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鸿 雁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小说”这一文体概念,古今差异极大。即使是中国古代的小说,也有不少区别。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云:“我国唐以前的小说,通常称为古小说,以区别于唐宋传奇小说、宋元话本和明清章回小说。”[1]至于汉代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班固作《汉书》……其三曰《诸子略》,所录凡十家,而谓‘可观者九家’,小说则不与,然尚存于末,得十五家。班固于志自有注……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2]
学者们通常从提及“小说”一词的汉代传世文献,还有《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的小说家作品目录出发,对汉代小说进行研究和探讨。龙文玲师《汉武帝与西汉文学》中“在位后期的汉武帝与西汉小说”一节有详细梳理,可参看。[3]简而言之,汉代小说在内容上多依托古人或记载古事,运用譬喻、虚构等艺术手法,具有娱乐和政教的功能。
根据汉代小说的特征,河西屯戍汉简中的部分残简释文可以视作河西屯戍汉简小说(以下简称“汉简小说”)。这些简文包括:
尽管以上所列作品数量不多且均为残篇,但在《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小说作品大多散佚的情况下,这些汉简小说文献保存了汉代小说的原始面貌,补充了汉代小说的情节片段,透露出西北边塞地区汉代小说传播的活跃情况,弥足珍贵。其中,第1条简文与韩朋故事有关,第2条至第7条的简文与晏子故事有关,第8、9条简文与介子推故事有关。其余4条简文虽不见于传世文献,但多为人物对话,其内容和叙述方式类似前几条简文,同样将它们纳入汉简小说的研究范围。以下分别述之。
第1条简文(笔者注:学者多称此简为“韩朋简”)中的“榦傰”即“韩朋”,[8]400其内容主要是韩朋回答宋王的问话。该简文与韩朋的爱情悲剧的故事有关。关于韩朋的爱情悲剧,干宝《搜神记》和敦煌文书《韩朋赋》均有记载。该故事大意是:韩朋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夫妻二人情投意合。韩朋新婚不久就离家出仕,成为宋康王的臣子。由于韩朋出仕后长久不回家,其妻写信给韩朋。韩朋收到妻子的信,该信不慎被宋王所得。故宋王得知韩朋之妻才高貌美,抢夺了韩朋的妻子。韩朋自杀,其妻知晓这一消息也随之自杀。韩朋妻的遗愿是与韩朋合葬,但是宋王并未理会,将二人分别埋葬。两人的坟冢在一夜之间分别长出了树,两树根交枝错。有一对鸳鸯栖息在这两棵树上,交颈悲鸣。
《搜神记》记载的韩朋故事比较简略,仅有二百多字,主要讲述宋康王抢夺韩朋的妻子,导致韩朋和妻子二人自杀,死后坟冢长出相思树,有鸳鸯栖息于树上。《搜神记》开头云:“宋康王舍人韩凭②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沦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9]422由此可知,《搜神记》载韩朋故事,宋王一开始就抢夺了韩朋之妻、囚禁了韩朋。这与简文中“而召榦傰问之”,即宋王召见韩朋的情节有所不同。
与《搜神记》相比,长达两千字的敦煌文书《韩朋赋》增添了许多故事情节,尤其是增加韩朋出仕前的情况,叙事较为详细。《韩朋赋》云:“昔有贤士,姓韩名朋,少小孤单,遭丧遂失其父,独养老母,谨身行孝……忆母独住,故娶贤妻……入门三日,意合同居,共君作誓,各守其躯。君亦不须再娶妇,如鱼得水;妾亦不再改嫁,死事一夫。韩朋出游,仕于宋国,期去三年,六秋不归。朋母忆之,心[中]烦惣(怨)。其妻念之,内自发心,忽自执笔,遂(逐)字造书……韩朋得书,意感心悲,不食三日,亦不觉饥。韩朋意欲还家,事无因缘。怀书不谨,遗失殿前。宋王得之,甚爱其言。即召群臣,并及太史:‘谁能取得韩朋妻者,赐金千斤,封邑万户。’”[10]据此,容肇祖《敦煌本〈韩朋赋〉考》认为:“从《韩朋赋》的内容去考证,可定为不是因《搜神记》的记载而产生,而且《韩朋赋》为直接朴实的叙述民间传说的作品。”[11]
在容肇祖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裘锡圭认为“韩朋简”跟《韩朋赋》的关系更紧密。他在《汉简中所见韩朋故事的新资料》一文中提到:“上引《敦煌汉简》496号应该是汉代人所记的韩朋故事的一枚残简……这枚残简所保存的汉代韩朋故事的内容极少,但是从其叙事方式仍可看出,其风格近于《韩朋赋》而远于《搜神记》……简文所说的‘书’,就指韩朋之妻在家想念韩朋而写的那封信。召韩朋加以询问的人,按情理推测当是宋王。”[8]400-401
虽然“韩朋简”的风格近于敦煌文书《韩朋赋》,但是二者在细节上还是存在差异。一是《韩朋赋》中宋王在得到韩朋之妻的书信后,随即召集群臣,以重利悬赏群臣去抢夺韩朋的妻子。而“韩朋简”中宋王看到韩朋之妻的书信后,召唤韩朋询问相关情况。与敦煌本《韩朋赋》相比,“韩朋简”多了宋王询问韩朋的情节。二是韩朋离家不归的时期不同,《韩朋赋》云:“韩朋出游,仕于宋国,期去三年,六秋不归。”“韩朋简”中韩朋则自称其“三年不归”。由此可见,即使是同一个故事,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还是会出现细节方面的差异。
汉简小说中有6条简文与晏子故事有关。这些简文或是《晏子春秋》的佚文,或是根据《晏子春秋》相关内容演绎的民间传说,丰富了晏子故事的情节。
据容肇祖考证,第2条简文(笔者注:学者多称此简为“田章简”)的内容与敦煌文书《晏子赋》相类,属于民间传说。容文云:
《木简》所记:为君子。田章对曰:臣闻之,天之高万万九千里,地之广亦与之等。岳丘谿谷,南起江海,襄……这故事疑与《晏子赋》所说相类。问的是何者‘为君子’。答的是‘天高万万九千里,地之广亦与之等……’大概是从一个故事的模型而出。与《晏子春秋》所记的晏子的故事符合,而与句道兴《搜神记》所说的田章有同一的情形。大约都是古代民间的传说。[12]
容肇祖认为此条简文中的“田章”就是《晏子春秋》中的“弦章”,从而断定“田章的故事与晏子的故事有相混合的”。[13]裘锡圭赞同容肇祖的观点,[14]张德芳亦认为“田章简”与句道兴《搜神记》、《晏子赋》等故事源出于《晏子春秋》。[15]由此可知,这条简文很可能是晏子故事在民间的演绎。
第3 条简文同样记载田章与君王的对话。由于简文残缺严重,且释文中的“”“”二字含义难解,无法得知具体的对话内容。这条简文的意义在于判定田章所处的时代。田章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学者观点不一。陈直认为田章是王莽时期的人,[16]陈槃则认为是齐桓公或齐景公时代的人。该简文同时提到田章和桓公二人,为陈槃的观点提供有力的证据。前文已经提到,容肇祖认为“田章”就是《晏子春秋》中的“弦章”。第3条简文再次证明“田章简”确实与晏子故事有密切关联。
第4条简文的内容主要是晏子主张攻防鲁国。虽然简文与传世文本《晏子春秋》没有相对应的文字,但是简文与《晏子春秋》中晏子关注齐、鲁两国国力的思想相一致。《晏子春秋·景公问伐鲁晏子对以不若修政待其乱》云:“景公举兵欲伐鲁,问于晏子,晏子对曰:‘不可。鲁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见戴者和。……不若修政而待其君之乱也。其君离,上怨其下,然后伐之’”[17]177-178又《晏子春秋·景公问莒鲁孰先亡晏子对以鲁后莒先》云:“鲁之君臣,犹好为义,下之妥妥也……鲁近齐而亲殷,以变小国,而不服于邻,以远望鲁,灭国之道也。齐其有鲁与莒乎?”[17]192-193由此可知,晏子并不赞同攻打鲁国,而是建议齐国加强对鲁国的防备。简文中的“齐不有鲁,恐为之下”同样也体现了晏子的这一主张。由此推测,这条简文很可能也是晏子故事在民间的演绎。
汉简小说中还有3条简文应该属于《晏子春秋》的佚文。
第5条简文中的田开彊是人名,出现在《晏子春秋·景公养勇士三人无君臣之义晏子谏》。邢义田释读此简曰:“第一字从残笔可知‘冶’字。‘公孙挟’即‘公孙接’,‘接、挟可通假’。‘田开彊(疆)’与传本同。”[18]由此可知,该简提到三个人名,分别是古冶子、田开疆、公孙接。据《晏子春秋》记载,这三人以勇敢善战、力格猛虎闻名于世。其文云:“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17]164简文中“搏於”二字,同样可以与《晏子春秋》中“以勇力搏虎闻”相对应。
《晏子春秋·景公养勇士三人无君臣之义晏子谏》主要讲述田开彊三人持功自傲,对上没有君臣道义,对下没有长幼伦序。因此晏子向齐景公提出“二桃杀三士”的计策,没有动用武力就除去了三个勇猛之人。这条简文的内容与今本《晏子春秋》基本可以对应,仅仅是三人姓名的顺序略有不同,属于细节方面的差异。
第6条和第7条简文的编号和内容都相近。谢桂华认为:“这是两枚《晏子春秋》残简,均从第十八隧外灰堆出土。惟第二枚简文上端缺一字无法释读,其余均清晰可辨,且两简文意前后衔接,实属珍贵……简文中的‘京公’,应为‘景公’的别称。‘晏子合曰’的‘合’,应为‘答’字……根据《额简》现存简文,大概属于晏子治理阿的传说故事。”[19]
晏子治理齐国之邑“阿”的事迹,在今本《晏子春秋》中有两处记载。这种在不同章节记载晏子相似事件的现象被学者称为“重言重意”。[17]662简文中“京公召晏子问之,曰:‘子先治奈何?’”大意是齐景公召见晏子,询问他先前治理“阿”的情况。“晏子合曰:‘始,治筑坏塞缺,奸人恶之。斩渠通,随民恶之。止男女之会,淫民恶之。送迎’”是晏子的对答内容。大意是晏子刚开始治理“阿”的时候,修筑损坏的障塞,奸猾的人厌恶这项措施;清理开通堵塞的水渠,懒惰的人厌恶这项措施;禁止男女私会,邪淫的人厌恶这项措施。
简文反映的内容可以与《晏子春秋》进行对应。《晏子春秋·晏子再治阿而见信景公任以国政》云:
景公使晏子为东阿宰,三年,而毁闻于国。景公不说,召而免之。晏子谢曰:“婴知婴之过矣,请复治阿,三年而誉必闻于国。”景公不忍,复使治阿,三年而誉闻于国。景公说,召公赏之,辞而不受。景公问其故,对曰:“昔者婴之治阿也,筑蹊径,急门闾之政,而淫民恶之;举俭力孝弟,罚偷窃,而惰民恶之;决狱不避贵强,而贵强恶之;左右所求,法则予,非法则否,而左右恶之……三年而毁闻乎君也。今臣谨更之,不筑蹊径,而缓门闾之政,而淫民说;不举俭力孝弟,不罚偷窃,而惰民说;决狱阿贵强,而贵强说;左右所求言诺,而左右说……三年而誉闻于君也。昔者婴之所以当诛者宜赏,而今之所以当赏者宜诛,是故不敢受。”[17]303
《晏子春秋·晏子再治东阿上计景公迎贺晏子辞》亦云:
晏子治东阿,三年,景公召而数之曰:“吾以子为可,而使子治东阿,今子治而乱,子退而自察也,寡人将加大诛于子。”晏子对曰:“臣请改道易行而治东阿,三年不治,臣请死之。”景公许之。于是明年上计,景公迎而贺之曰:“甚善矣!子之治东阿也。”晏子对曰:“前臣之治东阿也,属讬不行,货赂不至,陂池之鱼,以利贫民。当此之时,民无饥者,君反以罪臣。今臣后之治东阿也,属讬行,货赂至,并重赋敛,仓库少内,便事左右,陂池之鱼,入于权家。当此之时,饥者过半矣,君乃反迎而贺臣。臣愚,不能复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17]468
对比今本《晏子春秋》和这两条简文,可以看出简文在题材、人物和情节方面均与《晏子春秋》有相似之处。晏子刚开始治理“阿”时采取积极的政策措施,但是遭到刁民的厌恶。“治筑坏塞缺,奸人恶之。斩渠通,随民恶之。止男女之会,淫民恶之”的句式,更是类似《晏子春秋·晏子再治阿而见信景公任以国政》中的“筑蹊径,急门闾之政,而淫民恶之;举俭力孝弟,罚偷窃,而惰民恶之”。区别仅在于三个故事中,晏子治“阿”的具体措施不尽相同。这同样属于细节方面的差异。
第8条和第9条简文“两简的字迹完全一样,极有可能出于一人之手……可以推测两简可能系同一简册的遗物”[5]188-189这两条简文分别出现“子推”“介子推”的字眼,应与介子推故事有关。介子推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20]
《史记》记载介子推事迹,增加介子推归隐后,他的追随者作《龙蛇歌》,以此来请求晋文公封赏介子推的情节。其文云: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赏从亡者及功臣……未至隐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其母曰:“能如此乎?与女偕隐。”至死不复见。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之,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21]
至于介子推被烧死的情节,最早见于《庄子·盗跖》:“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疏曰:“晋文公重耳也,遭骊姬之难,出奔他国,在路困乏,推割股肉以饴之。公后还三日,封于从者,遂忘子推。子推作《龙蛇之歌》,书其营门,怒而逃。公后惭谢,追子推于介善。子推隐避,公因放火烧山,庶其走出。火至,子推遂抱树而焚死焉。”[22]刘向《新序》、蔡邕《琴操》也有相关记载。可见介子推焚死的故事在秦汉时期一直流传。
这两条简文中有“㘸”“介山”“火”等字词,可能与介子推焚死的故事情节有关。孙家洲释读简文曰:“㘸焉介山:‘㘸’是‘葬’的异体字。‘介山”即绵山……木槐:槐树,或许可以推测为传说中的介子推被焚死之前所抱的树木……彘梗,彘(豬)形木偶。彘(豬)一直是古代的主要祭祀用牲……鬼食:用于祭祀的食物。不肯与人食:不肯与常人共进食物。此处所指或许就是所谓‘寒食’之俗的由来。”[5]188-189孙氏在释读简文的基础上对简文内容进行推测:“在当时的传说中,介子推被焚死之时所抱持的大树是介山上的槐树,而且这棵槐树成为介子推崇拜者心目中的‘灵物’,以至于将使用其枝桠所做的彘形木偶当作祭祀介子推的寄托。”[5]192笔者认为孙氏的推测虽然大胆,但是基本符合简文内容。传世文献对介子推故事的记载,细节方面存在很多差异。如晋文公封绵山时,是否焚山致使介子推死亡;介子推是否带着母亲一起归隐;《龙蛇歌》是介子推自作还是他的追随者所作。
总之,介子推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不断演绎出新的故事情节。第8条和第9条简文中,介子推的追随者用他被焚之时所抱的槐树制作彘形木偶,以此来祭祀介子推。这两条简文的内容可能是一个全新的、未被传世文献记载的故事情节。
除了前文分析的汉简小说,剩下的4条小说不见于现存的传世文献。其中,有2条汉简小说明显具有说理性。在汉代人看来,说理是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23]桓谭《新论》亦云:“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24]从班固和桓谭的论述可知,汉代人强调小说的说理功能。
具体来说,第10条和第11条汉简小说涉及说理。第10条简文是王与某人的对话,讨论人的生死问题。由于简文残缺,前三句话的含义不得而知。后半部分“生於土,死早归土耳”则明显跟生死有关。对生死问题的讨论反映了汉代人的生命意识。众所周知,汉代人拥有高昂的生命意识。与身处中原内郡的人们相比,汉代西北边塞的军民不仅要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而且还要时刻面临战争的威胁,因此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恐怕比内郡百姓更加深刻。因此,汉简小说的故事情节涉及生死问题的讨论,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11条简文同样是两人的对话。后半部分中子的对答晦涩难解,前半部分“于兰”一句残缺不知其意,而“莫乐于温,莫悲于寒”则提及故事主人公对乐与悲的理解。简文中的“于”字是介词,意思是“比”。这两句话大意是:没有比温暖更让人觉得快乐,没有比寒冷更让人觉得悲伤。“乐”和“悲”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体验,作者用描述气候的“温”和“寒”来表达这两种情绪,应与西北边塞地区极为寒冷的自然环境有一定的关系。
第12条简文的前半部分是一个人提问。“为王击吴越不道者乎”,大意是作为君王去攻打吴越不符合道义。简文后半部分的“鲁王毋以应”,说明想要“击吴越”的王是鲁王。这条简文主要讲述某人劝谏鲁王不应该攻打吴越。翻检史书,西汉时期被封为鲁王的人都没有攻打吴越的意图和举动。故龙文玲师判断此简“很可能是演绎春秋战国的历史故事。”[25]汉简小说中有许多故事属于春秋战国史实的演绎。由于目前没有其他材料补充该简文的内容,故我们认同这一论断。
第13条简文记载一名叫“普”的人在疾风中引弓射箭,并且将此事记载下来的故事。由于简文透露的信息有限,我们无从得知普的其他情况。但是根据“疾风大”三字可以推断,普的射箭技术应该非常高超,在疾风的不利气候中也能发挥出色。因此简文云:“普解弓,书而详之。书曰:‘疾风大’”。
《搜神记》中也载有射箭的故事,可与此简相参读。其文云:“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没金铩羽。下视知其石也。因复射之,矢摧无迹。汉世复有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射虎得石,亦如之。”[9]416普在疾风中射箭的事迹或许和熊渠子、李广将箭射入石头中的故事一样稀奇罕见,所以才被记录在简牍上。该简文对普的射箭技术的描绘,颇具奇闻逸事的意味。
总的来说,汉简小说以人物对话为主,主要托名古人、演绎历史故事,仅有两则故事涉及说理。这些小说记载的故事富有趣味性,有的还提供了新的故事情节。两条说理小说体现出边塞军民的思想情感。它们真实反映了小说在汉代西北边塞地区的发展和流传情况。同时,通过前文分析汉简小说的内容和艺术特征,可知汉简小说有重要的文学史料价值。
一是丰富了汉代小说文献。现存的汉代小说数量极少。《汉书·艺文志》记载的小说作品均已亡佚,仅剩《伊尹书》《鬻子》《青史子》《虞初周说》有零星佚文。而《汉武故事》《西京杂记》《飞燕外传》等小说是否属于托名汉人的伪作,尚有争议。这些出土于西北屯戍遗址的小说残简,出土地确凿,未经后人传抄导致的讹变或改造,是真实可信的史料,补充了资料稀缺的汉代小说文献,具有很高的文学史料价值。
二是影响了后世小说的创作。在干宝《搜神记》中可以看到韩朋故事和普引弓射箭故事的影子。这或许可以说明流传于汉代的民间故事被魏晋时期的文人所关注,经过文人加工成为案头之作。同时,汉简小说以描写人物对话为主,通过对话刻画出人物饶有趣味的言行举止。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人小说大多记载行为异常的人物事迹。两者之间或许有某种关联。
此外,汉简小说在演绎历史故事的过程中,细节方面出现不少差异。如,第1条简文中韩朋离家不归的时长,第2条简文中回答天高地广的主人公不是晏子而是田章,第4条简文中介绍事奉齐景公的勇士姓名顺序,都与传世文献记载的情节有所差异。部分汉简小说还提供了传世文献未见的新的故事情节。如,第2条简文中晏子与齐王关于防备鲁国的对话,第5、6条简文中晏子治阿的措施,第7、8条简文中介子推的崇拜者用何种方式来祭祀介子推。改变故事细节、人物张冠李戴、增加新的故事情节等汉简小说使用的创作手法,常见于汉代以后的历史小说,是后世小说家创作历史小说时经常使用的艺术方法。
三是为研究文学作品的口头流传提供材料。小说作为一种小道、一种通俗文学,为民众所喜闻乐见。许多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前文已经提到,学术界发现汉简小说中的部分故事可以与敦煌文书记载的故事相对应。具体而言,韩朋故事与敦煌文书《韩朋赋》、田章故事与敦煌文书《晏子赋》所载的故事同属一脉。汉简小说和敦煌文书均发现于河西地区,并且在二者之间发现两条极为相似的民间故事,说明该地区的文学传承应该与口头传播有一定的关系。目前学术界对敦煌文书的研究还在不断深入,学者们或许会在敦煌文书中发现更多与汉简小说同出一源的文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汉简小说为学术界研究文学作品的口头流传提供珍贵的文学史料。
综上所述,汉简小说丰富了汉代小说文献。它们对了解“小说”这一文体在汉代的发展、小说作品在两汉时期实际存世和流传的情况,以及研究文学作品的口头流传均有重要意义,需要重视其文学史料价值。
注释:
①刘娇将“生狂士”三字释为“生於土”,可从。见刘娇:《居延汉简所见六艺诸子类资料辑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2018年,第310页。
②此处“韩凭”即韩朋故事中的“韩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