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粑
包粽的糯米,村人喜爱用草灰碱水浸泡。取稻草小扎,烧成黑灰,冲水后过滤灰渣,所得灰水即为碱水。用碱水浸泡后的糯米,颜色变成淡黄,再冲洗干净,而后包粽。碱水粽子煮熟后,剥开粽叶,色泽焦黄,油润光洁,吃起来味道更好。也有的人家,在糯米里掺一些花生仁和豇豆,这样便又成了别具花样的花生粽和豆粽。不过,于我而言,我倒是喜欢吃纯粹的碱水粽,软糯、筋道又清香。
母亲包粽的时候,我总是十分钦佩她双手的灵巧。一两张湿漉漉的青青粽叶,在她手中一叠一围,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大尖角,而后左手轻握,右手从盆里捞了糯米塞满压实,复将粽叶盖住尖角,顺手扯了苎麻绳三五几圈绕绕扎扎,就变成了三角尖尖、紧紧匝匝的粽粑。她的动作如此之快,让我觉得包粽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可是当我也试着包时,那粽叶就不听话了,包成的粽粑松松散散,扎不出那样好看的三角来。母亲包的粽粑,一根绳子往往要绑扎十几个,密密挨着,提起来一大串。
煮粽用的是大铁鼎罐,大堆粽子放进去,水要加满,完全盖住粽。粽粑煮好,通常需要三四个小时,柴火煮的比炭火煮的更好吃。煮好的粽粑,任其在鼎罐里自然冷却,隔日犹温。吃时提一串出来,放于桌上,一家人围坐摘食。若是蘸了白糖吃,滋味又更添了一层。
粽粑能吃几日不坏,剩粽如再煮一番,就更油滋了,吃起来更香。
粉皮
在我的故乡,有一种做粉皮的专门器皿,叫锡锅,其状或圆或方,大如米筛,沿高寸许,平底。用它做成的粉皮,又叫锡锅粉皮。在我少年时代,这种锡质的器皿越来越少,代之以白铁皮制作,积习所致,村人依然称作锡锅。
母亲做粉皮,通常是在冬季。她先量取黏米数升,盛于脸盆或木桶,用井水浸泡透,以手指拧米粒即糜为宜,而后在手磨上推成米浆。粉皮是蒸熟而成的,做时架大水锅于灶火上,里面加水,并放置一个木架。母亲每舀一勺米浆倒入锡锅,双手端着边沿一阵摇晃,平底上便摊开成薄薄的一层,随即置锡锅于木架上,盖上水锅盖。火大水沸,热气腾腾,片刻揭开锅盖,一块又大又白的粉皮便已蒸好。母亲端出锡锅,拿一根筷子在内沿划一圈,趁热撕下薄薄的粉皮,摊在长竹篙上,或者以米筛、团筛接着,让打下手的我们拿到屋外搭好的稻草晒棚上晾晒。每做一张粉皮,所需的手上功夫繁多,又是与高温热烫打交道,待一大桶米浆全做好,母亲很是辛苦的。
大粉皮晾至半干半湿,即可进行加工,在母亲的手下,通常能变出许多花样。切成细条,就成了米粉。米粉可即时煮食,也可绕成一团团晒干,留作日后待客之需。用剪刀将粉皮剪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大小如掌,晒干了,可炒,可油炸。也留一些大粉皮不切不剪,用筷子头剖成四爿,在其上四方和中央各点上一朵梅花状的红染,晒干了,收藏起来。
炒粉皮,也是故乡常见的吃法。来了客人,或者自家人嘴馋了,抓一米筛小块的干粉皮,架上锅子,倒入黑沙,淋少许茶油,一同翻炒。大火热沙,粉皮炒得焦黄喷香,膨胀开来,两面鼓着密密麻麻的小米泡。用铁丝捞箕捞出来,漏去沙子,能得到满满一米筛,白白黄黄的,堆得高高。炒粉皮吃起来酥脆,加上本身略带了咸味,嚼起来嚯嚯响,味道上佳。
到了年底的那几日,母亲忙于做各样的年货。新茶油炸粉皮,也是必不可少的美味。锅里的新茶油翻滚着,抓一把干粉皮丢下去,一阵吱吱油炸声过后,油面上顿时浮满了白花花的粉皮,一块块比原先大多了,卷翘起伏,起了无数的蜂窝眼,均匀细密,香味四溢。趁着未炸焦,赶紧捞出来,投放下一把。在最后,母亲总会拿几块点了红染的大粉皮来油炸,圆圆的一大块,雪白雪白,足以覆盖整个油面。
油炸的粉皮,比沙炒的更酥松,更香脆,拿过的手指,满是油光。那些红染如梅的油炸大粉皮,是春节回馈亲友或者家有喜庆时的上好礼品。
腌萝卜
乡村长冬的一日三餐,普通农家的菜碗里,不是青菜就是萝卜。我的父母曾多次对我们说,一夏一秋吃下辣椒在肚里所积蓄的火毒,就要靠一冬的萝卜才能解。那时的萝卜都是用农家肥点种的,绿色无污染,洁白圆润,水嫩甘甜,煮了做菜吃,口味自然不错。母亲煮萝卜,通常会变换几种花样,她切萝卜的时候,往往会问我们,是吃萝卜丝,还是吃萝卜片,或者煮墩子萝卜?煮萝卜丝有专门的刨子,一块长条的木板,中间嵌一块薄铁皮,密布锋利斜凸的成排小方孔,母亲将萝卜刨成丝,根根晶莹剔透,入锅水煮。煮萝卜片则简单多了,将萝卜剁开两半,再快刀切片,片片如月,同样也是水煮。最难煮熟的是萝卜墩子,将萝卜剖边后,竖切长条,再切成四方的小墩,比拇指节还粗大。煮萝卜要放白色的猪板油,红红的辣椒灰也要多放,再佐以盐、葱丝、香芹、土酱油等调料,香气浓郁,热气腾腾。偶尔称了猪肉,与萝卜同煮,更好吃了。
大萝卜拔了,小萝卜又长大,生长十分迅速,加上大冷天猪草难寻,母亲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田里拔萝卜,提上满满一大篮子回家。母亲把大的萝卜削下来,用来煮菜或加工成别样的菜品,小萝卜和青叶,则剁碎了与干红薯藤一道煮潲。
父亲尤爱吃母亲做的烂萝卜。母亲做烂萝卜,过程烦琐,需先将挑选好的一批大萝卜,削了根,整个儿放在大锅里蒸,能穿透筷子方好,而后将这些萝卜,一个个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压扁,挤去水分,再铺放笼罩里烘至半干半硬。做菜时,烂萝卜切成大块,两面用猪油煎,炝水后,拌上调料出锅。烂萝卜烂软如肥肉,下飯佐酒都香。
做甜萝卜也是母亲的拿手戏,挑个头适中的萝卜,清理干净后日晒夜烘,直至干透,一个个状如瘦老头的长皱脸。专取一只空瓮,将皱萝卜一层层码放,每层撒少许盐。这样满满一瓮,盖上瓮盖密封,能经久不坏。随着日子的推移,瓮里的萝卜渐渐潮润变甜,既可切片油炒做菜,也可直接拿了当零食吃。来年春上,家人去远山割积肥的草叶,带上几个焖蒸的红薯,几个甜萝卜,当得了饱肚的饭食。
腌酸萝卜、腌咸萝卜,更是必不可少。母亲腌的酸萝卜有两种,一是将大萝卜整个儿泡进酸水瓮,再就是用木碗盆和盾刀,将干净的萝卜盾剁成指尖大的小颗粒,和了盐,专门腌上一瓮。剁碎的萝卜晶莹如玉,水嫩嫩的,腌好了,味道微酸,多汁水,俗称水萝卜。水萝卜炒蛋,炒干鱼、虾、泥鳅,拌上腌红辣椒,色香味俱全,看着闻着就感到肚子饿得慌。我上中学的那些年,周末带回学校的菜瓶子,也常装满了水萝卜。
烘干萝卜条,则要贯穿整个冬天。乡村灶台的余火,村人总喜欢罩上笼罩,烘红薯皮,烘萝卜条。日复一日地烘烤,白亮的干萝卜条越积越多,有的捆扎储存起来,日后浸泡后切碎,可炒菜,春节期间炒猪耳朵,炒猪嘴,炒猪舌,炒猪肉,香辣爽脆,无不味美。有的则腌进腌辣椒瓮里,成了红红辣辣的咸萝卜条。
记得许多个寒冬的早晨,灶里柴火正旺,黄亮亮的铜茶壶里,母亲已经泡好了滚烫的热茶。灶桌上插了红漆斑驳的接手板,摆了茶碗和筷子,焖红薯、腌萝卜条、煨烫皮,也都摆上了,一家人围坐着,暖意融融,喝茶,嚼红薯,嚼烫皮,啃萝卜条,简单的生活,如今觉得竟然是那样地富有诗意。
有的日子,母亲会掏一碗红辣辣的腌萝卜条,用新茶油煎炒一番,撒上葱丝或蒜叶,浓浓的香气,呛鼻的辣味,顿时从屋里飘到石板巷子,引得路过的人连打几个响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