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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07 09:41仲文娜
海燕 2022年3期
关键词:美玲儿媳老家

文 仲文娜

一周之前,侯美玲望着窗外的栾树还满心欢喜。她回忆自己初次见到栾树时,就被上面满满当当挂着的一串串小果子所吸引,它们红彤彤的,像极了一盏盏小灯笼。她在老家可没见过。那时,她还不知道它叫栾树。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她来省城已三年。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周围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初到这里时,小区主干道两旁还未铺设青色石板,清一色的水泥地面;对面的菜市场只卖蔬菜瓜果,并未有海鲜产品;大门口右侧的惠民超市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家理发店;终日挂着一面五星红旗的小饭馆一再装修,几次更改名字,如今终于倒闭了……当然,变化最大的是眼前的小孙子。看着他从步履蹒跚、咿咿呀呀,到现在一口一个奶奶清晰地叫着,侯美玲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下个月就是孩子三周岁生日,等过完年便可以送去幼儿园。到那时,她就可以回老家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么一想,侯美玲的心里顿感畅快。再看窗外的栾树,绿的叶,红的果,漂亮极了,秋风吹过,几片树叶缓缓飘落。

这个周日,儿子又去公司加班了,他已连续两个星期连轴转。他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据说最近跟巴基斯坦有个合作项目,计划年底交付验收,所以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好在儿媳没那么忙,回家还能照应一下。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财务工作,朝九晚五,少有加班。当初,侯美玲并不想来省城,她私底下让儿子劝说儿媳辞掉工作在家全职带孩子,家里会适当给些钱作为补贴。结果可想而知,儿媳并未放弃工作,侯美玲还是抛家舍业地来了。有一阵子,儿子无意中透露儿媳已连续数月未发工资,再加上她平日带孩子笨手笨脚,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侯美玲这才恍然大悟,她所谓的工作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是不想沦为家庭妇女罢了。

儿媳还在洗手间磨磨唧唧地洗漱。她明明说要早点出发去动物园,可现在却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侯美玲一早儿肚子就隐隐作痛,着急想上厕所,奈何儿媳就是不出来。侯美玲有点儿生气了,她已顾不得什么客客气气,扯着嗓子喊道,“你还没完吗?等着上厕所!”小孙子似乎也看不下去了,喊道,“妈妈,妈妈,奶奶要拉粑粑 。”侯美玲差一点扑哧一声笑出来,紧接着,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原状。

儿媳终于慢条斯理地出来了,差一点与侯美玲撞个正着。侯美玲小声嘟囔着,“洗漱就不能快点吗?还让不让别人上厕所?”儿媳跟没听见似的,冲着孩子走过去。

侯美玲蹲坐在马桶上,一股烦躁的情绪蔓延开来。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儿媳?在外挣不了几个钱,在家好吃懒做,带个孩子笨手笨脚,光剩下了一张嘴能说会道。侯美玲进而想到自己抛家舍业到省城看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当初要不是看儿子为难,自己怎么能说来就来呢。自己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丈夫尚且需要她。

她的老家和别人不一样,她的丈夫和别人也不一样。她的丈夫在小镇上开了一家诊所。诊所临近镇中心大街,位于路北的一幢两层小楼上。一楼是诊所,二楼是家,工作生活很是方便。不过弊端也显而易见,家里从未间断过聒噪的吵闹声和消毒水的味道。诊所里除了丈夫,还聘请了一位大夫和一个护士。那位大夫在诊所已工作多年,护士却是去年年初才来。诊所每年收益可观,丈夫在镇上和县城都购置了门头房。侯美玲去看孩子之前,是诊所里的护士兼清洁员,既能帮忙打针拿药,还能整理货架,收拾卫生。当初她去省城看孩子,丈夫持有很大意见。侯美玲却见不得儿子为难,只说等儿子找到合适的保姆便回来。却不料想,直到今天,她也没能回去。

侯美玲心里不得不承认,丈夫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年轻时就长得一副伶俐模样,一双黑色的眸子,隐隐闪烁着犀利和狡黠。这些年,随着年纪的增长,眼球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有些浑浊和黯淡了。几十年间,小镇上曾有过好几家诊所,但不管是规模还是收益,从未有一家能够超越她家的。丈夫凭借其聪明的头脑,总能精准预测国家乡镇医疗卫生行业的走向,并及时调整诊所的经营模式。他还摸得清患者及家人的心理,每次诊断,总能三言两语说到人家心里去,让他们听得心服口服。侯美玲嘴上嫌丈夫折腾,但心里却暗自高兴。

侯美玲和丈夫两个人的脾气都很犟,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没完没了。吵完之后,两个人擅长冷战,能接连数十天不说话。丈夫还有一个毛病,火气上来喜欢摔东西,杯子盘子碗手机,逮到什么摔什么,有一次甚至把装满热水的暖壶摔了,万幸没有人被烫到。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的夫妻关系,虽说没有年轻时亲密,但终究还是维持了下来。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彼此相互依赖。

儿媳和孙子终于出门了,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响,侯美玲长吁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挤在一个屋檐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儿媳刚才象征性地邀请她一起去动物园,她以肚子疼为由拒绝了。彼此都需要自己的空间,还是不要凑在一起了。侯美玲无处可去,只好留在家里。

等侯美玲把一切收拾妥当,她急切地戴上老花镜,准备看手机。今天家里没人,她肆无忌惮地靠在沙发的靠枕上,其中一条腿抬起来蜷进沙发。这是她少有的惬意时光,孙子交给了儿媳,自己终于有了那么一会儿的闲暇时刻。她习惯泡上一杯浓茶,一边喝茶,一边看手机。

这几年,侯美玲最大的收获除了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就是学会用智能手机。她现在用的手机虽然是儿子淘汰下来的,但她依然很高兴。儿子给她换了一个手机壳,看上去跟新的没什么区别。新闻头条、小火山、微信朋友圈逐个刷完,侯美玲便打开那个灰色的图标——远程监控。那是她和老家联系的一个窗口,侯美玲每次打开它,内心都会有一种隐秘的快乐。通过这个窗口,侯美玲可以知道老家诊所一天下来发生了什么,谁来看病了、有没有熟悉的人、丈夫是不是又喝酒了。侯美玲熟练地在回放和实时播放之间来回切换,不时地点击停止,然后放大图像,仔细辨别着惹得丈夫哈哈大笑的病人到底是谁。除非老家停电或者网络故障,侯美玲每天如此,不厌其烦。有一阵子,老家监控设备出现故障。侯美玲非常不习惯,连续几日失眠。

侯美玲在省城这几年,最挂念的就是家。特别是刚来的头一年,她天天想家想得睡不着觉。以前在老家说起哪个邻居在大城市看孩子,她甚至心生羡慕。大城市多好啊!高楼大厦,吃喝玩乐,出门随便一逛,不是公园便是商场……事实上,侯美玲在省城生活了几年,远非想象的那样。她除了在家看孩子,出门的机会很少。每逢周末小两口带孩子出去玩,起初侯美玲跟着去过几次,后来她便借故不去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没有她这个累赘,人家一家三口会更轻松自在。

侯美玲最常去的地方是菜市场。每次买菜回来,她都要冲着儿子唠叨一番,白菜太贵了,那么大个的青椒一看就不好吃,葱也那么大个,看着就不如老家的水灵,怎么就没有老家的那种青萝卜?总之,侯美玲觉得菜市场里的蔬菜远不如老家的好。用她的话说,老家的蔬菜新鲜水灵,这里的一看就是大棚种植,还打了药。

说起老家,侯美玲还能说出一串的好。老家有跳广场舞的地方,出门走几分钟便是,侯美玲从不跟着队伍跳,可光看别人跳她也很满足。这儿附近却没有,最近的也得坐几站公交车,她可没那个闲工夫。老家有亲戚朋友,诊所里的病人也多为左邻右舍,侯美玲每天都有可说话的人,心里舒畅。这儿除了家人,她几乎不认识什么人,有几个同她一样看孩子的老人,她们碰在一起也会说会儿话,但不像面对老家人,那么掏心掏肺地聊。所以,她经常感到心里憋闷。

幸亏手机上装有实时监控,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侯美玲内心深处对老家的想念。最初安装监控设备是为保障诊所的安全。有一阵子,丈夫发现柜子里的药品经常莫名其妙地少了几盒,甚至还出现接连两个病人的手机不翼而飞。为了查看监控方便,监控设备不仅连接了电脑,还连接了侯美玲的手机。丈夫工作繁忙,只有侯美玲有空闲时间看手机。

侯美玲盯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酸涩。她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平时带孩子根本没空看监控,但凡有时间,她都会打开看看。特别是每天晚上上了床,她都会第一时间打开。这似乎成了她的睡前必修课。

侯美玲再次把目光移到手机监控上,一个陌生的女人跃然出现在监控画面里。她看上去和别人有些不一样,身段苗条,皮肤白皙,穿戴也洋气,不像小镇上的人。她是谁?不像是来看病的呀。侯美玲挺直了身子,警觉起来。

这两年,侯美玲明显感到和丈夫的关系有些疏离。两个人长期不生活在一起,接触得少,交流得也少。有时候拨通微信视频,丈夫除了逗逗孩子,聊不几句便无话可说。侯美玲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每次回老家,两个人还没热乎过来,侯美玲便匆匆而别。有一次,侯美玲恰好在诊所里帮忙,有个常去看病的老病号笑着跟侯美玲开玩笑,“哎呀,你总是不在家,你看大夫成天吃不好喝不好,面黄肌瘦,小心他找人代替你啊!”

侯美玲笑着回应,“这样更好,我以后就跟着儿子不回来了。”侯美玲嘴上这么一说,心里并没当回事。后来返回省城后,她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儿,难道那个人是在提醒她?难道丈夫瞒着她有什么事?侯美玲本来就生性多疑,这不禁让她浮想联翩。不过,丈夫平时作风一向正派,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她又赶紧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侯美玲在这种纠结和矛盾的状态里,持续了好久才走出来。不过,她像落下了病根,再看监控的时候,她格外留意诊所里出现的女人。

只见丈夫盯着那个女人足足有十秒钟没有反应,继而露出一脸的惊讶和惊喜。他格外热情地笑着把她请进了休息室。诊所里面有一间休息室,里面摆放了沙发茶几,还有一台电视,熟人朋友来的时候可以进来歇歇脚。

女人坐下来,丈夫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水。接着,丈夫点燃了一支烟,也坐下来。女人自顾说着什么,不停地用手去擦拭眼睛,像是有眼泪落下来。过了片刻,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给丈夫看,像是一个笔记本。丈夫翻开看了两眼,伸出手拍拍女人的肩膀。女人又抹抹眼泪,然后起身离开了。丈夫的表情极其不自然,一直把她送到诊所门外。

侯美玲的心脏简直要提到了嗓子眼里,她不得不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才给压下去。她的大脑迅速旋转,努力搜寻过往时光里,有关丈夫和这个女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当然,她一无所获,心里泛起的一团迷雾越来越大。

此刻,侯美玲的心情乱糟糟的。这几年,她常年不在家,丈夫说不准会有其他女人。就算他心里再有数,也挡不住有些女人往他身上扑。现在的女人,只要给钱,什么事不敢做?唉!侯美玲越想越惶恐。她再也看不下去监控了,丈夫晃动的身影令她感到不安和气愤。阳光穿过玻璃,肆无忌惮地洒在地板上,空气里舞动的灰尘好似带刺的弹珠,正拼命地钻进侯美玲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她疯了似的站起来,索性关上了手机。

一直到了晚上,侯美玲都没有碰过手机。有几次,她想给丈夫打电话问问那个女人是谁。她到底忍住了,没有打。她了解丈夫的脾气,如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指责他和那个女人有瓜葛,他肯定会冲着她大发雷霆,并且连续数十日与她冷战。所以,侯美玲一晚上都忧心忡忡,一句话不愿意说。

睡觉之前,侯美玲终究是没忍住,再一次打开监控软件。就像每天晚上上床之前的泡脚、洗脸、刷牙一样,看手机监控也是其中必有的一项。这一看不要紧,侯美玲气得心肝疼,差点一度昏厥。

那个女人竟然又出现在诊所里。侯美玲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监控画面。诊所里已经没人了,只有丈夫和那个女人。丈夫坐在平时给人看病时坐的椅子上,女人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了病人所坐的位置。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丈夫微微笑着。女人还用手不时轻抚额前垂下的长发,表情有些不自然。就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丈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迅速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侯美玲的心里咯噔一下,丈夫莫不是要带那个女人去二楼?家里可没装监控,他们岂不是……侯美玲紧张得双手哆嗦。

这时,丈夫忽然又走回来,朝着诊所门口走去。忽然,一瞬间,监控画面戛然停止,一切定格在那里。侯美玲的第一反应是网络信号不好导致的画面不流畅,兴许退出重新登录即可。侯美玲熟练地对着手机操作半天,可始终无法登录进去。侯美玲的心咚咚地简直要跳出来了,她意识到是丈夫可能故意拔掉了监控设备与电脑的连接线。凭着女人的第六感,丈夫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事。

侯美玲情急之下大声呼喊儿子,儿子闻声迅速过来。看见母亲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侯美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手哆嗦着把手机递给儿子,让他确认一下监控软件无法登录是否因为父亲拔掉了连接线。儿子先是默默点头,然后又摇头,也或许家里停电了。顿时,侯美玲失声痛哭,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儿子不知所措,等母亲哭着说完,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也跟着着急,但嘴上安慰母亲,“我爸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能有什么事?先别担心。”

侯美玲让儿子拨打丈夫的电话,她知道这时候,他不会接她的电话。儿子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过去,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儿子又连续拨打两次,依然无人接听。儿子说了一些劝慰母亲的话,便回到自己房间。侯美玲心有不甘,一边伤心落泪,一边不停地拨打丈夫电话。终于,丈夫电话接通了。

侯美玲气急败坏,大声质问:“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拔掉连接线?”

丈夫一听侯美玲的吼声就火冒三丈,也很生气:“你瞎嚷嚷什么?谁拔线了?我根本没动。”

“那个女人是谁?”侯美玲又问道。

“哪个女人?什么时候的事?”

“别装糊涂!你们刚才是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了?”

侯美玲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那边挂掉了电话。侯美玲疯了似的又打过去,丈夫却关机了。侯美玲打开微信,对着语音聊天,骂了一通丈夫,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没想到,十几分钟之后,丈夫竟然回复了微信,“我们离婚吧,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侯美玲气得差点昏厥,自己明明是受害者,却遭到丈夫如此绝情的反击。她感到有无数把锋利尖刀同时刺向她的心脏,令她内心百般疼痛。丈夫矢口否认,搞得她也不确定两个人到底有没有事。难道错怪了他,才让他如此决绝?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丈夫和那个女人关系肯定非同一般。这一夜,侯美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恍惚之中,回忆与噩梦相互交织,任凭泪水打湿了枕巾。

三十多年前,他和丈夫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丈夫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他在外貌上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中等身材,清瘦模样,话虽不多,但也并不沉闷。但是,侯美玲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乃至婚后数十年里,丈夫总是不经意地跟侯美玲提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一天的侯美玲惊艳到了他,高高的个头,两条麻花辫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脖。围脖遮住了半张脸,但遮不住她那白皙的皮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娇羞和柔情,只怯怯地朝他看了一眼,便让他瞬间沉沦。

婚后的很多年,他们曾有过幸福的甜蜜时光。丈夫三十九岁那年,像吹气球似的,一下子胖了很多。直至感到身上有病兆,侯美玲陪他去市里大医院检查,结果被医生告知患上糖尿病。那个年代,很少有人患上这种疾病。丈夫当场伏在侯美玲的肩头痛哭。那一刻,侯美玲也害怕极了。但是,她心里下定决心,不管丈夫怎样,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次日早上,侯美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还有任务,孩子还在等着他。儿子见她精神不佳,黑眼圈严重,便知昨晚没睡好。他偷偷询问母亲,母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她说,“你爸要离婚,他不要我了。”说完,捂着嘴巴哭得更加伤心。儿媳还在家,她不想让儿媳知道这件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她丢不起这个人。

儿子安慰母亲一番,便匆匆上班走了。儿媳似乎嗅到了婆婆身上的悲愤气息,但显然婆婆并不想让她知道,为避免尴尬,她也匆匆走了。

孙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正乐此不疲地摆弄着一辆小汽车,急需奶奶的参与。侯美玲正坐在发凉的地板上,分析着丈夫那句离婚怎么都像是一时气话。两个人这些年,即便一人在老家,一人在省城,也没耽误过他们在电话里吵架。但是不管怎么吵,丈夫从来没提及离婚。想到这里,侯美玲的心情稍有好转。她对着孩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拿另外一辆小汽车。

手机忽然响了,侯美玲还没反应过来,孙子已经迅速地抢着去拿了。侯美玲接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以为是骚扰电话,正想挂断。谁知孩子伸着胖嘟嘟的小手一划,竟替奶奶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阿姨,我是小胡。”

侯美玲一时想不起是谁,那边接着说道:“阿姨,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医院的那个小胡啊。”

侯美玲一拍脑袋,嘟囔着:“真是糊涂呀,想起来了,难怪声音听上去那么熟悉。你是不是找你叔?”

小胡连忙否认,然后吞吞吐吐,颇感为难地说道:“我叔让我给你打的电话,他说想……想离婚,让我跟你说一下,还让我起草离婚协议书,回头寄给你……”后面的话,侯美玲已经无法再听下去。她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眼前一片漆黑。她已经顾不上孙子,再次失声痛哭起来。丈夫是铁了心要跟她离婚,不然找个外人跟她说什么?

这一次,她感到更多的是害怕。她没想到丈夫真的要离婚。离了婚她就没家了——那个她从婚后就一直生活的家。侯美玲无法想象,今后谁会来这个家。难道是那个陌生的女人?侯美玲心有不甘,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丈夫抛弃,不甘心让位于别的女人。她从那么年轻就跟了丈夫,不管丈夫对她如何,她却对他始终如一,忠心耿耿,从未做过任何不检点的事情。老家的那些邻居将如何看待自己?她还曾在背后对那些离婚的女人指指点点,说她们如何被丈夫抛弃了,如今自己也沦落至此。她感到彻底的绝望,痛哭到不能自已。孙子吓坏了,也跟着哭起来。

假如那天她不看监控,假如手机上没有所谓的监控软件,假如诊所没有安装监控设备,那什么也不会看到,更不会有争吵和离婚。侯美玲一边伤心痛哭,一边懊悔自责。她生自己的气,没事看什么监控呢!她甚至还想,如果他和丈夫还有以后,她决不会再看监控。

等到晚上,儿子知道事情原委后,急忙给父亲打去电话。还没等他说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气势汹汹的声音。他抱怨了一番侯美玲不怀好意的猜疑和无中生有,不是一次两次,好几次,真让人受不了!儿子心里清楚,这两年,母亲每一次和父亲的争吵无不是怀疑父亲在男女方面有问题,比如母亲有一次在监控里看到父亲和女病人“打情骂俏”;还看到过父亲“摸”女病人的手臂……儿子哭笑不得,觉得母亲有些无理取闹。不过,他也明白,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犯错误也不是不可能。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条件他都具备。晚上,完全可以打着看病的幌子,把什么事都办了。他找出监控,仔细看了回放,父亲和那个女人确实举止暧昧。还有,关键时刻怎么就忽然掉线了呢?

隔着一扇门,侯美玲听到了儿子愤怒的声音:“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敢离婚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侯美玲和丈夫虽然彼此没有再联系,但侯美玲每天过得胆战心惊,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她多么害怕真的会收到一份离婚协议书。她幻想过无数次,像电视剧上演的那样,清晨一觉醒来,发现桌子上赫然出现一份离婚协议书。每每想到此,侯美玲都感到天旋地转,仿佛世界要坍塌。

侯美玲身体一向不错,血糖和血脂也无异常,只有血压稍高一些。但由于平日从未感到不适,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这几天,她彻底被离婚事件击垮了,整日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精神状态极度欠佳。一天晚上,她感到头晕得厉害,不料竟在厕所晕倒,一度昏厥。她脸色煞白,呼吸微弱,额头上渗出密密的一层细汗,儿子在一旁喊她,她毫无反应。儿子吓坏了,连忙拨打120,救护车及时把她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等到大半夜,医生才告知结果,侯美玲是因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儿子诧异,母亲高血压有那么严重吗?医生又问患者最近是否生气,情绪波动是否厉害?儿子一下子明白了。最惨的是,母亲可能会患有后遗症,比如口齿不清,或者腿脚不利索。儿子感到惊恐,医生安慰道,“这是最坏的打算,看她的恢复情况吧。”

丈夫得知侯美玲住院后惊讶不已,一大早就从老家赶来。面对病床上的侯美玲,他的眼神是羞愧的,自责的。侯美玲不禁扭过头去,呜呜地哭起来。

丈夫叹口气说:“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她是我发小的家属。我曾跟你提过他,一个挖煤工人,可前不久死了,死于矿难……他老婆找到我,想问我这儿有他生前的照片没?”

侯美玲泪如雨注,整个病房里回荡着她的哭声。她为自己而哭泣,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不满和委屈哭出来。她为那个死去的人而哭泣,为那个女人而哭泣。原来一切是个误会,丈夫哪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

等哭完了,她回过头来想说点什么。忽然,透过丈夫胳膊与身体的缝隙,穿过病房厚厚的玻璃,她隐约看到走廊的天花板上,一个白色的、亮着红光的东西。她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那不正是一个监控摄像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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