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侯根(美国)/周筱静 译
布氏和我回到亚当肋骨时,是我们另一种回归的开端。也许我自己的回归早就开始了,当我在祖先的身体里时。在文明出现前,我们经历着美好的野蛮。在最初生命的孕育与萌动中,我们能领会大地、水和树木的语言。我们知道创世的丰富幽暗。我们与动物交谈,动物也与我们交流。
布氏、奥洛拉和我乘廷塞尔曼渡轮回到了亚当肋骨,这里已变得陌生。土地在下沉,面积在缩小。在我们动身去遥远的北方前,这里的水位较低。我们在双镇卷入关于水源的斗争时,这里已开始遭受洪水的灾害。这是在肥食族领地筑坝的结果,是北方河流停止流动的结果。这是我们未能成功地阻止他们的大坝项目第一个阶段的结果。
我们走下渡轮,看到写着“汽车零件、船舶维修”的标牌快全部被淹没了,这座木制建筑已大半浸在水里。那些湖边的房子,只有屋顶还露在外面。堤坝被冲破,一条流入格兰德湖的河流淹没了周围的土地。红色的塑料桌布从充满水的厨房飘出,浮在水面,缓缓铺展开。死去的鱼撞向建筑物的墙壁,我看到水下的晾衣架、起重机和旧汽车,水位在上涨,继续上涨。
很快,四棵白松树会慢慢变成白色的骷髅,它们淹没在水里,坟墓也即将被淹没。如上游被摧毁的那样,没有动物能逃离;没有援救的手帮助那些优雅漫步,靠四条腿走很远的动物;没人救护沉在水底的,有金色爪子,涉水的鸟儿;没人来把黄眼睛的猞猁,或黑色、敏捷的貂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朝艾格尼丝的家走去,布氏抱着奥洛拉。奥洛拉是我们的全部。除了现金,我们所有的都留在肥食族人那里了。奥洛拉的头靠在布氏的肩膀上,睡得很安稳。几英寸的水淹没了毒药路的低洼处,那是我回到艾格尼丝、布氏和朵拉茹日身边时走过的第一条路。现在水在草丛和灌木丛中蔓延,向坐落在低洼处房屋的门靠近。
我们默默无声,环顾四周,鞋子都湿了。
艾格尼丝破旧的棕色房子的门大开着,似我们离开后从未关过。我渴望艾格尼丝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她的眼镜边缘闪烁着光,她说,“瞧瞧,你是个女人了。”
布氏和我走进她家里,我想念极她了。我看了看折叠小床、桌子和炉子,到处都布满灰尘。小床上有叶子和老鼠屎,布氏拂拭干净,把奥洛拉放在了毯子上。约翰·哈斯克不在,能看出他有一段时间没来这了,屋里的每件物品都蒙上了灰尘。
“他会在哪儿?”我问布氏,有点担心他已不在了。
布氏什么也没说。
我走出去,在椅子上静静坐着,我想喊艾格尼丝的名字,她似乎正从湖边向我走来。
布氏走过来站在我旁边。“这里太寂寞了。”
“我们应该去找哈斯克。”我担心他因失去艾格尼丝而会过度悲伤得死去。
“奥洛拉睡着了。在这先等等。”布氏说,“我累了。”
布氏还是把头发束在脑后,开始打扫炉子和桌面的灰尘,好像要搬进小房子。她边哭边打扫。
她想一个人呆着,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百年路找汤米和哈斯克。
我向百年路的上坡路走去,汤米在我心中,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黑黑的眼睛,充满同情的脸庞。我慢慢地向他走去,我能闻到他皮肤的气味。汤米就站在门外,好像他知道我要来,他站在那就像我心中看到的。瘦削,伸出大手,他迎向我。我快步走去,脚几乎没沾地,我们拥抱在了一起。我们安静,喘息,沉默地拥抱,深深地爱着。
我们走进树林,坐在两棵白桦树薄薄的树荫下。
我把所做的都告诉了他,如何偷取食物,差点向持枪的人扔石头。
“你还爱我吗?”我问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更爱你了。”
我抚摸着汤米的前额、脖子和有些棕色汗毛的胸脯。在快消失的森林中,我们醒悟,如刚从塑造我们的泥中涎生。
我们回到屋里,哈斯克满脸笑容,“安吉珥,”他喊道。他很不健康,裤子太宽大,衬衫满是褶皱,一只眼角下塌。他搬到百年路来住了,他和其他人一起进行了长期的斗争,抵抗洪水。他们在亚当肋骨战斗,但失败了。水正在上涨,人们都太累了。疲劳在所有人身上都显而易见。
过了几天,布氏和哈斯克在收拾,艾格尼丝的水壶、朵拉茹日留下的盒子、叠在小床上的毯子。
哈斯克看起来好多了。他按布氏的建议,穿了熨平的宽松裤。“我们应该放弃这一切,”哈斯克说,当我们准备把烤面包机、平底锅和盘子装在卡车后面时。我们把所有的都搬到了百年路,我们只能相信工程师们的承诺,那里会免遭淹没。
布氏在往又旧又脏的油毡上抹蜡。
“你干什么?”我问。
“我要为水把这弄得体面点。”
我对布氏和哈斯克说:“艾格尼丝希望被动物吃掉。你们知道吗?”
“是的,她在没人时告诉过我,”哈斯克答道。
第二天,我们从亚当肋骨划船去了毛皮岛。有些摩托艇在水上行驶,搜寻试图在水中游的动物。一块木制熨衣板浮了过来。我和布氏划着独木舟,水域变得庞大,白茫茫一片。
水已溢进毛皮岛上的土地,我们想抢救那些植物、玉米,以及任何能被带走的。我们踩在泥浆中忙碌,没过多久,路上的白色石头快看不见了,只剩顶部露出水面;海龟的骨头还没被水覆盖。
拉鲁开着“乌鸦”冲了过来,他冲过阳光的反射,好像是冲向天空,而不是水面而来,连同大而紧迫的响声一起冲了过来。布氏带着不由自主的高兴,他来帮助我们。布氏想知道他与那个岛屿一起漂走后去了哪,但她憋着没问,也没指责他。我认为,这是个好的迹象。
水马上就会漫入布氏的房子,轻而易举地从门进入,像被邀请的客人。我们看着它的到来,我们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忙活,期望能挽救布氏栽培的植物。我们拿了植物的种子,挖了些根,用布包起来,准备带去百年路。
抢救了好几天,汤米带着捕猎器来时,我们正在奋力干活。他把捕到的不会游泳的动物带到了地面,然后放了。他和拉鲁用绳子套住了一只不会游泳的鹿,绳子套住脖颈,慢慢拉近。那只鹿从冰上走来后,已没路走回去了。
我们累得筋疲力尽,身上散发着肥沃土壤的气味。土壤不想被水占有,然而水,要让一切平等、被包容。
拉鲁用“乌鸦”把布满闪亮丝线的蜘蛛岛拖近陆地,并固定。我们不愿失去这一小片土地,不愿把它丢给那因人类的行为而变得贪婪、饥饿的水。那些人声称他们拥有一切水曾经创造的。
第二天,不之屋内满是青蛙和泥。看着继续上涨的水,我们的心很痛,水却十分平静,它自由自在地躺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站在“乌鸦”里,看到了布氏组装的海龟骨架,水在把海龟带回水中。我们将永远离开毛皮岛了,乘着“乌鸦”。海龟被水托起,水慢慢地,像情人一样,一点一点地上升。
湖中的饥饿之口不再吞食,它与被吞食的白鲸、雪地摩托、剥了皮的动物和弗兰琪的海伦一样被水容纳了。
一天,我去看拉鲁,他一直在哭,他想隐瞒。我问,“哭什么?”他看着我,“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存放骨头、兽皮和玻璃眼睛的又暗又臭的地下室。有张桌子上,躺着一只长着绿色皮毛的动物,它比我见过的一切动物都美。它有大而黑的杏仁状眼睛,柔软如天鹅绒的脸上,长着细细的胡须,瘦削、轻盈的身体上,长着一条长尾巴。它那么精致,那么美丽。
“这是什么?”我问。
它在一个遥远的森林里被猎人杀死了,那个猎人是他的老主顾之一。他说,它是它物种的最后一只,他很自豪征服了这最后的一只。我当时想,多么奇怪的词啊,征服、拥有、战胜、吞噬。
那时我对痛哭已懂得许多,我握着拉鲁的手,“对我说吧,”我说。他为动物哭泣,为我们哭泣,为生命哭泣,为他忍受的,从不提及的战争哭泣。他一点一点地在改变,我看出来了,布氏也注意到了,她被他的坦诚感动。眼泪是我们从海洋携带来的,也许我们必须成为海洋的一部分,把我们自己给予海洋,如果我们想改变。
一年后,我再次见到图里克。在城市炎热的一天,我站在街道的拐角处望着地球上一层薄薄的壳:路面。周围的植物比街道更长久,它们会再次覆盖路面。这时,我看见了他,他正在向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问路。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他显得渺小、脆弱、年老。过路的人穿着黑色整齐的服装。他是强壮的人,但在城市里他看起来是弱小的。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突出的骨头清晰可见。他被周围的墙壁、路牌、电灯和市场吞噬,就像被吞噬的土地。路人好奇地看着他,好像他从已被遗忘的古老历史中走来。好像他的信仰已过时,在新世界里没有了立足之地。而新世界的墙壁来自失去了的生命,那些像图里克这样的。
“图里克!”我大叫。他留着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仍然黑得像乌鸦的翅膀。
“图里克!”我急忙追上他。
他停下来,好像没听见有人叫他。他身后的一个人撞到了他,又绕过他,迅速走开了。图里克转过身,直盯盯地看着我,“安吉珥!”他喊道。“曼妮基!瞧瞧,见到你多么好!”
他摸摸我的脸,拥抱我,以非常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跟我来。我得找家理发店。”
“理发店?你不是说浪费钱么。”
“法官要听我发言。我得看上去像他们中的一员。”
我坐在理发店,看着羽毛般的黑发掉落在地板,我觉得这很可笑,他一直为自己的外表骄傲。
然后,他有了体面的发型,我们去了一家餐馆,喝了咖啡,吃了美国派,这是图里克所称的“烤面皮苹果”。
我问,“朵拉茹日怎么样?”
“她挺好,她向你问好。哦,有这个给你。”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小瓶子,是最后的安眠药水。
当天晚些时候,图里克说,“我一直在冥想,却找不到内心的平静。”他难过地摇头,“内心与体外的环境格格不入,当他的土地被摧毁时。你不觉得吗,曼妮基,人类失去了内心的方向?”
我拨掸着他肩上的碎黑发,理直他的衣领,我们走出了大理石的审判大厅。
审判结束,图里克说他很想把奥洛拉抱在膝上,摇晃她。我们去了我住的地方。图里克抱起奥洛拉,他点燃蜡烛,“她长这么大了!”
“她有你讲的天赋,”我自豪地对他说。你绝对想不到她这么久没见你,还能记得你。她确实记得,她只顾盯着图里克。我用平底锅烧水,搅拌了两杯速溶咖啡。她蹒跚地走向他,叫着他的名字。
图里克把法院称为“衡量单位、度量和标准之院”,因为他们问的都是这是多少、那是多少、有多经常的问题。两年前你钓了多少鱼?去年你钓了多少鱼?他清楚现在的价值和重要性要用数字、美元、重量单位来衡量,他的证词直接而诚实。“比以前少了吗?”他们问,他说,“是这样,至少少了一半。”
他们问图里克和原住民有关捕猎器的问题,以及在哪发现驼鹿的,一年杀了多少,收入是多少,是否靠土地为生。
审问每天上午九点开始,审问期间很少会休息。我整天坐在那,感到很累。
“请回答。”声音听起来十分响亮。
我在试着回答。
奥洛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在审判大厅里,她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证词。外面,阳光照耀着高楼大厦的窗户。
晚上,他提供证词后,看起来无精打采,疲惫不堪。他在法庭上被人嘲笑和奚落,这对他和在场的原住民是种折磨。他们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那些人把他们看作过去的残余。那些人在幻想中把过去浪漫化,有时为了体验,他们甚至想返璞归真,但却鄙视我们真正的存在。那些人中的男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去森林里野营,假装成为我们,在想象中模仿我们的生活。然而我们就在这里,在当下,活着。
那些有钱、有投资、有城市权力的人的决定、需求和欲望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损害。他们不会考虑他们的决定对我们的民族意味着什么,他们不顾一切地继续建造。他们是邪恶的,他们是食人族,他们吞噬人肉,放火焚烧神爱过的,并要求人类爱护他们讲的世界。
印第安人在法庭提供证词的事件没有新闻报道。有一天,在一页报纸底部的角落里刊有一张小照片,图里克和其他杰出的男人和女人站在法院的台阶上。标题为“再次踏上战争之路”。我把报纸藏了起来,以免图里克看见。就像他之前为我做的,我试图让他避免痛苦。
一想到他坐在法院的情景,所有的美都变得单调乏味,被禁锢在世界冰冷的石头大厅,石头来自非法采石场。他静静地坐着,听着。
一年多后,大坝的建设终于停止了,图里克没活到这天。他会高兴的,尽管土地上已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这对童子河来说太晚了,对驯鹿、鱼,甚至对我们的孩子来说,都太晚了,但我们必须相信,不管这是不是真的,这迟来的消息意味着某种终结。碎片、破损的无止尽,就像打破的罐子和我们深深的痛苦。但我们已在未来抛了锚,我们要跟随那根绳子直到尽头,去往我们新的梦想地。在那,我们将再次记住每个活物的神圣。
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些已失去。像一条蛇,蜕去衰老的皮肤,揉亮模糊的眼睛,重新出现,我焕然一新。
在城市的一天,我抬头看了看,我看不见星星,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
大自然中有很多让我琢磨不透的残酷,鲸鱼必须浮出水面,在等待它的杀手面前呼吸;鹿和兔子在逃离危险时,很容易让捕猎的人看到它们显眼的白色尾巴。有些力量驱使我们走向自我毁灭,我们无比渺小,自卑的渺小让我们鞠躬曲背,让我们下跪。
我思考着破坏了这片土地和我们生活的人。早上掀开被子,他们会不会快乐地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的所作所为能否给他们带来幸福与和平?坐在灯光下时,他们是歌唱还是彼此相爱?
我常常想起罕娜,她总在我梦境的边缘,在我清醒和睡眠的边缘。任何事情都能让我想起她——热天的暖风、感觉不好的一天、报纸上关于受伤孩子的报道。
她是被活剥了皮的海狸和貂,是自己咬断腿逃生的狼。她伤害我因为我是她的一部分,她恨自己。她的姓,温(Wing,翅膀),仿佛她能飞翔,似乎她没有重量,是能乘风飞翔的鸟儿。或者,就像岩石壁画上的狼獾,她的翅膀肉眼看不见,直到湿润才展开,丰满而强壮。我希望她往生后,能用获得的爱,展开她的翅膀。
图里克曾说,仍然有人可以回到过去,带回有价值的知识、治愈方法、或一首歌。我想从遥远的地方带回一首歌曲、一捆神圣的植物、一盒药草,以及任何我能带向未来的,但我不能。草药留在了水里,足迹留在了洞穴,树留在了熊的头骨旁,那从隐蔽的地方观察我们的头骨。有一段时间,我找到了带皮的尖棍,上面裹着布条。就像老母亲,第一个女人,用来创造她的孩子;就像第一个女人和第一个男人诞生的故事,我只需对着棍子唱一首歌,就会活过来,成形,开始呼吸和移动。最近似乎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起床,”声音在早晨说,“供给人们玉米粉,”我照着做。“慢点些,”那个声音说,我也照着做。
我走过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门,我的灵魂有时旅行去到河流的中间,那是给石头命名的医生们居住的地方;我想寻找几代祖母所讲的植物。我站在火球前祈求。我知道神秘的事物,迷路的男人和女人都找不到,因为祖先的标记被夺走了。没有地图显示应该往哪个方向,没有向导告诉我们怎么辨认。正如朵拉茹日所说,地图是蒙在上帝脸上的面具,我们是迷失的人;不是路从我们身边消失了,而是我们丢失了路。道路是耐心的,在等待我们回归。
我塑造着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头鹿蜷曲在草丛中的印记,或一只驼鹿睡过的地方——自身造出的形状。
一天,布氏、哈斯克和我收到一张来自朵拉茹日的便条卡,这是她的死亡请柬。我做的梦示意我们应该去,但布氏很痛苦,她不能出远门。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老人需要她,她正在栽培的植物也离不开她,只能我一个人去了。我坐在火车上,与大地一起移动。站在嘈杂的火车车厢,一切似乎都显得脆弱。
到达时,我惊呆了。我走过的小路延伸到了水里,有的建筑物被淹没了一半,不用问我也知道什么被淹了,我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绵延数英里已被水覆盖,水里漂浮着一头死驼鹿,还有木头、死鱼……一块雕刻成心形的树皮,也许上面写着托尼和洛丽塔的首字母。曾经湍急的河流变成了水塘,绿油油、死气沉沉的,一只蜻蜓徘徊在水面。下火车后,我问一个男人图里克的房子在哪。虽然图里克去世了,但人们还记得他,他指向一幢新的、政府盖的房子。
我敲门,奈特女士打开门。她弯曲的背迫使她用力抬起头来看我,她激动地拥抱我,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抱着我。然后,她满脸红光地转向屋里的朵拉茹日。“埃娜。曼妮基!”她说。
我刚进屋,朵拉茹日就说:“哦,亲爱的,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我能闻到朵拉茹日身上生病的气息,她比以前更瘦了。“没人会来送我走,”她说。
“我来了呀。”我温柔地对她说。
“是的,你来了,曼妮基,一个真正的人类。”
我坐在她旁边的一把木椅上,想起图里克讲过一个关于男人的故事,那些人想要其他动物所拥有的。他们去到大鸟那,说他们想飞,大鸟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去到鼹鼠那,说他们想挖地道,他们这个愿望也得到了满足。最后,他们去到水那,说,我们必须要有你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水对他们说,你们要的太多了,接着他们失去了所有实现了的愿望。虽然他们有那么多愿望,却忘了祈求成为有真正人性的人。
“我昨晚折腾了一夜,睡不着。”从朵拉茹日蓬乱的白发和黑眼圈就能看得出来。她说,“你还有剩下的药水吗?找到那些植物没有?”
“没有,”我说。事实是,我没有找。我一直忙着在洪水中抢救,忙着帮亚当肋骨的人们,我把那些植物全忘了,但我对自己发誓会继续寻找。我没告诉朵拉茹日她居住的亚当肋骨被水淹没了。现在没必要让她知道,没理由加重她的悲伤。
“那种植物就在那,我能感觉到。”她指了指北方。
我希望她是对的。
“布氏在哪?”
“他们都很抱歉。”我告诉她,我们搬到了百年路,那里的人们需要布氏。
朵拉茹日听到这个消息很遗憾,但有我在跟前,她仍然感到愉快。
我决定跟朵拉茹日和奈特女士住一段时间,我想我应该去找那种植物。我给汤米捎了信,说要在这待几个星期。两位女人把我安顿在一张折叠床上,我没有抱怨。
我出去找那种植物,我想我也许能找到它,要是图里克在就好了。我也希望能有埃柯的书,书中有能找到某种植物的地图,但地形变化如此大,地图也许也没有多大用处了。下方的河流试图了解它的新家,它新的旅程,但它适应得不好。曾被水淹没的陆地暴露在空气中,它也不适应新的环境,没有新的青草发芽。
清晨,我梦见朵拉茹日独自一人在树林里,当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奈特女士说,“她怎么能够独自离开呢?”
我去到梦中的地方,在图里克带我去看三叶植物的附近。小路上放着她坐的椅子,已歪倒在一边,还能看见写着的“约旦母亲”,但周围没有朵拉茹日的影子。
在残存森林的一条小路旁我发现了她。她周围全是蕨类植物、苔藓和春天的深绿色。她面容憔悴,蜷缩着,像婴儿等待着诞生。
“祖母,”我喊道,“你怎么来到这里了?”我跪下来,抚摸着她的肩膀。
“我有自己的方式。”
“这么远呢?”
“我想死在这。”她侧身躺着,朝我微笑。
“你走这么远,一路却没人看见你?”
“这么远。”她为自己的成就骄傲,但她太虚弱了。
我挨着她坐在地上,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微笑。“看!雨云!多么美!”她望着天空。
我仰面躺在她身边朝上看,天空一片云也没有,晴空万里的一天。当我扭头看她时,她已经走了,不像我见过的其他死亡,没有濒于死亡的响声,没有挣扎的呼吸,她死得很自在,像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这棵树知道新叶、新枝、新根会再次舒展,这棵树坚信春季总会到来,它从信仰中得到了力量。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柔和的雨落在我们身上。我坐在她身旁,把她放在我的腿上摇来摇去。我渺小,坐在那,摇着死亡。我唱了一首古老的歌,那是朵拉茹日的歌,是呼唤动物的歌。
我唱着歌,动物们来到她躺着的地方。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在那。一只狼,又瘦又老,站在树林里,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它保持着距离,谁又能责怪它呢?它的目光警惕,像鹰。有一只熊,边嗅边走,穿过灌木丛,一个影子跟在它身后。我想,是来告别的狼獾。
北方并不总是寒冷和白茫茫的,有些早晨暖和,风吹动,像温柔的手抚摸着世界和人们。在这些清晨,树叶投在地上的影子是美的。光姗姗来迟,太阳犹豫不决地从大地上升起,地球似乎放慢了自转的速度,呈现一条缓慢而柔和的曲线。有些夜晚,在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天空中鱼的形状。鱼旁边是狼、獾和狼獾。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个星座,但我知道它就在那。有时北极光会在夜晚移动,一缕缕的光让我想起蜘蛛网或渔网,它投射在繁星点点的天空。北极光让我想起了孕妇腹部的线条,由此我想到我们的地球将孕育出另一个创造日。地球只是一艘小船,船里有男人和女人,有鼻涕虫和魔鬼鱼,他们都浮在壳中,望向一张神秘的深蓝的脸庞。
一天晚上,在拉鲁的家里,我问他:“你从岛屿漂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吗?”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吓坏了。我想,这下完了,那条河狂暴得很。”这时,拉鲁看着窗户,“哎呀,不得了,”他说,“是狼獾。”他喊道,跳起来,抓起枪,冲到了门口。
“别开枪,”我跟在他身后喊道,但我开始大笑。当他回来时,我边笑边捂着肚子说:“是你。”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的倒影。”
他看起来有点丧气,说:“我还在想这只狼獾太丑了。”
当我告诉布氏时,她笑了,更加温和了。我告诉她,他的袜子破了,还说我看到他哭了。她说:“我开始喜欢那个男人了。”
爱就是这样睁开着眼睛的。当我和汤米在一起时,我们不必说话,我们在一片尚未命名的树林里醒悟。一天晚上,在传统舞会上,汤米和我一起把奥洛拉举了起来,举过了汤米的头顶。我们一起跳舞,在阳光下歌唱,从遥远的过去,走向银色天空的歌曲。有些歌曲能帮助降雨。
我们跳着自己的婚礼舞,我俩合二为一,我感激汤米对我的爱。我相信汤米和我是我们的祖先在寻找彼此的过程中的重聚。我们彼此深深相爱,就像他们曾经爱过的那样。神灵把气吹到人的身上,人就活了。我们感受到一股气吹向了我们。
我们的爱就像来自木头的光,然后变为太阳,在百年路的低语中穿行。
我仍能听到艾格尼丝的声音,她说,“整个世界都曾被水淹没。”我听到她的歌声,她从雾中走来,就像我最初见到她时的那样。有时,朵拉茹日还会碰碰我,是她,我知道。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她把手放在我肩上的熟悉感。有时她会像往常一样拨开我的一缕头发,看着我美丽的脸庞。有时我会认为她的手是风,是另一把梳头的刷子,我听到她说,人是活生生的水,创世还没结束。
如果你贴着一个人的身体倾听,即使那个人是你自己,你也能听到鼓声。比我们人类年长的生物在我们的血液中留下了它们的记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还不是直立行走的人。我们是树,我们是琥珀中的青蛙,也许地球现在才刚开始形成。
有一天,当光变成黄色时,我对布氏说,“美好活在我心中。”
她看着我。“是的,”她说,“人们很早就知道了,因此他们把动物画在洞穴里。”
美好活在我们的心中。你会明白的。只管相信。你会明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