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目光

2022-03-07 06:34王威廉
小说月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眼镜

大约五年前,我给自己定了上班时间。从那天起,我一次都没迟到过。

不过,请原谅我的懒惰,我给自己定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如果这还迟到的话,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今天我就没法原谅自己,眼睁睁迟到了。

“崽,你啥时能结婚啊?”出门前,母亲忽然提到这事。她都不是在问我了,而是喃喃自语着,并绝望地叹气。

我快四十岁了,年近不惑,却已单身五年。自从戒了网络游戏后,我对现实世界的反应相当迟钝。跟“丽影女侠”在游戏里一边打装备一边肆意聊天的时光偶尔会在脑海里浮现,可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丽影女侠”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我和她算是在一起过吗?我们什么都聊,包括各种隐私与禁忌,但我从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许那是个男人或是AI(人工智能)。当陪聊软件出现后,我越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我是一个可悲的实验品,无偿给机器贡献着自己的数据。

假若母亲天天念叨、日日催婚,我肯定麻木地应付着,该出门就出门,那一定不会迟到。可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来不问我的私生活,包括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的这种包容让我逐渐觉得母亲对此事是无所谓的,我也心安理得,乐得逍遥。

但天底下哪有母亲对儿女婚事是无所谓的?这不,终于来了。

“阿妈,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尴尬地笑着,把伸出去开锁的手缩回来放在裤兜里。

“这句话我忍了六年了。”原本低头编制“小兔子”的母亲抬起头,用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小兔子”是花灯,元宵节才用的,但多年来母亲几乎花了全部精力在上边。她的手工活堪称精湛,手头好几个花灯都是从别的地方订购的,也卖了点钱,但那点钱跟她的付出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怎么是六年?”我跟她较真起数据,这显然是避重就轻。

“怎么不是?”母亲掐着指头算起来了。

母亲当然不知道“丽影女侠”的存在,而且,就算她知道,她也一定无法理解。

在“丽影女侠”之前,我谈过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我很少回忆她,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因为其中有太多无法面对的青涩与羞耻。于是,她的名字被我折叠进了记忆深处,那就像是一个地雷的引信,禁止触碰。

“这个得靠缘分,强求不来。”我的手重新放在了门把手上。

母亲忽然笑了,原本悲戚的表情被笑容覆盖。我震惊于她的变化,不免担心她:“妈,你没事吧?”

“我昨晚梦见你阿爸了,他说阿良会好的。”

原来如此,一场梦。

“知道了。”我终于松口气,扭开门锁,一边走出门一边跟她道别。

母亲忽然站起身,追着我说:“崽,你阿妹和妹夫今年一直凑钱想买房,需要付首付,你帮帮她啦,借钱给她。”好家伙,这不是我想听的。倒不是我不想借钱给妹妹,而是原本就不需要花那么多钱去买房。要是父亲还在的话,就不会有这个事情。我不想在刚准备一天工作的时候,想起苦命的父亲。

“阿妈,这种事晚上再聊吧,我要迟到了!”我真急了,匆匆忙忙从家里逃走。

我开着新买不久的电动汽车,向“国际眼镜城”驶去,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它的目光。眼镜城跟别的高楼大厦不同,它是有目光的,因为在它正中的显著位置上,镶嵌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楼房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通过它,探視着周围的一切。我总觉得它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想些什么,它都知道。于是,我便在心底跟它默默对话。它总是鼓励我,让我在它的肚子里好好工作。我在锁好车门、钻进电梯之前认真思考它的建议,然后在电梯上行时告诉它:那就今天再试试?就今天。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看到店牌“合金目光”稳稳挂在那里,心里感到踏实。我掏出钥匙,打开店门,室内的灯自动亮了,无数眼镜对着我,无数隐藏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目光避开它们,落到墙上的那幅书法作品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诗人顾城的名句,也是我的镇店之宝,来买眼镜的客人都会看到,因为我在它旁边放的是视力测量表。我帮他们验光的时候,这句诗就会自动投射到他们的视网膜上,从而进入他们的内心。很多客人都会对我好感大增,从而更愿意在我这里买眼镜。

这座大楼里有上百家眼镜店,在哪家买不是买?买的时候一定要让人家对你有认同感。这样说来,这好像是我的商业营销策略,其实也不全是,我喜欢在发呆的时候反复读那句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给我鼓劲,尽管我对那劲头是什么、往哪里使并不十分清楚。

我看着顾城的诗,想起母亲此前的质询,竟然又陷入了回忆。

“丽影女侠”消失后,我不仅要戒除网瘾,还得疗愈情伤。我至少明白了,爱情确实是可以完全抽象的。为了打发时间,我钻进图书馆读小说,管它是不是世界名著,就近拿到什么读什么。我给自己定的规则是,不管是否喜欢,必须读完。后来我有个发现,凡是印象深刻的,多半还真的是世界名著。这让我对自己的品位有了那么一点点信心。

纸张比起屏幕来,对眼睛还是友好一些,但即便如此,我的视力还是持续下降,已经三百多度了。眼看着世界越来越虚幻,我决定给自己配一副眼镜。

我找到老同学国麟,他在眼镜城里开了家很大的店。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小时候一起在泥巴路上光着脚乱跑,读中学时一起逃课,长大后又读同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极为稳重的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我,还是没什么长进,一份工作经常干不满半年。

“你随便挑,我送你!”他指着一排排眼镜,从近视镜、老花镜到墨镜,甚至还有潜水镜,应有尽有,怪不得他的店名敢叫“眼镜帝国”。

“那我不客气了。”

我摩拳擦掌,挑了半天,可总觉得在款式方面没有眼前一亮的,都太大众化了。没看到那种富有独特设计感的,不免略略有些失望。

“国麟,你不近视,不戴眼镜,所以你还是不理解戴眼镜的人。”我挑了一款式样还算稳重的眼镜,递给他的同时忍不住说了真话。

国麟不恼,我确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变得跟廖叔一样严肃,谁让他们是亲父子呢?可我跟父亲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心底忽而闪过这样的念头。

“是的,阿良,我承认,我肯定没你理解戴眼镜的感受,我就是纯粹把眼镜当商品来卖,”国麟像对待客人一样,认认真真把包装袋整理好递给我,可语带讥讽道,“兄弟,要求那么高,你怎么不去当个眼镜设计师?”

眼镜设计师?那不仅要懂光学,懂合金材料,懂加工,还要懂艺术,我怎么行?我最多跟国麟一样,开间自己的眼镜店。这是我们这里的优势,也是我们小人物的命。我们这里,十个人里有五个都在卖眼镜。三十多年前,廖叔趁着改革开放的契机,创办了我们这里的第一家眼镜厂,很有可能也是深圳的第一家眼镜厂。从此,这个产业在横岗像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等我记事的时候,便经常听到廖叔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说,全世界六到七成的眼镜都是这里生产的。我倒是想以此为家乡骄傲一番的,但他那表情严肃刻板,郑重其事,毫无炫耀,跟当年谈论水稻产量没什么区别,我也就没必要自作多情了。更何况,其中也没有我的丝毫贡献。

开了自己的眼镜店后,除去上班路上的微弱兴奋,其他时间我依然感到极度乏味。即便是多卖了几副眼镜,多赚了钱,也不能让自己真正开心起来。我只能靠给自己安排行动表来活着。行动表不是计划表,计划表每个人都做过,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安排工作。而行动表则是对时间的连续性失去了感觉,必须要把每天的琐事写在纸上,比如喝杯水、叫外卖、丢垃圾……这类破事都一一在列,然后再照着上边的指示去行动。完全是按图索骥。这自然不是失忆,这是一种停滞和麻木。

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竟然还是眼镜设计。

进货的时候,看到有些造型板正的眼镜,不免想到如果在这里或那里调整一下,应该会好很多。再后来,就想如果我能为自己设计一款造型独特的眼镜该多好。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而眼镜却能传达出不一样的东西。国麟的讥讽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不去当个眼镜设计师?我越想越恼火,我怎么就不能当?我在本子上画着草图,想象着眼镜的样子。

但很快,我就陷入了迷茫。每一个环节都让我举步维艰。尤其是迟到的今天,节奏感全乱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人。

店里每天会来很多顾客,我都会象征性地招呼一下,但这个女人与众不同,我看到她的瞬间就感到了某种紧张。她披着长发,身形瘦削,穿着飘逸的黑色长裙。她的步伐轻盈,气质优雅,尤其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她戴的眼镜。这自然是我的职业习惯,对别人脸上的眼镜总是会不经意地多看几眼。她的眼镜款式与众不同,镜片的弧度很大,从她鼻翼边缘飞掠而过,提升了她的脸部线条;镜腿上不仅有细腻的手工雕花,上边还悬垂着细细的银色链条,从两鬓绕到白皙的颈后。当她转头的时候,铂金链子就垂放在她的锁骨窝里。而且,镜片后的眼睛很美,顾盼传神,焕发着明亮的光泽。她在店里转了一大圈,挑了一款眼镜拿在手里。她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对着镜子试戴起来。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没有征询她的同意,就把她放在柜台上的眼镜拿在手中端详起来。

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拿着她的眼镜,脸色突变,本能地叫了声:“欸?”

我从来没被顾客呵斥过,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妥的。我想赶紧放回去,可心一慌,手一抖,她的眼镜瞬间做了自由落體,掉在地上。地面是大理石的,眼镜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并随即弹出去挺远。幸好镜片是树脂材料的,否则一定会粉身碎骨。

“对不起,对不起……”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已经尴尬到了惊惧的程度。我赶紧蹲下身去捡眼镜,可肥胖的肚腩抵抗着我的动作,我竟然摔倒在了地面上。我顾不得许多了,爬到了眼镜前,伸手将眼镜紧紧攥住,仿佛这是只会随时逃走的兔子。我起身,将眼镜递给她。我勾着头,满脸通红,狼狈到了极点。

我的狼狈引发了她的恻隐之心,她说:“没事,没事,是我刚才反应过度了。”她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眼镜,又说:“因为这是我给自己设计的第一款眼镜,所以它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

听到这是她自己设计的眼镜,我心中的角落被瞬间照亮,竟然暂且忘记了自己的狼狈,声音发颤地问她:“你是眼镜设计师?”

“我是设计师,我设计眼镜,也设计别的一些饰品,包括珠宝,”她应该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态,很有耐心地跟我说话,“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眼镜设计,也许是因为我自己近视,有这个刚需。”说完,她对我微笑了一下,嘴角出现了两个酒窝。

“我也是……”

“你也是设计师?”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惑。

“我也是……近视眼。”我伸手不自觉地扶了扶眼镜。我戴着这款大路货,完全不敢提自己有多么向往眼镜设计。

“看得出。”她微微一笑。

气氛有点缓和,我便大着胆子说:“我就是特别喜欢你的眼镜。我开眼镜店这么多年,很少看到你这么有个性的眼镜,所以有点激动,刚刚没经过你同意就……真是抱歉。”

“那你还是懂一点的。”她这才认真看了我一眼。

我们对视,我这才看清她眼镜后的脸是偏瘦的,而毛茸茸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忧郁。当然,那忧郁丝毫没有妨碍她眼睛散发神采。

“冒昧地问,你在哪里工作?”我跟她说每一句话,都得鼓足勇气。

“这些年我在香港,主要是读书,学设计,前不久我才从香港回到广州,”她没有移开目光,继续看着我说,“因为我家在广州,接下来,我想做的是品牌,自己的设计品牌。”

我自开店以来,没少听到什么马上要创业之类的话,可我第一次遇见要创业的眼镜设计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对她说:“实不相瞒,我特别想学习眼镜设计,但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老师,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来我店里的眼镜设计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当你的学生,我可以给你提供各种眼镜材料,”我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最低的成本价。”

这番话像是在我心里演练很久似的,终于摆放在台面上。我怕她不信,赶紧指着一款最常见的钛金眼镜框报了一个价。我已经疯魔了,我居然在自己拿货价的基础上还打了个八折。我确信,她跑来眼镜城进货,肯定已经在其他店里了解过了,绝无可能碰到如此低的价位。

果然,她很有些吃惊,眼镜下的银色链子微微颤动着。

“咦?没想到你……”她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妥,又咽回去了,干脆说,“你真愿意给我成本价?你的材料质量过关吗?我可是专家,你骗不了我的。”她被突如其来的好事弄得有点乱,用装腔作势来掩饰她的小心思。她在商业上还是不够成熟,估计连我都不如。看来,她说自己毕业没多久要创业之类的话一定是真的,这让我对她的好感陡然上升。

“我骗你干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把目光落在了顾城的诗句上。她的慌乱让我替她难为情。

“先不急着感谢,我都没教你什么。”她站在那里,扭头又打量了一圈我的店,目光从顾城的诗句上滑过两次,然后说:“那就一言为定!”

我微笑着掏出手机,正想加她微信,她却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现在名片已成了稀缺物,我双手恭敬接过,看到她的名字:冼姿淇。右侧用更小的字写着“设计师”三个字,下面是她的联系方式。

“我叫何志良,叫我阿良就好。”我当面拨通了她的电话,看着她存了我的名字,心中才踏实。

“谢谢冼老师。”我郑重其事地说。

她反而被逗笑了,但她的笑容很短促,很快恢复了严肃的状态。她看上去知性极了,比走廊广告上的眼镜模特更有魅力。

我将她刚才试过的眼镜放进盒子里,再拿出牛皮纸袋装好,双手呈给她:

“这是拜师礼,请务必收下。”

“不用啦。”

“你就当这是教学用具,体验一下,回头告诉我感受,怎么样?”

我的真诚态度打动了她,她还有些犹豫,我递到她手边,她只得抬手接了过去。

“谢谢,谢谢冼老师。”我情不自禁地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起身,发现她已经没影了。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夸张了?我愣怔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我走到门外,往走廊两侧张望,没看到她的身影。隔壁店的贤嫂对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头一缩,像乌龟一样回到了店里。我坐在柜台前,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努力成为眼镜设计师。

停了一会儿,我又写道:

午餐减半,开始减肥。

刚刚跌倒在地的丑态在我脑海里翻腾,这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看大理石地面。

在顾城诗歌的旁边,有面镜子,我从来不会主动去照,每当一不留神從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我总以为有客人进来了。这些年来,我的姿势都是瘫坐着的——瘫坐着打游戏,瘫坐着读小说,瘫坐着看店,整个人胖了几圈,臃肿不堪。要不是有眼镜遮挡着,黑眼圈也会暴露无遗。因此,我从来不会考虑戴隐形眼镜这种东西。

冼老师在为自己设计眼镜的时候,也会考虑遮挡一些隐秘的信息吧?

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她在我店里留下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忧郁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黑色笔记本是我精心挑选的,里边都是白纸,没有别的色彩,没有横纹,适合绘画。我打算画出想象中的眼镜草图。别笑我,目前只有一个。我想从最简洁的样式开始画起,每一款眼镜都会有一个名字,都会有我为它写的几句话。这不是诗,跟顾城的短诗不能比,但是,它们是我悟出来的,是我想赋予眼镜的灵魂。

店里的事务最多占用百分之二十的时间,剩下的时间都是等待。我一般望着顾城的诗或某副眼镜发呆,有时一两个小时就那样过去了。因此,我决定,给我设计的第一款眼镜命名为“凝视”。

它应该用银打造,还必须加入少量其他金属,如镍,形成合金,增大硬度。镜片被银合金紧紧包裹,仿佛经过镜片的目光也被紧紧包裹。从而目光拥有了白银的纯洁质地。

【凝视】

我不要我所见皆是虚无

我要从眼前的事物中洞穿一个小孔

看到你

型号:001

材料:约需银20g

尺寸:53mm-19mm-140mm

原本我只想到第一句话,放置在那里有段时间了。见到冼老师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刚刚离开,后两句话便在我脑中浮现。原来灵感不是冥思苦想出来的,而是需要一个外界的关键性激发。我把后两句话写上去,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它终于完整了。

中午少吃了一半的饭,下午却有一种反常的兴奋。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卖了几副眼镜。从挣钱的角度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为在这一天遇见了冼老师,从而变得与众不同。我闲下来靠在柜台上的时候,那种凝滞感有所减轻。

“哥哥,回家吃饭了!”妹妹打来电话,还亲切地问道,“今天生意怎样呀?”

妹妹虽然结婚了,但她和妹夫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因此,他俩跟我还有母亲,四个人挤在一起住。

她是一个很顾家的女孩,只要下班没事,绝对会第一时间赶回家,煮好饭。可在我心里,她似乎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她在我面前也确实像个小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嗲嗲地叫我“哥哥”。也许,她是想保有一份童年的天真。

要在以往,我会跟她说说生意的情况,但今天,我想起母亲要我帮她攒钱买房,我对她的话变得特别敏感。

“生意不好,快倒闭了吧。”我故意逗她,有种恶作剧的快感。

“哎呀,不会的啦,哥哥辛苦,先回家吃饭吧。”

中午吃得少,还真有点饿了。我回到家,推开门,就看到妹妹做好的一桌菜。

母亲说:“阿良,小细做了你最爱吃的酿豆腐。”

小细是妹妹的小名。妹妹做的酿豆腐确实很好吃,我暗自感到口水在分泌。这时,妹妹从厨房走出来,把围裙摘下来放在椅背上,笑着招呼我:“哥哥辛苦了。”

这时,妹夫陈春秋也从厨房钻了出来,端着两碗米饭。在他面前,我这个当哥的总找不到优势。他身高一米八三,虎背熊腰,是典型的彪形大汉,多年前从陕西来深圳发展。妹妹其实接触了不少对象,我从没想到她最后选定了这么一个北方人。

妹夫话很少,大部分时候是个闷葫芦。要想让他打开话匣子,得跟他喝酒,然后聊聊中国古代的历史逸闻,那他兴致立刻就来了,滔滔不绝,说秦如何统一了南粤,说客家人与陕西人的渊源很深……好吧,我们客家人确实认为自己是从北方迁徙而来的。可惜我酒量不佳,就在他激动到手舞足蹈的时候,我脑袋里的眩晕越来越疯狂,我只能不管不顾地迅速躺倒,昏睡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我经常会听见他说:“哥,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客家人了。”

什么客家人,你就是个客人。

我总想这样怼他一下,但酒精已经麻醉了我的嘴巴。等我醒来后,他早去公司上班了。

陈春秋是搞IT的,跟深圳大街上背着电脑包、行色匆匆的路人甲差不多。我总记不住他所在的公司,反正不属于“BAT”。我第一次知道“BAT”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还是妹妹告诉我的,她说:“春秋是个有理想的人,BAT不要他不是他的损失,是他们的损失。”

“你慢点说,什么B……A……T?”

“哥哥,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就是百度、阿里巴巴和腾讯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啊。现在代指IT界的巨头公司。”

“他现在的公司叫什么?”

“叫……”妹妹笑了,“我也记不住。”

“不是华为?H不在BAT里边呀。”

“哥哥,你就别调侃他啦。”妹妹不乐意了。

不管陈春秋在哪家IT公司上班,但人家至少是这座科技之城的主潮部分。而我,就是个卖眼镜的。请不要误会,我这样说不是觉得卖眼镜丢人,而是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哪一天这里的产业升级了,乃至转移了,那我就卖不了眼镜了。难道那会儿我又去卖别的东西?情趣用品?等情趣用品店都变成无人销售,我岂不是又失业了?我是想说,我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因此,我想做点能够深入行业内部的事情,跟这个行业从一而终,才能真正感到踏实。说到底,这还是因为我迟钝吧,所以人生只能笨拙了,但这样也许可以求得一些心安。

因此,我想成为眼镜设计师,并非为了跟国麟赌气,而是一个从我心底逐渐生长起来的愿望。

我渴望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冼姿淇老师能引领我一步步登堂入室。

夜深人静,他们都睡着了,客厅独属于我了。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开始随意画。这款眼镜是半框的,下缘没有银的包裹,代表着目光的更多可能性。镜腿上有手工雕刻的云纹,云的变幻是无穷无尽的。

【无穷】

无穷是应该被排除的

因为无穷带来了渺小和痛苦

可你带来了无穷

人是应该活在无穷中

型号:002

材料:约需银12g

尺寸:54mm-17mm-140mm

我来到窗前,夜色是无穷的,附近街道的灯光还照亮着无人的木椅。天气潮湿,路灯带着光晕,像是夜晚也戴着眼镜,望着我。

一个月后,接近十月底,天气终于变得凉爽。对深圳来说,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我没有收到冼老师的任何信息。我的生活重新回归平静。说平静,是骗自己的,准确地说,是重新陷入那种凝滞状态。

完全想得到,她要成立自己的设计品牌,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一定很忙很忙,无暇顾及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按理说,既然我拜她为师,应该主动去请教她,但我似乎失去了那样的动力,我像是陷入泥潭中一般,除了外力来营救,主观上已经无能为力了,找不到坚固的支点。

这天,我收到一个快递,看到寄件人那里只写了一个字:冼。我心中一颤,是她。我打开后,是一本书:《人体工程学》。在扉页上,她写了一句话给我:“阿良,先从这本书认真学起。”

她竟然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我在笔记本上认真写道:

开始阅读《人体工程学》,每天十页。

本来我预计读完这本书怎么也得用一个月,但阅读的热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十天后,我就读完了。我对眼镜设计有了许多感悟。我斟酌着语句,写了几点读书感想,用手机短信发给她。我本想直接给她打电话的,可还是胆怯。

过了一会儿,我的微信响了,有人添加我为好友。对方叫“姿君”。显然,那正是她。很雅致的名称。原本加微信这件很普通的事,突然对我有了特别的意义。

她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微笑的卡通女孩,眼睛很大,像她本人。这是她心目中自己的样子吗?我将这个头像保存在手机里。

“冼老师好!”我客客气气地给她发微信。

她表现得自然得体,对我这么快就读完这本艰涩难懂的书感到惊讶,她说她当年上学时,这门课差点不及格,因为觉得太冷硬了。但她后来发现,这门课对设计的帮助很大,能更好地理解人与设计对象之间的微妙关系。接着,她又给我推荐了两本书:《设计心理学》和《视觉思维》。

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要是在学校时这么努力,我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吧。两周后,我又写了读书笔记,发给她求教。

她回复道:“打字太累了,我用语音留言给你,可以吗?”

“求之不得!那样我就可以反复听讲。”

她的一句话发来了。我点击时,一想到马上能听到她的声音,竟然嘴巴发干,有些紧张。

“阿良,我就讲讲眼镜吧,虽然你天天卖眼镜,但你真的了解眼镜吗?”

这样一句话,我反復听了好几次。我很喜欢听她说话,别说声音和语调了,就连气息,也是熨帖的。

“愿闻其详。”我在对话框中连连作揖。

她不疾不徐地开始说话,一小段一小段语音出现在对话框,犹如一层层参差错落的阶梯。

我手指轻触“阶梯”,语音开始自动播放:

“你卖了多年眼镜,对眼镜的构造肯定已经很了解了,大致上都是由镜框、鼻梁、鼻梗、托叶、桩头、铰链、镜腿、挂耳这八个部分构成。眼镜设计,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几个小部件以及它们的搭配上花心思。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材质、颜色与形状的一点点变化,就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主人的气质,正是四两拨千斤。可就是那一点点的变化,却蕴藏着无限奥妙。因此,眼镜设计,还是人类学的,不仅要研究不同人的脸形与气质,还得理解人的内心与愿望。螺蛳壳里还能做道场呢,更何况眼镜是心灵的窗户。”

我在对话框里频频发送点头、鼓掌、献花。

“做设计,是知易行难,”她继续说,“看上去简简单单,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动手,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时候,是具象不如想象,偶尔赶上运气好了,具象才能超越想象。因此,我们可不能靠运气,要靠思想,靠对世界的深刻认识,才能保证把脑袋里的形象变成手中的实物。”

她说的这些,给我带来了头脑风暴。我拿起手边的一副钛金眼镜,有种动手干起来的冲动。

“接下来说说材料吧,主要说说你现在手中拿的钛。”她发来吐舌头的顽皮表情。

“你太神了吧!”我看看手中的钛金眼镜,又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摄像头,“难道你在监控我?”

“用不着。”她得意地笑了。

我对摄像头做了个鬼脸。

“言归正传,”她说,“钛的强度与钢相当,但比钢轻,更抗腐蚀,做金属镜框是再好不过了。当初科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提炼出不到一克钛,因此把钛划入稀有金属之列,可没多久,就发现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钛的含量在金属元素中排第七。”

“那是怎么回事?”我非常困惑。

“因为提炼工艺太复杂。”她大致说了下相关的化学反应原理,我如听天书,一方面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惭,另一方面,对她感到由衷的钦佩。

“冼老师,你怎么还是个化学家?”我感叹道。

“要做眼镜设计师,必须要懂相关的物理和化学知识,有必要时自己还得动手呢。”

“你说得是!”

“比如,正是在钛合金的实验中,研制出了记忆钛,”她忽然问我,“记忆钛的镜框卖得好吗?”

“我是很喜欢记忆钛的,怎么折都能恢复如初。镜腿上标有Memory Titanium字样的,才算比较正规。但实际上,一般眼镜店里真正用记忆钛的镜框比较少,因为价格会相对高一些。但我还是会推荐给顾客,毕竟那种体贴的韧性会给人良好的感觉,就像一双小手拥抱着你。”

“你真是个好销售员。”她调侃道。

我算什么好销售员,我赶紧转换话题问道:“冼老师,其实我有个困惑,憋在心里挺久了。”

“别憋坏了,说吧。”

这个问题还是我妹夫陈春秋提出的。那天我跟妹妹聊天,无意中说起想尝试眼镜设计的事,陈春秋听到后,突然说:“哥,以后科技越来越发达,应该可以直接让变形的晶状体恢复原状。也就是说,眼镜设计还有未来吗?”我着实被他问得愣住了。一边的妹妹打圆场道:“陈春秋,你自己也是戴眼镜的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你说的那未来还早着呢,那会儿你搞的计算机也是老古董了。”妹妹倒是会说话,陈春秋呵呵笑了起来,但我心底的困惑却越来越浓厚了。

我把这件事转述给冼老师,她几乎秒回: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在我看来,眼镜设计在未来一定向着非功能性的方向发展,跟戒指、項链一样,变成一种装饰品。而且,远不止于此。我们的观念不能太守旧,我给你看点炫酷的东西吧!”

她发过来一组照片,第一个模特戴的眼镜是昆虫复眼形状的;第二副眼镜整个是一个长方形的黑框,上边有五个小洞;第三副眼镜竟然是双层镜片,像是拆开的望远镜;第四副眼镜由一条纤细盘旋的小蛇构成了镜框……还有许多,的确给我带来了一股极其怪异和荒诞的视觉冲击。

“确实炫酷。”我发了个翻跟头的小人。

“而且,亏你妹夫还是搞IT的,他不知道智能眼镜会成为未来的主流吗?到时每个人都会有一副智能眼镜,提升我们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就跟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一样。智能眼镜也需要个性化的设计呀,你还担心设计师会在未来失业?不会的!在未来,设计将彻底塑造我们的生活,从而实现生活的艺术化。”

她的信念与激情,让我深受鼓舞。鼓舞,这样的感觉对我可是久违了,我大脑里有种血压上升的古怪兴奋。

“没想到,我在未来还能有生存的机会。”

“你现在还没有。”

“你够狠……”我发了冒汗的表情。

“阿良,现在请你帮冼老师做两件事。”她摆出自己的“老师身份”,严肃认真中又透着朋友间的幽默。

“您讲。”其实,在现实中作为南方人的我总是发不准“您”这个音。

“第一,我需要一批价廉物美的记忆钛原料;第二,你了解下全降解环保眼镜框,原材料是小麦秸秆,你帮我打听下,你们那儿有没有这方面的生产商?”

“第一个好说。第二个听上去怎么那么奇怪,你要做什么?我看你设计的眼镜都是珠宝级别的。”

“我要办一个环保眼镜设计展,号召大家用环保材料眼镜替换塑料眼镜。”

“明白了,环保局应该给您发奖状。”我发了三个OK的手势。

“不允许你讽刺老师。我去忙了。”她发了个戴墨镜吸烟的大兵表情。

“感谢冼老师的生动一课!”

我放下手机,赶紧在本子上记下了她交给我的任务。

暂时没有客人进来,我坐在柜台前望着顾城的诗发了会儿呆。冼老师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畔,让我第一次体验到发呆也可以是充实的。我又点开对话框,把她的语音从头听了一遍,一方面是温故而知新,另一方面是再次感受她。我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信息,即使是一个不易察觉的低声叹息。

然后,我站起身,活动了几下肩膀。还是置身在这个狭小的眼镜店里,身上的凝滞感怎么变轻了?我忽然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明显瘦了,依稀有了读书时的模样。

为了确认,我抑制不住地多看了自己几眼。

记忆钛其实便是一半钛和一半镍混合而成的镍钛合金。在零摄氏度到四十摄氏度间表现为高弹性,因此用来做腿脚是非常棒的。四十摄氏度是这种合金的“变态温度”,在这个温度以下和以上合金的晶体结构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变态温度”这几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够变态的,我心里嘀咕着。可我在店里每每把玩记忆钛眼镜时,我就会想到人也有“变态”阶段吧。我回忆自己的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懵懵懂懂地生活了几十年,直到近年来多读了些书,心底才逐渐有了点光亮,我真是晚熟太多了。父亲曾经说,一个人是渺小的,而历史是伟大的,因此一个人很需要历史的记忆。对他的这句话,虽然我不完全理解,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属于我脑袋里比较稳定的记忆晶体。

这款眼镜应该传达出充分的安静感,简洁而大气,镜圈偏圆,象征时间的轮回。

【追忆】

不是所有记忆都值得追忆

追忆是重新经历

将失败的变成胜利

再将胜利的变成失败

只因世界终归是平的

犹如平静时的弓弦

而追忆是弯弓射出的箭

型号:003

材料:约需记忆钛10g

尺寸:53mm-17mm-140mm

冼老师一定也有她稳固的记忆晶体,就像那卡通头像传递出的信息。不知怎么回事,我对她有种强烈的窥探欲。此前即便谈恋爱,我好像也没有窥视别人内心的想法,但这次竟然如此不同,她对我构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谜。

经过多方打探,我终于找到了一家可以制作小麦秆全降解环保眼镜框的工厂。只不过这家工厂不在深圳,而是在东莞。东莞很近,正好夹在深圳和广州中间,我亲自跑了一趟,谈妥了各种事宜。我办完事后,有种去广州找冼老师的强烈冲动,但我还是失去了勇气,老老实实坐着高铁回家了。

冼老师的环保眼镜设计展获得了瞩目,很快就生成了商业价值。她告诉我,广州一家很大的影视城已经联系她,说他们愿意采购一批由她设计推出的3D环保眼镜。

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阿良,这次真要好好谢谢你,”她发出了我期待已久的邀请,“什么时候来广州,我请你吃饭。”

我有些激动,但我按捺着,仿佛她随时就会变卦。我跟她确定了具体的时间以及地点,迅速买好了车票。

三天后,我打车到深圳北站,坐上了去广州的高铁。

这段高铁我还没坐过。以前去广州,坐的是和谐号动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广州了,觉得飞快。可现在,半个小时就到广州了。

多少年没去过广州了?那座离我很近又很远的城市。我坐在窗前,高铁速度太快,楼房与树木疾速后退,我感到有些眩晕。我拉下了遮阳帘,窗外的风景经过这层白色幕布的过滤,变成一些流动的影子。我凝视着这些千奇百怪的影子,陷入了回忆。

上一次去广州已经是十二年前了。

我和母亲还有妹妹陪父亲去广州看病。深圳什么都发展得快,很多行业做到了世界领先,可医疗和教育这两块需要时间积淀的领域,比起“北上广”还有不小差距。

我记得国麟曾对我说:“兄弟,早个二十年,我们横岗还属于‘关外’呢,我们说自己是深圳人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后来入了‘关’,房价猛涨,要不是你老爹走得早,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闭嘴!”要不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想揍他,难道他不知道那是我的痛点吗?

深圳早些年作为经济特区,是分为“关内”和“关外”的,“关内”才是真正的特区,而“关外”属市区管辖,却不是特区,不能享受优惠政策。后来,随着经济迅猛发展,关线便不断外扩,像我们横岗是十多年前被纳入特区的。而直到前几年,深圳快四十岁的时候,国家才彻底取消关线。不是深圳人,不会明白关线曾带给我们的梦想与伤痛。我说的深圳人,不仅是我这样的原住民,还包括来深圳打工的所有人,就像深圳高铁站的标语一样“来了就是深圳人”,它没有广州火车站的标语“统一祖国,振兴中华”那样的高度,但是极有人情味。

那一年的夏天,我们陪父亲住进了广州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的住院部。父亲查出了肝癌,已到晚期。我还记得那位老医生的遗憾表情。母亲哭着请医生救命,醫生说他会尽力的。

医院旁边是天河电脑城,跟深圳的华强北类似,高楼林立,连路边也堆满了电子商品,非常繁华,就连酒店也叫“总统大酒店”。我们囊中羞涩,只能绕到一侧的石牌街里去找吃的。那里有一家酸菜鱼特别好吃,母亲在病房守着父亲不肯吃饭,我拉着妹妹去吃了好几次。我们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平时很少吃辣,但那时痴迷于辛辣的酸菜鱼有点像是自虐。我们被呛得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后来,妹妹干脆坐在那里痛哭了一场。

我本以为父亲会在那家医院走向生命的终点,但没想到的是,父亲在手术后又度过了十一个月的时间,最后在家里安静地走了。

父亲最后的愿望竟然是要去茂盛世居再看看。别说是茂盛世居了,就算他要去月球上看看,我们都得给他搭建个布景出来。

茂盛世居离家很近,是一个融合了广府与西洋风格的客家围屋。里边的房间都秩序井然地向着中心,拥着中央的氏族大祠堂,体现出家族的兴旺发达。

“开了门有百家,闭了门是一家,”父亲喃喃自语说,“这就是围屋的妙处呀。”

我们用轮椅推着他,在小巷子里慢慢走,凡是能看的地方,他都看了。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验收工程的老师傅。

那会儿父亲已经气若游丝了,但他还是停停歇歇,给我和妹妹讲这里的往事。父亲作为中学老师,知道不少历史掌故。他说:“这里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建造者是两兄弟,叫何维松、何维柏。”

“他们姓的那个‘何’,就是我们姓的‘何’,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我们是他们的后人,”父亲看着我和妹妹,“你们要记得。”

我们点点头,父亲继续说:“何氏兄弟本是梅州人,来到横岗后,他们从蓄豆芽、磨豆腐、卖烧酒等肩挑叫卖的小生意做起。要问什么苦:逼酒酿豆腐。不容易!他们建酒坊,养猪,创办商铺,终于有钱啦。然后,他们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成了这个大围屋,起名叫‘茂盛世居’,希望族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下去。为什么叫‘茂盛’呢?因为何氏兄弟的父亲被尊称为‘茂盛公’。这就是孝道,是纪念父亲的最好方式。”

说真的,我当时心中有了一丝不悦,揣测父亲是不是在针对我。我当时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可没有能力建造一座以父亲名字命名的大房子。

这时,一边的妹妹开口道:“阿爸,等我大学毕业,我就来这里工作。到时我每天都带你来看围屋。”那会儿,妹妹刚刚二十岁出头,在读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省内大学。她扎着马尾,稚气未退,我以为她就是说说罢了,是安慰病人的话。但没想到的是,她毕业后真的到横岗街道办工作了,而且对接的正是茂盛世居的相关事务。遗憾的是,父亲没等到这一天。

“小细真乖。”父亲夸奖妹妹,握住了她的手。

我沉默着,看着红地金书的中堂匾额,上面写着“茂盛”二字。下方是一副楹联:“乡贤俊德家风远,名宦芳辉世泽长。”

父亲好像感知到了我的心思,他转头专门对我说:“阿良啊,何氏兄弟勤勤俭俭,发家致富后,不仅仅是建造这么一个大围屋来光耀门庭,他们对内树立的是耕读传家的家风,对外则开仓济贫,出资办义学,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咱们祖宗的灵位都放在‘崇善堂’里。人不一定要做大事,但一定要做善事。明白吗?”

这番老生常谈的话,我当时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但父亲的目光盯着我,我感到害怕,便频频点头。

父亲带我们去崇善堂里拜了祖先,然后,我们来到屋后的风水林。这些树木苍劲高大,比围屋的屋脊要高出许多。几百年的时间都铭刻在这些树木身上,它们的树荫都变得格外清凉。

“咱们老祖宗对环境是非常讲究的,他们知道林木兴,则宅必发旺;林木败,则宅必衰落。所以,风水林只许栽培,不许砍伐,这样才能藏风得水。”父亲不遗余力地向我们介绍着,他喘着气的样子让我开始可怜他了。

阳光垂直落下,已到中午,我都有些累,更何况父亲。父亲让我们推他到围屋大门前的月湖边,他看着碧绿的湖水,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特别满足。

我不敢跟父亲说我对我们客家人的围屋不是特别喜欢,我觉得它有些压抑。它就是一个城堡,甚至是军事性很强的碉堡,实际上,就连茂盛世居的墙壁上,还留着用来对外射击的孔眼。关于客家围屋,流传着一个笑话,不知真假。据说当年外国卫星侦测到中国东南沿海分布着很多圆形的巨大建筑,以为是核弹发射井,感到极其惊恐。后来,他们才弄清楚,那个不是军事设施,而是客家围屋。这是我和朋友们聊起围屋时,最津津乐道的一个笑话。

不过,我很喜欢围屋门前的月湖。那是一个半圆形的水塘,不仅为日常生活提供方便,还有着完善围屋阴阳五行的神秘寓意。我读小学时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来月湖附近偷鸭蛋。我和国麟点火烤鸭蛋吃,蛋壳炸开后溢出的那股香味,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回去的路上,父亲忽然问我们:“为什么先祖要跑那么远从梅州来横岗呢?”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有点顽皮,“你们不急着回答,我希望你们认真去研究一下。”父亲的老师身份根深蒂固,居然还给我们布置作业呢。可是,他的身体情况一天比一天糟,这个问题就被彻底遗忘了。

要不是现在我要去广州见一个我特别在意的人,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记起这些事情了。这些细碎的记忆会跟围屋里的闲谈一样,如轻烟般在空中弥漫开来,然后被风彻底吹散。

“茂盛”可以成为一款眼镜的名字吗?什么是茂盛?那一定是欣欣向荣到了顶点的样子。那是任何事情最好的阶段。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款美好的眼镜。我暂且无法用画笔来固定它的形状和模样,可我有一点是无比确定的:这款眼镜一定要配上优质的绿翡翠,放在镜腿与镜圈的交界处,也就是铰链的前端,给每道看出去的目光提供绿色的能量。

我从包里掏出黑皮笔记本,赶紧写了起来。

【茂盛】

俯瞰一个人的手掌

就能找到属于他的夏季

掌纹如茂盛的草木

越过了命运的边界

只是那边界已经足够久远

型号:004

材料:约需记忆钛11g

配件:缅甸绿翡翠

合上本子,闭上眼睛,我试图回想起茂盛世居风水林的細节,但那些树木却在我脑海里幻化成了一双手掌。它没有靠近我,也没有远离我,就跟我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我不确定那手掌是要拒斥我,还是要拥抱我。那手掌巨大,我竟然看清了它的掌纹。想象中的事物竟然有着精微的细节,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我用力睁开眼,列车仍在全速前进,一座山丘只用几秒钟就被远远甩到身后。

车到站了。速度之快,让我有种虚幻的感觉。我甚至有些失落,回忆及其带来的很多情绪刚刚开始酝酿,还没能形成高峰。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带我去桂林看山水,我们乘坐绿皮火车,居然还是硬座,就那么硬挺挺地晃荡了一个晚上才到。我当时觉得那真是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夜。可年纪越大,越喜欢缓慢的事物。其实我也知道,并不是喜欢缓慢本身,而是喜欢时间被拖拽变长的感觉,好像获得了额外的时间。

我走进地铁站,按冼老师告诉我的,从七号线换乘三号线,到了客村站。这时,她发来信息,说已经在客村的必胜客里等我了。我有些紧张,忽然想不清楚她的样子了,手心渗出汗来。我跟着人流坐电梯,刚一来到地面上,便看到了高耸妖娆的广州塔,大家都叫它“小蛮腰”。

父亲在广州住院时,这个塔还没完全建好,后来我们在电视上看广州亚运会开幕式时,第一次见到了“小蛮腰”。父亲那会儿已经时常处于昏睡状态,但他记挂着这事,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更是广东人的骄傲。他坚持看完了开幕式,还说:“阿良,以后你带阿爸去现场看看好不好?”我肯定是点过头的。

前一刻,我还在担心和冼老师见面的事,可这一刻,怎会又想起父亲了?自从他过世后,我避免想到他,因此也很少想起他。这是怎么了?不过心中的紧张感倒是消失不见了,出现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

走进必胜客,我四下张望着,店里人不算多,可我没看到冼老师。就在我疑惑时,忽然有人叫:“阿良?”我转身,看到了身穿一袭长裙的冼老师。长裙的剪裁不甚规则,基调是深咖色的,上边有数个白色的不规则色块,很有设计感,我怀疑又是她自己的作品。

她这次戴着的是一款金边眼镜,镜腿上镶嵌着蓝色的玉石。我再次感受到她出众的气质是在人群中也无法隐藏的,我心中的紧张感忽然爆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摇摇头,笑着说:“刚刚走开,你就到了。”

我拘谨地笑着,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又说:“你瘦了好多呀!其实我刚刚是不太敢认的。”

“是瘦了,”我说,“不然会摔跟头的。”

她想起来了,捂着嘴笑了,眼睛在眼镜后弯成了两个月湖。

“走吧,先去我工作室看看,然后再请你吃饭。”

“听冼老师安排。”

过马路后,我们经过一栋雄伟的红砖门楼,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微信总部就在里边。”她顺口说。

“我以为在深圳呢。”我有些吃惊。

“这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想。”

“原谅我的孤陋寡闻,我真是第一次知道,能进去看看吗?”我说,“天天刷微信,很好奇。”

“我最怕那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人,”她飒爽地挥挥手,“走吧。”

走进门楼,路边出现了好几个纺织工人的雕塑,方才得知这里原本是创办于共和国初期的纺织机械厂,前些年经过设计改造,成了创意园。这里绿树成荫,曲径通幽,犹如公园,许多情侣牵着手在缓缓徜徉,我不免想到,外人看我和冼老师也会以为我们是情侣吧。

我忍不住转头看看她,这才发现她的眼镜腿上不仅镶嵌着蓝色的玉石,还有浅黄色的、淡紫色的玉石,如同渐变的彩虹,在耳根处重新回归为蓝色的玉石。这才叫设计!我暗暗感慨。自己的设计还停留在观念上,不知何时才能变成有质感的实物。

微信总部到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只是一座小楼,质朴低调,隐藏在树荫下。门前立着一个小雕塑,正是微信的鲜明标志:绿色的对话框和白色的對话框叠在一起。它们都长着一双黑色的小眼睛,盯着来往的人们,想号召大家多聊几句。我走上前,做出一个点击的动作,然后对冼老师说:

“你觉不觉得有它立在这儿,好像周围的时空都变成了屏幕?”

“你一说还真是。”她的眼睛露出的笑意,通过那别致的眼镜传递出来,被放大了数倍。眼镜还有无必要存在,看到她此刻的美,便知是个伪问题。

“点击它,有可能打开通往无限可能性的门户,”我把手放在卡通雕塑上,抚摸着说,“有种我也钻进了手机屏幕的魔幻感。”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逗的,上次见你,还觉得你老实。”她说完站在那儿没动,我还期待她能走过来跟我一起摸摸这可爱的对话框。

“老实人也会逗笑,可我现在确实没逗笑,我说的是真话。”说完后,我也觉得自己变得活跃起来。

看完微信总部,我们从创意园的另一个门走出去,来到一座复杂缠绕的立交桥。桥下边有几条小道供行人通行,但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风驰电掣般从身边掠过,令人胆战心惊。

“你是客家人吧?”她忽然问道。

“是的,”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读书时,有一门选修课专门研究广东的人口流动,我才知道深圳有不少原住民是客家人,还有你的口音,跟广府白话、潮汕腔是不一样的,”她指着桥说,“我说你是客家人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这个桥叫客村立交,这个地方叫客村,不知道跟客家人有无关系。”

“我刚刚坐地铁时看了地图,客村好像在广州的地理中心呢。”

“差不多是,在中轴线上。”

“有意思,不管这里以前是不是客家人的,但每个来广州的人都得在广州当一次真正的客人。”

“每个人都是宇宙的客人,不是吗?”她掏出手机来朝我晃晃,那正是微信的界面:一个人站在宇宙中的孤独身影。

我的心立刻感到有光探照,那光深入心底的淤泥,生长,蔓延,突破我的边界,来到世界中,向她的方向飞去。我觉得我和她的心是如此相通。

穿过客村立交,我们肩并肩走着,好像熟识已久,听到的每句话和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人觉得舒服与畅快。我跟着她从大路转进了一条侧街,看到了一所名为“广东女子学院”的学校。我正暗暗称奇,她突然说:

“这是我的母校。”

我很惊讶,说:“你不是在香港求学的吗?”

“那是硕士,我本科是在这里读的,想不到吧?”

“我第一次知道现在还有专门的女子学校。里面全是女生吗?”

“当然,”她说,“给你说说我们的校训吧:励志,笃学,求实,尚美。我们的校歌叫《凤舞飞扬》,可据说凤凰作为一种神鸟,凤是公的,凰才是母的……”说着,她被自己逗乐了。

“美的灵魂是雌雄同体!”我开玩笑说,“可全都是女生,会不会妨碍你们谈恋爱呢?”

“这是很显然的,个个被迫守身如玉。”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校园跟马路之间有一小段是栅栏,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内景。校园并不大,学生应该都在上课,院里空无一人。她指着里边墙上的宣传画说:“以前那都是我画的。”

但她的神情说不上自豪,反而有一种悲凉。

她向前走去,步伐变快了,我赶紧追上她。她说:“我能怎么办呢?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考到香港的。广州美院就有适合我的专业,我舍近求远是因为那会儿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不然就活不下去了,我想喘口气。”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为什么必须离开呢?我的话刚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她站住了,说:“工作室到了。”她随即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有了客套:“来,请进。”

我倒是更愿意她谈谈她的女子学校,以及考研的故事。不光是因为她的经历有种励志的成分,更是因为她这个人显示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性,从而有了越来越大的吸引力。这是危险的,太危险了,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也许她已经结婚了。

当冼老师提到我的客家人身份时,我还是很受触动的。但这种触动很微妙,跟尊严、群体、文化、习俗等通通没有关系,那是一种心底琴弦的拨动,像是来自宿命。中国人的祖籍认同要么靠行政区划,要么靠文化族群,都是以地域命名,如陕西人、广东人、福建人或是潮汕人、广府人,唯独客家人拥有这么一个抽象的命名,证明这个族群确实是漂泊得太久了。但我从小生活在横岗这个小地方,确实没有什么漂泊的经历,没什么“客人”的感觉,谁能想到,当我来到广州,走过客村之后,反而被激起了一种漂泊已久的错觉。尤其是参观客村的微信总部,我再次深深觉得,人类在宇宙里漂泊,是宇宙的渺小之客,也许还是个匆匆过客。

可曾经,人类因为无知而自大,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主人。所幸,人类已经看清了自己是客人,正在逐渐努力让自己作为客人表现得更好一些,从而存续得更久远。

说到这里,那不得不说这是我们眼镜行业的骄傲——

四百多年前,那个叫伽利略的意大利科学家把一个凸透镜跟一个凹面镜(也就是一个老花镜跟一个近视镜)放置在一起,朝夜空中的月亮看过去。这一看可不得了,他看到月亮可不是神话传说中的种种奇迹,而是另外一个布满高山与峡谷的星球。

那是人类发现自己客人身份的元年,我甚至想,人类应该从那天起开始重新纪年。不再用“公历”多少多少年,而是用“客历”多少多少年,这个提醒会非常强有力。

为了设计眼镜,不可能不研究眼睛方面的医学知识。我惊奇地发现,中国近代的“元年”也跟“看”有关。一八三五年,中国第一家现代医院创办于广州,叫眼科医局。因为眼科的治疗效果最明显,比如白内障,做完手术立刻就能看清。现代医学要在拥有上千年历史的中医面前争得一席之地,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眼科医局立足后,便成了全科的博济医院。数年后,二十岁出头的孙中山到博济学习。后来,他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也改变了中国人看待世界的目光。

应该设计一款带有歷史沧桑感而又内敛清秀的眼镜,要用昂贵的材料,黄金与钻石,方能体现那种郑重与高贵。

【客心】

谁能看到一颗孤独的客心

谁就必然拥有一颗待解的客心

更何况百世漂泊

客心已刻进基因

当花近高楼时

请不要伤心

请看清这颗漂泊的客心

型号:005

材料:约需黄金25g

配件:钻石

无论置身怎样的环境中,人的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是属于自己的,包括我跟冼老师走路聊天的时候。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个角落呈示给她,请她参观,请她看清楚。那一天,将会是我个人的“元年”,我要么失去她,要么……

她的工作室位于一个叫“创造社”的创意园里。这名字真响亮。她告诉我,这里离珠江很近,原先是水上居民的老旧住宅,已经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了,残破不堪,因此被重新设计改造了。

“水上居民?”

“也就是疍家人,知道吗?他们以前都是生活在船上的,以捕鱼为生。有句歌谣就说他们‘世世水为乡,代代舟为家’。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他们建楼房,他们才从水上搬迁到陆地上来了。”

“疍家人,我知道的,我喝过艇仔粥,听说最正宗的艇仔粥以前在珠江的船上才有的卖。”

“冇错啦!”她脱口而出一句广州白话,“冇料到你都鸡(知)?”

“当然鸡(知)啦,”我模仿着白话说,“我也系广东人嘛。”

我们村是客家人,可邻村是讲白话的广府人,所以我会说客家话,也能听懂白话。很多外地人以为广东人都是讲白话的,这是一种误解。广府人自然是珠三角地区的主流民系,他们的白话影响极大,港澳以及许多海外华人中,白话都是通用语。不过,在广东不仅有白话,还有客家话和潮汕话,说后两种方言的人数也是不少的。广府、客家、潮汕,这三大民系构成了岭南文化三足鼎立的局面。

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更喜欢说普通话。因为横岗的外地人越来越多,要是不说普通话,大家根本没法交流。而且,普通话跟书面语关系更紧密,所以能表达更多复杂的意思,眼镜那么多配件,用客家话怎么叫得出来。毕竟科技在发展,新事物太多了,超出了方言的范围。中国各个地方的方言都是以农业生活为底子的,客家话也不例外。母亲在这点上就极为开明,她一直让我们教她学普通话,她学会后,在外面用普通话,在家跟我们还是用客家话。我喜欢这样,这样一来,每当我听见客家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家。

“别客气,请坐。”她恢复了普通话。虽然她的声音婉转柔美,一听就是南方人,但几乎没有方言口音,吐字极其清晰。她生在广州,在香港读书,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她的工作室并不大,说白了,还没我的眼镜店大呢,但我还是发自心底地祝贺她,羡慕她,因为我那只是间商店罢了,谁都能接手,而她这里浸透着她的艺术气息,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无可替代。靠墙的纯色原木架上陈列着她设计的一些展品(昂贵的宝石眼镜被照片取代了),那款环保眼镜被放在显眼的位置。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微微放松,抬头看到吊顶上还悬挂着别致的小鱼和小船。

“阿良,给你个惊喜。”她说着,打开灯,也坐下来,跟我一起仰头望。过了一会儿,那些小鱼的身体扭动起来,像是游动了,小船尾部的小马达也开始旋转。头顶变成了活的水世界,我们像是水底的鱼在琢磨上边的世界。

“太棒了,也是你设计的?”我低头看她,她还凝神望着头顶。

“是我设计的,可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

“感谢你提供的记忆钛材料呀,这些是用记忆钛丝做成的,利用灯光加热导致温差,从而让记忆钛丝产生膨胀效应。”

“难以置信!你简直是个魔法师!”我惊叹起来。

“设计师应该成为魔法师。”她淡淡地说。

“你这个设计是从疍家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吗?”我追问。

“聪明,”她说,“但不用什么灵感,因为我自己就是疍家人。”

轮到我一愣,然后弱弱问了句:“现在还有疍家人吗?”

“疍家人作为一个群体已经消失了,但他们的后代还在呀,”她微微一笑,“比如我。”

经她说,我才知道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老广州人有着疍家人的血脉。但是,历史上对疍家人的歧视很严重,认为他们是贱民,因此长期以来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变得讳莫如深。搬迁上岸之后,曾经的水上生活更成了无人谈及的往事。冼老师之所以还知道自己的来路,是因为她的母亲。

“我母亲的童年是在船上度过的。她小时候背上绑着木头,还拴着绳子,在船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掉到江里,就浮在水上。她在水里玩得特别开心,所以她上岸后还不习惯,会‘晕陆’。”她笑着说,仿佛说的是自己的事情。

“完全想不到,在我们岸上的人看来,那样的生活够艰苦的。”

“何止是艰苦,但是那艰苦变成了记忆,就不一样了,”冼老师说,“那安慰过童年的,才能安慰人生。”

“确实如此。”我无比认同她说的,那就像是围屋对父亲的安慰。

我看着头顶那些轻盈的小鱼和小船,幻想自己也生活在其中的一艘小船上,耳边响起了孩子们戏水的声音。

她的工作室瞬间变得很大,似乎能够容纳整条珠江。

“晚餐吃什么好呢?”她问我的意见,我自然听她安排。她决定带我去吃茶点,其实这也是我暗自期待的,我一直想尝尝正宗的广州茶点。

她特别点了一份艇仔粥,让我又想起了她的疍家母亲。

热气腾腾的粥里边配料极为丰富,有鲜鱼片、瘦肉片、叉烧片、猪肚丝、鱿鱼丝、油条丝、海蜇丝、鸡蛋丝、腐皮丝等十几种材料。她告诉我,这些配料不是跟粥一起熬的,而是先将粥熬好,再将滚烫的粥倒入配料中,配料被很快烫熟却又保留了原有的鲜嫩,再撒进花生碎和葱花提味,绵滑的口感中便不时出现不同的食物香味,堪称粥中极品。

我喝了一口粥,软中有脆又有韧,味觉被完全调动起来。

“给你讲个故事吧,”冼老师说,“很久以前,一个船上人家的女孩叫金水,心地很善良。有一天,她父亲捕到了一条大鲤鱼,她看到那条大鲤鱼受了伤,脸上极为悲伤,她便将大鲤鱼放回江中。父亲得知后,还责骂了她。过了几年,她父亲患了重病,她非常伤心,面朝江水,祈求保佑。这时,一位仙女从水中现身,对她说:‘我是被你救过的鲤鱼。你在煮粥的时候放进鱼虾,再加些炸花生、油条丝,拿去卖会大受欢迎。你拿钱带你爹去看大夫,十天内即可痊愈。’金水依法照做,治好了父亲的病,从此,这粥就被取名为‘艇仔粥’。”

“没想到仙女也是个吃货。”我又喝了一口粥,滋味愈加丰富。

“哈,在广州生活,什么人都会变成吃货,这是一个注重感官的城市。”说着,她让我试试豆豉凤爪。

“这故事是你母亲讲给你的?”

她点点头,说:“我跟母亲的关系很亲密,她生病前,我們几乎无话不谈。”

我不敢多问,正好这时清蒸笋壳鱼上桌了,我用铁勺划开,给她碗里盛了一块。

“谢谢,”她说,“再告诉你一些好玩的习俗吧。在广州吃饭,不能说‘将鱼翻过来’,要说‘顺过来’,碗和勺也不能扣在桌上。这些都跟水上生活有关。”

“我们那儿也有个讲究,你肯定猜不到。”我卖了个关子。

“你说说看。”

“父子同席,忌面对面坐。”

“为什么呀?”她睁大眼睛看我。

“怕成为‘对头’。”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玩笑吧?”她不信。

“真的。”我和父亲确实从来都不会面对面坐。

吃完饭,我们走出来,在夜色中散步。天气真好,不冷不热,是难得的好日子。两边的楼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我们像是置身谷底。我跟着她来到一个岔路口,一转身,走到了小路上,珠江在望。我有些兴奋,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江边,备受压抑的视野忽然开阔,心情都振奋了。披挂彩灯的各式游船来往穿梭,对岸是一个造型像帆的现代音乐厅,好一派繁华气象。

“你读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吗?”我问她。

“没读过,没想到你还是文青。”

“算不上文青,为了戒网瘾,无聊时读了好多小说,后来发现能记得的还是世界名著,估计是因为难读吧,耗费精力多。”

“你别说,还确实是。我好久没读小说了,忽然有点想读了。我喜欢《简·爱》,上女校时必读,从此害怕带阁楼的房间。”

“害怕里边藏着一个疯女人?”我笑道,“不过,确实适合女校,独立而又包容。”

她却没有笑,若有所思的样子。她问我刚刚提罗曼·罗兰那本书是想说什么。

“哦,我想说那小说的开篇我一直记得,‘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这句话我总是念念不忘。我家附近没有江,只有小河,一直好想体会下那种感觉。”此刻,江风袭来,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味。我俯身靠在石栏上,望着上百米宽的江面,极为壮阔,对岸音乐厅下面的人像蚂蚁一般无序运动着。我有些兴奋地说:“我终于体会到‘江’的感觉了。”

“江声?如果是指水流的声音,好像不曾听到。也许是我在江边住久了,我觉得它好沉默,满怀心事,也许是‘静水流深’吧。”冼老师也靠在石栏上,我们之间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我觉得‘江声’应该不光是水声,它像是交响乐,有很多声部,浑厚复杂,我们现在说的话也是它的一部分。小河的声音倒是清脆,听久了却单一。小河流水哗啦啦,小船在摇荡……”我还哼起了小调。

她被我的公鸭嗓音逗笑了,说:“看你心情这么好,请你去吃消夜吧。”

其实,我早已想好了,等会儿请她吃夜宵。如果人与人的聚会没有消夜,那显然是不到位的。消夜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一个可以让彼此再次坐下来、喝点小酒、说说心里话的借口。

“来广州不吃夜宵那我不是亏大了,”我说,“不过说好了,我请你哈,我这拜师了还没请老师吃过饭,倒是刚刚让老师破费了。”

“行,去吃烧烤!”

“想到烤生蚝,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跟着冼老师,来到了一条叫“下渡路”的老街。

“这里够古老的,有个汉代的古井遗址,旁边靠着中山大学,”她说,“这里最出名的就是烧烤,是广州最有名的大排档据点之一。”

果然名不虚传。各种烧烤档连在一起,桌子就摆在街边,食客们摩肩接踵前来,一家一家询问着,坐在位子上的食客则安之若素,大吃大喝,高谈阔论,丝毫不受来往行人影响。桌下堆满了各种贝类的壳子,有点像废弃的工地。整条街道都被烧烤的烟雾笼罩着,既呛人又诱人。我们选定了一家排档,她说这里的炭烧生蚝特别好,然后叫了必点的烤茄子、烤韭菜以及鸡中翅。她也没问我喝不喝啤酒,就叫了一打珠江純生。

“太多了吧?”我惊了一下。

“慢慢喝嘛,”她说,“这里喝不完可以退的。”

铁盘子上装着十二只大生蚝端了上来,生蚝壳里的汁液还在沸腾,上边厚厚的一层蒜蓉散发出催动食欲的奇香。我恍然觉得自己没吃晚餐。在我大口吃肥嫩生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自斟自饮了,似乎对烧烤兴趣不大。我劝她吃,她敷衍着吃了一只,擦擦嘴说:“刚才已经吃饱了,你使劲吃,不用管我。”我看她喝酒有点猛,劝她慢点喝,并问她酒量如何。

“也没有怎么样,就是喜欢喝酒的感觉。”

“我不喜欢喝酒,我妹夫喜欢喝,他是陕西人,还喜欢喝高度酒。”

“你说起过他,你似乎对他不满。”

“有吗?”

“问你自己咯,”她转而说,“我呢,其实并不喜欢喝酒,我只是因为喝酒的时候可以忘掉一些事情。”

“不愉快的事情?”

“不愉快的事情。”

她喝掉三瓶之后,速度才有所放缓,整个人也似乎放松了不少。酒精正在麻醉她的神经,从而屏蔽了她的焦虑。我交际狭窄,从未见过喝酒这么凶悍的女性,被她震慑了。我琢磨着她的心事应该跟感情有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从香港回来。她在那边读了几年书,顺便谈个一两场恋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女孩子嘛,总是会有一两段放不下的感情,虽然真放下的时候要比男人决绝得多。就在前不久,我听国麟说,我之前的女朋友上个月结婚了,我还是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冼老师突然看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失恋了?”

“没有啊,”我从暗淡的记忆中抽身而出,还狡辩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恋呢?”

她狡黠地笑了,说:“你别装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但我告诉你,还真不是,是我家庭的事情。”

“好的,是你的老公还是……”我还准备说孩子的,但立即觉得不妥,赶紧刹车。

“喂!我还没结婚呢,”她说,“我说的是老爸老妈,还有……哥哥。”

没结婚,我心中顿感踏实。没想到她还有个哥哥,听到她说起哥哥时那吞吞吐吐的语气,也许跟我提起妹妹借钱的事情差不多。

“那肯定是你哥哥的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为难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岂止是添麻烦,”她又喝了一杯啤酒,有神的眼睛变得暗淡,“我们整个家庭都因为他毁掉了。”

我等着她说原因,可她却哭了起来。在餐桌上哭,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妹妹。父亲病重时,妹妹在酸菜鱼的餐桌上也那么哭着,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我除了递纸巾给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现在也一样。她哭了一会儿,竟然重新端起酒杯,说:“不说这些了,喝酒。”

“少喝点吧,我们聊聊天。”

“你不喝我喝。”说完,她一杯啤酒又下肚了。

对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我妹夫陈春秋喝到一定量的时候就是这德行,开始频频举杯,各种花式敬酒,我每次喝醉都是被他这套“组合拳”给打败的。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我格外在乎的女人,跟她第一次见面喝酒,是不能退缩的,不然一定会被她认为是没有男子气概的。

我咬着牙,说:“姿淇,我陪你喝。啊,冼老师,我叫你姿淇,你不介意吧?”

“叫阿姿吧,他们都这么叫我。”

“阿姿,谢谢你。”我举起酒杯,她的小名第一次从我唇间发出,跟啤酒的微甜融合在一起,咽下去,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这下好了,她一杯,我一杯,你来我往,好不飒爽,没一会儿,一打啤酒都被喝完了。我应该喝了有五瓶之多,已经突破了我喝啤酒的历史纪录。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整个世界的嘈杂声离我很远很远,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跟阿姿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或者准确说,当我重新具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我跟阿姿挤在一张小床上,脑袋疼得要命,稍微一动就天旋地转。阿姿还躺在一边昏睡,那个金边眼镜还戴在她的脸上。我摸了摸我的脸,眼镜也戴在我的脸上。这提醒我这并不是幻觉。我们竟然戴着眼镜睡了一晚上,更何况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件没少。

闭上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让身体适应这种状况。过了一会儿,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这里太简单了,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一个衣架,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显然这不是酒店,也不是家的样子,而像是公司的简单宿舍。门背后还挂着值班表什么的,门边是个小厕所。这是什么地方?我努力回忆,可除了烧烤摊上我们喝酒的场景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胃部涌上来一阵极其可怕的恶心感。我爬起来,摇摇晃晃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呕吐不止。巨大的呕吐声引发了外边的动静,有人敲门。我按下冲水按钮,把秽物冲走,其余什么也做不了。然后,门开了,探进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他操着一口东北腔说:“你们够可以的呀,要是搁大东北,早把你们给冻成冰棍了。”

“你在哪儿找到我们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就在大门口呀,两人背靠背就那么躺下了,幸亏那会儿没车。”

“哪里的大门口?”

“创造社的呀,还能是哪儿的。那位女老师瞅着很面熟,原来就在里边上班的。可惜了大兄弟,还差最后十五米你就到她办公室了。可惜了了。”说完,他被自己逗笑了,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

阿姿被吵醒了,挣扎着坐起身来,说了句:“这是哪儿?羞死人啦!”

“你们聊。”保安坏笑着把门又关上了。

“你们创意园的保安救了我们。”我走过来,却不敢再躺她旁边,只能坐在床脚。

“我好像记得你先喝醉了,我想把你带到工作室休息的,可我后来也断片了。”阿姿的嗓音都沙哑了,她用双手撑住下巴。

“不好意思,我酒量很差劲的。”我又感到一阵眩晕。

“本来今天还想带你去‘小蛮腰’看看呢,这样子也去不了了,”她叹口气,“唉,太可惜了。”

为了缓解一下此刻尴尬的氛围,我说很多年前读过韩东的一首诗叫《有关大雁塔》,里面就写登上去看看,然后下来,无非是这样的,“小蠻腰”也是一样。

“不一样的。”她摇摇头。

我干脆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感觉能舒服一些。我努力搅动起脑细胞,说:“当然,那首诗有特定的背景,原诗也没我说的这么简单。有一次,我跟我那妹夫陈春秋说起这首诗,就是为了调侃他。因为他觉得陕西的任何东西都是能让他无比自豪的。我没想到的是,他听了这首诗后,不甘示弱,随口就背了几句关于大雁塔的诗:‘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他还一脸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唐诗多霸气。’这可把我给气坏了……现在头晕乎乎的,居然还记得这诗,唐诗果真是厉害。”

我笑了,掩饰着我的紧张。没有了宿醉感的保护,我和她的陌生感在一点点恢复。

“哈,你怎么老是被你妹夫戏弄?说真的,你妹夫背的这诗确实有种八面威风的感觉,也挺适合‘小蛮腰’的。”阿姿把身体侧了下,也靠着墙,用慵懒的语气说,“‘小蛮腰’看夜景还是很不错的,一条大江尽收眼底。”

“好的,下次还有机会吗?”

她笑了,用白话说:“再讲啦。”尾音很长,很悠扬。

“我第一次跟人醉成这个鬼样,”我补充道,“还是个女人。”

“我也是,”她说,“还是个男人。”

我偷偷瞄了一下阿姿,她还戴着她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半睁,睫毛低垂,依然有些醉意。她的醉眼如此迷人,让我不敢多看。我想起了曾经读过一本叫《醉眼》的小说,它以“醉眼”为线索,写了古代文人的生活、交友以及爱恨情仇。最让我吃惊的是,通过小说引述的很多唐诗、宋词以及元曲,我这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文人都喜欢用“醉眼”来写诗填词。

原本我都忘记了这本小说、这个意象,但是此刻的阿姿唤醒了我的记忆,也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醉眼。不仅仅是妹夫陈春秋喝醉后圆瞪着牛眼似的醉眼,也有阿姿这样喝醉后露出无限哀愁的醉眼,也许还有我自己这种喝醉后陷入无限呆滞的醉眼。有醉眼就得有与之匹配的眼镜。遮掩要遮掩的,放大要放大的。用“醉眼”给眼镜命名,也许不为俗世所理解,但其中表达的是一种率性生活的气质,总会遇见相知者。

造型要不拘一格,要大胆,尤其弧度要大,镜框要宽厚。

【醉眼】

没有用醉眼看过世界的人

就像不知夜晚有月光和星空

醉眼与醉眼的相视

才敞开了人间的秘密

型号:006

材料:约需银11g

配件:刚一开始想到用古人喜欢的玳瑁做镜腿装饰,不过,很快意识到玳瑁是玳瑁龟的龟甲,现在属于濒危动物,万万不可用,用牛角制作出玳瑁的纹理就好,要让眼镜传达出古典文化的意蕴

有些古诗词真好,能让人过目不忘。比如词人张先的句子:“多情无奈苦相思,醉眼开时犹似见。”我眼下就处于这种微妙的时刻。可我更幸运,我此刻醉眼开,见到的阿姿不是幻影,而是真的。我知道,当今天过去,我便会重新陷落到“醉眼开时犹似见”的相思苦中。不敢多想,无须多想,再多看她一眼吧。

一起醉过酒的经历,在我看来,肯定会大幅拉近我跟她之间的距离,但事实证明并没有。我回到深圳,给她发微信,她便回复我一两句,但交流的感受跟此前差不多。这样说,也许对阿姿不公平,但是与我期待的程度相比,还是差了不少的。只能说,我自己心中的热情上升得太快。

在她哥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背负那么大的压力?我为妹妹筹集买房首付款的事情只是让我心烦,但真不至于到那种崩溃哭泣的程度。我希望妹妹跟陈春秋过得好,只是我自己能力不够,自顾都不暇,更别说帮他们了。如果父亲能够多活半年,就半年,就等到政府来征地了,那样我们就会分到大很多的房子,我和妹妹就不会这么狼狈。

父亲早早过世,已经是人间悲剧,我竟然还在怨他,我真是不孝之子。但父亲的命真苦,我没办法不怨他。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我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咳嗽声,都会蓦然觉得父亲还活着,就在隔壁。我睁开眼睛,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了,一种揪心的幻灭感让我泪流满面。

人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成为自己的。

阿姿肯定和我一样,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感到彻骨的孤独。

我们的孤独可以接壤吗?就像岩洞里两个靠近的钟乳石,在潮湿中缓慢生长,终有一天彼此相连。

有一天深夜,我临睡前给阿姿道晚安。她发来语音,说她又喝酒了。我有些意外,非常担心,问道:“为什么喝酒?应酬?”

“焦虑,孤独,压抑,”她倒是直白,“其实我酗酒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不过我都是自己关起门喝。跟你一起的那次醉酒,确实是我第一次跟外人喝醉。”

“不喝不行?想想别的缓解办法。”

“我讨厌自己这样,却又无能为力。”

“阿姿,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我忍不住说。

“唉,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后如果有机会,当面再告诉你吧。”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我不能忍受“如果”,我要把这个“如果”变成现实。当然,我觉得阿姿的这种状态很不好,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一个孤独的人需要另一个。

第二天,我坐上高铁,去找她。我不再像之前那么犹豫。但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来,这倒不是说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而是我依然受制于自己的性格,无法直接向她敞开。

我不是小年轻,做不到手捧鲜花去跟她当面表白,我只是想要见到她,想要听她讲讲她的事情,看看能帮她做些什么;我想要改变她,想要她不再酗酒,想要她好好生活。尽管我也不是好好生活的榜样,但我愿意陪着她,一起往下走,一起创造一种生活,一种能够容纳我和她的新生活。

她没有结婚,可她有男朋友吗?或是走得很近的异性朋友?我不敢问她。我要是贸然去她的工作室,碰见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得多尴尬,以后估计连朋友都没法做了。因此,我钻进了离她工作室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像个特工一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然后,我借着上外面公共厕所的时机,偷偷摸摸去确认了一下: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我的心这才落地。可我还是不敢直接过去,便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忽然慌了,头脑发热,瞬间谎称自己是因为有事来了广州,问她有没有时间,想请她吃饭聊天。我还是没敢告诉她,我是专门为她而来。

“你来广州,怎么不早点跟我说?现在才说。”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怕我提前说,影响你工作,给你添麻烦。”

“那倒不会,不过今晚确实要陪客户吃饭。”

我的心一沉,说:“那就一起吃夜宵?”

这时,应该有人来找她了,她说:“不好意思,等会儿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在咖啡馆又坐了半个小时,她的电话迟迟没回过来。难道她已经拒绝我了?我不确定。我坐在这里,全身僵硬,便起身來到户外,缓缓向珠江边走去。我过于紧张了,需要透透气。白天的珠江边,行人不算多,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将远处的大桥隐藏起来。我靠着栏杆站着,忽然有个骑电瓶车的男子在我身边停下,他穿着蓝色的套装,裤腿紧扎,脚上的皮鞋已经脱漆,露出了灰白色的质地。他下车后,从前边的篓子里竟然掏出一张渔网,向江中撒去,待渔网完全撑开,他迅速收网,眼见有四五条黑色的鱼在里边蹦跶。他把鱼麻利地放进车后的白色泡沫箱里,扬长而去。这些鱼肯定会成为他晚餐的一道主打美食。吃不完的,他会卖给酒楼,挣点零花钱给孩子读书。阿姿的祖辈们就是靠着在这条大江捕鱼才生存下去的。刚才的男子,肯定是疍家人的后代吧?他的这种方式,尽管看上去有些鲁莽,却也实在。

这个男子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沿着江边走了很远,方才拿出手机来看。她已经回我微信了。

只有四个字:

“你不怕吗?”

我回她:“不就是喝酒吗?再陪你喝呗,喝个够。”

话一出口,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这次要豁出去陪她喝个够。如果不能陪她一起下地狱,又怎能跟她一起上天堂?光是嘴巴说,让她戒酒,那是毫无力量的。我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我想了个残酷的办法,那就是差不多有醉意时就去抠嗓子,将酒吐掉,然后回来继续战斗。我就不信,这样还不能陪她喝尽兴。

“晚上九点钟,老地方见。”她回道。

晚上九点钟,我准时来到下渡路的那家烧烤店,她已经坐在那里了。这次她戴的是大圆形的细边眼镜,咖啡色的眼影适合这夜色。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显得青春娇小。我一见她,就像陡然潜水一般,世界安静而神奇。

“你来广州办什么事?”她见面第一句便问我。

我毫无防备,被问蒙了,结结巴巴说:“我……是来看……看一个人。”

“谁?”

“你,”我不管不顾了,“专程来看你的,不好意思说。”

“不诚实,罚酒三杯。”她的眼角似有笑意。

三杯啤酒下肚,她又陪我喝了三杯,我的胃里很快就感到憋胀。我借故上厕所,在厕所里吐掉了。人为制造恶心感而呕吐,真是可怕的体验。眼泪鼻涕全出来了。我洗洗脸,漱漱口,照照镜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去。

我远远看到阿姿在低头看书,不知那书是从哪儿飞来的,也许是她随身带的。她低头看书的样子真美,侧脸的线条勾勒出她鼻子和嘴巴的小巧形状,我忽然感到情欲的冲动。我不由得放慢脚步,想多欣赏几眼。不过,待我走近一些,不由得慌乱起来,她看的书怎么很像我平时画眼镜草图的黑色笔记本?我看到我椅背上的挂包果然移动了位置,看来真的是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呆愣在原地。

阿姿抬头看到我,吐吐舌头,解释说:“刚才有人走过不小心将你的包撞到地上,里面的本子掉出来了,我帮你捡起来的时候,看到这个笔记本里竟然有眼镜设计的草图,职业习惯,忍不住好奇心,你知道的,我便看了起来……没经过你的同意,抱歉抱歉。”

“都是我的胡乱涂抹,太多不成熟的想法,”我尴尬而忐忑地说,“请冼老师多提意见。”

她没理会我的客套话,忽然捂着嘴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呢。”

我赶紧说:“我写的这些可不敢称之为诗,我有自知之明,最多也就是眼镜的宣传文案,当然,是比较个人化的文案。”

“我第一次到你店里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顾城的诗歌,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有点文化品位的。”

我刚想说那是我的伪装,可她抬眼露出一丝坏笑:“不过,当时我觉得你真是个笨蛋,太笨了,怎么就摔倒了呢?”

“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呀……”我瘫坐在椅子上,赶紧喝杯酒压惊。

“你还写着和阿姿一起完成设计,谁答应和你一起设计了?”阿姿继续翻看笔记本,对我不依不饶。

“冼老师,你教我设计还不行吗?”

“你本子里怎么不这样写?罚酒!”

“以后都这样写。”我只好又喝了杯酒。

我想要回我的本子,但是阿姿不给,她说她想看完,明天再给我。事已至此,我只得说可以,但我要求她不要再当着我的面看,不然我确实无地自容了。想到里边有很多地方写到对她的思念,我感到羞赧,这下好了,她全都知道了。阿姿看到我为难的样子,同意明天再看。她合上本子,望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那接下来聊点什么?

其实,我们这次的氛围和上次不大一样,两个人的话都少了。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私密的边界上,我必须走进她的边界,才能真正了解她。如果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最好还是老老实实陪着她喝酒。而她,则在不经意间,通过黑皮笔记本,踏进了我的边界。我跟她的交往,我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劣势,而内心对她的情感则日益浓厚,需要我不断克制才能在她面前显得正常。

一时无话,她便自顾自喝起来,她喝酒的样子并不颓废,反而有种力量,那证明她的内心并没有彻底绝望,她还在抗争。

也许,她又会哭泣吧?

可她没有哭,突然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要讲我哥哥的故事,必须要从我阿爸开始讲起,”她说,“阿爸有个外号叫‘澳门仔’,自幼父母双亡,据说是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是地下党。可也没什么证据,只是阿爸自己的说法。他是跟一个叔父长大的,他十六岁时那个叔父过世,他便独自从澳门来广州了。他说他小时候最喜欢读《虾球传》,所以要回祖国干革命。他小时候在酒店当学徒,有门做糕点的好手艺,尤其是做葡挞,那是一流的,因此他在国营的广州酒家谋得了一个点心师傅的位置。同时,他还是一个很棒的足球教练,他并不是有国家编制的正式教练,他只是球踢得好,参加过广州举办的很多联赛,因此有很多街坊邻居会把男孩子送过来,请父亲教他们踢球。你知道,广州有很多球迷,父亲因此也特别风光和得意过一阵。他觉得街坊们的认同比什么都强。因此当哥哥出生的时候,他特别开心,他觉得一定要把哥哥培养成特别优秀的足球运动员。

“他真是这样做的。哥哥似乎天生有踢球的基因,在阿爸的嚴格指导下,哥哥的球技突飞猛进,成了体育特长生,靠着踢球一路轻轻松松上到了高中。哥哥在广州的青少年俱乐部足球比赛中表现亮眼,被职业俱乐部选中了,进入一线队,这是让父亲和哥哥兴奋不已的大好事,我也特别开心,从小我就把哥哥当偶像。再等个一年半载,哥哥有机会进入国家队,就成了大名鼎鼎的球星。想想都开心呀。可现实太残酷了。哥哥年少成名,在学校里获得了一定的特权,经常可以不上课,不知怎么会跟混社会的那些‘古惑仔’有了来往,学会了赌博。也许踢球和赌博之间有什么深层关系吧,比如都会迷恋那种突如其来的激情。哥哥一赌再赌,甚至背着父亲欠下了高利贷。

“有一日,债主,广州话叫‘大耳窿’,带着一帮烂仔直接来学校讨债了。哥哥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他愤怒到了极点,完全失去了理智,飞起一脚踢在了大耳窿的腹部。你想想,一个足球运动员的腿部力量有多大,还是在疯狂的情况下。那个大耳窿当场就翻了白眼。哥哥也是年少气盛,居然还不罢休,拿起凳子在对方脑门上砸了几下。那个大耳窿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掉了。哥哥被逮捕了,什么锦绣前程全没有了。哥哥的生日早,是年初,所以那会儿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要负完全的刑事责任。检方虽认定哥哥是过失杀人,可以免于死刑,但行为极其恶劣,被判了无期徒刑。恐怕他这大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就算幸运,可以减刑出来,估计都已经是老人家了吧。

“按理说,这件事对阿爸的打击应该是最大的,因为哥哥是他的希望、他的梦想所在,但他竟然咬着牙挺住了,反而是我阿妈没挺住。阿妈是极为疼爱哥哥的,她把这件事的罪责全都归结在父亲的身上,她天天一边哭,一边骂阿爸,说:‘你这个死老鬼,要不是你当时非要逼着儿子踢球,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你让他好好上学,当个正常人,他现在肯定还好好的,你这个死“澳门仔”怎么不死回你的澳门去……’阿爸年轻时很帅的,阿妈当时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两家人是邻居,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就跟小说《三家巷》里写的差不多。还是阿妈先对阿爸示好的,阿爸喜欢扮靓,她就给他送发蜡,那时候那可是稀罕物。两个人结婚后,感情一直都不错。可哥哥出事后,她心中的一块天坍塌了,靠着天天疯狂控诉阿爸才能活下去。

“阿爸从一开始的道歉、痛哭流涕、咒骂自己,到后来的沉默,整个人变得苍老不堪,头发彻底白了,整个人都瘦干了,像个鬼一般。但即便如此,阿妈那种疯狂的情绪依然不能得到缓解。在一次探监过后,阿妈看到哥哥痛哭流涕的样子,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得了失心疯,整个人忽而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忽而很沉默,稀里糊涂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医生诊断说,阿妈同时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和阿尔茨海默病。

“阿良,你能想象吗?这是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所谓的青春花季瞬间破碎。因此,我一直想要逃离这个家庭。我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么自私,沉默寡言的阿爸,失心疯的阿妈,坐牢的哥哥,天哪,我还要离开他们。但我真的不想就那样被毁掉,所以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自救,我想做点什么至少先拯救我自己,然后等自己有能力之后再来拯救这个家庭。我考上女子学院之后,我全部的花费都是自己解决的。我申请了助学贷款,还有做家教,我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

“阿爸除了教街坊小朋友踢球赚点小钱外,只有一份微薄的工资,但他每隔几个月,还是会拿几千块钱给我,我猜他应该是去一些小蛋糕店帮忙了。我让他拿着给妈妈看病,我不收他的钱,他竟然会哭,骂自己没用。但我真的不能拿他的钱,我把自己的存折拿给他看,说我表现好,有奖学金。他佝偻着背离开了。说实话,哥哥刚刚出事的时候,我跟阿妈一样,责怪过阿爸,觉得阿爸只管哥哥踢球,对哥哥别的毛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酿成大祸。但阿妈疯后,我看着阿爸佝偻的背影,一点也不怪他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比他更爱哥哥,因此谁都不会比他更恨他自己。”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下来,喝了一杯酒,咬著嘴唇,看着我说:

“你懂吗?”

“懂。”我向她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我看着她,我的心隐隐作痛。

“不,你不懂,”她深深吸了口气,“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可以去香港深造。从女院毕业后,我做了很多兼职,为了活下去,为了攒够学费。你知道广州的龙潭村吗?那里是做服装加工的一条街,我给那些家庭作坊做服装设计,有时得跟他们一起做缝纫。那真是个沸腾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路面上全是拉着服装布料的小推车,汽车都要等好久才能通过。在那里的大都是湖北人,街道上充满了湖北特有的辛辣气息,我吃不惯辣的,一开始老是拉肚子。

“后来,在我住的那栋楼里发生了杀人案。起因很简单,简单到难以置信,就是一对恋人分手了,男人要求复合,女人不肯,尤其是女人的闺密还嘲笑了男人,男人竟然大受刺激,失手杀了人……我不敢在那里做了,便经过我的老主顾介绍,去了康乐、鹭江和五凤三个村组成的‘中大布匹市场’。你根本想象不到,那里有一万多家作坊式制衣厂,全国一半以上中低端女装都是在那里生产的。走在里边,犹如在迷宫一般,每个档口都看看,需要两年时间。我看到每一张脸都憋着劲,准备大干一场。我为了多攒钱,也为了逃避,便跟那些女工吃住在一起。

“她们听我的口音是本地人,都觉得奇怪,说她们的房东一年光收租都能挣百万元,我只能说,怪我没生在这三个村里。她们看我年纪小,是个读过大学的服装设计师,却还那么能吃苦,便对我非常好,格外照顾我。有时她们挤在一起,也会给我腾出单间来休息。我想起她们都觉得感动,她们那种坚忍的精神给了我很大鼓励,让我可以坚持下去。一般来说,广州本地人远远没有外地人那么拼,当我跟她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被她们感染了,我觉得我可以跟她们一样拼。这种东西是在我生活中难以获得的,这些经历让我成熟了很多。我甚至在想,假如当年哥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便会知道生活的艰难,他一定不会去赌博吧?我在那里给阿哥写过信,阿哥回信说:‘妹妹,你比阿哥成熟多了,我很惭愧,你一定要走好自己的路。’看到他的信,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意识到,阿哥的一部分人生转移到我身上了。

“终于,我攒够了钱,经过半年的复习,如愿以偿考上了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专业,都说这是香港最好的设计院系。我跟着最好的设计师学习,有了国际化的视野,我的作品也越来越时尚,有一些大公司已经给我发出了邀请函,如果我愿意留在香港,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知道啦,那边的生活、习惯、饮食和语言跟广州差不多的,留下来的话,我会很适应。但是,我并不开心,因为我知道阿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的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了,她眼下的记忆越来越少。她的记忆定格在了哥哥出事之前,我放假回家,告诉她我是阿姿,她便会问我,那你阿哥回来没呀,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什么时候返屋企呀?屋企,就是家,你应该知道的。

“其实,一度我甚至为阿妈的这种变化感到庆幸,因为她忘记了哥哥的出事,她的痛苦应该就会少很多。她也不再去指责阿爸,那阿爸的痛苦也会少很多。这算是一种自欺欺人吗?”

“她不是自我欺骗,她是病了。”我说着,又喝了一杯酒。我听着她的讲述,竟然开始频频主动喝酒了。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心中忽然有个空洞,想要吞噬自己,只得用酒去喂它。阿姿酗酒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对阿妈来说,不是自欺欺人,可对我来说,总是有那种感觉,”阿姿挺直了身子,眼镜在夜色中反射出复杂的光泽,“我原先害怕回家,可阿妈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时光倒流了,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就特别想回家了。关于回家的念想,折磨着我,我没法再安安心心留在香港。我就是在香港的时候,开始喝酒的。我那会儿太孤独了,一个人在异地,有时深夜想家,想到家事,想到过去的美好,想到生命的无常,想到未来的道路,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像是陷入沼泽地里,要被黑暗吞没。那种恐惧让人崩溃,我只能一醉了之,慢慢就成了恶习……”

我举起酒杯,敬她。

喝完后,我说:“从明天起,我们不喝酒了,好不好?”

“我每次喝酒的时候,都是这样想的,”她惨然一笑,摇摇头,继续说,“假期回到家中,我发现阿妈的记忆退化得越来越厉害。她老是聊到她的童年,聊到她的阿爸阿妈,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聊到他们一起在船上的日子。她甚至有时还会哼唱起渔船上的睡眠曲,冲着我叫我阿妈。她竟然变回了孩子,回到了单纯的童年。我心中明白,她来日应该不多了,因此我决定一毕业便回广州,在她身边照顾她。我还要为她设计一个场所,把她那些珍贵的记忆保存下来,分享给世界。现在,我是回来了,但是,我还没能达到我的目标。你看到我工作室吊顶上的小船和小鱼,只是一次小尝试,还差得远呢。唉,想到这些,我就焦虑,就想喝酒。真是抱歉。”

她果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被她的故事震撼着,久久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听傻了吗?”她笑了。

“我听你的经历,想到了一句歌词: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人……”

“鲍勃·迪伦,”她说,“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才能获得自由……一个人要回转多少次头,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她用英文哼唱了起来。

她任眼泪滑落,没有擦拭。

眼泪掉在了桌面上,掉进了酒杯里,像是落在大地上的雨水。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也想在餐桌上就这样放声大哭一场。但我不能,我只能忍着,扭头看着马路,看车一辆辆驶过,仿佛这些车可以带走那些悲伤。

“那你怎么开始设计眼镜的?”我想避开伤心的话题。

“我对眼镜设计有着特别的情感。我这么拼,所以我近视好多年了,但我的眼镜跟我的近视程度一直都不是很匹配。因为我为了省钱,一直没配新眼镜。当我做服装设计赚到第一笔像样的钱时,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给自己配一副合适的眼镜。当我戴上新眼镜后,我一下子发觉整个世界都清晰了,我好像重新活过来了。我那会儿在龙潭村打工,我专门给自己放假一天,戴上新眼镜去散心。我走到了旁边的‘七星岗’公园,那是一处古海岸遗址,据说五六千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可大海早已后退,只留下海浪拍击礁石的痕迹。在一大片裸露的红色岩石上边,可以看到海水侵蚀过的大大小小的洞穴。我站在崖边,通过新眼镜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看穿了时间,也看透了这个世界。这让我的心情既苍凉又愉悦。

“这副眼镜一戴又是许多年。我去香港深造后,恍然发现自己戴的眼镜是多么老土。我这才意识到,戴上眼镜不仅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也会因为我们的目光而报以回望的目光。这就是世界的目光。世界的目光是一个巨大他者的目光,反而提醒了我们自己的存在。因此,戴上好看的眼镜,便是对世界的目光进行回报。阿良,你读的书多,也许早都明白这个,但我是很晚才意识到这点的。对我来说,这太重要了,是我的新起点,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做设计的哲学意义。因此,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根基。也就是说,设计眼镜,便体现了我的设计哲学。”

我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落了下来。我赶紧起身,说抱歉,走去了厕所。在酒精的催化下,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只得关上厕所门哭了一气。好多年都没有这样了。其实,父亲过世的那年,我只是没有当着母亲和妹妹的面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狠狠哭过好多次。我的父亲是很爱我的,可我总是不愿意承认。

这次竟然因为阿姿的家事而痛哭流涕,我知道自己是愛上她了。折磨她的艰辛是我难以体会的,她却从中学到这么多,并理解到了生活和艺术的深刻哲理,而我所承受的那点东西,跟她所经历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陷到一种巨大的感伤当中,这种感伤已经不再限于她了,也关于我自己,以及更大的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阿姿说我读书多,能想到这些,其实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么深。但是她一说,我全都能理解,好像是激活了心底的一座沉睡火山。因而,我的内心出现了极大的共鸣与震颤。应该设计出一款王者眼镜,“世界的目光”这个命名多么大气啊。这是阿姿的专利,我可不能偷窃她的创意。

【世界的目光】

当我们不再沉溺于所见

世界的目光反而迎面而来

时代需要一副大眼镜

才能看清那个野未来

型号:007

材料:记忆钛以及贵重金属、珠宝配饰

关于这款眼镜,我只是想到它应该是无框的,表示人跟世界交融的无限性。材料还是应当选用记忆钛的,意味着即便世界进入一个无法预知的野未来,也不能丢失关于过去和今天的记忆。但是,光是记忆钛的材料无法表现出此款眼镜的王者风范,应该跟一些珠宝进行搭配,提升品质。但这是我暂时没有能力实现的。因此,这款眼镜应该让阿姿来设计,她一定会设计出一款精品。

我所能确保的,就是她一定会喜欢这款眼镜的命名。

“该你了!”

阿姿说着再次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杯子重重落在桌面上。巨大的敲击声引得左右侧目,尤其是服务员警惕地望着我们。

“我?该我……什么?”我在感伤中变得虚弱。

“该你讲讲你的故事了,阿良,我能感觉到你和我是相似的,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你,你压抑着自己,但你并不甘心。”

“我有吗?”

“有。”

“其实我对我妹夫陈春秋没什么意见,”我想到此前阿姿问过这个问题,便从这里说起,“但是他跟妹妹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挤在一起,他们还在凑钱想付首付款,我赚得不算多,母亲让我也给他们凑一份。”

“你当哥哥,不应该帮帮妹妹吗?我的哥哥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上学的那会儿,他一直很照顾我的,生怕我在学校里被谁欺负了。”

“我也是的,一直呵护着妹妹长大的,但是……但是她不是结婚了吗?妹夫毕业后来到深圳,几乎是从零开始的。我知道他很不容易,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我就让他先住到家里来,他节省了不少房租。但老实说,家里地方不大,嗯,不是不大,是很小。六十八平方米,我让他们住在房间里,我自己住在客厅。我这个当哥的,也没那么差啦。本来我们不必这么惨的,如果父亲还在,按照老规矩,我们可以多分一套房子。实际上,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拆迁的风声已经传开了,但父亲不以为意,还跟我们说,不该我们占的便宜坚决不能占。我当时心里想,他怎么会那么迂腐呢,我还拐弯抹角劝过他,让他跟当居委会主任的廖叔商量一下这个事情,廖叔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的,可他闭着嘴巴,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

“可惜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阿姿说,“我喝多了,这样说你别生气,可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客观上来说,假如父亲能多活半年,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那你不就是在怪你的父亲吗?”

“我……我也不知道,是个悲剧吧。”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也不想那么早死去。”

“唉,是的,我也不想,我真不是怪他,而是怪命运的捉弄。说心里话,我可怜他。一般我不敢想起他,想到他,我首先觉得他这一生是不幸的,从他的父亲开始,包括母亲和我,都是他不幸的一部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从来都没见过,不知道是跑去了加拿大还是美国,想挣大钱的,但是一去不返,没有半点消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父亲做了一辈子民办教师,连个编制都没混上。母亲曾经一度跟父亲的关系也不好,也觉得他迂腐,不懂得变通,不能赚钱。我本来是很爱父亲的,但他对我太过严格了,在他的潜意识里,男孩子一定不能溺爱,要受苦。他把他不幸的父子关系投射到了他和我之间。所幸,妹妹是个暖宝宝,她和父亲相处得很好。”

“我不了解你的父亲,但听你这么说,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是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对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百般挑剔,让我无所适从。假如我有能力,可以自己买套房,就好了,”我被她逼问,脑子一片混乱,不自觉地叹口气,“可我觉得自己失去了这样的能力,我都不敢去想。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怯懦吧。”

“你怪你父亲也不仅仅是分房的事情吧,好像你对他又恨又爱,”她笑了一声,然后却说,“我们家也是两室一厅,以前也特别挤,小时候我和哥哥住上下铺,长大后,哥哥跟你一样,也睡在客厅里,在他的床边摆了一个印有扬帆出海图案的屏风。哥哥坐牢后,家里是大了,可我倒是愿意哥哥还在家里,挤挤也没关系……”

我刚想说那是因为你还没结婚,还没自己家庭的缘故,可突然间,她像断电的机器人一样,脸部直挺挺地倒在了餐桌上,眼镜都扎进了盘子里。

“你没事吧?”我赶紧跑过去扶起她。她幸亏没受伤。我用纸巾擦干净她的脸,她浑身瘫软,嗓子里发出细微的呻吟。

她彻彻底底喝醉了,这可怎么办?我主动呕吐了三次,此刻除了食道火辣辣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我们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样同时醉倒在路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去开房。

我扶着她慢慢走,很快,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宾馆。办理入住的时候,我居然想起了那则新闻:有色狼专门去酒吧门口“捡尸”,将那些醉倒后人事不醒、瘫倒在地的女孩子带到房间里猥亵。这样的念头,让我不敢正眼看服务员的眼睛,仿佛我要干什么坏事。但我又不能开两个房间,也怕她出事,喝醉熟睡后呕吐是很危险的。因此,我选择了两张床的标准间,一人一张,心里倒也踏实些。

迷迷糊糊不知睡到深夜几点,我起身上厕所,回来后顺便看看她。突然,她伸手抱住了我,我也本能地回抱她。她的擁抱不是轻飘飘的触碰,而是极其有力的,我只得顺势躺下。我和她脸挨着脸,她的气息与呼吸占据了我的意识,我们的嘴唇情不自禁地触碰在一起,急切地探入彼此的边界之内。身体的欢悦如同猛烈的潮水,将我推到幻觉的更深处。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和她仍抱在一起。

赤裸的身体接触在一起,那种潮热的感觉忽然让我紧张不安,一种自我质疑出现了:我昨晚是否乘人之危犯下错误了?我只得半睁眼睛观察她,却发现她的眼睛正直视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她的温柔。于是,我大胆吻了她的眼睛,然后搂紧了她。

此前,我是多么渴盼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很快让我有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我依然怀疑这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觉。

我们起床,一起洗漱,她给我的牙刷也挤上了牙膏,递给我。我接过来,忽然意识到,即便做梦,我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场景,这是超出我经验范围的事情。一种美好的暖流让我全身松软,我想再抱抱她,可她灵活地躲开了,咯咯笑着。奇怪,昨晚明明是她酩酊大醉,现在她却行动利索,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反倒是我笨手笨脚,好像仍处于宿醉之中。

“还想喝艇仔粥吗?”她刷完牙,从镜子里看着我问道。

“当然好啊,喝粥养胃,”我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你昨晚喝醉了,你知道吧?”

“废话。”

我又问:

“咱们聊了好多,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那你没喝断片吧?”

“阿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经常喝醉后醒来,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别再怪你父亲了。”

我一愣,她笑了。

我也笑了。

看来她什么都记得,我的心里终于有种飞机着陆般的踏实。

我们喝艇仔粥,吃虾饺,饮了好多茶。阿姿专门点的是潮汕的单丛茶,既有绿茶的清香,又有红茶的浓郁,解腻又提神,宿醉状态彻底消失。退房后,我们来到江边,沿着江边缓缓散步。我试着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没有酒精的催化,说话自然没有昨晚那么密集,不过,江边的风景弥补了说话的间歇。白天的珠江没有游船,露出了它的天然本色,正像阿姿说的,它是如此沉默。它将无数的倒影记取在它的记忆里,却无法破解。

我和阿姿并排俯靠在石栏上,凝望着江面,与喜欢的人同看一片风景,跟凝视彼此的双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阿姿说为了兑现她上次的承诺,要带我去登“小蛮腰”,吃那家旋转餐厅,奢侈一把。我当下心领神会,今天对我和阿姿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从今天开始,我结束了我长达数年的单身生活,有了一个知心人。

我们沿着江边向“小蛮腰”走去,大约走了三公里,有种徒步的快乐。我们走走停停,等走到时,已近黄昏,“小蛮腰”亮灯了,周身都闪着各色彩光,犹如一个巨大的宝瓶。站在下方仰望这个六百米高的庞然大物,令人迷幻不已。我们走进宝瓶,我恍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从此开始脱离现实,要变成童话了。

电梯是透明的,眼睁睁看着视野阔大起来,江的长度也显现了出来。大江蜿蜒着从这座高楼林立的古老城市横穿而过,江水沉重如同银色的重金属,装饰着万家灯火。这一幕还真是震撼到我了。我承认,我确实没法再跟我妹夫陈春秋说,上去看了看,又下来了,仅此而已。我反而想的是,我以后应该带着母亲,还有妹妹一家子,也要来看看。当然,还有阿姿和她的家人。由我和她带着一大家人,谈天说地,其乐融融,那该多好。世俗生活的普通场景,对我现在来说竟然有点类似奢望。

“我还是喜欢广州。”阿姿跟我一样凝望着大江。

“喜欢香港吗?”

“也喜欢,但不一样。”

“深圳呢?”

“那得问你了。”阿姿收回目光,笑着看我一眼。

“我当然是喜欢的,但我觉得深圳是一个变化很快的地方,要说出对它的喜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真正理解它。我小时候觉得深圳是最有活力的地方,每个人都是老板,所以那会儿我觉得既然老板这么好当,那还苦哈哈学习干什么。父亲批评教育我,我也听不进去,显然,这种思想害了我,原本我可以有一个更高的起点,可等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了,晚了。”

“不晚,你还要当眼镜设计师呢,加油。”阿姿说着,用手指轻触我的手背,我竟然感动得无言以对。

走进塔顶的旋转餐厅,我们坐定后,叫了牛扒和罗宋汤,我问阿姿:“要不要来杯红酒?”她摇摇头:“疯了,酒才刚刚醒。”我跟她开玩笑道:“你这样说真不像是酗酒的人。”她说:“你不懂,喝酒不是爱酒,是一种逃避。”我赶忙说:“知道了,我们戒酒。”

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见她,心中一阵焦虑,便邀请她再来横岗玩。

她问我:“横岗除了眼镜,还有什么好玩的?”我着实愣了一下,横岗没有大江,也没有大山,只好调侃道:“哦,对了,我们那儿有座小山,叫‘跌死狗’。”阿姿听后笑了,觉得不可思议。我忽然想起一件陈年往事,告诉她,当年有人为了逃赌债,竟然逃进“跌死狗”里,还是被警察抓住了。

“应该改名叫‘跌死人’。”阿姿的语气有些不悦。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让她想起她哥哥了。

“赌博让人有种失控的激情吧……”既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能想办法宽慰她,我说,“我还知道一个叫陀什么的俄国作家特别喜欢赌博,靠写作的稿费去还赌债,还写成了伟大的作家。你哥哥只是运气不好,他本心肯定不想如此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俄罗斯作家的名字再难,我都记得住,”阿姿说,“哥哥出事后,我有一天在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叫《赌徒》的书,看译者的介绍说这是根据作者自身的经历写的,便借回去看了。”

“对,就是他,我也恰好读过那本书。”

“那你也知道,阿列克谢一开始赌博是为了爱情,但等他赌赢了,却发现赌博的快感远远大于爱情的快乐。他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我把那句话抄下来,本想寄给哥哥的,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觉得太过残忍。”

“哪句话?”

“我的整个生命都成了赌注。”

我伸出手,握紧了她的手。

食物上桌了,可气氛沉重。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旋转到了另一侧,没有大江的一侧,只有浩瀚的城市灯光,犹如荧光生物聚集在夜晚的海面。

终于,我把自己的隐秘和盘托出:“阿姿,你来横岗看看茂盛世居吧。”我把父亲临终前去看围屋的事情跟阿姿说了,也讲了何氏兄弟艰辛创业的故事。

“茂盛世居,好名字,”阿姿望向窗外浩瀚的灯光,“我喜欢‘世居’这个词,有着大地的稳定,被你说得还真想去看看了。”

“大地的稳定……不愧是冼老师,每次都有独到的发现。”

“也许是我敏感了,我想起我的祖先,他们世居在水面上,你听听,这个说法似乎有些超现实。”

“世居在水面上,简直像一句诗。”

“如果我们深入了解这首诗,会发现这是一首恢宏的史诗,”阿姿若有所悟地沉吟片刻,“我要为母亲设计的那个艺术空间,一直没想到贴切的名字,似乎就可以叫‘水上世居’?”

“绝妙!就叫‘水上世居’。不仅是为你的母亲,也为所有的疍家人,留下一个激活历史记忆的地方。历史记忆这个说法,其实还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个人记忆终究要汇入历史记忆,我当时还不理解。”

“你父亲哪里是个中学老师,分明是个哲学家。”阿姿笑道。

我们的谈话渐入佳境,我有心旷神怡之感,我说:“我之前喜欢的是‘茂盛’这个词,我还想设计一款叫‘茂盛’的眼镜呢,没想到经你一说,‘世居’更是意味深长。如果没有‘世居’,又何来‘茂盛’呢?”

“我知道你的‘茂盛’眼镜,昨天看你本子上写了,”阿姿突然有些动情地说,“阿良,你真的是用心了。本来我还没想好去不去横岗呢,但我现在想去了。”

“周末就来吧?”我迫不及待地说。

“这周还有事,下周吧,下周末,我来深圳。”

我笑着说:“顺便来我家里做客。”

“你想干吗?太快了吧?”她佯装嗔怒。

“你多虑啦,就是来家里吃顿饭,我把你设计的环保眼镜送给家里人,他们赞不绝口,都想认识你呢。”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我的,”她站起身来,“到时再看情况吧。”

她没完全拒绝就有希望,我暗自窃喜。

从“小蛮腰”出来,我们便道别了,她还有事情要忙。我恋恋不舍,握着她的手不忍放开,并让她别再酗酒了。她点点头,说会尽力克制的。我忍不住当街轻轻吻她,她嘴唇微张,说了个无声的“羞”。

我走下地铁站,回味这梦幻的一天,脚步像踩在云端上一样轻快和愉悦。

回到家中,妹妹和妹夫上班未归,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窗前,戴着眼镜,一点一点地用竹条编织着造型,就跟小时候给我们兄妹打毛衣一模一样。她那双手,这辈子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上边布满了粗茧。

“崽,你最近忙什么呢?好像魂不守舍的样子。”

果然母子连心,我脱口而出:“阿妈,我有女朋友了。”速度之快,仿佛就等着她问呢。

母亲的手停下来,抬头望着我笑了:“崽,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哪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她在广州,是个好厉害的设计师。”我说的时候,竟然在母亲面前都有些羞涩。

我干脆搬个凳子,坐在母亲身边,把阿姿的情况跟她慢慢讲了。阿姿的父母出身,哥哥如何出的事,以及她如何努力自救的经程,都一一讲了。我感触很深,因此也讲得格外动情。母亲听完之后,竟然摘下老花镜,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连连感叹了几句:“苦命的孩子!”她专门说到阿姿的母亲,“这个老太太太苦了,比起她来,我可以称得上幸福了。”我看着母亲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一时间觉得我和她对幸福的理解是不是很有些差别?

“你想想看,要有多大的苦,才會把人逼疯?要是你出了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母亲用泪眼望着我,脸上又挂着慈爱的微笑,“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婚姻大事,看你一直不急的样子,还以为你要当剩男了,可没想到你是‘懒人自有懒人福,迟来食碗猪肉粥’。”母亲把流行用语和客家土话来了个大杂烩,把我逗笑了。我告诉她,阿姿下周末会来横岗玩,但还没说好见不见家长。

“耕田唔好误一年,娶妻唔好误一生,”母亲低下头,她的手继续开始忙,“现在你们好上了,反而不着急,慢慢来吧,你对人家付出真心,人家自然回报你真心。”

“我想带她去茂盛世居看看。”

“去吧,你阿爸,还有何氏的老祖宗,会保佑你的。”

“要是阿爸还在就好了,”我说,“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你阿爸要在,你也不用这么辛苦,”母亲顿了一下,并没有看我,继续说,“然后你迟早跟你那个远房表哥一样,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最终染上毒瘾。”

“阿妈,你不能这么说呀!”我有些急了,“我在你眼中就是那样的烂仔?”

母亲放下手里的物件,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我有点纳闷,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忽然发火了?她可是个极少发火的人。很快,她又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递给我。我一看,是房产证,整个人愣住了,不知她的用意。

“阿良,你阿爸临终前专门跟我说,这套房是留给你的。我看你这些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就一直帮你保管着。现在,你谈女朋友了,店铺也算是做稳了,这证应该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家之主,明天我们就去房管局,把上边的名字改成你的。我要好好养老了,不想再操心咯。”

“阿妈,这上面写谁的名字不都一样?换成我的名字,又不会大一寸,还是咱们挤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母亲,只好说着这样的话掩饰慌张,然后把房产证重新放回了抽屉,仿佛那东西是见不得光的。

“嘴硬,”母亲说,“就这么定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回来了,她看到我有些意外:“咦,哥哥,今天这么早回家?”

“你快有嫂子咯。”母亲搭腔道。

“真的啊?太好了,我要看照片!”

“小细别胡闹,哪有照片看!阿妈,你嘴太快了。”我嘴上严厉,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掩饰不住在笑。

“世居”对我来说是个理所当然的名字,我竟然长时间忽略了它。在我的意识里,“世居”跟“围屋”都快变成同义词了,但它们显然是不一样的。“世居”与其说是一个词,不如说是一句话。在两个字构成的简洁叙事中,透露出的是一部史诗的片段。“世居”是时间和空间在人类身上的结合点。

但“世居”终究还是被我忽视,被很多人忽视,尤其是被带着大地属性的人所忽视。反而是阿姿这个水上居民的后裔赋予了“世居”全新的意味。是啊,在水上世居意味着怎样的漂泊与荡漾,意味着怎样的艰辛与磨砺,更意味着怎样的诗意与自由。

在水上世居——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可以称之为故乡。

这不仅仅是一种比喻,也是现实。实际上,在知道阿姿的身份后,我在网上查阅了疍家人的相关资料,知道疍家人不仅分布在广州,还分布在珠江流域与韩江水系的很多地方,江门、东莞、佛山、潮汕地区,都有。而且不只是淡水,从福建到海南的沿海港口,从古至今一直有疍民的船影。在江水上讨生活的叫“河疍”,在大海里闯荡的叫“海疍”,还有一种专门养殖和采集珍珠的叫“珠疍”。回头我会好好跟阿姿聊聊这些。可惜她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无法回忆起祖辈的更多生活。

疍家跟客家真是具有鲜明对比度的两个族群。当客家人用一砖一瓦把自己安全守护起来的时候,疍家人却在敞开的水面上不断寻找着适合生存的地方。可以说,疍家人是最极端的游牧者。当中亚大草原上的游牧者第一次感受到大陆的广袤时,以水为家的疍家人早已在风浪的拍打下寻找着世界的尽头。

【世居】

住下来,因为大地是稳定的

住下来,即便水面是晃动的

住下来,生命靠繁衍穿越了时间

住下来,空间向所有的生命敞开

型号:008

材料:设想用黄金代表大地,用蓝钻代表大江

设计人:希望能和阿姿一起完成

住下来,不仅是身体安定下来,心也要安定下来。那么,我跟阿姿何时才能真正地住下来呢?如果说,从前我根本不敢想这个问题,但现在,显然我们正在往这个方向迅速发展着。总有一天,我们会住下来的,身与心一起住下来。

这段时间我和阿姿的微信来往频繁,稍有空闲,我便给阿姿发信息,她若恰好没在忙,便会很快回复我。这种“秒回”的感觉真美妙,像是传说中的量子纠缠。有另外一个生命可以随时跟自己产生互动,我生活中的凝滞感开始从深层被搅动起来,即将彻底消散。不过,我们在微信上极少聊那些伤心事,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你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好吃吗、拍个照片来看看……如果普通人之间谈论这种话题,是没话找话,惹人厌烦,但是对有情人来说,这些索然无味的问题是如此生动有趣。不知道是不是我每天笑吟吟的缘故,眼镜都能多卖出几副。

转眼到了周五,我找来一页打印纸,在上面用油性笔工工整整写下了“周末休息”四个字,只要阿姿一声令下,我便会立刻贴在门口。

临下班,我兴冲冲问她明天是否过来,她说明天不行,可能要后天了。“明天,阿爸想和我一起去探监,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去探望我哥了。”

我理解她,去看望那个可怜的哥哥,对她和她全家人意味着太多。

“那你阿妈怎么办?”

“会请邻居阿姨帮着照顾一下,其实也就是半天时间。”

“那我等你信息哈。”

“好的。”

她去看过哥哥,心里肯定不好受,我琢磨着应该怎么安慰她。可這哪是几句话的事情,所以一直想不出来,索性作罢。到时只能多听听她自己的想法了。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我愿意做她的聆听者。以后,我们真在一起了,我愿意陪她去探监。她哥哥看到妹妹有家庭了,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晚饭后,我看阿姿一直没来信息,便再次发微信,问她今天的情况。可她还是没有回我。她的心情一定糟透了。

即便她心情低落,也应该回复一下我的信息呀,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都好。难道她出事了?这个想法犹如洪水,淹没了我的堤坝,我整个人陷入了焦灼的沼泽当中,难以自拔。

睡前,我又给她发微信:“阿姿,你还好吗?无论遇见什么事,我会陪着你。”

我紧闭双眼,知道自己今夜怕是要失眠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忍受着,希望早上的时候,阿姿经过一夜的缓解,能够恢复跟我的联系。

不知凌晨几点了,我翻来覆去,总觉得这床、这枕头让人不舒服。我忽然很想喝酒,想把自己灌醉。阿姿之所以酗酒就是因为这样的难熬吧?这样一想,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离阿姿近了些,反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我听到妹妹在厨房里忙活。正是那声音吵醒我的。我第一时间便是抓起手机看,可阿姿还是没回信息。我的心脏立刻抽紧,睡意全无。大门忽然开了,陈春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进来了,能听到活虾在里边砰砰乱撞的声音。

“哥,小细让我买的九节虾,很肥的,等嫂子来了再下锅。”

“她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不是说好了吗?”

“我说了没说好,你们非不信。”

说着,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由得大了。母亲不在家,妹妹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问:“怎么了?”

“嫂子不来了,哥生气了。”陈春秋的语气还有些委屈。

我无法反驳,突然间,眼泪就涌了出来,视线立刻有些模糊。

“哥,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妹妹扭头关了火,两手在围裙上擦着走了出来,恍然像是母亲年轻的时候。

事已至此,嘴巴硬是没用了。

“我和她失联了。”我说。

“失联?”

“发了好多信息,她都没回,打电话,也不接。”

“为什么会这样呢?之前你们吵架了?”妹妹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下好了,我不得不把她去探监以及她哥哥为什么待在牢里的事情说了,我在说的时候怀着羞辱感,好像说的是自己哥哥的事情。我也担心说了这些,会影响阿姿在妹妹两口子心中的形象和尊严。

“哥,咱们是一家人,你说这些别不好意思,你对春秋家那点破事不也是了如指掌吗?咱们现在要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别那样说春秋。”我瞪妹妹一眼。

陈春秋家在陕西终南山下世代耕种,他父母前几年听说了一种叫“阳光玫瑰”的葡萄很赚钱,一穗就能卖到两百多块,便向儿子陈春秋借钱投资。陈春秋跟妹妹商量,妹妹也被“阳光玫瑰”这个无比诗意的名字给诱惑了:葡萄园里全是“阳光玫瑰”的清香,她带着孩子任意采摘,边采边吃,果真是“采‘萄’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个场景让她无法抗拒。陈春秋就把一大笔积蓄都给了父母,他们在终南山下承包了一百亩地,全都种上了“阳光玫瑰”。一年后,因为栽培技术不到位,以及感染了炭疽病,几乎白忙活了一年。而且,由于当地种植葡萄的农户越来越多,“阳光玫瑰”的价格也一路走低。父母本想挣钱给儿子在深圳买房,可现在连自身都陷入了危机。

“没事,哥,我相信葡萄园会旺起来的,”陈春秋说,“现在你的事情要紧,我要是你,就立马坐车赶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妹妹不同意,她从女性的心理出发进行分析,觉得不应该那么鲁莽,而是要给对方一个缓冲的时间。阿姿不回信息,肯定有人家的特殊情況。她不惜用自己举例,说有几次她跟陈春秋吵完架,她想一个人冷静一下,可陈春秋就是不依不饶,让她极为烦躁,甚至都有了分手的心。

陈春秋涨红了脸说:“啥叫不依不饶,我是赶紧跟你道歉,想得到你的谅解。”

“那会儿道歉有什么用,就是想冷静下来,什么话都不想听。”

“好吧,可是哥跟嫂子并没有吵架啊,忽然不联系了,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看来,男人的思维方式都差不多。

“不会的,我想至少嫂子本人应该是没事的,毕竟她的手机没关机,能打通,也没有把哥哥的微信给拉黑呀,不是吗?”

我和陈春秋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同时被她说动。

“也许她喝醉了呢?哥哥你说她是经常酗酒的,她去监狱里看到自己可怜的哥哥,一定很难受,然后把自己灌醉,这应该是很容易理解的。哥哥你要是做了什么错事,被警察抓了,我去监狱里看你,我一定也会很难过的。”她竟然开起了玩笑,咯咯咯笑起来。

“死丫头,诅咒我吗?”我哭笑不得。要不是妹夫在这里,我一定要教训她一顿。不过,我紧绷着的心确实放松了。我觉得妹妹说得很有道理,也许还是女人了解女人。于是,我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你今晚再给她发条信息,她若不回,你再打她电话。”

“不接呢?”

“那就好好睡觉,明天再说。”

“要是明天还不回呢?”

“不会的,你又没做什么错事。”

“就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没底呀。”

“哥——”妹妹拖长了音调,“我看你是太久没谈恋爱,变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如果你们没能走到一起,那就是缘分还没到。现在,你要淡定!”

她转身走进厨房,继续去做菜了。我心底那个长不大的弱小妹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强大的能量?

晚饭后,我发了信息,打了电话,还是没回应。

妹夫买了六瓶珠江纯生、一袋南乳花生,主动过来陪我。我们一开始聊的是“阳光玫瑰”的话题,避免提及阿姿。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从“阳光玫瑰”一路聊到了刚刚出台的三胎政策,陈春秋感慨自己三十五岁了连一孩都没有。我这个大龄“剩男”单身日久,对孩子的事当然从不上心,但听他这么说,才意识到情况很严重了。

“你们赶紧要呀!”我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春秋支支吾吾,还是说了:“哥,不是在凑首付款嘛……现在要是怀了,空间不够啊。”

该来的终于来了。

此前有母亲做挡箭牌,现在要直接面对了。

“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死心眼呀!”我趁着酒劲儿,呵斥他道,“老话怎么说的?‘有苗不愁长’,你们先把孩子要了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一起住,地方是不大,但也不差一个小宝贝吧?你知道历史上的疍家人吗?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船上。一艘渔船能有多大,大人和几个孩子都生活在上边,都能延续数百上千年!咱们六十八平方米两房一厅的房子还比不上一艘小船吗?”我越说越激动。

陈春秋嘴巴张了下,估计想反驳我的,但又喝了口啤酒,把话咽下去了。

“实在不行,我到时搬出去住,你们北方人不是说,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

“哎,哥!你可别……”

“你叫我哥,就要听我的。从明天起,你要戒酒,开始锻炼。你作为资深的‘程序猿’,也要尽量不熬夜。明年我要看到你们的孩子。”我很少以长辈身份跟他说话,现在我认为,我确实得管管他们了,我趁着劲头继续说:“你们对生活的认识太刻板了,非要把买房跟生孩子两件事关联起来。可是,那种野蛮的、顽强的、不顾一切也要生存于世的态度,才是人类绵延至今的动力。春秋,你是陕西人,你很自豪,因为你的故乡文化底蕴深厚,那我问你,你知道你们陕西大儒张载说的那四句名言吗?”

他摇摇头,有些茫然。

“那你听好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唯恐他听不清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说,这是什么气势?再看看咱们,盘算这个,盘算那个,然后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不敢辞职,不敢生病,别说不敢死了,甚至都不敢活着,让人工智能来替我们活,我们是不是都活得太小了?啊?太小了,太小了!你看《动物世界》,动物为了繁衍所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就连狮子这样的百兽之王,一生中也得不停繁衍,才能保证有那么几只小狮子逃过鬣狗的撕咬、疾病的感染、饥饿与干旱的威胁,从而勉勉强强活下去。春秋啊,大胆地活!活下去,活好了,才能帮到更多的人。”

“哥,说得好啊!我听你的!”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模糊的差点被遗忘的念头,赶紧起身,走到客厅屏风后面的桌子前,拉开抽屉,将暗红色的房产证拿了出来。也许,这正是母亲把它交给我的意图吧。我走过去递给陈春秋,说:“拿去银行,少说也能贷出百十来万,先把首付款付了再说。月供咱们一起想办法,其实也没那么难啦。”

妹夫已经语无伦次了,说什么也不合适,干脆倒了满满一杯酒敬我。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感激和敬慕。

实际上,我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表现。这段时间跟阿姿的交往,似乎让我过去经历的那散乱的一切,都在重新受到激发,产生系列的化学反应。尤其是跟阿姿的失联,让我更深地审视自己。

我举起酒杯,跟妹夫碰了。然后,我们一杯又一杯,加快了速度,一切尽在不言中。六瓶纯生喝完后,我倒头便睡。

周一,没消息。周二,还是没消息。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那边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情。我赶紧买了周三最早的高铁票,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就到了创造社门口。

阿姿的工作室紧闭,一直没开门。我等到中午,她也没来。我询问一个年轻的保安,他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一直等到了晚上,阿姿的工作室还是没开门。我深感绝望。这时,门口的保安换班了,来的正是那个收留过我和阿姿的东北保安。我赶紧上前,说起往事,他自然记得,哈哈大笑起来。

“她怎么一直没来工作室呢?”我问道。

保安大哥瞅了我一眼,大声说:“你俩闹掰了?她发生啥事,你来问我?”

“没有闹掰……她不回我信息,急死我了。”

“吵架了吧?年轻人没事别吵架,尤其是你作为男人,要多包容,”保安大哥教训完,方才换了个语气说,“冼老师的店周一就没开门,两天了。”

“您知道她家在哪儿吗?”

“这我哪知道呀。”

阿姿那边一定出事了,我再次给她打电话,她还是不接。我无计可施,走到她的工作室门前,一屁股坐下去,这样能让我觉得离她近一点。

保安大哥慢慢走过来,问:“大兄弟,还是不接?”

我点点头。

“这样吧,我帮你打个电话怎么样?”

“你帮我?怎么帮?”我纳闷了。

“用我們物业办的座机打,她也许会接。那个号码她肯定是存了的。毕竟物业很少打电话,要打电话都是有事。”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真没想到,这个东北大哥会第二次救我。

“谢谢大哥!”

我跟着他来到保安室,里边有两部电话,其中一部是物业值班电话。他把座机设置为免提,然后拨打阿姿的电话。

一声声缓慢的“嘀”传来,我紧张得两手心都是汗,只能捂在大腿上。还是无人接听。就在我心里放弃的瞬间,电话接通了。

“喂?”

那正是阿姿的声音。

保安大哥示意我先别说话,他先介绍了自己,阿姿说:“有什么事情吗?”他这才换了个语气说:“冼老师,那个跟你一起喝醉酒的大兄弟在你工作室门前等两天了,要是你不回他的信息,他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然后,他添油加醋地把我说得特别惨,我对这位东北大哥的口才十分佩服。阿姿那边长时间沉默着,我很怕她会突然挂掉。但她突然开口了,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你工作室门口坐着呢。”大哥看了我一眼,“需要我去叫他吗?”

“不用了,我会联系他的。谢谢。”说完,阿姿挂断了电话。

“大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等着吧。”

我买了一箱啤酒送给大哥,他说他现在上班呢,可不能喝。我把那箱啤酒放到保安室,然后从里边掏出一瓶,一个人又坐在阿姿工作室门前,小口喝着苦涩的温啤酒。大哥看我这样,也只能摇头叹气,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过了一个小时十一分,我终于收到了阿姿的微信:

“阿良,我阿妈过世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请你理解。对不起,快回去吧。”

我犹如遭遇雷击,手里的啤酒瓶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我想象中的失心疯老太太,她滑稽可笑,絮絮叨叨,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

但是,她死掉了。

一股巨大的悲凉,让我如鲠在喉,泪眼迷蒙。

我该如何安慰阿姿?我无法安慰她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安慰她了。

我呆愣许久,手有些颤抖,给她回了个信息,请她节哀,并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在她需要我的时候,随时联系我。

她没有再回复。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知道不远处的那条大江与她是相通的。我起身,到保安室里拿了扫把簸箕,把碎瓶碴打扫干净。保安大哥看着我面如死灰的脸,连连叹气。也许是怕我想不开,他让我今晚就住在保安室。那保安室的床上满是我和阿姿同醉同宿的记忆,我现在哪敢轻易触碰。我谢过大哥的好意,一个人向珠江走去。

时已深夜,江边没有一个人影。“小蛮腰”那绚烂的灯光秀也熄灭了,露出灰色的骨架,那像是储存光焰的容器。

我俯身在石栏上,江风带来了寒冷,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我回忆着我跟阿姿一起望江的时刻。昏暗的江面上传来马达“突突突”的声音,一艘收集垃圾的小船从薄雾中显影,一个寂寞的工人站在船舷,用长柄网兜打捞着水面上漂浮的垃圾。

阿姿的母亲,她是最后一个在水上长大的孩子吗?这沉默无言的江水还记得她的童年吗?

但愿这次阿姿依然能挺住……

我陷入一种奇异的伤痛及其带来的迷茫当中。我当然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抵达阿姿心中的疼痛程度。我不认识那个老太太,我伤心很大程度只是因为她是阿姿的母亲。我心底还升起了巨大的迷茫,我感受到了人生的那种不确定性。

本来,我们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路口,在这个路口多走几步,我就可以见到阿姿的母亲,再多走几步,我们便可能改变我们的生活。但是,就在这个路口,就在这个时刻,阿姿的母亲忽然离开了这个人间,这同时改变了这个路口的走向。

这个路口的风景不再優美,犹如暴雨天降,或是冰雪肆虐,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到阿姿在巨大的冲击中瑟缩起身子,变得越来越小,几乎如石头一般了。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也不再看我,我们即将相接的存在重新独立开来。

设计眼镜,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让人们更加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但是人们为什么会发明墨镜呢?仅仅是为了过滤强烈的阳光?显然不是。就像我之前说的,眼镜也在遮挡着什么,通常是让别人看不清我们。不过有时候,譬如此刻,我们也需要这样一款眼镜:让我们即便在能够看清事情残酷真相的时候,也能人为地将它放置在雾气弥漫的保护之中。

【薄雾】

我们一直努力要看得再清楚些

可很多时候,我们无法看清

更有一些时刻,我们不想看清

因为薄雾的后边隐藏着深渊

型号:009

材料:渐变色镜片;牛角镜框,显得稳重

设计人:希望能和阿姿一起完成

我凝视着江面上的薄雾,很久很久,意识逐渐虚幻起来,一时不知自己置身在何方。后来,有风吹过,对面高楼的顶层从薄雾中显露出来,几家未眠的灯光照进我的眼睛,才让我恢复了一些现实感。

回深圳吗?不。阿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怎能就这样回去呢?我要住下来。也许明天,也许后天,等她情绪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我便可以见到她,力所能及地为她做点什么。

走进距我最近的这家宾馆,柜台后的服务员一边给我办手续,一边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哈哈大笑。那笑声在深夜里显得有些空洞。我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一只哈士奇狗在看电视,而在主人回家的前一秒,它关了电视,俯卧在门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动物要在人类当中生存下去,也学会了欺骗。

不,我其实并不相信那个视频。动物不懂得欺骗,正如动物不相信死亡。我更喜欢电影《忠犬八公》里的秋田犬,它曾让我在深夜哭得稀里哗啦。它用一生等待已经死去的主人,只是因为它不相信主人已经离世。

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死亡便是不可告知的,死亡成了一场自我说服的自残。这充分说明了爱是死的反面。

除非,你目睹了那个人的死亡。

中国人在亲人弥留之际,跨越千山万水来见,表面上是给对方一个安慰,深处则是因为只有目睹死亡才能放下爱的执念。

没有电梯,我疲惫地爬到三楼,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可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象中的阿姿的母亲不时出现。假如我和阿姿结婚,我也要叫她阿妈的,她会把我当成那个闯了祸的儿子吗?假如真是那样,我会扮演下去的。

直到窗外晨曦亮起,我也没能沉睡。

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到珠江近在咫尺,可确实没有听见“江声浩荡”。正如阿姿所说,江是沉默的,满怀心事。

喧嚣的不是江的声音,而是汽车行驶的声音、市场叫卖的声音、楼下争吵的声音、楼上装修的声音……喧嚣的都是人的声音,而其中最喧嚣的,却跟江声一样,是听不到的,那就是人们心底的声音。

此刻的阿姿,肯定听不见我心底的声音。而我真的能听到阿姿心底的声音吗?没有灵魂之间的亲密关系,我怎么可能分担她的痛苦?我始终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理解一个人的痛苦是容易的,但这种理解跟置身于痛苦相比,就显得太轻浮了。我忽然有了冲动,我要把阿姿在广州经历过的地方,全都实地走一遍。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听清阿姿心底的声音,才能够真正接近她。

接近她的灵魂,让她对我产生来自灵魂的真正信任,她才会允许我跟她一起面对那巨大的不可化解的痛苦。

我来到楼下,开启导航,开始行走。我不会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要用脚一步步走在广州的街道上。

先去女子学院吧,那是阿姿成为她自己的最初之地。我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外边,再次凝视着校园里墙上的画,恰好有一名女生走过,她勾着头,匆匆忙忙地,只留下一个背影。曾经阿姿也是这样的吧,阿姿似乎很少提到她的朋友,也许她就是孤独地在这校园里蓄积着力量。我还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有些惆怅。我本想站在这里多看看的,但是门卫出来了,他盯着我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蔑视。估计他把我当成偷窥女校的色狼了吧,我只得离开。

接下来,去龙潭村吧。那是她走进社会的第一站。

太阳当空,尽管已经十月,可广州的溽热依然让人大汗淋漓。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才走到龙潭村。

走进牌坊,来到内街,我看到了一个芜杂繁忙的世界。路上全是装满了布料的推车,后边跟着焦急的出租车和私家车。人们推拉着小车,走进更窄的内巷。我忽然想起阿姿说起的凶杀案,原本燥热的身体掠过一丝阴冷。

我抬头看着周围的楼房,其中必有一栋是她住过的。这里喧嚣依旧,繁华依旧,人心的希望、欲念,以及深渊依旧。我不由自主地把眼光再往上看,看到那无垠透明的蓝天。嗯,不会错的,那才是阿姿当年在这里的心境。

因此,我没有忘记她提到的七星岗,那个古海岸遗址。她在那里寻到了一个更深远的所在,从而安放着心灵的目光。

从村尾穿过高架桥,很快就到了七星岗。一道矮墙后边,竟然就是时间留下的可怕荒寂,那些赭红色的礁石依然保持着迎受海浪击打的姿势。

海岸线对人类来说,是一道实与虚的分界线。尽管这里的海水早已退向远方,可仍有什么牵动着人心。也许,六千年前,某个手持石器的人类先祖也曾在这里眺望过,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与希望。

我在这个特殊的地点,寻找着阿姿的目光。我凝视着那遍布凹坑的苍老礁石,感到我们的目光在六千年前相遇了,那无形而神秘的量子信息瞬间被激活,消弭了时空的阻隔,跟阿姿同频存在的感受,如六千年前的海浪般绵延不绝地呼啸而来,让我浑身战栗,不由得坐在岩石上,双手紧紧握住岩石的棱角,在心里轻呼她的名字——阿姿。

黄昏来临,阴影覆盖了周遭,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继续出发,来到五凤村。这里的店铺密度之大,犹如蜂巢。我被震驚了。阿姿曾说,如果把这里的每个档口看一遍,需要花两年时间。我当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有夸张的成分,但没想到她说的是事实。临走时,我看到宣传栏里的规划,明年这里就要拆迁了,要建新“国际创新谷”,还有设计师工作室。

这会让阿姿感到些许安慰吗?

回到宾馆,我精疲力竭。稍稍休息,喝杯水后,我简单给阿姿发了个微信,告诉她我还在广州,等着她的信息。简单洗漱后,我便躺下了。连续的失眠与今天的大强度行走,让我很快失去了意识。

早上醒来,打开手机屏幕,阿姿没有回信。在我意料之中。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单方向的联系。但我深知,这种习惯是暂时的。因为我还在广州,跟阿姿在同一座城市。假如这样持续下去,等到我不得不返回深圳的那一天,我将会无比伤心,那很可能意味着我和她的彻底终结。

我要把我在她的“故地”看到的,分享给她。这些地方的变化她也许还不了解,而我对这些地方的感受,则与对她的思念缠绕在一起。

点开手机的文档,我开始给阿姿写信。我想一点写一点,可能词句不美,甚至前后句都没有关联,但我是真诚的。我先写了今天的见闻与感受。实地走过之后,跟此前想象的确实很不一样,那些街道、那些建筑、那些面孔,我闭上眼睛,就会重新浮现,仿佛那段岁月是我跟阿姿共同度过的。

阿姿的母亲过世,也让我想到了父亲过世时的很多事情。我发现自己是如此怀念他,可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却在逐渐消散。记忆终究是会被磨损的,不是因为我们不再珍视记忆,而是因为记忆的载体——神经元细胞是会衰老的。我要是能跟父亲多聊聊天该多好,而我总是惧怕他,离他远远的。我告诉阿姿,我哭得最厉害的时候,便是从火葬场的焚化炉拣出父亲骨殖的时候。

我们额外付费才让父亲享有单独焚化的待遇。要是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看破了生死,反复跟我们说,他的后事一定从简,骨灰随便找个地方撒掉,只要在横岗这片土地上就行。但是妹妹担心直接送出来的骨灰不纯,夹杂了别人的,便坚持要购买单独焚化的服务。我和母亲也不再拦着她。半个小时后,工作人员叫我们进去。妹妹忽然有些不敢进去,我和母亲让她等着。也是,妹妹还是不要看到残酷的景象为好。

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现实情况还是超出了我的预计。我看到父亲变成了一副白色的骨架,那白色如此纯洁,犹如光滑的白瓷,让我触目惊心。工作人员站在一旁,用铁钳指着骨架,跟我和母亲说:“要哪块,便敲碎哪块。你们自己来还是我来?”

“我们自己来。”母亲说。

她接过了铁钳,从脚开始,轻轻一碰,那地方就碎成小块了。母亲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接过了铁钳,让母亲也在外边等我。那个时候,我根本顾不得伤心,死亡的巨大阴影让人喘不过气。我从脚开始,每个部位都拣一点点碎片,放到提前准备好的黑陶骨灰盒里。最后,我轻触头颅,将头盖骨放在了最上边。这样,至少在我的感受中,父亲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存在。

装好骨灰盒,将盖子合上,在上面又披了一方黄色的绸缎,我方才抱着它走出去。等在外面的母亲和妹妹抱在一起哭泣,看到我手中的盒子,她们的哭声骤然升高。我仍然没有哭,我紧抱着骨灰,跟母亲和妹妹坐上了开往墓地的车。我们怎能忍心将父亲的骨灰随意抛撒呢?我们只好违背了他的意愿,举办了一个简朴的葬礼。

想来父亲不会怪罪我们的,因为说到底,是我们需要一场葬礼,是我们需要一个跟他告别的仪式,是我们需要一个纪念他的地址。

这些事情通通都是为了我们,而不是为了他。他已经在最后的时刻完成了自己。

在车上,我手中的骨灰盒逐渐温暖起来。我当然知道那是骨灰的余温传递出来了,但那种温暖的手感,像是父亲以另外一种形式活了过来,而我把他捧在手里。我突然崩溃,泪水一直流,一直流,把骨灰盒上的黄色绸缎都浸湿了。

回想起那一刻,我很想再大哭一场。可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包括妹妹。这几天阿姿正在经历同样的至暗时刻,我把这些心底的隐秘都向她撕开和敞开,唯有如此,才能让她明白我愿意同她共同分担人生的困难与责任。

从早上写到天黑,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字,因为我不敢回看自己写的东西,很怕因为尴尬和胆怯而删掉。我将这个文档命名为“写给阿姿的话”,犹豫再三,还是发给了她。看到文档出现在对话框内的一瞬间,我感到了极度的虚弱。两天来,支撑着我行动的激情彻底耗尽。我这才想起,今天还没吃饭呢。

我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吃东西,可没想到直接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周围极度安静,我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十分。我进入手机界面,不抱任何希望,习惯性地点开微信,忽然发现阿姿在几分钟前给我回信息了!我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身体不小心撞到椅子上,发出了巨大的噪声,楼下估计被吓得够呛。

她只发了短短几个字:

“你在哪儿?”

但这几个字对我而言,就像是日出一样壮丽,我赶紧回复:“我在广州。”

“我知道。具体呢?”阿姿竟然还在线!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便直接把定位发了过去。我想跟她说,我一直在等她。

“你等着,我现在过去。”她回复道。

简直难以置信!我怀疑自己在做梦,于是,继续发信息给她:“我一直在等你……”

“再等一会儿。”她秒回。

我的心都快化了,给她发了个大大的拥抱表情。

她说:“把房号发我。”

“303。”我觉得从今以后,“3”会是我的幸运数字。

我将房间的灯都打开,洗了脸,剃了胡须,让自己彻底清醒。

不到半小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到她不仅一身黑衣,而且在深夜还戴着墨镜,墨镜的线条下垂而悲伤,仿佛她的心境。

进门后,我便紧紧抱住她,她瞬间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蓄积多天的悲伤、担心与委屈也倾泻而出。当我控制住自己的时候,感到她在我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颤抖着。我劝慰她别哭别哭,轻轻摘掉她的墨镜,给她擦眼泪。我这才看到,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了。

“哭多了,怕光。”她捂着眼睛说。

我让她在床上躺下,我关灯后躺在她身边,抱着她,她蜷缩在我怀里。

“为什么一直不回我信息?”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句话让她好不容易止住的哭泣,再次爆发。

“对不起,对不起……”我抚摸着她的背,“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陪你面对的。”

“我没法面对你,因为我还没法完全确信我们的关系,”她哽咽着说,“我对感情很认真,是要安身立命的,我还没准备好。尤其是阿妈突然走了,我的心完全碎了,乱了……”

我亲吻她的额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她。此刻,她能在我身边,已经是对我最大的信赖了。至于今后,就交给时间与缘分。

外边起了喧嚣,清晨就要到来。忽然,我听到了一声汽笛声,那肯定来自一艘船,然后,我真真切切听到了江水拍岸的声音。

大船驶过后,江水拍击岸边,发出了深沉的波浪声,有些像大海的潮水。但不同的是,大海的潮水有种主动性,是向上飞升的,而这江水是被动的,因而是沉重的,它只能上升到一定程度,然后便下坠和远去。

深流的江水如果没有船的激发,依然是寂静无声的。就像孤独日久的人,总会陷入坚硬的沉默。

能用“江声”来命名眼镜吗?没什么不可以的。谁说眼镜只是为了看?我已经明白了,眼镜有时还为了遮挡,为了不看,那么,我觉得眼镜也可以抛开视觉,转而跟听觉发生关系。我忽然想到了李商隐的诗:《暮秋独游曲江》。我记得这首诗还是因为妹夫。我当时很好奇,他怎么那么文艺?后来他说因为曲江在他老家附近,是唐代的皇家园林。我说他真是个家乡控,可他不承认,他说汉唐长安是所有中国人的乡愁。也许是吧。

那一年,妹妹跟陈春秋刚刚谈恋爱,有一次吵架后,陈春秋送给妹妹一束玫瑰花,花丛里还夹着一个卡片,上面就写着《暮秋独游曲江》的后两句:“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妹妹手持玫瑰,看了这诗,很快消气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情”在何方,所以对后一句“怅望江头江水声”极为有感触。现在想来,那江水声可不正是望见的吗?

【江声】

你望见江在叹息

像是刚刚睡醒的人

想到了活着的重量

江声低沉,一路远去

带走两岸所有的杂音

包括心底的呢喃与呐喊

为了抛开这痛苦

连快乐也一并拿去吧

我们只是静静拥抱

在这江声中休憩

型号:010

材料:黄金,手工雕刻江水的纹理;镶嵌小钻,如大浪淘沙

设计人:这是一对专为我和阿姿设计的情侣眼镜,所以今后必须和阿姿一起完成

十一

她在我怀里如此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我甚至都听不到她的呼吸声。我以为她睡着了,我甚至以为自己也睡着了。可她忽然开口说话:“周六那天,我去监狱看完哥哥回来之后,特别想陪阿妈去散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醒着,并没睡着。我摸摸她的脊背,让她继续放松。

“阿哥在监狱里表现良好,他居然靠着自学取得了广州体院教育学的学士学位,这真是个好消息,他没有放弃自己。阿爸也很欣慰,他们父子俩隔着玻璃还哭了挺久。回到家后,我让阿爸在家里休息,我想带着阿妈去江边走一走。”

她的声音很细很轻,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我依然没有说话,抚摸着她的脊背,让她继续说下去。说出来就好了。

“说来好奇怪,那天阿妈表现得特别平静,話很少,行为也很正常。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很顺从。我和她走在江边,缓缓散着步,微风吹来,周围没人知道我阿妈是个病人。有那么一会儿,我都觉得阿妈的病好了,又变回那个健康阳光的妈妈了。熬了太多年,我真是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错觉,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哥哥好起来了,我也好起来了,我还遇见了你,阿妈没有道理不好起来呀。我那样想着,开心得都要笑出声了。我想着第二天去深圳见到你,要当面把这些好消息分享给你。”

我心中一暖,但也知道马上就有很坏的事情发生了。我抚摸她脊背的手,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你知道,江边总有很多人钓鱼,有人钓上来一袋奇怪的东西,打开一看,发现是十几发有点生锈的子弹。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江水干涸了,不知道会有多少秘密曝光。钓上来的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有的围观者坚持要报警。派出所倒是离得很近,就在旁边的珠江广场小区里。很快,一个民警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警察来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将路都堵住了。这种混乱的场面显然刺激了母亲,她张望着那些人,忽然说出了哥哥的名字。我顺口回了一句:‘阿妈,你放心吧,阿哥挺好的。’她显然愣了一下,‘阿哥?阿哥?’她喃喃说着,似乎记起了什么。

“我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如果她能够记起我们该多好。但随即她又恢复了平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放松了警惕,挡住去路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叫,我不由自主往里边多看了几眼,等我转头的时候,发现阿妈怎么已经翻到了江边石栏的内侧。我不知道她怎么过去的,她那么老,那么弱,却忽然那么快,那么敏捷,我直到现在都难以想象。我急忙向她跑去,但是围观的人太多了,挡住了我的去路,而他们又被前方的事情吸引,没人留意到有个行为怪异的老太太。我看到阿妈手扶石栏,看着江上来往的彩船,嘴里嚷嚷着说:‘好靓的彩船呀,我是生活在船上的,我要回到我的船上去。’说着,她竟然笑了,那个笑容在彩灯的映照下格外分明。

“我疯了一样挤到她面前,就在我的手触到她的手准备拉住的瞬间,她跳了下去。我阿妈竟然跟小石子一样轻飘飘的,掉进江里只溅起极少的水花。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没了,像是放生的大鱼重新回到了水里。我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这才有人注意到。一位男士衣服都没脱,扑通一下就跳了下去。他真是厉害,阿妈很快被他救了上来。可是,虚弱的阿妈已经奄奄一息,当晚就在医院走了。阿妈临死前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没有留下半句遗言。她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她不是昏迷,而是沉默。她微睁着干枯的双眼,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和父亲,那种感觉极为陌生。我阿妈从没有过那样的眼神,那眼神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害怕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法安宁了。”

忽然,她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起来:

“我要是不带阿妈去散步,阿妈肯定还活着,是我害死了母亲呀!”

我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阿姿,不是你害的,不是你,不是你……她这辈子太苦了,这是她的解脱。”

父亲病重的那些年,母亲经常在父亲睡着的时候嘤嘤哭泣,但是父亲走后,尤其是葬礼结束后,她便很少哭了。我和妹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哭得难以自已,她跟我们说:“你们别哭了,你们的阿爸是解脱了。要是他还活着,他该多疼呀。”

我把这事讲给阿姿听,我说:“你阿妈也是解脱了,要不然,她还得受多少折磨。”我劝慰阿姿的同时,忽然感觉到父亲离我如此之近。他就在我的心里,从未远去。

阿姿哭泣的声音变轻了一些,可是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任眼泪流下来。她目睹了母亲的非正常死亡,从而背负了太沉重的罪恶感。她把自己当成了那个“非正常”的原因。但实际上,她的母亲随时都会因为任何微小的触动而死去,而面对着儿时的珠江一跃而下,更有种悲壮的意味。

“抱紧我。”她缩成一团,贴近我身体。

我紧紧抱住她,她周身冰凉。我感到我们正在坠落,我要成为她的缓冲垫。

她终于能够接纳我,允许我跟她一起面对痛苦。

经过她的叙说,我了解到这段时间她母亲的后事都是由她父亲一手去处理的。阿姿很幸运,她不必像我那样去直面父亲的骨灰,但她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澳门仔”,怕女儿因为负罪感而伤心过度,甚至告诉女儿,他其实一直都很想杀死她的阿妈,然后再自我了结。这样的劝慰,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你最近先别回家了,就跟我住在这里吧,或是换个你喜欢的地方,这样应该有助于你恢复,”我说,“横岗那边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一间小小的眼镜店罢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可以一直陪你在广州住下去。”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我提醒她,给她阿爸打个电话,没想到她说:“我已经跟阿爸说过了。”

“什么时候说的?”我很纳闷。

“出门前呀。”她抱紧我说。

“那么晚你阿爸还没睡?”

“怎么睡得着,他每天晚上都醒着,经常来我屋里看我,怕我想不开。”

“被你这么一说,有些担心他。”

“我天天在家哭,才让他担心。我还是躲到你这里哭吧,”她说,“我每天都会联系他的。”

“那你跟他说你去哪里了?”

“男朋友那里呀。”

“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有男朋友的?”

“那天去看阿哥的路上。”

“你哥也知道了?”

“是的。”

我心里暖暖的,有种力量在心底升起。那力量不是热血沸腾的冲动,而是像不远处的江水一般,笨拙、迟钝却沉厚。

从理性的角度,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但人的情感波澜犹如深渊,不是仅仅靠理性就能够挣脱的。即便我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现实情况还是超出了我的预计。

她不愿意出门,这好办,我叫外卖送上来。可我们简单吃过后,她要我陪她喝酒。我当然不能拒绝。正如前几天,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是妹夫陈春秋陪我喝酒才度过去的。我现在也得帮阿姿把这段时间度过去。不过,情况比此前严峻得多,她不再只喝啤酒,還需高度白酒才能到量。

还能怎么办,舍命陪君子,我继续去卫生间抠喉吐掉。

她喝醉后,有时会安静睡着,有时会陷入癫狂状态,我紧紧抱住她,她低头便往我的胳膊上咬,疼痛让我失声叫喊。她心中的绝望暗流几乎也将我席卷,我的负面情绪也日甚一日。三天过后,我知道我们不能再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要出门。我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拽出了房间,拉着她来到户外。我们被明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然后我们戴上了形状诡异的墨镜,在街上随意行走,惹得路人纷纷侧目。现在唯独不敢去江边,那一定会触发她的痛苦机关。

我们用整个白天在街上走路,走到精疲力竭,然后晚上吃完饭便开始在房间里喝酒,同时播放着悲伤的音乐,好让她的情绪彻底宣泄出来。我跟她约定好,每天都要比前一天少喝一点,她同意了。就这样到了第七天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每晚喝酒都要呕吐三次以上,对我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伤害。

这天晚上,我呕吐一次后,食道和胃部一陣绞痛,我再吐,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望着马桶里散开的那团鲜血,我捂着腹部坐在了地上,整个人疲惫不堪,虚弱至极。我像只病倒的动物,等待着自己的大限。也许是因为酒精的麻醉,我心间竟然并无恐惧,只有说不清楚的悲凉。

看我太久没从卫生间出来,阿姿过来找我。她推开门,看见瘫坐在地上的我,再一眼,看见马桶里的呕吐物和鲜血,她顿时被吓清醒了,用广东话尖声喊道:

“阿良!你冇嘢吓话?你撑住,我马上叫白车。”

我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了我的手。我让她不用叫救护车(也就是她说的“白车”),休息一下应该就能好。我不想去医院,只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她倒了一杯温水给我,我喝后舒服了一些。

“怎么会吐血呢?我好惊。”

“看你吓的,白话和普通话一起用。”

“哪有心情说这个。”

“阿姿,我的身体确实快撑不住了。”我把每次陪她喝酒都抠喉呕吐的事情跟她坦白了。

“你傻噶,干吗这样折磨自己?”

“我好中意你嘛。”这是我会说的不多的几句白话,也被她带节奏给带出来了。

“傻猪。”她的声音变得好温柔。

她用力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紧紧抱着我。然后将我扶到床边,让我躺下休息。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阿良,我下定决心了,”她握着我的手说,“我真的要戒酒。”

她还年轻,她的酒瘾主要还是心理上的,还不至于深入脑部神经,形成生理上的酒精依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要让她转移注意力,压制那种虚无的腐蚀。

所幸的是,我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两天,滴酒未沾之后,我的胃痛便大为缓解了。接下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对抗她的酒瘾。只要她想喝酒了,我就牵着她的手出门下楼,无论是早上六点还是凌晨三点,拖着她在街上走到精疲力竭。

这种极端的方式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四天后,她终于不喝酒也能睡着了。我暗暗一算,从她来跟我住,竟然已经过去十四天了。可我总觉着像是置身在无比漫长的一天当中。时间几乎凝滞了,但这种凝滞与我遇见阿姿之前的那种凝滞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我的心中并不凝滞,凝滞的是酒精与悲伤带来的情绪低落。只要我抱着阿姿的时候,那种低落感便会消失大半。我能感到自己踏踏实实地活在此时此刻。

这天,我们沿街走了好远,她忽然说:“阿良,我想回家看看我阿爸,他一个人在家很久了。”

听她这样说,我很高兴,证明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我说:“那我也回深圳看看母亲,我出来挺久了,她一直非常担心我们。”

“我们?”她停住了脚步。

“我们。我和你。”

她忽然有了笑容,说:“下次你跟我一起去看阿爸,好吗?”

“见家长吗?好紧张。”

“我阿爸会喜欢你的。”

我送阿姿回家,记住了她家的位置。她家离江很近,就在孙中山大元帅府后面,旁边是仲恺农学院。小区的楼体已经很旧了,但每层楼的阳台上都种着鲜艳的三角梅,花瓣犹如安静的火焰,让老楼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生机。我暗暗感叹,怪不得广州叫“花城”。这是阿姿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种历经岁月发酵的醇厚优雅也渗透在她的气质中。

她忽然转身对我说:“记住地方了吗?以后来找我,就不用再去找保安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但随即泪目,我好想立即跟她拥抱,但担心周围都是她熟悉的邻居,只能微笑着朝她挥挥手。我看着她走进单元门,感受着她上楼的脚步,良久之后,我才转身离开。

抬头看,一路之隔就是珠江,可我也不敢过去了。阿姿的母亲已经成为我和她共同的母亲。

我坐上出租车,刚刚跟司机说去南站,便接到了国麟的电话。

“听说你在广州,你在干什么?”他直接问道。

此前,他已经知道我和阿姿的相处,老是嚷嚷着要见见“弟妹”。我便将阿姿母亲过世的事简略跟他说了。

“阿良,我真觉得你很坚强,”国麟忽然用一种极为认真的口吻说,“你阿爸那么早就过世了,这些年你不容易……”

我没想到在他眼中,还有这样一个坚强的自己。这些年,我的生活比较灰暗,确实是勉力而活,但我从没想到自己是坚强的。

“我不坚强,但总得度过。”我这样对他说。

我陪着阿姿疗伤的这些日子,我坚信这个难熬的阶段终会度过的。

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需要度过;一件又一件事情,我们需要度过;再到人的一生,我们也要度过的。无论是主动地度过,还是被动地度过,终究都是要度过的。但度过不是时间本身,度过是时间跟事件综合在一起的间隔。这就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关于活着的一个秘密,一个不可破解的秘密。

阿姿的哥哥出事后,对于阿姿的母亲来说,就是一次度过;阿姿的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之后,又是一种度过;当她幻想着回到了儿时,跃入水中之际,也是一种度过;当阿姿承受着母亲的离去,靠酗酒化解这种悲伤的时候,还是一种度过。

“度过”当然也可以成为一款眼镜的名字。眼镜陪伴着我们,调整着我们跟世界之间的关系,是清楚一点、模糊一点,还是遮蔽一点,就是让我们度过时好受一点。

阿姿一定会对“度过”心有戚戚,希望她能顺利度过戒酒的阶段,然后跟我一起设计这款名叫“度过”的眼镜。

【度过】

从过去到现在

从那里到这里

我们恍然觉得自己

也能聊聊人生了

但是,从现在到未来

从这里到那里

我们依然一无所知

并因此充满恐惧

恐惧于度过是必然

恐惧于此心无法度过

型号:011

材料:黃金、铂金、牛角,不同的材料和谐相接,体现度过的每一个阶段

设计方向:这款眼镜从镜框到镜腿都应该设计成最优美的曲线,来呈现一种圆融无碍的关系

我现在更加理解阿姿了,她说设计终究是关乎思想与哲学的。确实,生命的体验最终都会落实在设计对象的细枝末节上,等待着另一个有共鸣的人接收这个信息。这是一个定制的时代,所以,不要要求每个人都理解你的想法,你总会找到自己的知音。你编码的设计信息经过破译后,将会在知音的心里爆发出强烈的光焰。

十二

国麟打电话给我,是想告诉我他父亲退休了,准备宴请全村。

廖叔很年轻时就当了村主任,这里城市化后,乡政府变街道办,村委会变居委会,他又做了快三十年的居委会主任。他视野开阔,人脉广泛,手腕也硬,做成了不少大事。像我去上班的国际眼镜城,就是他多方协调、招商引资后建成的。

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盛宴。

我有些恍惚,除了拆迁盖楼的那几年,村里人再也没有为了某件事齐聚一堂。廖叔的退休唤醒了某种记忆,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四十年前,我出生时,我们这里还是农田,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城市化了,而且还属于中国发达的城市地区之一。

人们围着廖叔,诉说着他的成果,频频给他敬酒。他身旁的几位长者谈论着过去的日子,稻田和眼镜混搭在一起聊,居然也浑然天成,毫不违和。

一个新时代不仅仅体现在这城市化的光鲜外壳上面,更是在人们的生活深处慢慢凝聚,让彼此碰撞与认同,从而形成与过去衔接却又崭新的价值。这种新的价值更加开阔,已经不局限于宗族与地域,而是不断突破各种界限,在新的整合中构成了我们高度浓缩和别具一格的历史。

我能看清这几十年的历史吗?我毫无自信,也许是到了回溯的时候了,廖叔的卸任便是一次重要的契机。

想到这里,我端起酒杯向廖叔走去。

我要敬他三杯酒。

古希腊哲学家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是,人类对于新事情、新价值一直充满着渴望。现代以来,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因为人类的能力提升得越来越快,能量变得越来越大。尤其是置身中国,这几十年来的快速发展,让人处于目不暇接的状态中,沧海桑田式的变迁让这几十年相当于过去几百年。而深圳、广州和港澳乃至整个珠三角,也就是被称作“大湾区”的地方,就像是中国经济的巨大马达,以最大的功率在运转、在驱动、在创新。因此,新事情和新价值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渴望的层面上,而是一点一滴地融进我们的现实当中。我们必须注视那些正在生成的新价值,即便我们还无法深入辨析与判断。

【新价值】

历史的河流在加速

平稳的水面起了波纹

每道涟漪都是一条蜿蜒的道路

涟漪交汇之处

隐藏着新价值

见者方是智者

型号:012

材料:纯金,宝蓝色渐变镜面

造型:时尚与稳健相兼容,形状可以大胆,如带弧度的梯形

十三

很快,春节要到了。今年的春节比往年要早。我提着霉干菜、金柚、姜糖、桂花糕、霸王花米粉等客家特产去广州看阿姿。当然,此行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见家长,不仅拜见她的阿爸,还要探视牢中的哥哥。

“大元帅府”后的那栋老楼前,粉红色的三角梅依然开得灿烂。我给阿姿发信息,说我到了。她让我上六楼。我刚刚上到五楼,看到有个驼着背的老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你是阿姿的男朋友?”老人打量着我问道。

我说是的,他点点头,对我笑了一下。

“我是阿姿的爸爸。”他的语音里粤味十足。

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我,我有些紧张:“阿叔,谢谢您……”

他有些拘谨,嘴巴翕动着,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他看上去很瘦,完全想不到他曾是足球教练。他转身招呼我上楼。他的白衬衣很干净,白得耀眼,也许是为我专门买的新衬衣。我有些感动。

进门后,我还是郑重其事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我把礼品放在桌面上。桌上摆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花萼是粉红色的,犹如一群蝴蝶展翅欲飞。老房间完全被一种奇异的祥和笼罩着。

“真好看。”我对他点头微笑。

他脸上又掠过笑容,说:“阿姿在里屋,你去看看她吧。”

我换拖鞋时,才看到对面的矮柜上摆放着阿姿母亲的遗照。她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忧郁,我不敢多看。想到她这一生承受的苦难,我的胸腔里犹如泥沙填埋,立刻喘不过气来。遗照前的小香炉里,有三炷香即将燃尽。我走上前去,点了三根香,深深鞠躬,再小心地插进香炉里。

“谢谢,有心啦。”阿姿的父亲在我身后说。

走进里屋,我看到阿姿躺在床上休养。这段时间的巨大悲痛,以及酗酒、戒酒的反复折腾,让她虚弱不堪,前天来了一场寒流,她便病倒了。

“还很难受吗?”我关切地问。

“好多了,烧已经退了。”

她的大眼睛在略微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她冲我微笑了一下,转瞬却又哭泣了。我赶紧俯身帮她擦去泪水,然后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放在怀中。

这时,阿姿的父亲提着袋子,准备出门买菜。临出门前,他还望着墙上的遗照出了会儿神,在心底跟她默默说着话。

他下楼后,我和阿姿拥抱在一起。

我闭着眼睛,闻着她的气息,觉得万事万物都平静了。

第二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探视阿姿的哥哥。

进到监狱,我有点紧张,每个人第一次来监狱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人与罪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里边很多人,如果当初换一个环境,肯定还在好好生活着。而我想起过去那些愤怒、冲动的时刻,也感到某种后怕。

探视室的顶上安着白色的摄像头,侧面的墙上贴着八个黑色大字“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对来这里的人持续产生着威慑力。

警察叫了一个编号,我看到一个精瘦的青年人走进玻璃后的小房间。他穿着蓝色的囚衣,胸前有蓝白相间的条纹。他比我高半个头,极短的头发,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比照片看上去要沉稳很多。他的目光扫视过我,显然那瞬间就知道我是谁。

阿姿挽着我的胳膊,认真地将我介绍给他:“哥,这就是阿良。”

我冲他笑笑,也叫了一声“哥”。其实,我比他还大两岁呢。他也冲我笑笑,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我们根本不在牢中,而是在家里。

他们用白话聊了一些家事,我在旁边默默听着。有个很大的好消息:阿姿的哥哥因为表现良好,又获得了减刑。他们屈指一算,还有三年,他就可以出来了。他们高兴得哭了起来。我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快,之前听阿姿说,她哥出来就成老头了,可事实上,他三年后出来,比现在的我只大一岁呢。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十八岁坐牢,已经在里边度过了二十年,让人心惊胆寒。我不由想起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不,不要误会,不是要越狱,是我希望他出来后能够尽快适应生活,还来得及,来得及。

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阿良,照顾好我妹妹。”阿姿的哥哥望着我,专门跟我说道。他的眼睛尽管噙着泪花,但目光中却有某种坚硬的东西,那是失去一切还要生存下去的人才有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深受触动。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呐喊不是发自嗓子和嘴巴,而是出自眼睛——那种对世界的绝望盯视。

“放心,我会的。”我伸出手,跟他的手隔着玻璃相触。生命的气息穿越了玻璃的阻隔,完成了深层交流,我们仿佛早已相识多年。

跟阿姿回到家,吃了晚饭,我的心情依然沉重。我这才意识到此前自己对这种痛苦的理解还是太肤浅,见过她哥后,我才来到了痛苦的核心地带。有一个坐牢的亲人,就好像你的一部分也被关在了那里,他的痛苦像电流一样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这种痛苦的强度与亲密关系成正比。一个母亲可以忍受自己的痛苦,却会被儿子的痛苦逼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牵起阿姿的手,来到她母亲的遗像前,一起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阿姿哥哥带给我的触动一直挥之不去。短短一个小时的见面,应该会忘记很多细节,但随后这段时间,此前有些忽略的记忆居然重新变得清晰了。我想起他的鼻子,是很像他父亲的,而他的嘴唇则像他的母亲。这就像是我用眼睛拍了张照片,事后慢慢端详。之所以如此,我想一方面是他悲剧的命运让我产生了共情心理,另外一方面,也有着对我自身的一种感慨。毕竟他和我是同龄人,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有了很多的反思。过去的二十年,尽管我是自由的,但我没能充分运用好这种自由,要不是遇见阿姿,我不知道还会浑浑噩噩到何时。因此,我很想专门给他设计一款眼镜,作为我这个“妹夫”的心意。

二十年的岁月像一座塔吗,镇压着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二十年的光阴像一阵风吗,吹过就了无痕迹?也许塔已经建在心上,成了坐标;也许风还在,你要迎着它走。我还是相信:人总是具有重新开始的能力。

【开始】

生命有很多次开始

有些开始很短,像早晨醒来

有些开始很长,像石头始终是石头

有些开始很珍贵

需要你把记忆变成石头

垒成一座城门

走出去

型号:013

材质:铂金、小钻石、菩提子穿成的细链

设计理念:垂下来,放下来,则自然有新开始。这不仅要成为一款很酷的眼镜,还要成为一款很有禅意的眼镜。因此,镜片也要用渐变色的。他肯定需要遮挡,他跟世界的关系还有些紧张。这眼镜会让他放松,有助于他缓解那种紧张

我把这款眼镜的名称以及设计理念写下来,给阿姿看。她蛮有感触。她说:“你这个关于‘開始’的想法,我也会常常想到,而且也是哥哥带来的。他在里面太长时间了,进去是一次开始,出来又是一次开始。什么是开始?光有时间还谈不上开始,我们必须在时间中带着目的去做事情,当时间可以被历史另起一段讲述的时候,才能叫开始。”对她的这个说法,我表示万分赞同。我邀请她跟我一起设计这款眼镜,她说:“这是你想到的,你就自始至终完成它吧,等阿哥出来那天,你亲手送给他,那意义是非凡的。你既然已经设计了眼镜,我就设计别的东西送他。谁让本小姐的本事大呢。”

你还别说,我好喜欢她那自信的语气。

十四

正月十五,我跟阿姿坐高铁回深圳。

这趟早就计划好的旅程,因为意外延迟至今。想起在“小蛮腰”上的约定,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因此这一路上,我和阿姿之间的话并不多,但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我看看窗外的风景,看看她,再看看她望向窗外的目光,确认自己真的不再孤单了。

她穿着一袭白色吊带长裙,戴的眼镜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款,大弧度的镜片让她的眼睛更显明亮与温柔,银链坠在她的颈窝里,高贵典雅。那些时光的流转及其带来的聚合,悄悄蓄积心间。我们对视了一眼,我在心底默默对她说:阿姿,在你的唇上有我想说的话,在你的眼里有我试图看清的真相。如今,我是如此幸运,我和你的目光融为一体了,这合体的目光不仅让我们看清彼此的小世界,更让我们看清了一个浩渺宏阔的大世界。

“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来过好多次了,”她忽然笑着说,“其实就那一次。”

我在她耳边悄悄说:“那证明你跟我一样,是回家的心情。”

等我们走进家门时,母亲已倒好了娘酒在等待。阿姿有些犹豫,我这才想起,她说过滴酒不沾的誓言。

“阿姿姑娘,这是我专门为你酿的,尝尝吧。”母亲说着又急忙转身回房间,拿出一艘用竹篾编制的小渔船,乌篷、船桨、船舵、水桶,一样不缺,精巧动人,不知花了她多少心思与气力。她郑重地把小船放在阿姿的手上,说:“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想妈妈的时候就看看。”

阿姿的眼睛瞬间湿润。

“它叫娘酒,”我说,“为了我们的娘,可以喝一杯。”

阿姿举起酒杯,对母亲说:“谢谢您,敬您。”

我赶忙作陪。娘酒下肚,我感觉周身都融化了,那种甜糯的口感因为酒精的催化而绵延不绝,正如母爱一般。

“谢谢阿姿姑娘,”母亲有些哽咽,“咱们都会好起来的。”

本届灯节的开幕式别出心裁,是在茂盛世居上演一场“活”的舞台剧。所谓“活”,就是观众不用正襟危坐,而是跟着演员四处走动,沉浸其中。

我牵着阿姿的手,回到了两百年前。我们看到了何氏兄弟如何建设、如何生活、如何救济大众的种种场景。看到何氏兄弟祭祀祖先的时候,我想起当年就是在这里,父亲带我和妹妹祭拜了祖先。我们当时祭拜的是何氏兄弟,而何氏兄弟在这里祭拜的则是我们祖先的祖先。生命的长河在历史的隐秘处始终流动着。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扭头,看到妹妹和妹夫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你俩去哪儿了?”我轻声问。

“感觉怎么样?”妹妹没理我的问题,手指画了一个大圈。

“这是你策划的?”我立刻明白了她那扬扬得意的表情。

妹妹捂着嘴笑了,扒在我和阿姿的耳边说:“还会有更大的惊喜哦。”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灯光全熄了,演员沉入黑暗中,犹如时光逝去的真相。人群有些骚动,以为发生了故障。就在这时,一阵海浪似的轰鸣声席卷而来,头顶出现巨大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

“无人机!”有人惊呼。

无人机队列犹如科幻电影中的机械昆虫,它们的复眼闪烁着斑斓的光芒。重金属风格的配乐响起,冲击耳膜。无人机在夜空的幕布上写出“茂盛世居”四个字。四个字又幻化成“元宵灯节快乐”。然后,无人机聚拢成一颗红心,还在有力地跳动。

妹夫咧开嘴大笑,原来,这正是他策划的惊喜。

“这家无人机公司的App是春秋设计的。”妹妹说。

“嫂子,你下载个App,我送一架无人机给你,”妹夫对阿姿说,“我一直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好,想来想去,还是无人机好,你可以用它来进行各种角度的拍摄,这会给你的设计带来很多灵感。”

“谢谢你,妹夫,”阿姿笑道,“阿良经常夸你酒量好。”

妹夫腼腆地笑笑,指着天空说:“快看,还有个彩蛋!”

无人机队列在夜空徐徐写出两句话:

时代需要一副大眼镜

才能看清那个野未来

“阿良,这不是你写的吗?”阿姿惊呼起来。

这让我也很吃惊,肯定是妹妹偷看了我的笔记本。我瞄了一眼妹妹,她朝我吐吐舌头。果真如此。

开幕式结束后,妹妹带我们拜访住在世居里的最后一家人。

那是一位九十五岁的老人,坐在老式木椅上,手持竹扇,用迟缓的语调说:“住在这里安心。”

我听后,心中一颤。我向窗外望去,那里就是风水林,高大的树木掠过屋脊,伸向夜空,像是舞台的布景,一时虚与实难以分清。

老人家的几个小重孙在院内尽情奔跑和玩耍,古老的庭院里回荡着他们稚嫩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

回到茂盛世居正门口,我们意犹未尽,来到月湖边上,看着灯笼在水中的倒影。微风吹过,细小的波澜让水面变得虚幻而缥缈,但也更美。美总是高于触手可及的事物。我蓦然想起,这里正是十几年前,我和妹妹陪父亲参观围屋后休息的地方。

“妹妹,阿爸在这里问我们的那个问题,你知道答案了吗?”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尘封多年的问题。

“为什么先人们从梅州来横岗?”妹妹脱口而出。此刻,她的心间一定也浮现出我们陪父亲望着月湖的场景。

“是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真是惭愧。”

“沒想到哥哥还记得这个问题!”妹妹欣喜过后,表情有些凝重,甚至紧张,仿佛要进行论文答辩。也是,在她心里,回答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我,更是为了天上的父亲。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

“清朝初年,沿海军事压力大,清政府不得不实行沿海内迁政策,整个深圳地界都在内迁范围内。等到康熙皇帝统一台湾后,便‘展界开海’,拿出优惠政策,招徕各地民众重回海边开垦荒地。梅州山多,因而一向人多地少,我们的先辈何氏兄弟,便响应号召,一路南下,来到横岗,凭着勤奋和智慧,盖起了恢宏大气的茂盛世居……”

妹妹转过头,望向我,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明白了。”我说,想起了父亲提出这个问题时似笑非笑、有点顽皮的眼神,原来,他那时望着月湖的目光已经望穿了历史的雾霭。

父亲当年还说,明朝那个料事如神的刘伯温路过横岗时,留下一句话:“横岗为龙之腹,日后必昌隆。”数百年后,这里确实昌隆了,而且还在持续,远未终结。

“你从大西北来这里是为什么呢?”我调侃妹夫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创业,而今他已经小有所成。也许,我的“程序猿”妹夫陈春秋以后会在腾讯、华为、大疆等品牌之外,创造出自己的品牌……在这里,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妹夫愣了下,随即笑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就是为了这个历史学家。”

“你又跟我贫嘴。”妹妹笑着挽起妹夫的胳膊。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

母亲打开门,慈爱地看着我们。我们惊奇地发现,屋里没开电灯,只有灯笼发出的极为柔和又微微摇曳的光。

“好神秘呀。”阿姿感叹道。

“上灯咯。”母亲手里提着一盏灯说。

窗台上摆放着父亲的照片和祖先的灵位。

“上灯?”我愣住了。

这是客家人的一个古老习俗,生了儿子,会在祖先灵位前上灯,表示后继有人。

“你问你妹妹。”母亲说。

妹妹害羞地说:“哥哥、嫂子,我有宝宝了。”

这个消息足够劲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继续说道:“我要一碗水端平,女儿生孩子,也要上灯。而且,人的命在娘胎里就开始了,所以,今天趁着人齐,咱们就上灯祈福吧。你们在正式场合是怎么说的来着?与时俱进?创新?我们这也是!”

母亲说着这些词,不仅自己笑了,也把我们逗笑了。

我牵着阿姿的手,跟妹妹、妹夫站在一起,围拢着母亲,看着母亲把灯挂在了她事先准备好的吊钩上。我们凝视着明亮的灯芯,沉默良久。我偷偷看了阿姿一眼,她的眼镜和大眼睛里,映照着双份神秘的光。我感到这光从过去而来,照亮过父亲,照亮过阿姿的母亲,此刻,又照亮我们,照亮刚刚孕育的新生命。

这光注定还要继续照亮下去。

在横岗举办的眼镜设计大赛中,我斩获铜奖。在拿到证书的瞬间,我得承认,我是相当激动的。我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眼镜设计师了。

我最感谢的人,肯定是阿姿。在这里应该叫她冼老师。冼老师曾告诉我,未来的眼镜绝对是非功能性的,所以一定要大胆,不要拘泥于固定的模式。我思考很久,忽然从茂盛世居得到灵感。围屋是建造在大地上的,但如果从天空看,它倒是很像一个独眼的镜框。围屋本是团聚人们的,但如果围屋作为镜框,便意味着通过它,我们还能在团聚的同时,看到一个更加开阔的世界。而在望向遥远世界的过程中,又因为有着围屋的聚拢,我們的目光会变得更加深邃与稳重。因此,我的这款眼镜设计,便是将茂盛世居当成一种象征性元素,放进造型中。尤其是镜腿上的纹路,是从围屋屋顶的灰瓦排列中得到的灵感。我守在国麟帮我介绍的工厂里,在阿姿和老师傅的帮助下,亲手让这款眼镜从图纸变成实体。

“酷!”连妹夫见了这款眼镜都对我竖起大拇指。当年,正是妹夫质疑眼镜在未来的生存权,如今能让他认同,算是不小的进步。不仅如此,妹夫下一步要把无人机和智能眼镜结合在一起,让人拥有一双天空之眼。

回首过去,我曾经对围屋有过偏见,不理解父亲对围屋的那种深爱。可现在我才领会到,人无法远离自己的文化,总会从中取得创造的灵感。关键是,我们看待事物的目光有没有智慧,能否将传统激活。

我想到最后住在茂盛世居里的那位老人,他说他住在围屋里感到安心,多好啊。因此,这款眼镜就叫“安心”。

【安心】

迁徙已足够漫长

将时间聚拢成空间

守住一颗脆弱的心

此心安处是吾乡

可未来已来,此心安否?

型号:000(这是我第一款设计成型的眼镜,是新的起点,我要铭记)

材料:乌金,牛角,珍珠

总重:26.88g

尺寸:56mm-19mm-140mm

这是一个创造的时代。科技的力量改变了太多,技术在技术的基础上像蚂蚁繁殖。我想,我们创造不是要征服万物,而是为了抚平心的躁动。万物谦卑,人又如何?人应该跟万物一样谦卑,并替万物谦卑地表达。如此,心才能安。我已经将我的想法凝铸在这款眼镜中,现在静候知音。

除了我获奖这件事之外,近来还有几件大好事。阿姿的设计展“水上世居”已经接近完成,本周六下午三点在珠江边的广东美术馆正式开幕。她利用巨大的凹面镜与凸面镜,营造了我们与历史之间复杂的观看关系。其中,母亲送她的小船被巧妙放置在一个凸面镜前。此外,阿姿还做成了一个慈善项目。她跟中山眼科医院合作,针对在校学生定期进行保护眼睛的宣讲,以及义务验光与配镜。

国麟受我的影响,也想拥有一款装饰性的眼镜。我打算把草图系列中的那款012号“新价值”亲手制作出来,送给他。我告诉他,这款眼镜的灵感来自他的父亲。我给他看了我写的文案,他很有感触,并告诉了廖叔。他跟廖叔商量后,计划把自家祖屋拿出来,跟我们一起合办设计公司,打造一个高端眼镜品牌,就叫“合金目光”。这是我眼镜店的名字,意味着专卖店是现成的。

“那你的‘眼镜帝国’怎么办?”我调侃道。

他倒是振振有词:“放心,在我的‘眼镜帝国’里会有‘合金目光’的专柜。”我得承认,这家伙是个商业人才。

妹妹和妹夫现在每周末都忙着在外边看房子,因为妹夫入选“深圳高层次人才”,获得了一笔数额可观的资助,他们终于可以大胆买房、踏实生娃了。我还是跟他们说,有需要的话可随时抵押目前这套房,老哥我的承诺不变。陈春秋这小子连个“谢”字都没说,竟然说他不会客气的。

最大的喜事最后说。我跟阿姿订婚了!我跟她已经选好了婚礼的日子——我们见面一周年的日子,也就是我为她“倾倒”一周年的日子。此刻,我的心情异常平静,不再凝滞,也不再浮躁。我确信我的心安了。至少目前如此。希望未来也如此。

原刊责编    宗永平

【作者简介】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韩、日、俄等文字。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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