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兵
国际组织可以分成不同类别:按照区域,有全球性国际组织(如联合国)和区域性国际组织(如欧盟);按照功能,有一般性国际组织(如英联邦)和专门性国际组织(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按照性质,有政府间国际组织(如国际民航组织)和非政府间国际组织(如国际标准化组织);根据表决机制,有联大型、加权型以及混合型。《国际组织年鉴》分类更为细致,按照成员资格和结构,将国际组织分为15类;按照功能和工作领域,将国际组织分为42类。
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指国际组织在机构运行和对外交流方面涉及语言问题时所奉行的政策。国际组织完整的语言生活包括多个方面的内容,如提出引领性的语言理念以塑造国际共识或影响成员国的语言政策、设置组织机构的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制定会议口笔译机制、选择出版物和官方网站的语种、选拔和聘用语言职员、统一和规范领域核心术语,以及选择在世界不同区域实施具体事务时所使用的语言,等等。为此,有人将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分为域内和域外语言政策,也有人分为行政和外宣语言政策,还有人分为基础和应用语言政策。
从传统的国家中心主义视角看,国际组织只是国际社会为克服集体行动难题,促进国际合作服务的工具,主权国家是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的关键施动者,国家间权力博弈是推动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改变的主要因素,国际组织层面的能动性较少纳入考虑范围。而从当今的国际组织中心主义视角看,国际组织不仅仅是辅助国家间合作的工具,而且是能够对国家施加额外影响的机构和平台,是可以作为独立研究对象的行为体,自身具有不依赖国家授权的合法权威、道义权威和专业权威,组织文化和组织制度才是决定其语言政策的结构性因素。
研究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有助于构建超国家层次语言规划理论。当前的语言规划理论框架本质上是民族国家视角的,最初是为二战后新独立国家的民族建构,大部分情况下旨在完善和推广民族共同语,因而有了本体规划、地位规划和习得规划等概念。到21世纪初,人们对于语言政策与规划仅限于国家宏观层面的做法产生不满,开始关注微观层面的语言规划,并尝试提出了语言管理、语言治理等理论框架,试图解释这一转向。然而,在向微观转向的同时,对超国家层次语言政策的关注却远远不够。在国际组织中,原先的一些语言规划理念还有解释力吗?例如,教科文组织要求注意文件措辞中的性别平等,属于本体规划吗?国际劳工组织对口译员进行培训,属于习得规划吗?关于超国家层次的语言规划,还有许多亟待解答的问题。例如,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从一开始就“人为设计”的?国际组织总部的语言政策和该组织在世界各地派出机构的语言政策,是不是一种宏观和微观的关系?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在国际法上具有不同的效力,这是否仅仅表征在其发布文件的名称上,如“公约”“宣言”“倡议书”?这些“软法”的传播机制和影响效果怎样?诸如此类,目前尚少见结合政治、法律相关理论进行的案例分析。
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不仅与全球语言秩序的形成息息相关,也深刻影响了成员国的语言治理理念。考虑到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在形成机制、传播途径、行为主体和法律效力方面都具有独特性,以往许多基于民族国家提出的经典语言规划理论可能不再适用,因此,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研究需要新的理论关照。整合国际法学、传播学、组织行为学和语言规划学,构建具有一定阐释力的超国家层次语言规划理论框架,进一步检验和丰富现有的语言规划理论,将成为本学科新的研究热点和前沿领域。当今世界,以国家为基础的语言政策和规划模式不再必然反映超国家层次的语言生活,超越传统的民族国家范式,探讨适用于具有部分自主性、多语种、跨文化的国际组织语言规划模式,已经成为一种迫切的时代需求。
对于正日益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中国来说,关注国际组织语言生活尤有必要。首先,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国的国际公务员必然会大幅度增加,他们必须熟悉国际组织的语言政策。其次,了解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的形成机制,有助于中国维护自己的语言权利,争取把中文提升为更多国际组织的官方语言或工作语言。近期教育部在答复全国政协提案时就表示,将进一步推动中文成为更多国际组织、国际会议的官方语言或工作语言。第三,推动中国独有的语言规划理念成为国际组织新议题,或作为倡议书草案,或嵌入国际公约的具体条款中,这有利于丰富国际社会的文化多样性,也契合“中国内容、国际表达”的传播思想。
近几年来,国内部分学者开始关注这一话题,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例如:国际组织总部所在地因素会影响国际组织的官方语言政策;不同功能类别的组织在语言选择驱动机制上存在差异;国际组织的语言理念随着国际环境和社会共识的发展而演进;国际组织语言政策虽不具强制性,但对成员国有示范、劝诫和约束作用;国际组织官方语言的选择有时与各国政府的游说甚至财政支持有关;国际组织在选择工作语言时,会在平等性、包容性、中立性、实用性、经济性等原则中进行选择,因而形成不同类型的语言政策。
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是一座亟待开采的“富矿”,对于当前语言规划理论创新意义重大。为此,我们建议未来研究可以将以下几个方面作为观察的着力点:(1)对比研究。考察不同国际组织的初心和使命,比较组织宗旨对其所持语言理念的影响,探究不同组织语言政策背后的意识形态差异。(2)影响研究。考察国际组织通过哪些机制影响成员国语言政策,成员国以何途径影响机构语言决策,国际组织是否会对成员国的语言政策发表意见,是否存在成员国抱怨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的案例,等等。(3)跨学科研究。国际组织语言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决定了对其进行解释的方法论不应该是单学科性质的,但目前的研究往往囿于学科概念,未能借鉴制度政治学、组织社会学、国际法学的成熟研究范式,而超国家层面的语言规划研究目前又缺乏相应的概念体系和理论框架,因此对许多国际语言政策进程的解释往往显得力不从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围绕中国深度参与全球语言治理面临的重大问题开展研究,包括中文在全球性国际组织中的地位与影响的实证研究、中国语言理念的国际传播(如《岳麓宣言》的国际影响)、中文借助于国际组织平台服务于“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2021年,中文相继成为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WTO)和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的官方语言,这些成功案例背后的互动过程和机制都值得探讨。
本期聚焦国际组织语言政策,所选论文涉及国际组织语言政策形成、变迁与影响机制,国际组织语言管理和权力博弈,以及当前国际组织语言政策面临的挑战等内容,既有个案研究又有综合研究,既有共时研究也有历时研究,一些研究已经具有跨学科性质。期望本专栏能够把国际组织语言政策研究再向前推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