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泽平
宿命或者無用之用
我们受够的苦,他们也受过。我们疏于修理的
胡须,也曾像野草一样
生活在他们
清瘦但写满故事的脸颊上
我们聊到的这些话题
这些生有七色翎羽的语言,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中总有人先坐下来
支起小饭桌,烧两三样菜,在靠近桌角的位置
留出一盏酒器
然后是灯笼和纱巾,橘黄色的柔光流动在
我们中间
我们就是在雨中拆解积木的孩子:
我们,我和你;他们,帕斯,帕斯,和帕斯
可能只剩下今天了
可能只有这搭建和拆解的游戏
召唤我们隔空举杯
现在我来回答你
这个早晨,抛给我或者更多人的问题
想象力,在灰色和浅黄之间,制造新的风暴和太阳
而且他“总能到达要去的地方”(仅凭借语言)
我通常把这理解为延续
我们和他们,和西西弗斯,我们推往山顶的是同一块巨石
石头总会落下来的
他们受过的苦,我们也会受够
两 地
给你写信息的时候,托克托正下着雨
雨伞还留在北京
你要怎么穿过雨幕走回去
这算不算是一个问题
你说雨可能从半夜下起
可能会在傍晚停止
但现在,雨把你困在,我焦急的心底
雨水把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给你写信息以前,我读了几页夏目漱石
抬起头望窗外飞机的时候
我多么希望北京也下雨
可是天晴着,可是雨伞空置着
你有好几天没有任何消息
写给你的信息,我也誊抄给我自己
这天气,这世界变化只在瞬息
我们也曾长久地淋在同一场雨里
我多么想说给你听我的心事
我多么想每把雨伞都撑开在雨里
一生中的某一时刻
我终于有了一枚刻了简笔兰花的泥埙
我终于听完整
独居女人,在山中,度过的一生
——你守着青灰色院墙
和一孔窗户
我终于说服自己爱上
薄暮时分的山风和鸟鸣
远方的爱人呐
我终于厌倦了主义,金钱,和名利
现在,请你用左手
阖上我的眼睛
请你替我洗掉肉体上的污垢
我终于能够接受
没有你,只自己一个人,在摇椅中缓慢地死去
夜宿大隐民居
其实,夜宿哪里都是一样的
除非在酒醒以后
能够第一眼就瞅到几枝
麦穗(即使它们只提供枯朽之美)
但在大隐民居,我还是发现细微的新意:
不是螺旋状楼梯
也不是罩在吊灯上的网状灯具
而是一只蚊子
它搅动整座城市安静的夜幕
吞噬睡意
指引我阅读某人写及森林夜雨的诗篇
那些鲜嫩的菌类
借着雨势
均匀地泼洒在我时断时续的梦境里
仿佛夜宿民居也是前定
它使人觉悟
城市和葱郁的森林
都不过是困住我们翅膀的巨型笼子
黎 园
椅面干净得不染一丝灰尘
落叶已经黄透
软软的,像地毯,从一条石凳
铺向另一条。
阳光挤过几缕枯枝
均匀地洒在落叶和椅面上
安静极了
像是几千年来,
一茬茬的更迭和交替
从不曾波及这里。
像是展柜里的一幅静物图
一个贤淑女子
等待薄而脆的玻璃物件
突然跌落,发出轻微的响动。
两种孤独
平罗下雨的时候
她一个人开车
从南宁去往浪琴湾
隔着车窗
她嗅到大海的气息
像平罗的雨水
藏着淡淡的鱼腥草味
辽阔的公路
安静极了
她点了点油门
车子像一匹
就要挣断缰绳的烈马
这时候,他恰好读到第38页
插图是雨中阁楼
藏香和竖琴
撩动他的心弦
他想,应该关好窗户
潮汐是不分国界的
他没有理由
听任这样一场雨
淋湿她
大海一样,激荡的孤独
雨 后
雨后的文迦牧场,山和草色隐在晨雾深处
几匹马沿着舒缓的坡地
啃食草籽,偶尔抬头张望——白云新鲜而幽远
我斜倚栏杆抽烟
预先想象牧场的夜晚、星空和河流
我庆幸自己在还年轻的时候
途经此处(在永恒的死亡降临以前
哪一天不是途经?)
我应该以文字记载
这不可多得的静谧时刻
仿佛草原上
雨水和晴天都为我准备着
书写或者描摹
似乎每一粒被生活禁锢已久的
語言的盐巴
都在回归,缓慢地,回归到世界点亮我初心的
第一束光芒
现在,我只需要闭上眼睛
任由自己长成一棵草
一朵格桑花,一只铜酒器,一把梳子
供自己把握
也供自己一点点熟悉
我被大地和想象中的星空塑造着
心房宁静
我几乎听得到,木地板上每一次
轻微的响动
都能解读为马蹄声
细微,轻柔,但总能叩响我的心门
回 溯
年轻的时候,我向往城市生活,喜欢人流密集的车站
那些竖排的蒙古字符,灯塔一样,指引人流游往
一座叫做呼和浩特的城市心脏。
这里不同于农村,这里有公园,咖啡厅,飞机场
新华书店,医院,艺术学校,汉朝女子的墓地
大昭寺,乌兰察布路,酒吧和穿短裙的少女。
年轻意味着无限可能
遇见哪一个姑娘,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们可以接吻,在路灯下;可以脱掉鞋子跳舞
在路灯下。我们不必着急,抱着一摞书籍回家。
在呼和浩特,我只读亨利·米勒和杜拉斯,我总是堕落
可耻的蚊子一样,眷恋腐朽的资本主义。
偶尔也会孤独,尤其是夜里,街道突然变得安静
我就想我乡下的旧房子
坐落在田野里,红砖垒起灶台,添置过衣柜和火炉
可能这样的生活未必使人满意
但我拥有更多书籍,梭罗,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路遥和陈忠实
我甚至可以整夜阅读太宰治。
我想过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房子,借来斧头和锯子
伐倒几棵松木,雇用工人从河滩上运来砂和石子
我还年轻,我可以支配时间,做些无用的事情。
当我不再年轻——
或许我就会厌倦这样一种生活
回到倒墩子,做一枚寂静中枯萎的柳叶
我需要把她们一起搬回去,
我的石头房子和年轻的汉族妻子。
雨 伞
我喜欢几把雨伞中米黄色伞面的那一把
它安静地撑开在角落里
像塔,避开芒草地,和防波堤
像一个孤独的人
终于在雨水停息以后找到了自己
我在雨天里生活过
许多个日子
那把伞是我的必备物品之一
我借助它,就像借助灯塔和手杖
在雨水中收拢散乱的思想
有时候想想,这一生,有这把雨伞就够了
尤其是当地铁站,那么多人,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去
一只麻雀还停留在倒墩子午后落雪的暮冬
来北京有些日子了
但我追逐过的
那只麻雀
至今还停留在倒墩子
午后落雪的
暮冬。它安于几颗
干瘪的谷粒
也习惯了暮冬,风雪交加的
坏天气
羽翅白了也就白了
只要天空
雪后还会湛蓝
只要围墙角落还有几根
可供栖身的树枝
它就愿意把
春风从冻土深处唤醒
它也使我相信
物必有据
即使身在北京
多少回梦里
只有麻雀内脏一样大的倒墩子
才是我永恒的祖籍地
我们读过这样一首诗
它只叙述到卷尺缓缓打开为止
没有人注意到
那些刻度已经不够精细
像我们缺了两颗门牙的女邻居。
整夜酗酒,打牌,歇斯底里
但永远不能把握
语言密码所折射出的现实意义
而第三个人始终与别的不同
嘴里衔着海水泡过的半颗
石子。他是故事情节中唯一感人的部分,他试图
找到钥匙孔
徒劳无功并不代表有罪
我们已经陷入其中
数落着矮个子和胖头陀,究竟为什么,不在灯灭以前
换好纯棉睡衣。
但它只延续到这里:
卷尺像大海上漂浮的扁舟
还没撞到礁石,灯塔在远处亮着,帆刚刚扯起。
我们维持着庸俗的快乐
扮演老虎,杠子和鸡
明天总是遥远
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终结是新的开始
整夜酗酒,打牌,歇斯底里
直到我们在结尾处捕捉到蛛丝马迹
重新估量价值
——为我们缺了两颗门牙的女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