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文本图像及叙事功能

2022-03-05 01:16:20王倩倩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情诗傣族鹦鹉

王倩倩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081)

诗歌是傣族的主要文学形式,佛教传入傣族地区并产生了傣文以后促进了诗歌的繁荣。傣族诗歌非常丰富,诗歌在傣语中称“甘哈”,富有浓厚的傣族地域风格,它贯穿了傣族的整个精神文化生活。从傣族先民的狩猎时代过渡到农耕社会,诗歌逐渐成为全民所有,诗歌演唱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性情温和、情感细腻的傣家人创造了傣族古老而高雅的求爱书信——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这类情诗体是流传在云南傣族地区的一种古老而高雅的求爱书信,源于古代的“绿叶情歌”,爱情诗体别具一格,以书面创作为主,篇幅较长,具有较为严密的格式,带有叙事和抒情相结合的特征。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曾在民间流传过相当长的时间,其诗句优雅华丽、含蓄深奥、悲壮交织,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可以作为歌曲吟唱,具有较高的文学欣赏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深受群众的喜爱。昔日傣族青年男女以会写会唱凤凰情诗和鹦鹉情诗为荣,但在城镇化和信息化不断发展的今天,这种古朴的求婚形式已很少有人采用,此类古老的求爱书信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现如今,在西双版纳、德宏等傣族聚居区还流传着关于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传说故事,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中的一些优美的文学作品已被当做情歌收录在民间文学史册。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傣族早期生活的再现,以其静态的图像叙事与活态传承为一体,融于现今的民众生活中,实现了传统的再造与革新。论文以西双版纳地区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为主线,深入解读这种古老的书信体在民众中的发展流变及其文化功能,对民俗文化遗产的传承创新提供借鉴参考。

一、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渊源

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出现与其所处的民族、语言、生活方式等密不可分。傣族是一个古老的族群,与古代“百越”有共同族源,主要分布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和德宏、新平、孟连等河谷地带。傣族信仰自然宗教和佛教,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字体系,傣文在八、九世纪之间创制,在十三世纪得以普遍使用。傣文的创造促进了傣族叙事诗的繁荣。傣族的民间音乐保留有古时百越民间音乐的特征,与傣语特点和傣族的诗歌发展历史相关,演唱的形式为独唱或对唱,分为叙事歌、劳动歌、习俗歌等多种类别。

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一种格律诗,属于傣族爱情诗中的一种独特门类,因情书信笺上需要绘制栩栩如生的鹦鹉(或凤凰)来装饰首尾而得名,此类作品大都出于真人真事,情感细腻,歌者有真实的感受,主要反映恋人之间的离别之苦。《傣族文学史》指出,“这类诗歌,西双版纳地区称为‘散烘’,德宏地区称为‘喊秀’,‘散’和‘喊’可译为‘歌’或‘诗’,因此,二者实际上是一种爱情诗体,只不过以鹦鹉喻人或传情的,称之鹦鹉情诗,以凤凰为标志并喻人传情的,称之为凤凰情诗。”[1]313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源远流长,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据傣文古籍记载,它们的历史可追溯至农耕时期的原始宗教社会。在通讯、信息技术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傣族的青年男女以情书来传递相思,倾诉心事,鹦鹉情书与凤凰情书一般在贝叶上刻写而成,后衍变为在绵纸上书写的古朴别致的情歌,并被傣族民间艺人康朗(还俗的大佛爷)、章哈(受过专门训练的傣族歌手)创作、传唱,流传于世。随着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出现,傣族的民间音乐上产生了与之对应的鹦鹉歌以及情诗调,悠扬的曲调配以传统的民族器乐葫芦丝、铓锣、象脚鼓等,成为傣族民歌的一大特色。傣族的民歌民调成为傣家人表达感情的重要方式之一,不同地区的民歌也各有特色,如西双版纳一带的歌调颤音、滑音、装饰音较多,德宏一带重音突出,曲调鲜明,瑞丽一带的活泼爽朗等,傣族的歌调在整体上以柔和优雅为明显标志,有着浓厚的抒情色彩。

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在民间故事中留下印记,与傣族贝叶经的来源有关。傣族称贝叶为“戈兰叶”,最早源于古印度,迄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是古代书写经文的重要材料,因叶片坚固易于书写和保存而广泛适用于傣族诗歌及经文的书写,是研究古代傣族语言文字、宗教艺术、文学文化的重要材料。在傣族的聚居地至今还流传着贝叶被发现并能完好保存的民间传说。据傣族古籍记载,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诗体来源于民间传说故事:

“古时候有个青年,要暂时告别他的未婚妻去远方寻找幸福。别时,他的未婚妻送给他一只鹦鹉(一说凤凰,下同),作为两人传递消息的使者。这位青年离开家后,每月撕下一片野芭蕉叶,刻写上对未婚妻的思念与爱慕,请鹦鹉(凤凰)带回家。家中的未婚妻也照此办理,每月请鹦鹉(凤凰)带去一次她的思念。如此的鹦鹉(凤凰)传情,坚持了十年,一直没有间断。后来,这对情人由于相隔太远而失去了联系,但至死仍忠于自己的爱情,而鹦鹉(凤凰)也仍旧继续在为他们的灵魂传递着爱情。”[1]313-314

这一传说交代了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产生的生成原因。在上述民间故事中,“雨林”“芭蕉叶”“贝叶”等带有明显热带地区色彩的意象鲜明生动,具有浓郁的傣族地方特色,男女青年贝叶寄情,鹦鹉传书互诉心事,表达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闪耀着民间文学的光辉。在傣族的民间流传的传说故事中,也有相关的异文出现,情节主干大致相同。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出现对傣族的婚恋习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傣族青年男女将鹦鹉视为传递爱情的使者,热恋中的男女青年,热衷于互相赠送对方一篇甚至多篇鹦鹉情诗,表达自己忠贞的感情,不熟悉傣文的男女青年还会情人代写代读,于是在民间又产生了一批专门为男女青年书写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半职业化的诗人、歌手(一般为民间歌手章哈),使这一传统的情诗的艺术创作向着更高层次发展。

就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产生的时代背景而言,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特定的时空背景下创造出来的一种男女情感交流的文学体裁,自诞生以后,便受到傣族人民的喜爱,遍及各个傣族寨子,傣族半职业化的歌手“章哈”出现后,也将其作为歌词吟诵。这类诗歌根植于傣族的文化土壤之中,在内容上主要是反映古代傣族人民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歌颂忠贞纯洁的爱情。傣族崇尚恋爱自由,寻爱的方式繁多,有着优雅、含蓄、风趣的风格。傣族有青年男女在竹楼谈恋爱的风俗传统,“傣族家庭实行一夫一妻制,男女平等,是自由婚恋的民族。在过去土司头人管制时期,男女双方恋爱成熟后男方需请自己的舅父姨母前去女方家提亲,还要经过族长头人认可方可结婚。据说封建婚姻彩礼很多而男方出不起,也就出现‘抢亲’的习俗,若既成事实,便托媒人到女方家提亲,双方邀请头人、亲友商议解决聘礼定后,才正式过门成亲。”[2]16这一风俗反映了傣族在传统社会中婚恋的传统,古代社会男女自由恋爱受限,“男女双方恋爱成熟”的条件也需凭借“鹦鹉传书”等类似的方式来完成,追溯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产生的社会原因,与古代“一夫一妻”制的演变发展有关,反映了社会婚姻变革的状态。“傣族的一夫一妻制,是从远古时代的群婚制、母系时代的一妻多夫制和父系时代的一夫多妻制发展、演变而成的……随着一夫一妻制家庭的出现,男女的性爱有了一定的自由,爱情的专忠贞的观念也随之产生,但是这种爱情的专一和忠贞的观念又受到社会的限制。”[1]314社会观念条件的制约影响下,男女选择配偶和追求婚姻自由的权利往往会受到各种限制,出现相爱而不能结合的现象,人们才会借美丽而吉祥的鸟儿来寄托对情人的思念,这也是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产生真正的社会始因。

二、隐喻与象征:情诗文本呈现形式及图像叙事

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信笺设计非常考究,制作精美,内容丰富。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情诗所用的信笺上要用交颈的鹦鹉或凤凰图案来装饰首尾,作为标志,在凤凰的头、脚、背和翅膀上出会现三十一个傣文字母隐写的诗句,一个字母代表一行诗或一个意思,这些隐语往往是情书的关键词。姑娘收到求爱者的书信后,会认真揣摩体会每个字母的意思,如果被情诗打动,会以信笺上绘有鹦鹉(或凤凰)的特制信纸回复作答。傣语情书的名称一般不带凤凰或鹦鹉,而是直接称为“Shan”,情诗以赞美对方降低自己为基调,向对方传达爱慕或思恋,情诗句句押韵流畅柔美,由于过去由于傣文在普通民众中的普及率不高,通晓傣文的青年人较少,情诗通常是请人代写代读的。朗读正式的情书是以朗读和诵唱相结合一种独特的曲调,这种曲调傣语称“LamShan”,朗读情书傣语称“AnhShan”。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有固定的书写格式,诗信文体是格律诗韵文,词句优美,含蓄隽永,根据创作背景的不同主要分为“情别”“情思”“情祭”三种类型,除此之外还包括了“隐语情歌”和“转调情歌”等形式,深受傣族群众喜爱。

从情诗的形式上看,在傣族的凤凰情诗中,“铜凤”与“金凤”分别为男女青年的代称。《新编西双版纳风物志》中记载了这一类情诗的书写方式:“情书之首要用傣文字母隐写‘金凤凰啊,金凤凰,请你在树桩上站稳,别让狂风吹动’的句子,然后以‘凤凰’开头写诗,诸如:金凤凰展开翅膀飞翔/落在顶天的金枝银枝上/如果金凤赏脸/铜凤会不顾一切地飞落……情书中间,往往会出现一些用傣文字母隐写的诗句,让对方猜测。”[3]164凤凰情诗用类比修辞的手法揭示文本中隐喻性的意指,用诗性的语言、意象群的组合及程式化的表达方式传达信息,带有民间口传叙事诗的特点。章哈唱鹦鹉情诗这类的情歌都遵循一定的法则,比如说歌者需要从这些鸟类图案的哪些开始唱,从头部还是从翅膀、双足等部位开始唱,歌者一般都会有基本的构架。这类情歌还有一些隐语,隐喻是诗歌或唱本的关键词句话语,不加思考很难拼译成文,它实际上是把男女的爱慕倾诉表达出来,隐晦地通过凤凰、鹦鹉等吉祥的鸟类的身体部位所隐喻的内涵,通过这些符号化的象征形式来表达内心的感情。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因书写内容感情细腻、充满激情,情感真挚,因此在作为歌词演唱时能催人泪下,有断肠之感,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情诗的书写者只有用真挚的笔触才能描绘出优美动人的情诗来打动对方,在构思上又用一种“猜谜”和“隐喻”的形式来设计应答,与情诗搭配的凤凰需要绘画得栩栩如生,因此,这要求情诗的执笔者具有较高的审美造诣和文字文学功底。通常来讲,采用这种方式求爱的人或书信的执笔者,必须具有一定的学识和修养,掌握傣文知识,熟悉这种书信的写法,并且还需要具有一定的的绘画水平和掌握抒情诗的技巧。不熟悉凤凰情书规律的人,大多会请康朗、章哈等精通傣族文化的诗人群体来代笔完成。由于社交媒介的发展进步,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种古老的书信体例和求爱形式已不多见,现在民间流传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多由傣族当地的章哈作为歌词吟唱,散见于村寨佛寺及村民家中。

图像是一种直观的叙事方式,图像叙事以图像符号为媒介来传递信息,通过不同符号的连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书信传递中,实现了文字的图像化转化,通过读者释读、解析图像文本,赋予书信以新的内涵,促成文字叙事到图像空间的转化与重构,由此实现了图像叙事的功用和意义。“图像信息或视觉符号信息,是人最基础的或本原的信息之一。”[4]117“意义是被表征的系统建构出来的。”[5]29从人的认识发生看,思维是由具象到抽象发展的一个过程,人类由最初的图形、记号的形象表达发展为文字、语言表达的系统,在其中,图像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沟通了人类的视觉交流和文化视域。列维·斯特劳斯(Levi Strauss)认为,“在形象和概念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中介物,即记号(sign),因为,对于作为特殊的语言学范畴的记号来说,它总能按索绪尔提出的方式来加以规定,即形象和概念之间的一个联系项。在这样形成的联合体中,形象和概念分别起着能指者(signifiant)和所指者(signified)的作用。”[6]31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用象征性的傣文字母符号作为书信体“记号”来表达意义,为受众(收信人)提供了解读图像的可能。这一类情诗体裁综合了书信文本叙事与图像叙事的优势,通过具有视觉效果能动表达的画面,赋予书信深刻的内涵。对不同图像及字母记号的解读和翻译、释义,在本质上是对不同文化的接受与把握。

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借助带有一定隐喻功能的图像及字母符号,构建与受众(收信人、听众)之间的一种感性交流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单纯的文字书写情诗的局限性,以情感的原则取代单一客观的文字叙述,给读者带来了无限想象的空间。“图像化的结果将文字的深义感性化和直观化,这无疑给阅读增添了新的意趣和快感。抽象的文字和直观的图像互为阐发,无疑使得阅读带有游戏性,从文字到图像,再从图像到文字,来回的转换把阅读理解转变成视觉直观。”[7]137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中这种图像叙事的方法将感性的艺术符号与傣族的传统文化相结合,带给图像接受者一种可视化沉浸式的审美体验,建构了特定的图像“说话”体系,沟通了文本语境、书信创作者、受众的互动模式,实现了图像视阈下的动态叙事。有趣的是,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除了有别于一般情诗的文字书写特征外,还综合了图像文本、字母符号、诗歌文本等多种形式,三种叙事方式相互阐释、相互补充,有机结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交互式的动态传播系统。通过象征与隐喻的功能、图像与诗文的互文,实现了艺术与语言的共生叙事。

三、苦难与情感:情诗的表层叙事与深层内涵

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内容丰富多元,包括了男女婚恋生活的各个方面,多为赞歌,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及婚姻爱情的追求。情诗的词曲优美,婉转高雅,有着别致的浪漫情调,主题包括了序歌、铜凤凰情思、鹦鹉传书、金凤凰的回音、铜凤凰传书、“双喜”凤凰几个部分,以“铜凤凰”(男)和“金凤凰”(女)对答的形式将情人之间的留恋与相似表述了出来。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多是表达爱情的诗歌,有着歌唱与朗诵相结合的特点,在山林野外、歌舞活动、劳动之余吟唱,演唱的场合范围灵动自如,表现了丰富的内容,主题主要涉及到以下两种方面:

从苦难叙事的角度来抒写彼此相爱的男女青年分离的苦楚,揭示傣族的社会制度和婚姻家庭关系。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里凝聚着众多傣族原始婚姻材料,展现了傣族古代的婚姻形态和爱情观念。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产生与上述提及的婚姻制度密切相关,是现实社会的反映。“在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的约束下,青年男女的爱情与婚姻深受压抑,对自由与幸福的追求与残酷的社会现实产生尖锐的矛盾,爱情的悲剧便具有了典型的思想意义和深刻的社会根源。”[8]53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中凸显了傣族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早期青年男女“彼此相爱→分离→相思”的婚姻状态,从侧面反映了封建婚姻制度礼制下爱情的脆弱与无奈。如在岩林翻译的《鹦鹉情诗》德宏抄本中有这样的片段:“我每晚都在岔路口徘徊不定,不知哪条路通向你挑水的水井。我每天都在田埂寻觅你的足迹印,我常在寨边风口等听你的歌声……举头问流云,流云不作声,低头问青草,青草把头摇。”[1]317情诗通过叙事与抒情的结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将男青年去寻觅心爱的女孩时那种希望、迫切与无奈的心情变化细腻地刻画了出来。“水井”“田埂”“寨边”“流云”“青草”等人文自然意象的组合增添了情诗的生活性,是农业文明时代人们的生活状态的呈现。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创作者有明确的创作动机,他们的作品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表现不同,苦难叙事构成了情诗所叙述事件链条中重要的一环。“一部民族的苦难史,同时又是一部民族性格的发展史。当然,每个民族作为人类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的发展、常常又是在相互联系、互相渗透的文化背景中迈进的、人类共同生存与进步的需要,也决定了每个民族在其发展历程中不可选择地面临着共同的来自外在世界和自我心灵的种种困难和痛苦。因而一个民族的苦难史和性格史常常又具有全人类的共通意义。”[9]63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古代傣族婚恋苦难历程的诗性表达,情诗的内容是一种情感的宣告、倾诉,也内蕴着民族的精神品格。这种苦难的叙事不仅反映在民族个体上,而且反映了族群对征服苦难的坚强意志,是族群的集体记忆。情诗这种书面文本从民间口头叙事发展而来,从民众的口口相传、演述传唱到书面的图像叙事与叙事诗语言的呈现与保存,成为民族共享的精神财富和文化遗产。在情诗中,讲述了族群在历经苦难的生活中的艰辛与欢愉,阐扬了族群祖先征服苦难的伟大精神,构筑了族群对于生命与生活历程理解下相对稳定而独特的叙事体系。

情诗揭示了两性之间的爱情关系及其背后的社会关系。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从表面上看是写男女青年对爱而不得的忧虑,在深层意义上也是对社会生活的生动描绘,表达了傣族群众对美好理想追求的向往及对黑暗社会的揭露与控诉。爱情融汇了人类精神体验的欢愉与心酸,成为人类所追求的美好的化身,是民族心理的呈现。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以优美抒情见长,创作者往往运用绮丽的想象,将男女青年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展现出来。西双版纳地区流传的一首鹦鹉情诗这样写道,“姑娘啊,我想念的人。今天要向你讲的知心话,三块田埂也撒不完。芳香的芒果已熟得金黄,我俩的爱情也该开出美丽的鲜花。田想水已想得心焦,哥想你啊,已想得心跳。月亮和星星已经挨近,我们的爱情已经成熟,不要再等到明年……”诗歌创作者运用巧妙的比喻,“爱情开出鲜花”“爱情已经成熟”等形象的表达,将男青年想要见到心爱的姑娘那种迫切的心情表现了出来,同时这一叙事诗又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从侧面反映了农耕时期稻作文化的背景下情人之间的追思。温岩扁编译的《凤凰情诗》序歌有言:“体态袅娜的凤凰啊,请你展翅飞翔吧!迎着绚丽的霞光,快快拍开你那色彩缤纷的羽翎!让你的翅膀披上白云,让你的身影伴随着清风。请衔着我这封圣洁的书信,越过宽广的平坝和高山,飞向我梦中想念的地方。把我的心、生命和爱情,带去献给我思念的情人。”[10]104情诗以凤凰传情,带去对远方的情人的思念,在霞光、白云、清风、平坝、高山等傣族地区绮丽的自然风光和带有热带地域特色的自然意象的渲染衬托下,痴情的青年男子向远方的姑娘吐露心声,表达了傣家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然而,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表达却不止于对两性关系的浅表叙述,情诗中的爱情描写,实则是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情感流露,将其放置于特定的社会背景上去考察,便能窥见隐喻在爱情表象之后的人们的生存环境。在封建领土制社会中,阶级身份等级条件下的男女自由婚恋受到限制,导致了婚姻的悲剧产生。情诗的创作者在诗中表现着人们爱憎分明的立场,展现着人类共有精神家园中幸福与痛苦的交织。“在人们的生活中,爱情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为,爱情不仅是个两性关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社会问题。它不但具有时代性,也具有阶级性。通过爱情这面生活的折光镜,就能看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级对爱情所采取的不同态度。”[11]81情诗的创作者在诗中表现着人们爱憎分明的立场,展现着人类共有精神家园中幸福与痛苦的交织,其中蕴藏的思想价值已远超通常意义上的“爱情”范畴,因而成为反映人们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

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因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承载了多样化的文化功能价值。首先是这一类书信体的出现丰富了傣族民间文学的形式内容。傣族的诗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早期产生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傣族文学进入叙事长诗时期的雏形,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高度的艺术性。在形式上,“这种情诗通常书写成一只凤凰的样子,还可涂上各种红绿色彩,既是一首诗,又是一件艺术品,既寄托深切的情思,又象征吉祥的前景,是傣族民间创作中别具一格的文艺形式。”[12]66这种独特的文学创作形式是傣族诗歌发展史上的一朵奇葩,语言简单朴素,充满感情,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诗行较短,语言干练、韵律突出,通过形象的比喻和细腻的内心描写倾诉男女的爱慕之情,扣人心弦,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傣族文学经历了一个产生和发展的过程,并有其特殊的规律。但由于傣族的书面文学产生于较为晚近的时期,并仍保留着口头创作的基本特征,傣族情诗抄本中的一些作品,不仅未说明其产生的时代,而且都有匿名性和变异性。至于书面文学产生以前的口头创作,情况就更为复杂,这样就给傣族文学的历史分期,以及确定作品的年代带来较大的困难。目前,我们只能根据傣族的社会历史,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发现民间文学样式产生和发展的一般规律。《傣族文化志》指出,“傣族文学界普遍把傣族文学的历史阶段分为古歌谣时期、创世神话时期、叙事长诗时期、悲剧叙事诗时期和傣族社会主义文学时期五个阶段。这五个历史阶段或时期,既与文学所产生的社会历史阶段以及经济文化特点有机相联,又与傣族文学自身的表现形式或种类以及内容、题材相综合。”[13]291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产生,反映了经济社会的初步发展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人们的生产生活图景,这一情诗的题材形象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世界,是一种颇具语言表达特点的叙事诗,文字和图画相结合的情诗书写方式,富了傣族民间文学的形式内容。

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内涵丰富,是族群鸟类图腾的真实写照,传承了古老的文明。傣族有着鸟类崇拜的渊源传统,在傣族古籍的佛本生故事和流传在民间的文学作品中留存有“鸟神女”的故事,这一故事也是《召树屯》的原型,由鸟类图腾崇拜到以鸟为原型衍生的传说、故事、叙事诗是傣族的先民们创造的宝贵宝贵精神财富。傣族情诗是在人们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创造出来的,展示了劳动人民的勤劳与智慧。从传承方式来看,傣族文字未产生以前,傣族文学经历了漫长的口承文学时期,古歌谣、诗歌的发展主要通过人们的口耳相传流传下来,文字产生以后,为了满足人们日常生活的需要,民间歌手将这些情歌收集起来,整理成歌词,这些情诗多具有韵律感和节奏感,为了便于记述、习诵和歌唱,民间歌手在演唱的过程中会结合自己的兴趣和需要对情歌文本进行加工润色,于是便形成了流传在民间的大量口头、书面文本。后来,为了民族民间文学的保护与传承,民间知识精英将这些情诗文本重新编纂,润色加工并集成出版,形成了流传至今的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的版本。傣族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的整理和发掘具有重要意义价值,它不仅反映了傣族先民们从幼稚时期逐步走向成熟时期的历史进程,还展现了傣族这一群体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和生产生活情况,反映了傣族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成为现今人们了解傣族古代社会的一份珍贵资料。

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产生与发展促进了傣族重要精神文化的形成。一方面,这些情歌作为傣族文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蕴含了许多意识观念、文化品格等精神文化要素,它通过在社会群体中的传承,对整个傣族的社会意识、文化心理和民族性格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情诗中优美隽永的词句在陶冶着人们的情操,向人们传达着不同的文化心理信息,塑造着民族的性格,展现了傣家人委婉含蓄、温文尔雅、柔情似水的形象特征,表达了人们对纯洁、忠贞的爱情及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丰富着人们的内心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民间传承人主要是活跃在民间的各种章哈歌手和诗人。章哈通过情歌演唱和即兴创作,在人们的精神文化的发展中起到了促进作用,同时又传递了各种文学知识、历史知识、生产生活知识,给人以极高的精神享受,同时也联络了民族感情,增进了民族内聚力和认同感,对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四、结语

当前语境下,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的传承面临着困境与挑战。一方面,在傣族聚居区,这类情诗的传承人大都散落民间,真正了解掌握这一情诗书写技巧和演唱技巧的人非常少。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多为傣文写成,改编为歌词后更需要熟知情歌的演唱形式技巧,没有一定的傣族语言文字运用能力、绘画技巧、天赋和毅力难以真正领悟掌握情诗的内涵,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打消了一部分人对其学习的积极性。据了解,流传在民间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有一百五十多篇,虽然这些诗歌篇目众多,但流传在民间的很多篇目却尚未翻译为其他民族的文字。当前,人们对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的关注度不够。随着时间的流变,以傣语为母语并能书写傣文的人逐渐减少,傣族的民族文化正受到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的影响与冲击。为迎合经济社会的发展,傣族的鹦鹉情诗和凤凰情诗中讲述的古老文明越来越不受人们的重视,随着诸多社交媒介和通讯工具的出现,这种古老而高雅的求婚形式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并逐步被时代所淘汰,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中处于“退行性演变”①这一不可逆转的趋势之中。

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是傣族人民在历史长河中创造的宝贵精神和文化财富,展现了傣族人民的物质生活形态、精神价值、宗教信仰与艺术审美,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此类情书作为活态文化的表现形式,演唱情歌既与民间习俗生活相关联,又是一种艺术表现方式,体现了民族文化的认同。传承和创新发展少数民族文化,要正确认识当下传统文化的发展现状和传承方式,了解其发展的人文及社会因素,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升级改造,利用现代创意对傣族诗歌进行再生式开发,与时俱进和不断创新,提高少数民族民间传统文化的活力与魅力。要对散落在民间的各种珍贵诗文、口头流传的资料加以收集整理,采用现代科学技术设备进行整理和存档,融合新媒体传播途径等促进傣族情歌的市场化发展,此外,要为情歌演唱开辟新的展示场所,加强民间传承人的保护,培养少数民族文化人才,促进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发展。傣族的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中的经典作品彰显了我国民间叙事诗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对傣族文学的丰富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蕴含了傣族的审美文化和民族心理,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承载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展现着民族智慧。对傣族鹦鹉情诗与凤凰情诗这一具有原生特质的民间叙事诗的整理研究,对于保护传承优秀的民族文化具有特殊意义,通过民间话语向世界传播中国故事,传递中国的声音,展示中国形象,对筑牢民族共同体意识,坚定文化自信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当代价值。

注释:

① 黄伦生提出,经济社会的强大冲击力下,最终会被强势语言文化所同化,语言的改变必然使族群的民间口头叙事失去依托,“退行性演变”这一不可遏止和逆转的趋势凸显。(见黄伦生:《<布洛陀>叙事研究与民间口头文化遗存保护的启示》载《广西民族研究》,2010年第4期,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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