们赌喝啤酒,没想到,他们却醉了。他们醉眼蒙眬地看着我,那眼睛就像烧红的死鱼。

鸡煲应该是南方的著名小吃,好吃又实惠。金威啤酒喝了两瓶,大家就乘兴行起了酒令,划拳,二呀嘛二鸿禧,三呀嘛三桃园。

不知是因为啤酒,还是豆大的炉火,所有工友的脸膛都红彤彤的,像被打铁铺烧红了的月亮。大家开始相互骂对方。骂完对方的弱点,又扯到工地上的事,扯到工程上的事就开始说哪个的技术差,压水晶头跳线错位,在墙角撒尿被安全员逮个正着……反正只要是丑事就统统被端了出来。

有人迸出一句:他妈的,我今年都三十了,还光根一条。

他妈的,你不要赌。

我他妈的不赌,也是没钱。

大家闹一阵笑一阵,把锅底的鸡骨头都捞出来啃了,付了钱,沿着清凉的月亮摸回工棚。

2007年年底,我一个人甩掉观澜高尔夫别墅的水电工程——如果再干下去,把家人卖了都不够工人的工资。我丢盔弃甲,连工具都不敢去拿,就从那个“富人区”里逃了出来。为什么说是逃?因为每次进到高尔夫球场里,是泥头车拉进去的,寒风刺在脸上生痛。两旁滋长的杂树伸出树枝,要切割我们几乎冻僵的身体。真冷啊,手指抓住泥头车的栏杆。我们要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检查,施工出入证是关键,如果有人反抗,小心他们的狼犬。

我们在里面相当于坐牢,晚上也不能越出施工现场的周围,如果越出一步,就有保安牵着狼狗过来,警告你这是富人区,闲杂人不得到处晃荡。没有自由,大家的心都在散,况且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从其他工地借调来的人散完,最后跟我常在一起干的几个人也在借故走人。人要走,我心下慌了,没有工人等于没有一切。在一个岗亭,我央求保安帮我拦了一辆车,从那个“富人区”里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我打电话给施工甲方,叫他把那几个工人的工资结了,谎称明天找另一个工地的人来做工程。我外表憨厚,没有引起施工甲方的怀疑,他们给了钱。

工友们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我睡在工棚里,每天泡方便面吃。从睡觉的地方到厕所有几米距离。我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去厕所打水。一个瘦骨嶙峋的建筑工正在用冷水冲凉,他的牙齿打着战,居然还唱着歌。我奇怪的是冷水从他的背脊淋下去,为什么还会冒出一股热气来。这个在寒风中冲凉唱着歌的建筑工友,他大概和我一样,不知道一场雪正把众多的打工人拦截在路上。夜晚来临,南方的寒冷还是穿透棉被,我在被子里拿出笔,写出了《冲凉歌》《大铺歌》和《工棚》。

鞭炮声响了,鞭炮声远去了,新年来了。那几天里,我从市民中心的工棚穿过寒冷的空气,到岗厦西去吃最便宜的快餐。这个时候,我那个具有法律效力的妻子联系上了我,跟我来到市民中心工地,跟我谈离婚的事。

我说,你找到幸福了我就答应你。

她说,你不跟我离我怎么去找。

我带着她去岗厦西吃了一顿鸡煲。我们挤在一堆外来人员间,我的女人长得还有几分精致,头发直而长,擅长装扮自己。我听见有一个人喊我,甚至叫出了我的小名。竟然是我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小时候我们还通过情书,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我瞪着她,假装不认识。她见我不应,以为是认错了人,悻悻地走了。

我的工作性质让我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工程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如果工程完结,就只好自己找地方住了。

蛇口的工程一交底,工地就开始拆工棚。香港师傅给我们结清了工钱,我就住到园岭工地。

我就暂时闲散着,整天在荔枝公园转悠,跟人家打牌,围着圈子跟人家跳舞,但也有人围着唱歌,都是老歌曲,我自然不喜欢唱,也嫌他们吵。

在这个时间段,我与爱情擦肩而过。一天下午,我在网吧上网,跟一个女孩聊了起来,她的美丽和亲近是动人的,牵动着我,也牵动着那个紫色的下午和云朵。是凑巧还是缘分,我在通家乐超市旁边遇见了她,我们相视一笑。

我说,你这么美。

她说,你像个傻子。

每次我们出去玩,就是泡酒吧。我们也不是特别地想去喝酒,在苦闷的周末,那个地方就是一座天堂。反正,星期六,就是那么回事,泡酒吧。盛大的夏日,啤酒倒入嗓子,有一种豪迈和畅快。当震耳欲聋的迪士高响起,我会冲上舞台,和分贝一起嗨起来。

她在台下大叫我的名字,很多的荧光棒都抛向我。

她在通家乐对面租了个单间,只容纳两个人的世界,夏天强烈的气浪热透我们。从她的房间到我的工地需要二十分钟,每次走到工地的草地上,我都要她在那里等我。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住所。那时下面的工棚被甲方利用起来做了工程办公室,我们被赶到还没拆除的铁皮房。夏天,铁皮房里闷热异常。很多时候,我在荔枝公园里转悠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冲凉。

她就在那里等我。在草地上。

我跑过保安亭,看看保安不在,就冲了进去。很快接到她的短信:在这个城市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打工的,你不要自卑。

我没有自卑,我一口气跑到楼顶,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出来,淋透了我的背。哗——哗——哗——我的泪也出来了。

她了解我。

我们都透着一股傻劲——那就是良善,这也是我们给对方的礼物。她叫我傻子,我叫她傻瓜。我和她的骨子里或多或少地有种相似的东西,那是孤独吗?她说,人的一生都是孤独的。

我说,你不会,会有很多人爱你的。

她仍然说,人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她又说,我老了肯定是孤独的。

我洗了个苹果给她,说,你老了我会去看你的。

她说,不要对我这么好,会伤害你自己的。

我突然哭了。大雨下着,我冲进雨中,她追下来,想抓住我,今天就住这里,她喊。

我咬着嘴唇不语,拦了一辆的士,大雨洗着红色的的士车。她抓住我,抓住的士车门,雨水洗掉了她的脸。

我们爱上了一种食物,就是麻辣烫,每天我们都要去吃一次,老板递过来红色的篮子,黄色的篮子,我们就挑了自己喜欢吃的菜在篮子里,每一串是一元,用细小的竹签串着,有菠菜、油麦菜、大白菜、鸡蛋、牛肉丸、鱼丸、香肠……它们混成一锅煮,再加上两元的粉,真是一道十足的美餐。

每次吃完,她都像匹美丽的驴子,打着响鼻。

我们对麻辣烫有个共同的口头禅:这麻辣,滚在舌尖啊,有点——烫。

有一天,她说这城市真好玩但不是穷人过的。

有一天,她说她在酒吧一个男人给了她一千块。

有一天,她说她要挣一套房子的钱。

终于有一天,她搬走了,我帮她搬的。

我知道我给不了她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很多时候我变得很坚强,几近坚不可摧。但是我其实是一个弱者,我清楚这一点。

我还是去那个巷子,在那个麻辣烫店里,接过篮子,要了菠菜、大白菜、牛肉丸、豆皮、腐竹。

店里很静。我坐下来,给她发短信:傻瓜,我在这里吃麻辣烫。

她很快回短信:傻子,我现在不能陪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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