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见进了中南海”

田亮

北京长安街上的新华门是中南海的正门，这里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格外醒目。

“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始终不渝坚持的重要理念。”2021年12月4日，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表《中国的民主》白皮书，开宗明义这样写道。

中国的民主是人民民主。党的十八大以来，党提出全过程人民民主重大理念。这样的民主，是具体的，可触碰可感知的，是融入普通人生活点滴中的。白皮书就特别提到一个人：“在‘十四五’规划建议稿起草过程中，党中央向广大人民群众和社会各界公开征求意见，并在网络平台开通建言专栏。一位农村党支部副书记在专栏中提出‘互助性养老’的建议，被写入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文件。”

这位农村党支部副书记就是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达拉特旗恩格贝镇蒲圪卜村的李电波。他的建议如何成为民主决策的一部分？建言一年多了，在他们村庄乃至全国，互助性养老这一决策有了怎样的实践成果？《环球人物》记者一探究竟。

在中央“十四五”规划建议的编制过程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需要把加强顶层设计和坚持问计于民统一起来，鼓励广大人民群众和社会各界以各种方式建言献策。

2020年8月16日至29日，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平台同步推出了一个新专栏——建言“十四五”。这在中央全会文件起草历史上是第一次。

在北京以西约600公里的蒲圪卜村，37岁的年轻干部李电波看到了这条消息。那天，他刚从老家陕西省丹凤县探亲回来，当即来了灵感，打算写一条关于农村养老问题的建议。多年来，李电波的主要工作就是和村里的老人打交道。村里户籍人口约3900人，但大量青壮年外出打工。常住人口1200多人中，光是留守老人就有800多人，特别是村里独居老人的日常生活让他放心不下。

“前些年，人们常讲，农村住的是‘386199’部队，即妇女、儿童、老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升，妇女儿童大都跟着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进了城，只有老年人还留在村里生活，主力变成了‘99重阳节部队’。老龄化社会已经摆在我们眼前，成为乡村治理、乡村振兴中一个绕不过去的重大课题，所以农村地区养老问题必须要做得扎实。”李电波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例如，蒲圪卜村70岁的村民冯板仁有3个子女，儿女们成家后都不在身边，她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全靠邻居照顾。同时，邻居们忙活起来顾不上做饭，就来她家吃一口。村民之间形成了一股互相帮助的淳朴民风，这也是农村地區较为普遍的现象。

李电波又联想到自己的父母。父母住在丹凤县的一个山村里，李电波的姐姐和弟弟都在西安打工，平时不在家，家里只剩老两口。由于山上新修的道路和基础设施较为完善，村里的人都搬到山上去了。父母身体不好，觉得住山上不习惯，不想搬，最后山下就只剩他们一户人家了。平时村里有什么事，“对他们吼一声”，就算通知他们了;家里有什么事，却又不便找村里人来帮忙。2013年，李电波曾把父母接到蒲圪卜村住了大约一年。蒲圪卜村在丹凤老家以北约750公里，父母还是觉得住不惯，又回到了丹凤老家。父母的养老问题也一直挂在李电波心头。

“老人之间有同理心，有些时候比跟子女的关系还亲近。有些事情，老人不愿跟子女说，但愿意跟村里老人讲。”李电波说。他的父亲2019年12月在陕西省人民医院做了食道癌手术，2020年开始陆续在西安化疗。父亲一直对儿女们说恢复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李电波的姐姐从同病房的病友口中得知，父亲在一次化疗时晕倒，李电波这才意识到严重性，就增加了回老家探望的频次。“父亲平时一疼起来，就流眼泪，不过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李电波想起这些难题，有些无奈。那一天，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以“云帆”为名在人民网建议“十四五”的平台上写下了几段话：

中国逐步进入老龄化社会，留守老人与农村养老问题亟待解决。乡村振兴应该先从农村互助养老开始，让留守老人有归宿、让进城子女能安心创业！

农村互助养老，就是在农村人口聚集区域，政府财政投入建设公共食堂、公共宿舍，有意愿的老人都可以免费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年龄小的、有能力的老人照顾年龄大的、能力弱的老人，形成“今天我照顾他，明天你照顾我”的互助养老。

2022年1月15日，蒲圪卜村互助养老服务中心内，老人们一起包饺子、吃饺子，欣赏村舞蹈队表演的节目，共度元宵节。

2021年8月，李电波（左）在村民家中处理蒲圪卜新村建设相关遗留问题。

2021年6月，李电波（左四）与驻村工作队入户走访，了解民情。

政府财政负责基础设施，老人自我管理、自我

服务，同时吸收爱心捐赠，不断提升和改善无收入来源老人的生活。老人的今天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明天！希望国家重视农村老人养老问题。

“这就好比‘时间银行’，提供帮助者可以获得积分或时长，等他需要帮助时可以消费自己的积分或时长。”李电波当时边写边想着。

建议提交之后，李电波就没太在意了。他经常上网，平时也常留言评论。直到两个月后的10月上旬，人民网工作人员打来电话，问他是否曾以网名“云帆”写下互助性养老的留言，他才记起“似乎有这件事”，但留言的具体内容记不清楚了。随后又有新华社记者来电询问相关情况并说明要来采访，当时他还半信半疑：就一条留言，和平时网上评论区留言一样平常，我只是一个普通网民而已，有啥好采访的？没想到真的有记者来采访了。

李电波后来才知道，“十四五”规划建议制定过程中通过互联网向社会征集的意见建议有101.8万条，他提的互助性养老建议被写入了“十四五”规划建议。“很激动！这是开门问计的过程，更是发扬民主的过程。”李电波说。

正如中央财经委员会办公室分管日常工作的副主任韩文秀所说，这次文件起草过程中，“征求意见范围之大、参与人数之多、形式之多样，是前所未有的”。101.8万条留言建议，每一条文件起草组都认真看了。据起草组同志介绍，鉴于这些留言中人民群众对养老问题高度重视，经过统筹考虑研究，规划建议把应对老龄化从卫生健康领域分离出来，将“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单列一条，作为第四十七条。

2020年10月29日，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0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其中写道：“推动养老事业和养老产业协同发展，健全基本养老服務体系，发展普惠型养老服务和互助性养老，支持家庭承担养老功能，培育养老新业态，构建居家社区机构相协调、医养康养相结合的养老服务体系，健全养老服务综合监管制度。”

“我深深地体会到，这次‘十四五’规划建议稿确确实实是党中央为老百姓利益考虑起草的，同时也是广大基层老百姓共同参与起草的。”李电波说。

2021年3月，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审议通过了根据规划建议编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国家发改委副主任胡祖才介绍，预计“十四五”时期我国将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纲要》回应社会关切，将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上升为国家战略。《环球人物》记者查阅看到，“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从单独一条扩展成了单独一章。《纲要》中写道：“强化对失能、部分失能特困老年人的兜底保障，积极发展农村互助幸福院等互助性养老。”

有网友留言说：“我没进过中南海，但我的意见进去了。”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十四五”规划建议后不久，蒲圪卜村又迎来了支委和村委相继换届选举。李电波成了热门候选人。这不仅是由于他的建议被“十四五”规划采纳，还源于他这么多年对村里的贡献。

在内蒙古大学求学时，李电波读的是公共事业管理专业。2009年毕业时，他考取了大学生村官，相关部门见他读大学期间当过两年兵，就把他分到了情况复杂的蒲圪卜村当村主任助理。

这个村子位于黄河南岸，有约4万亩土地，相当于内地省份普通农村土地面积的10倍左右，但农户住得比较分散，可谓是地广人稀。“当时村里土地矛盾比较严重，村支书和村委主任都辞职了，好多事都是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去做。”李电波说，由于语言不通，村里好多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有的人还把我当成了搞传销的，拒接电话。”

对于一名退役军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你真正和老百姓用心相处，心交心，大都能认可你。”当时正赶上国家推广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和农村养老保险，这对农民是好事，李电波走村串户，耐心地把政策讲给村民听。旗里下拨粮食补贴，有的农户没及时领到，也找他说道说道。这样，他慢慢跟村里的大爷大妈建立起信任和友谊。2014年，他组织农牧民带头成立三益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开通“三益农夫”公众号，帮助农户代卖牛羊肉、小杂粮等农副产品。2016年，他牵头成立全市第一家农村电商中心，帮助农户打开销路，推动快递下乡进村。

多年来，村民住在黄河边上，房子大多是土坯房，夏天雨水一多就容易遭受洪灾，冬天又易遭受凌汛，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较为脆弱。据李电波介绍，黄河还经常改道，向北改还好，向南改就会威胁到大堤和村庄的安全。2016年，他帮助村民在原聚居区以南约1000米规划建成蒲圪卜新村，村民陆续住进了整齐漂亮的新式村居。2018年6月，他当选村支部副书记。

“之前一位熟悉我的领导，说我在蒲圪卜村有3个角色：一个是规划设计者，一个是文书、秘书，一个是跑腿动手的执行者。”李电波说。

2021年1月，蒲圪卜村举行村委会换届选举，李电波得票最多。

2021年初的这次换届选举，村党支部升级为党总支。选举先由村民代表和党员共同推选班子成员，李电波认真准备参选。他告诉大家，将来村干部管理要更加规范化。“村干部补贴一年2万元左右，有的人还嫌补贴太低。请问你一年给村里真正贡献了多少时间？组织上要求村干部坐班，平均一人一个礼拜坐一天班，一年坐班50天，按一天200元算，这2万元的补贴标准算可以了吧？下一步对村干部坐班实行考勤，指纹人脸识别或钉钉打卡，坐一天有一天的补贴，不坐班一分钱也没有！”

乡村振兴，发展经济还是重点。“时代变了，以前想做事没钱，现在国家有钱，就怕你不会做事！现在国家对农村很重视，涉农资金很多。2018年，我们申报‘美丽乡村’，争取到50万元的路灯等设施修建款;又成功申报乡村旅游示范村，争取到20万元资金;举办自治区体彩系统职工运动会，获得80万元资金支持。2020年，我们建设的研学培训教育基地被市委组织部授予鄂尔多斯市党员教育现场教学基地，又争取到420万元。接下来，我们还可以争取国家正在鼓励建设的田园综合体等一些项目。”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蒲圪卜村人，只有我是个例外。但是我敢说，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了解蒲圪卜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加热爱蒲圪卜村、更加关心关注蒲圪卜村的发展和未来。”李电波充满豪情地说。最终，他获得推举，成为5名班子成员之一，班子成员进一步选举村总支书记，他又是高票当选。紧接着，他又在一人一票的村民大会上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村民们很认可这个选举结果。村民周银栓说：“这个年轻娃娃总是想办法把村子搞好，是国家的好苗苗。”

李电波在支委和村委“一肩挑”之后，村民們参与村里大事小情的积极性更高了。“不管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还是我们村里的基层政务，每一条政策制定的背后都有群众的积极参与，都‘沾着泥土、冒着热气’呢！”李电波说。

比如，蒲圪卜村离中国第七大沙漠库布齐沙漠近，距其北缘不到10公里。村里有一条土路经常扬尘，有村民联系李电波，希望解决这个问题。他感到这是大家的事，就召集村两委和村民代表商议。2021年11月，土路变成了砂石路。

前些年，蒲圪卜村村民居住在黄河边上的土坯房里（右下图），2016年以后，村民陆续搬进了蒲圪卜新村（左图、右上图）。

还有，村民和社长（全村分成15个社，每社设社长一名）反映，蒲圪卜新村北边的316省道交通事故越来越多，2021年7月还有人在接种疫苗返回途中不幸遭遇车祸死亡。李电波又和大家商议如何应对，也向镇和旗交通部门反映了这个问题。交通部门按照大家的诉求及时在省道上安装了探头和20多道减速带，并从2022年1月15日起限制5轴以上的大货车行驶。

大家的事大家议，有些事只是部分人的事，就由部分人协商解决。前几年村里修路，把个别凸起路面铲平了，导致地下的自来水管道掩埋深度达不到3米标准，一到冬天就容易上冻，有五六户人家喝不上水，拖了几年也没解决。村里商议，这是镇里的施工项目，可镇里眼下也没有这方面的专用资金，于是请那几户人家中的一名党员牵头和相关农户自行协商，先解决施工问题，资金由村里想办法。2021年，恰逢旗政协推进协商民主向基层延伸，蒲圪卜村获得了3万元经费。在几户人家协商之下，施工花了约3600元，村里从政协经费里拨出3000元报销了大部分。

每个月的20日是村里的人大代表接待日，村民可集中向人大代表反映问题。村委会办公室的墙上张贴着市、旗、镇三级人大代表的名单及每名代表的手机号码，村民也可随时给他们打电话。李电波是镇人大代表。2022年1月20日下午，《环球人物》记者看到，李电波和一社村民代表及一社社长，在村委会议室讨论起岁末年初村里农业救灾款的分配问题。救灾款每年都有，今年旗里给村里拨了5万元，其他14个社都评选出了遭受旱灾、冰雹等自然灾害较严重的农户，做好了分配，唯独一社还没分好。

“我们社的社员都同意把救灾款平均分了。”一社社长说。李电波说不行，以前别的地方有这么做的，结果受灾严重的农户没拿到多少钱，把村干部举报了，现在不允许平均分配、二次分配。有村民问：“我的地包给七社的人了，我怎么分？”李电波说：“谁种地给谁，你没种地怎么受灾？”后来，一社的36户自行协商，评选出受灾较严重的12户，分得了救灾款。

村民最关心的还是互助养老服务中心的建设。2021年11月，这座200多平方米的服务中心建成并初步投入使用。今年1月，《环球人物》记者探访时，两桌老人正围在一起打扑克。服务中心里食堂硬件已建好，村里正在与运营团队商谈承包事宜。

李电波介绍，吃饭是老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服务中心全部投入使用后，可满足160多名老人的吃饭问题。在这里就餐，村里还给补贴，一顿饭只需要自己掏几块钱。将来服务中心对外经营，可以将就餐能力提高到每日600人以上，有助于研学培训、乡村旅游的发展，每年最少增加集体经济收入3万元，还可创造就业岗位。

如今，农村互助式养老已在全国多地开花结果。重庆市铜梁区以村组片区为单位，整合利用村级活动中心、闲置校舍、民房、农家大院等农村闲置资源建设互助养老点，在全市率先探索推行农村互助养老模式，为农村老年人提供聚会交流、文化娱乐、休闲健身的好去处。2022年1月20日，河北省石家庄市新乐市彭家庄乡小宅铺村互助养老幸福院揭牌成立。它是在旧村委会基础上改造而成，休息室、棋牌室、洗浴室、就餐室、图书室等功能室一应俱全。正月十五这天，村干部还到此和老人们一起唠家常、包饺子、吃团圆饭，共度元宵节。

这些正是李电波乐见的。除了互助养老服务中心，他还有不少事要忙。在去年竞选时他提到村民热切期盼的“供大暖”（集体供暖）问题，眼下他已有了些想法。例如，利用当地光照资源充足的条件，将太阳能夏存冬用。

“当年毛主席与黄炎培的延安‘窑洞对’，黄炎培说，历朝历代都没有能跳出兴亡周期率，毛主席干脆果断地回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现在，‘一切为了群众、一切相信群众、一切依靠群众’‘群众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仍是衡量我们工作好坏的唯一标准，也是最朴素的民主观。西方仅仅通过一张选票就想说是民主，那是糊弄大众的把戏。”李电波说。

李电波读高中时，老师讲到了有“天下第一村”之称的江苏华西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又独自去华西村参观。如今，他告诉蒲圪卜村村民：“中国共产党1921年成立，只有屈指可数的13个人开会。靠着理想加信念、‘小米加步枪’，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也仅仅用了28年时间。只要我们达成共识，统一思想，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