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
在那之后
在那之前,亚当独自生活
他已有生命,但仍是黄土的气味
乐园茂盛,花木在风中摇曳
小兽们在林木间觅食,追逐
亚当除了进食,几乎只有沉睡
他既不去采摘花朵,也不去溪里洗身
他既不问诸兽的来历,也不去寻找园子的边界
有时他就近躺在羚羊的道路上,它们就绕过他
蛇也不来引诱他。苹果一年又一年掉在地上腐烂
造物主来检视他的生活,除了进食,只有沉睡
几乎等于他用来造他的泥土,几乎等同于无
亚当独自生活的漫长时光,因为死寂所以无法纪年
园中树的年轮已扩散了一圈又一圈
老得不能再老,死去了。腐土下又长出芽
亚当两眼仍装着黄土,几乎只有沉睡
在那之前,在亚当独自生活的漫长岁月
连造物主也倍感无聊——
直到他造出夏娃,如你所知
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正是这个女人
让本不存在的乐园得以存在
让苹果得以品尝,让蛇得以罪行
让地得以春秋,让人得以苦乐
探险家
一只落单的大雁在湖边的芦秆上收拢翅膀
芦秆显然不能支撑它庞大的身躯
跌向沼泽的时候它没有打开它的双翅
这被极力克服住的本能让位给了强大意志
它摔在沼泽里,重量让它陷入了三分之一个身子
就这样困在那里。一切劝说都无济于事
直到鸟类的全部成员都放弃了它,失望地离开了
它的足掌太过纤细,又没有双手的帮助
爬起来是不可能了。但陆地一点点从水中长高
世代如此,多少沼泽都变成了坚硬的高山
大雁只能等双翅退化成上肢,才能从悬崖上攀缘而下
这比在沼泽中沉陷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
尽管如此,大雁已经从悬崖上走下来,站在平地上
它已经走得相当自然,仿佛生来是一种
贴地的动物。他的肩胛平坦,找不到一根多余的骨头
他现在躺在沙发上,一边看手机一边骂骂咧咧
发誓明天不再去上班。发誓要做一条大海中自由自在的鱼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大海只存在于传说中
在闷热杂乱的房间中他肥硕的躯体睡着了,打着呼噜
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没有梦见天空投下的阴影
写诗如突围
你敲门的音节像苦海的波浪
只有一次进门时手上没有拎着帆布袋
拿着一种喷火武器代替你的沉默
套装是另一种不必开口的见面辞
你逃避了所有的赞美来确认安全
我在厨房里洗洗切切,偶尔探出门外看看你垒起的围墙
我想起你的诗集还在书架上,读诗如围困
抽干苦海的水会使你窒息吗
抽象的海水从大厅的玻璃窗鱼贯而出
我们坐在窗边如上岸的鱼群
坐在你旁边的玖宝隔在我们中间
她总是在你快要入睡时朗读你的《清波门》
而我每次都担心胖天使是否会错过班车
读诗如突围,你垒起的围墙变得更加坚固
有一次我们站在道路转角镜下拍镜中的集体照
曲面边缘让你的裙摆随波浪游动起来
我盯着镜中,预见海水正在上升慢慢把你托举
羊群
在牧者眼中,它们都是羊群
但山前的和山后的,说不同的语言
祭祀不同的神灵
山前的羊群爱在一棵树上
蹭它们的角。而山后的则在一块石头上
做同样的事。它们对生与死的看法
也不完全一致。大多时候,它们隔山隔水
散落在不同的山头,彼此不知对方的存在
在追逐水草的途中偶遇,互相打量、试探
嘲笑对方奇怪的进食方式和交配方式
饥饿的时候,它们本能地去啃食那边的青草
在争端中甚至把对方当成食物(有时它们也吃荤)
由于羊群从来没有获得过镜子
它们不知道,对面虎视眈眈的那一群
几乎和自己一个模样:披着或白或黑的毛发
长着两只坚硬的角,肚子里消化着同样的青草
甚至叫声——在牧者听来,都如此一致
直到有一只羊,偶然走近对方
在对方的瞳孔中,发现自己的形象
起初惊惧和绝望占有了它,直到它自愿走上祭坛
羊群产生下一只看清自己的羊尚待时日
更多羊时至今日,仍不知自己的样子
它们确信并满足于:自己是一个牧羊人
只有想看清自己形象的羊
才会经常走到对方面前,从对方眼中映照自己
——它承认了羊群共同的命运
它在夕阳的余辉中低头啃食青草
在羊群中,它像往常那样生活
蛙鸣
今年蛙还没有开口
还不知道
它是否仍然呈上
去年的訴词
年年如此
在沼泽里嘶喊
谁能理它呢
当我们打着手电筒
走过黑暗中的稻田
去寻找泥土中的鳝鱼
去年的蛙也许死了
但它的问题还在
稻田中回荡
临近黄昏,那些尖锐又
无休止的祈求
堆积着,堆积着
以至于天空越来越暗
真想为它们找一尊灵验的神啊
这样它们就能获得
忙于贡品的一生
桐照码头
海风吹着晒在铁栅栏上的破布
吹着岸边剖鱼的妇人
内陆来的旅人问候她上午好
问她那一排排的、一排排的破布
是装饰海岸吗
不,那是用来赶鱼的
远些的浅水里,人们拖着大竹筐
在洗鱼——已被剖杀的、各种各样的鱼
它们将在岸边那些芦席上晒干
那里已经晒着许多
和山地人晒萝卜干有着同样的朴素和古意
更远的码头上,高大的机械船已经停靠
穿着防水服的卸货工人在作业
把一筐筐海鱼从船上吊下,又装上等在码头的
厢式货车。大海从远处源源不断运来
回归的渔船。而近处,碎冰机不停工作
巨大的冰块被碎为冰粒装上手推车
折射出无数冰冷的光。靠着这些冰
浓郁的咸湿腥味,被送到内陆——
一种可被理解的未知生活。为了亲眼看看
渔民的责任田,内陆来的旅人被允许登上
一条正在解开缆绳的小渔船
转眼他们已经驶过几座小岛,现在只剩下
扩散过来的波纹,和海浪涌动的声音
调酒师
在绿磨坊,年轻调酒师的全部生活
都在橱柜的配料中,在他那里
伏尔加河不在世界的另一端
蓝色河流在玻璃瓶中缓慢升腾,大海坠入迷梦
卢瓦尔河流经左手,泰晤士河流经右手
它们最终交汇,不是因为大陆板块的漂移
在椎形杯中,调酒师消融它们千年的恩怨与情仇
坐下来吧,喝一杯,调酒师劝慰失意的男人
这个时代已不是骑士英雄的时代
但曼哈顿如此直率朴素,一杯下肚,就可以
和那个深爱“边车”的陌生人同病相怜
听他倾吐在金融市场的大败,而你的
贵妇人早己绝情而去,你将得到痛苦的共鸣
这是男人的世界,不完美,残缺,需要
红色玛丽或蓝色玛格丽特,生命与爱情之水融合
只有调酒师深谙这人世的魔法
在绿磨坊,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被他捕获
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古巴人
带着他们的原始河流,在涌动。也可能在干涸
人们从他那里,从摇动的调酒壶中
获得的神秘汁液,总是刚刚好
刚刚够,获得最后一次拯救。如婴儿的满足
在最后一滴中沉醉,夜深了
调酒师仍在用红色、白色或蓝色的液体
把他人的世界轻轻晃动
不可能的山居
城市已经死去,在此之前你启动了点火装置
现在你降落在废弃的菜园,有些疲倦
你可以在苋菜叶的背面小睡一会儿
它是野生的,晋代就在此安居
青虫也不会对你有所企图,更何况
你的身体装满了接收器,现在它们都已开启
你不再以否定的方式生活
远处有山近处有水
你打开体腔在溪流中倾倒积攒多年的污秽
溪水原谅了你,并且教导你如何
与倒影互换桃花源以获取桃子真实的果肉
你原本打算在马尾松上建筑新房
但松鼠拒绝了你,不过它们保留你申诉的权利
你暂住兰花隔壁,它从不计较自以为是的人
对它的误读。无论如何,你得吃饭
你听见野蚕在厨房咀嚼时传来宇宙的回声
你爬上一座只剩半截的石塔(不知何朝何代留下)
試图寻找神灵与烟火的双重之地
你听见石缝里储满带露水的青苔的叹息:
多少个世代了,他从这里
离开又回来,如此反复。仍然不懂
如何在阳光与月色的空白处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