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萨·J.麦肯蒂-阿塔利尼斯
关键词 国际组织/超国家组织;联合国;政策分析;语言制度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1014(2022)02-0032-12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20203
Abstract This article reviews the language policy and planning challenges currently facing 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s. Using the United Nations as a case study and exemplar, it discusses the specific challenges faced by the organisation when trying to balance the demands of linguistic equity among language users, efficiency in communication and cost associated with the maintenance of multilingual provision. The paper describe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UN’s multilingual language policy and the ongoing difficulties experienced in its implementation, with marked disparity found in the use of the organisation’s six official languages and the ever-increasing hegemony of English. The article contends that the time is ripe for a review of the regulatory principles, provisions and linguistic practices and suggests a way for the organisation to assess and reform its current language regime. This, it is argued, will demand first modelling and then operating different language scenarios, which are able to accommodate and adapt to shifting priorities or (resource) constraints. Models of different configurations (using the current official/working languages) are presented. These simulate changes to the constitution of language provision in different settings. These scenarios can be applied when taking into account a number of variables, e.g. the amount of financial support for any setting; equity of language provision; the linguistic expertise of personnel in any grouping; expediency of communication; access to language interpreters/translators; preference for lingua franca usage etc. It is argued that there is much to learn from the work of language economists who, in their analyses of multilingual contexts, consider allocative and distributive effects, i.e. comparative cost and efficiency of different scenarios and the relative impact of changing language scenarios on individuals and groups. It is also argued that in addition to economic and operational constraints, user preferences and beliefs should also be analysed to ensure success of take-up. Modelling will support a review of current practices and ideologies (of administrative staff, member state representatives and other stakeholders) and test the feasibility of introducing and operating multiple language scenarios within and across different departments, agencies and bodies of the UN, which has relevance for other inter/supernational organisations too. Modelling can inform planning and go some way to ensuring a balance can be struck between the persistently challenging trilogy of: equity, efficiency and cost.
Keywords Inter/supranational organisations; the United Nations; policy analysis; language regimes
一、引 言
全球和区域一体化(如在经济、政治和立法层面的一体化)催生了许多颇具影响力的国际组织,如东南亚国家联盟(ASEAN)、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世界贸易组织(WTO),更不用说欧盟(EU)和联合国(UN)了;而长期以来,这些国际组织又进一步推动了全球和区域一体化的进程。全球化进程以及国际组织内部的语言交流都受到语言异质性的挑战。为此,国际组织制定了很多语言政策。尽管这些语言政策五花八门,但它们所要解决的问题和矛盾却大同小异,而且,国际组织的行政官员、各国代表和专家学者对这些问题和矛盾都一直争论不休。其中主要涉及以下问题和矛盾:语言公平或语言公正的问题、交际效率与经济成本的矛盾以及交际效率与其他非物质因素的矛盾,如国际组织是否要向组织内外的听众提供多媒体和多语言的交际服务。在探讨国际组织这些语言政策挑战的过程中,本文将以联合国为例来分析笔者先前多次讨论并证实过的一些问题(McEntee-Atalianis 2015,2017,2022;McEntee-Atalianis & Vessey 2020)。文章首先简述联合国语言政策的发展史以及该组织在执行多语政策时所遇到的困难,然后讨论我们该如何来评价这些政策,以及如何来改变这些语言政策,以便解决联合国语言政策当下所遇到的困难:交际效率问题、语言公平问题以及多语制维护的成本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的讨论非常有意义,因为它不仅有利于观察联合国语言政策,而且可以惠及其他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研究。
二、语言政策的哲学取向及当代发展
德瓦伦内斯(de Varennes 2012)对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做了极富见地的评论,指出不同国际组织对其语言政策有着不同的哲学取向,进而采取不同的实施方式。例如,有些国际组织更加注重语言权利的保护,更加承认和尊重语言与身份(尤其是国家身份)之间存在密切联系的观点;而另外一些国际组织则历来都不太关注语言权利,而是更加重视行之有效的语言实践。
欧盟就属于具有前一种哲学取向的国际组织。1958年4月15日,欧盟首次在其《1号规则》中提出了有关语言使用的条款。后来,欧盟制定了一个机构内部的语言政策,该政策规定欧盟要接纳和尊重其所有成员国向欧盟提名的国语。因此,欧盟每接纳一个新成员国,其官方语言数量也要随之增加一个。目前,欧盟有27个成员国,使用24种官方语言。欧盟所雇用的口笔译员的数量是所有国际组织中最多的,导致其提供语言服务的工作非常繁杂,有时还前后矛盾,而且,由于受到预算经费和实际情况的限制,欧盟无法在各个层面都提供面向所有成员国的语言服务(见Ammon 2012;Gazzola 2006;Kruse & Ammon 2018;KrŻyzanowski & Wodak 2010;McEntee-Atalianis 2022;Truchot 2004;van der Jeught 2015;Wright 2009)。
相反,联合国则属于上述第二类国际组织,即在语言选择和语言政策的实施方面都“遵循行之有效的语言实践”(McEntee-Atalianis 2022)。联合国的前身“国际联盟”选择英语和法语为官方语言,所以,联合国成立之初,英语、法语及其他几门二战胜利国的语言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来,西班牙语也列入了联合国官方语言的名单,这是因为在联合国的创始国中有数量庞大的西班牙语使用者。于是,《联合国宪章》第111条规定该组织拥有5种官方语言——中文、法文、俄文、英文和西班牙文,这些语言“具有同等效力”。但是由于受到当时现实条件的限制,联合国行政部门(即秘书处)只使用两种工作语言——英语和法语,这一做法延续至今。1946年,联合国第一届大会第2(1)号决议标志着该组织语言政策的正式出台。该决议指出中文、俄文、西班牙文与英文、法文一道作为该组织的官方语言,并且今后会为这些语言提供对等的翻译服务。但是,仅有英语和法语被同时确认为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它们可以在许多情况下获得口、笔译服务支持。不过,该语言政策只限于联合国大会,并不适用于联合国所有的实体机构。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联合国的语言政策和语言实践都发生了变化:官方语言的功能(如承担工作语言的角色)扩展到更多的使用领域;在许多阿拉伯国家的大力游说下,阿拉伯语也成了联合国的官方语言之一;联合国还通过自己的信息中心网络、秘书处以及现在称作全球通讯部(Department of Global Communications)的机构在外联工作中为其他国家或地区的语言或方言提供支持和帮助。此外,联合国的全球通讯部还负责提高世界各国公众对联合国工作的认识和支持,这一任务主要是通过以下几个策略来完成的:主办各种活动;与公民社会建立良好关系;通过传统媒体和新媒体来传播信息。
表1呈现了联合国语言政策的历史演进。1948年,西班牙语成为联合国大会的工作语言,但还不是秘书处的工作语言。1968年,西班牙语成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工作语言。俄语也在同一年提升了自己的地位——从官方语言到联合国大会的工作语言,但其实际使用还需时日。直到1980年聯合国大会的一个决议通过后,俄语的使用才得到联合国大会中几个主要委员会的支持。在20世纪80年代初,基于联合国大会的要求,俄语才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和经济及社会理事会的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1973年,中文成为联合国大会的工作语言。1974年,中文成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工作语言。
纵观联合国语言政策的发展史,虽然里面的小调整不断,但其基本内容框架不变。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联合国为了平衡当时的各种权力而做过不少有关语言政策方面的决定,而这些决定基本上确定了当今联合国内部的语言机制。
三、信息中心语言使用实况
在联合国内部,以6种官方语言以外的语言来编制文件的情形很少。《联合国人权宣言》是个明显的例外,它已被译成525种语言和方言,1999年还被列为世界上翻译语种最多的文件。按字母顺序,其译文从阿布哈兹语(Abkhaz)排列到祖鲁语(Zulu)(详见网页:www.ohchr.org>udhr>pages>introduction)。另外两个翻译语种较多的文件是《联合国宪章》和最近的《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多语使用主要出现在高级别的工作中(如全体会议),而在级别较低的会议(如通讯小组或工作小组会议)中,英语往往占主导地位。此外,英语也是联合国网络信息传播中的主要语言(McEntee-Atalianis 2015,2017),这在联合国63个信息中心(IC)的语言使用中得到充分证明。这些机构在非洲、美洲、阿拉伯地区、亚太地区、欧洲和独联体地区开展各种活动,并向其所在国家提供有关联合国系统的信息。他们通常使用6种官方语言中的5种(中文除外),但大多数工作只使用其中一种或两种语言。2013年,40种语言被用以制作宣传材料(纸质版和多媒体),30种被用以开设网站。然而,在短短的7年内,这个数目有了显著增加——到2020年,联合国新闻中心有153种地方语言被用于出版和传播。
然而,上文的描述还只是联合国语言使用的部分情况。McEntee-Atalianis(2017)对2017年联合国网站的语言使用情况进行了分析,结果表明,地方语言在联合国网站的使用情况是不均衡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各种语言在联合国诸多信息中心网站上的可及性存在很大差异。例如,联合国布鲁塞尔信息中心(比利时)使用13种语言,而联合国阿克拉信息中心(加纳)仅支持一种语言——英语。研究发现,在联合国驻世界各地的信息中心里,驻欧洲和英联邦的是使用语种数量最多的中心。非洲有16个中心,但只有2个(达累斯萨拉姆信息中心和内罗毕信息中心)支持当地语言——斯瓦希里语;在美洲,里约热内卢信息中心只保留英语和葡萄牙语;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亚太地区,11个信息中心用6种当地语言(印度尼西亚语、孟加拉语、印地语、日语、波斯语和乌尔都语);欧洲和英联邦国家共有14个信息中心,使用24种语言,其中比利时布鲁塞尔信息中心和奥地利维也纳信息中心的网站使用的语言最多。
联合国各个信息中心长期以来一直利用传统媒体(广播和电视)来传播联合国的信息,但近年来,在联合国各方的共同努力下,数字技术(如网站、社交媒体和移动电话)得到加强,以便联合国信息中心可以“及时有效地接触到更广泛和更年轻的受众”(UN 2015a,第11页第48段)。据报道,在2015年,有76%的信息中心拥有脸书账户(48/63:在63个信息中心里有48个开设了脸书账户,下同),63%的信息中心拥有推特账户(40/63),但是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中心(17个)使用英语以外的语言。29个(占46%)中心拥有油管(YouTube)账户,使用12种语言(包括英语)进行传播。多年来,信息中心和联合国其他机构一样,不得不面对语言资源上的限制并进行恰当管理,并被迫探索“不增成本”的替代方案,以维持多语服务。于是,联合国的创新措施接踵而至,比如里约热内卢信息中心与联合国巴西分部合作,支持用葡萄牙语提供脸书和推特页面;2014年,伊斯兰堡信息中心与巴基斯坦新闻网(PTV World)签署一份谅解备忘录,将新闻宣传活动翻译成乌尔都语和23种地方语言(UN 2015a,第11页和第12页,第49和52段);联合国还与多所大学、联合国地方机构或联合国宣传小组合作,例如联合国布鲁塞尔信息中心与大学合作,为联合国文件的翻译提供“虚拟实习”(UN 2015b,第19页第95段)。尽管如此,许多倡议都是临时的、零碎的,国际上许多利益相关方仍然无法通过一种易于获取的语言或媒体获得重要信息。
如前所述,联合国信息中心對所在地语言的使用所提供的支持前后不一,而且这种差异似乎受到许多变量的影响,包括员工的语言专长、当地的语言需求和语言资源、国家环境中是否有针对性的活动或工作流程(例如非洲的抗艾滋病和疟疾运动、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推出);以及所涉国是否有联合国支持的某一种官方语言。尽管任何国家都希望以其官方语言或当地语言来传播信息,但联合国的官方语言可能优于其他语言。为使尽可能多的人了解可持续发展目标,联合国近年来做了很大的努力,将其翻译成多种当地语言。尽管如此,2013年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DESA)委托编写的一份独立报告指出,与英语的主导地位相比,“地方语言的使用仍然很匮乏”(第15页),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相关的许多文件甚至都没有翻译成联合国的其他官方语言。
联合国信息中心由联合国全球传播部主管,该部门以联合国全部6种官方语言提供文件和信息,尽管英语通常占主导地位,或作为翻译工作的源语言。联合国电台和新闻中心以所有6种语言进行报道,并增加了斯瓦希里语、葡萄牙语、乌尔都语、印地语和孟加拉语的节目。社交媒体平台已经使用官方语言和其他几种语言。全球传播部非政府组织资源中心已将其语言能力扩大到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乌克兰语。此外,法律事务办公室以150种语言出版了多语文件(如《条约汇编》),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还拥有一个多语判例法数据库和图书馆。
四、语言供给差距
人们认识到,即使是联合国的官方语言,在供给上也存在差异,特别是英语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为此各方一致同意审查联合国内部、外部或外联和实地工作中的语言实践和主流的多语主义思潮。随后开展了一些活动,并通过了越来越详细的多语主义决议。近几年来,推动这一进程的部分原因可以追溯到2010年对联合国语言使用情况的全面审查,并任命了一名称为“多语协调员”的高级官员,由主管联合国大会和会议管理的副秘书长担任,负责监督和促进联合国多语使用。
2010年的审查以25个联合国组织为调查对象,在自我报告的基础上,调查了语言使用的5个领域:会议语言使用、机构伙伴关系、外联语言使用、员工聘用和语言培训。2011年发表的报告(JIU/REP/2011/4)突出了一些需要改进的领域,并针对联合国的行政首长和立法机构提出了15项建议,其中包括如下几点(内容已简化):
(1)任命一名“多語协调员”;
(2)确定“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的统一定义;
(3)员工应当流利地使用一种工作语言(取决于其职责分工),并对另一种工作语言有“良好的了解”;
(4)经常评估用户对官方语言的需求,以确保语言公平使用,并制定适当战略,支持多语使用;
(5)设立工作组,支持资源分享,以降低费用,提高会议和语言服务的效率和能力;
(6)为任何新机构的预算规划提供语言服务;
(7)认识到并遵守联合国与国际会议口译协会、笔译协会之间的协定;
(8)确保语言考试培训和后续规划的资源供给;
(9)开发支持所有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的多语种网站;
(10)促进和支持各类“语言活动”,以提高国际社会对多语使用面临挑战的认识,并鼓励与本组织内部和外部各方面(如成员国、学术界)建立伙伴关系;
(11)以所有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以及受益人的当地语言开展实地工作(如人道主义、维持和平);
(12)立法机构支持所有必要的安排,以确保所有工作语言和官方语言参与本组织“核心”工作。
(McEntee-Atalianis 2015:301)
报告承认官方语言得到了广泛使用,但也批判性地指出,实际因素和经济限制导致了过度使用和依赖英语,认为联合国正在采取“零碎和分散的方法”(第4页)来使用多种语言。报告特别批评行政首长和多语协调员,认为他们在确保本组织语言平等方面软弱无能,要求他们与成员国一道解决英语霸权及其他语言之间的使用差异问题,因为这些问题都不利于语言平等和公平参与。
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代表联合国系统各组织,对审查报告进行了初步答复,承认报告中的调查结果,并接受了相关建议(UN 2012 A/67/78/Add.1)。然而,他的回答也道出了以下无奈:要改善这种状况不易,必须认识到联合国是在预算资源紧张的情况下运作的。因此,任何变革建议都必须使用成本效益分析以及“不增成本”的举措来检验,唯有如此才能改进多语使用状况。
2011年7月,联合国大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该决议包括检查专员提出并纳入联检组报告的有关语言使用的多项建议,同时,也包含了联合国的其他一些承诺。
尽管这些建议的宗旨令人钦佩,但其中许多尚未取得成果。然而,近年来,特别是在现任联合国秘书长、多语协调人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和负责多语事务的其他秘书处成员的支持下,这已成为一个战略优先事项,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本组织的一项“核心价值”。这一点在古特雷斯最近在大会做的报告(UN 2019 A/73/761,第2页)中得到证实,他在报告中声称:“多语主义促进多元一体、国际理解、宽容与对话;有助于联合国行动的自主权和可持续性发展,是提高本组织效率、业绩和透明度的一种手段。”
该报告接着用工作文件形式阐述了这种迄今为止最详细的集约化工作方案。这些文件记录了一些推动多语使用成为主流和确保联合国各语言平等共处的实践。例如,联合国各部门的工作方案要以多语发布作为常态;岗位招聘要有多语言要求;要了解组织内部员工的语言技能状况;要制定多语网站的最低标准;要鼓励员工在联合国总部内外学习语言,并提供语言学习的机会;要培育和支持“语言日”活动;要保持与学术界的接触。然而,尽管联合国付出了这些努力,但仍然是在工作压力越来越大和可用资源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发挥作用,并且还在努力寻找到“创造性的解决方案”(UN 2015a),目的是消除语言不平等和多年来英语在线上和线下占据的主导地位。
如上所述,除了这些年来的少许变化外,曾经推动制定联合国语言政策的驱动因素一直存在,即本组织内部除了支持阿拉伯语和西班牙语外,还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政治上占主导地位的语言。尽管有人呼吁引入其他语言,如孟加拉语和葡萄牙语,但这一局面仍然保持不变(见McEntee-Atalianis & Vessey 2020)。然而,和其他国际组织或超国家组织一样,联合国面临的语言挑战问题依然存在。这些问题包括:除了严格的预算限制外,还要在公平的多语供给和高效的沟通效能之间取得平衡。很明显,法律规定的政策在实践中有些不切实际。因此,通常只有少数几种语言在实践中占主导地位,尤其是英语。此外,组织的成员国和利益相关方经常会指出一些问题,如英语往往作为译成其他文件的源语言,结果导致文件查阅延迟;英文内容支配了联合国的新闻频道或网站。尽管国际社会存在这类抱怨,但很少有国家希望增加语言方面的预算或认为必须优先考虑语言问题(见McEntee-Atalianis & Vessey 2020)。联合国所遇到的各种压力和不断演变的实践都超出了其管理人员(特别是秘书处)的控制范围,他们所能做的往往是尽量消除语言不平等的现象,但无法消除语言不平等的根源。
五、可能的解决方案
目前,联合国的语言政策和许多其他国际组织一样,都倾向于语言使用的包容性。限制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数量的理念有悖于权利平等、民主参与和文化多样性的原则。然而,减少语言供给可能被视作务实和符合实际需要,例如加快工作流程(特别是语言服务)和降低员工和材料成本。然而,后者需要仔细分析,因为“……当主张改变实践以降低成本或提高效率时,同样的逻辑错误总是重复出现:服务成本高并不意味着它本身就昂贵……服务成本的高低取决于观察者或社会赋予它的主观价值”(Gazzola 2006:400)。但是,后者也需要仔细考虑,如果我们对当前的语言制度进行改革,可以考虑两种不同的替代方案,其间可能存在细微差别(见表2“语言制度模型”)(见McEntee-Atalianis 2015)。这些替代方案在学术文献中已经有所讨论,其中包括支持以通用语为主的语言制度(参见Cogo & Jenkins 2010;Mac Giolla Chríost & Bonotti 2018;Quell 1997;Seidlhofer 2003;van Els 2005;van Parijs 2013;Wright 2009);或者根据交际语境和交际事件的不同而提供单语和多语翻译的灵活语言制度,该方案允许基于互动需要而提供单语和多语服务的做法;或者权衡价值观或原则或优先权的语言制度,例如相对地剥夺某些语言权利;还有就是效率-成本制度(参见Fidrmuc & Ginsburgh 2007;Fidrmuc et al. 2008;Gazzola 2006,2016;Gazzola & Grin 2013;Ginsburgh & Weber 2011;Ginsburgh et al. 2017;Grin 2008;McEntee-Atalianis 2015;Pool 1996)。
在探讨上述各种语言制度的性质之前,我们需要考虑一下这些观点的利弊。
在前一种“简化论”(即减少语种使用和提供通用语)中(McEntee-Atalianis 2022),人们往往是理直气壮地把国际组织当前占据霸主地位的通用语正名化。赞成这种做法的理由包括:减少语言服务(口译/笔译)的费用,避免处理没完没了的语言服务投诉(例如口笔译材料的效率、质量和数量);降低被剥夺权利的比率,特别是对于那些本国语言尚未纳入国际组织官方语言名单的成员国。由于每个成员国都使用一种或两种联合国官方语言或工作语言,因此所有成员(除母语使用者外)实际上都在分担学习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成本;由于世界上大多数的英语使用者都不是把英语作为第一语言来使用的,于是,英语作为一种通用语,已成为许多国际组织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语言,从而在事实上也夺取母语使用者的语言所有权;最后,鉴于目前英语的使用在国际上得到较好的普及,有人认为仅提供英语服务足以让国际上大多数人知晓和参与国际组织的众多活动和使命。
有人则持相反的观点。这些人强烈主张语言供给中的公平性与公正性,从而可使各成员国及其公民能够获得用自己国家语言书写的信息,也能够用自己国家的语言来处理事务。但是,这种观点的前提是,国际组织能提供这些语言服务。他们认为,一个人去学习一种与自己母语体系相异的语言,其结果是得不偿失,因为他们必须为了口笔译、语言校对、语言编辑等工作去学习另外一种语言,结果分散了自己的资源。此外,那些获得语言机构提供的母语服务的群体,实际上在平时工作沟通和全体会议交流上占了便宜。例如,在进行辩论和决策的论坛上,他们可以获得用自己母语书写的材料,可以方便地用母语进行辩论。有研究发现,使用通用语谈判有时也会造成交流困难,因为当通用语作为政治家和外交官的二语或三语使用时,经常会出现误解(Barbier 2018)。还有一些人认为,除了在工作中出现紧急情况需要使用通用语外,如果一般情况下也经常使用通用语(如英语),而该通用语又不是其母语,这种行为会产生一种语言使用者与其文化符号不相称的感觉,同时还可能损害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国际社会之所以将英语作为通用语频繁使用,是因为英语国家在不断推广自己的语言意识形态和文化。实际上,认为英语通用语是一种中立语言和民主语言的观点一直都受到挑战(例如,Gazzola & Grin 2013;Phillipson 2003,2008,2012)。
六、改革建议
尽管许多人都承认当前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还难以完全适合国际组织的功能,但本文在此只能对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复杂性的某些方面进行阐述。虽然目前没有任何一种语言状态是我们所期待的理想状态,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实施一些改革措施(McEntee-Atalianis 2022),使之变得可能。在改革中,我们需要不断地挑战目前多语机制的实施情况,但是,这些挑战需要得到专业评估,即对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和多语决议中的管理原则和内容条款进行客观评论和多维度评估。
首先是进行系统的政策分析,比较不同语言情景下的交际有效性和语言公平性,同时还要考虑语言交流的不同目标、受众群体、交际需要和交际能力。语言经济学家(如Grin 2001;Grin & Vaillancourt 1997;Grin,Sfreddo & Vaillancourt 2010)和语言政策理论家共同进行的政策分析能够把国际组织中的语言配置(allocative)效应和语言分配(distributive)效应解释清楚。语言配置效应允许我们对成本和效率进行比较分析,而语言分配效应则需要考虑到不同语言情景对个体或群体的相对影响,即谁是某些特定语言制度的赢家或输家,以及我们该如何来重新平衡语言制度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和消极影响。这种分析对于资源有限的国际组织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既考虑到了“资源配置”问题——如何有效利用有限的资源,也考虑到了“资源分配”问题——如何平衡净收益和损失的关系(见Grin 2008:75),同时,还考虑到了通用语使用者不足的问题(McEntee-Atalianis 2022)。
其次,不同的语言使用情况反映了不同环境和工作领域中语言权利的剥夺程度,因此,虽然目前没有一种语言使用情况是完美的,但我们可以尝试性地创造一种动态的语言使用生态,即在不同的群体、活动或会议上优先使用不同的语言。例如,我们可以对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的不同配置进行建模,以模拟各种需要优先考虑或应急处理突发事件的情况,例如,财政数额的变化、语言服务的公平性(即:提供所有官方语言服务,还是提供部分官方语言服务)、各语种的人员构成、规模和专业水平、工作人员辩论时的语言便利性、驻外或外联工作时的语言需求、语言专业人员(如口笔译人员)的可及性、工作人员对通用语的偏好情况,等等。不同的语言使用情景可以形成不同的模态,从而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如全体会议、机构行政工作、工作组、驻外和外联工作)以及不同的语言使用者来调整语言使用的优先次序、目标、限制、水平要求和语种选择。我们在制定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时,除了要考虑为那些本国语言未能得到国际组织语言体制接纳的员工制定补偿计划外,还需要考虑国际组织中语言使用的不同情景。谈到国际组织的语言补偿计划,有人(如Ammon 2006)提出过语言税的概念——在国际组织中,本国语言得到使用的员工需要在经济上或实践上(例如通过语言学习)来支持那些本国语言未能得到使用的员工。
表2提供了联合国一个专门机构的语言模型(包括6种官方语言和3种工作语言——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见McEntee-Atalianis 2015:317)。
表中列出的第一种模型——“独裁型”模拟了对仅使用英语情景的支持。这与使用三种语言(目前的工作语言)的“寡头型”形成了对比。目前的联合国制度支持“宽松型”,即在大会、理事会和委员会会议上,为所有官方语言/工作语言提供口译和笔译服务。“霸权型”和“三轴对称型”使口笔译受到了限制。在这些制度中,虽然所有规定的机构语言均获得支持,但是口笔译都是以一种轴心语言为中介,其中,“霸权型”仅以英语为中介,而“三轴对称型”通过三种工作语言进行。在后面三种情况中,如果不需要口笔译,相关费用可能会进一步减少。
在模拟此类情景时,应考虑机构成员的语言技能(包括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和语言学习要求(以及其他一些需求)。事实上,伽佐拉等人(Gazzola et al. 2020)已经开发了一套数学指标(其中有可用的数据来确定管理人员、外交官等参与者的语言技能),这可以作为评估多语机构中不同沟通场景的一个有用工具。这类指数有可能为语言政策审查提供信息:测试实施不同的单语/多语情景的可行性,并考虑参与者在表达和理解方面的语言技能。
这种设想和改革建议需要进行进一步更广泛的研究,并且需要依赖组织成员适应新工作模式的意愿。迄今为止,关于国际组织/超国家组织内外部工作人员的语言技能、具体工作环境和会议的语言需求,相关的可用数据还很有限。事实上,任何改变超国家/国际组织语言政策、语言规划和语言实践的建议,只有通过对当前和不断发展的语言生态及语言态度进行详细研究和细致分析后才能得出。除了经济层面和实际操作层面的限制外,相关研究还必须考虑讲话人的偏好。这些将有助于审查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的使用,以及在联合国不同机构内部和各机构之间实行具有可行性的多语制度。
七、结 语
本研究取材于国际组织当前的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文本以及它们的一些改革方案,此外,还特别参考了目前已发表的有关联合国及其他国际组织的学术研究成果(McEntee-Atalianis 2015,2017,2021;McEntee-Atalianis & Vessey 2020)。联合国在支持和执行多语政策方面遇到不少挑战,特别是在确保语言使用公平公正、提高沟通效率和限制语言成本方面面临挑战。实际上,这些问题在其他国际组织的文件记录中也有同样的反映。
近几十年来国际组织普遍扩大了成员国数目,并越来越多地发挥外向型作用。例如,现在的国际组织在工作上不再仅仅是面对成员国,它们还要面对民间社会、非政府间国际组织和跨国企业,等等,因此,对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进行研究,目前正合时宜。如本文所述,如果我们采用新的研究方法,现有的研究工具和分析工具足以用来对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进行严谨的学术评价,并为之提出新的方案。我们可以根据国际组织当前有关语言使用、语言能力和语言态度的数据,并利用民族志、社会语言学和社会心理学领域中长期确立的研究方法,对不同国际组织的语言状况和语言制度的未来发展进行评价。我们对国际组织語言政策的研究方法和分析内容可以与语言经济学中的研究方法和分析内容结合起来,以便解决国际组织语言实践中的成本(经济成本和非经济成本)和收益问题。本文认为,在培育国际组织语言生态时(如既要支持通用语的使用,也要鼓励多语制的实施),可以在确保公平、效率和成本的挑战之间取得平衡。这些研究成果可为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的决策者提供参考信息,以便他们改进国际组织目前的一些做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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