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确切地,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的,忘了是早晨还是傍晚,是在公园还是在商场,在地铁站还是在地铁上,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中,或者,是在一只翩飞而过的大鸟下或是一忽而过的某棵树旁。
我只记得她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哦,她是一个肤色呈麦芽色,头发浓密的高个女人,约摸四十多一点,她的身材不错,从腰背看过去,还像一个小姑娘。那天,她和我说了好多的话,那些话像桑葚,一串串的,不断地从她猩红而肥硕的嘴唇里冒出来。
她居然还和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显然搞不清她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的,她就是这么开讲的。
“我20岁就结婚了,这你难以想象吧,我嫁给了一个远洋轮上的轮机长。他三十一岁了,差不多大了我一轮,一遇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求婚了。我的天,那时候我刚刚从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我的爸爸是轮机长的老师,国庆节,他来我家探望我爸爸,顺便送给他一把真正来自瑞士的瑞士军刀。爸爸激动得把老花眼镜摘下来了,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通身发着寒光的军刀,嘴里念念有词。后来,他们就头碰头在一起喝酒了,喝高了以后,爸爸眯细了眼睛对我说,我学生看中你了,那是好事!轮机长瞅着我,嘿嘿地笑。我全身的皮一下子绷紧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叫人飞翔的目光,那目光浑身上下抚摸着我,让我欲罢不能,“你知道我以前用多好的护肤品吗?吃西餐,正宗的烧得四成熟的新西兰小牛排,还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他们都叫我鸟人。”她吃吃地笑了,“要想做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会被昂贵的机票吓倒的。”
接着她的声音低下去了,我躲开她灼人的眼光,专注地看着她的衣服,那是黑白条纹衫,就像那些海员的服装,“我的好日子在我25岁生日后不久便到头了,一个眉心里长颗红痣的老医生对我说,你的生殖系统有点问题,这辈子恐怕不能生育了。她的口气是温和的,就像跟我拉家常似的。我怎么看她都像我的奶奶,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奶奶,但我想我的奶奶应该就像眼前的这位医生,她好像还叹了口气。我听了,人一下子就软了,成了一个软体动物。我在心里哀叫一声,奶奶,你为啥要这样说?”
她就這样讲着,“做姑娘啊,总是会遇到麻烦的,早点,晚点,它一定会来的。”
我被她说动了,我想我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麻烦?我心虚的就是这个地方。也就是说,我一直担心的东西似乎变成了一个事实。
从20岁结婚到25岁被下结论,我在无数的口舌中忐忑。我做梦都想着我挺着肚子的样子。我无数次猜测我大腹便便时会比别人更优雅一点,因为我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说话得体,笑姿常现,我等待怀孕时刻的到来,但遗憾的是我等不到。我的腹部一直平坦如砥,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女孩身上,那是再曼妙不过的事了,但对于一个结婚多年的少妇来讲,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桩好事,尤其是我的父母和我的夫家,还有我自己,都那么希望我把肚子鼓起来。怀孕这个事情成了我的当务之急。看别人二胎三胎地生,我都快急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诅咒谁?不知道,反正就想诅咒。
被奶奶医生下了无法生育的结论后,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短短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可我不敢把这个糟透了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那会令我无地自容的。
轮机长又一次远渡重洋了,我现在已经懒得追问他这一回去的是哪个洲、哪个国家。我心烦意乱,似乎预见到了我的未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好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返了。我除了黯然神伤、心慌意乱,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夏夜是炎热而干燥的,我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鲤鱼,徒劳地在水床上翻滚。月光皎洁,光芒照亮我和我们偌大的大床,我把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摸遍了,我想什么都不缺啊,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有自己的孩子呢?上苍啊,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让我这么痛苦不堪。
我把冰凉的手贴在腹部,渐渐地,我觉得那里温热起来,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充满了全身,我的内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子宫里突然蠕动了,动感越来越强烈。我的身体像是开启了一扇门,湿湿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涌了进来。
你一定难以置信,我生产了,是的,我生下了一个宝宝,我转脸一看,原来是一只有我拳头大小的猫,全身通红通红的,它的眼睛还没睁开,整个儿就是一个肉团,我发现它慢慢地动弹着,动弹着,朝着我的胸部爬来,我的胸部一下鼓涨了、疼痛了……
我这人,就是这样爱幻想,脑子里经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怪念头。
比如,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我们的英语老师,看着他颀长的身材和鼓凸的臀部,我的灵魂就出窍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我能和他一起生个宝宝,那该是一件多么叫人愉快的事,它会让我在一群同学中脱颖而出,他们会充满惊异地说,瞧,那个就是和老师一起生小孩的同学!那个小宝宝会是怎样的呢?我不但在脑子里想,还会用铅笔或者水笔把它画出来,通常是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身子像英语老师般挺直,脑袋像我一样硕大,画完,重新涂掉,不可能的,小宝宝只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基因是无法更改的!
有一回,英语老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我紧张得如临大敌,冷汗直下,感觉天要塌下来一般,但内心却有一种狂喜,一种希冀,是的,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和他单独相处了大约半小时,他让我跟着他念一篇课文,直到我能完整地念下来。我的心嗵嗵直跳,全身的肌肉都僵直了,它们酸痛、肿胀,我装作肚子疼,蹲在了地上,英语老师着急地想拉我起来,这个时候,我勇敢地拉住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深怕他会突然抽走。
从他办公室里出来,我在学校靠近西边的小农场里偷偷哭了一通,一种不一样的情愫笼罩着我,我想我马上要怀孕了,我不再是个女孩,我将和我的那些女同学永远地分别开来,我将是一个妈妈。我当妈妈会怎么样呢?我展开了无限的想象,可我想象不出来。我扳着手指算那十个月的孕期,但我等到这一个学期结束,下一个学期开始,我也没有等来我的孩子,相反,英语老师却离开了,他考取了外地一所学校的研究生。我懵了,我还没生下他的孩子,他怎么就走了呢?我急得双脚乱跳,可我无计可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英语老师确切去了哪里。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生自己的闷气。
后來,我从邻居订阅的一本《大众医生》里看到一段话,不禁为自己的幼稚脸红,我居然以为和英语老师拉一下手,就可以怀孕了。
再比如,初中二年级暑假,跟着小伙伴去杭州玩,去听一个摄影讲座。那个主讲老师是哪个区文化馆的摄影干部,口才极好,一句“刘海粟当年第一个使用裸体模特,却无法逼真地反映裸体模特的美,在逼真性方面,摄影是第一的,绘画是其二的”惹得我心驰神往,竟冲动地当场喊,我愿意当模特,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在摄影师光与影的熏陶下,我穿着比基尼泳衣,让他拍了无数张的照片。虽然不是裸体的,但已经和裸体相差无几了。
当有一日,有同学在某画报上看到了那些衣着暴露的照片时,一致认为我和照片中的主角有几分神似时,我莞尔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那就是本小姐。同学大眼瞪小眼,问我拿了几多酬金,我摇摇头,说一分钱都没有。同学急了,催我去讨要,我说他不问我要广告费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有我问他要报酬的理由?当然,后来那个摄影师主动来找我,要我陪他去丽江拍一组写真,开价8000元,包吃包住,但我拒绝了,我拒绝的理由相当简单,我对拍摄写真已经没了兴趣。摄影师问我对什么感兴趣?我说生小孩啊。摄影师兴奋起来,那也可以啊,你看看我是不是合适?我冷静地看着他说,你好像还不具备和我一起生小孩的资格。
是的,我那时候暗恋的对象是喻杉,一个帆船运动员,他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肱二头肌,还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要是有一个像他那样结实的孩子,那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动得难以自制。我想方设法搞到了他的通讯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表明了我的想法和愿望。我等了好长时间,但没等到他的回信。我不气馁,又给他写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信,等到我写第五封信的时候,我等到了他确切的消息,他死于一次训练,在海上。帆船倒扣过来,罩住了他,把他带去了远方,他不可能给我回信了。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道,喻杉,我的神,再见。日记本上,布满了我的泪痕。
如果往上溯,还可以翻到我的老账,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当妈妈,我觉得当妈妈的感觉真好,可以抱着洋娃娃入睡,我没睡,洋娃娃也没睡,我睡着了,洋娃娃也睡着了。我爱吻洋娃娃的屁股,吻上去肉嘟嘟的,和我的嘴唇正好吻合,它们贴在一起时,根本分不清哪是我的嘴,哪是洋娃娃的屁股。睡觉我也枕着洋娃娃的屁股,在那两片小屁股中间,可以安稳地放下我的头颅,即使有时候我的涎水流下来,一直流到她的屁眼缝里,那也没多大问题,她不会大发雷霆的……
我喜欢她的逆来顺受,直至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很想知道洋娃娃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听话?我拿起了妈妈的裁衣剪刀,毫不犹豫地剪开了她的肚子,我从她的下巴开始剪,一直剪到她的屁眼处,这样她的整个肚子都露在了我的眼前,那里面除了一个哨子,什么也没有,肚子破了,哨子也响不起来了。我傻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情况,我一直以为她的肚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有心脏、血脉、肠子、肉、骨头……我失望至极。看她摊开在地上的样子,真是丑陋极了。我不想再看了,决定把她缝合起来,恢复到原样。但我高估了我的本领,妈妈的缝衣针刺破了我的手指,那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把我吓坏了,我晕倒了。当我醒来时,我看到我的洋娃娃身上涂满了我的血,一副狰狞相……妈妈要丢掉她,我不许,我让她缝合好,里面塞满了破棉絮,我又可以抱着她入睡了,只是她不再声响,成了一个哑巴。
看来,我得说说我的身世了。
我出生于1976年6月,在一个叫唐山的地方。那一年,一场著名的地震来了,包括我的父母在内一共有十多个亲人死于那场灾难。我幸存了下来,却成了一名孤儿,随后不久,我被一对来自浙江的夫妇收养。于是,我从干燥的北方来到了湿润的南方。养父是一个中学物理教师,养母是家庭妇女。他们收养我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们没有生育,他们收养我,是希望我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对我、对周围的人都隐瞒了真相,以至于所有熟悉我们的人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是老来得子,一直到我妈妈生病住院,需要我做骨髓移植配对试验时,事情才穿帮。我的爸爸老泪纵横,喃喃向我倾诉,“我以为一直可以瞒你到死的。”
这个时候,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个秘密,我是他们找来引领弟弟妹妹的,就是通过我,生育下他们的亲生骨肉。那时候,在他们看来,我只是起着一个药引子的作用。他们对那个风俗习惯痴迷不已。
我没有对他们的刻意隐瞒表示出特别的愤怒,相反,我挺感恩他们的。我想我一个孤儿,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了,妈妈现在生病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发火呢?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伙伴,至今还生活在孤儿院里,我真的很知足。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好多的事情都可以心想事成。这使我在同龄人中间,拥有相当多的话语权,有着自然领袖的味道。当然,这里面主要还是我爸爸的功劳。
我的爸爸是个知识渊博的物理老师,风趣幽默,老喜欢开玩笑,最大的爱好是叫人猜谜语。广为流传的是,他曾经让他学校教研室的同事猜一个谜语,猜之前,他卖弄关子,说,我考考你们对生活的态度怎么样,看谁最热爱火热的生活。谜面是两个女人脱光衣服面对面,打一饮料名。同事们猜了大半天也想不出结果,他轻蔑地说,我一说裸女,你们就想入非非了?告诉你们吧,那是豆奶(斗奶)!同事笑弯了腰,有个女同事躺在地上求饶,说,我老想着物理,误入圈套了。爸爸忍着得意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到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压强和压力!这副态度,怎么是对待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态度是低一点,再低一点!要想方设法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悄悄告诉我,你爸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的他苦大仇深,像个别人欠了他东西的老财主,拧着脖子硬叫人还清,还不清就恨不得扼死对方那种。你来到我们家,他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你看他看你的样子,就像掘了块黄金疙瘩。
我承认我长得不赖,瓜子脸,蜂腰,腰板笔挺,骨骼粗大,撑得起我高大的身坯。妈妈说,你可以去当女兵的。可我不喜欢去当兵,我喜欢做模特。我曾经萌发过去唐山寻找我的亲生父母的想法,但一想到他们已经灰飞烟灭了,我就断了这个念头。何必自讨没趣、徒留伤悲呢?于是死心塌地地留在我的养父母身边了。
我在爸妈身边,听他们唠叨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孩子,孩子像一束光芒,照得他们的额头都亮晶晶的。我和轮机长一结婚,爸爸和妈妈就面露期待,你们好好生,多生几个也没关系,我们来帮你们带,反正,我们有的是空余时间。但那是一个梦想,因为独生子女是一项国策。于是他们说,独生子女也好,就像你一样!不管是男是女,都喜欢!私下里,他们还表露过特殊的憧憬,万一怀的是二胞胎或者三胞胎呢?那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我特别喜欢和老公饭后一起去野外散步,但那样的机会寥若晨星,因为他多半时间在海上漂荡,只有他休假的时候,我才可以享受到这美妙的时刻。
双手或单手套住他臂弯,就像攀住了一棵粗壮的树,你无须担心会滑倒。我们通常去的路线会经过高低不一的河岸、坡度较大的石桥,还有故意铺得花哨却处处充满陷阱的花岗岩甬道,还有数不尽的杂树林。在不经意间,你还可以掐一下他的胳膊上硬朗的肌肉,把他掐得一片红肿也不要紧。他总是显出蛮不在乎的样子,为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他越这样显摆,我越爱捉弄他。这样的便宜,不去占用似乎有点浪费了。
我们的关系还不错,这从我们的散步姿态就可以看出来,别人看过来,我们像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其实我们结婚有整整六年了。如果不提生育方面的话题,我们算得上是一对恩爱夫妻,没有任何的龃龉发生。
我爱听他胡诌,这是一个讲话滔滔不绝的家伙,但平素里却沉默,鲜有话题。只有傍晚的这个时刻,他才彻底地展示自己,像极了开屏的孔雀。他的涉及面极广,好像没有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从国际时事到街头巷议,从美国国会到俄罗斯潜艇,从澳大利亚的鳄鱼到非洲的羚羊,他都能说上一二。其实,这家伙说些什么不重要,对与错也无所谓的,重要的是我看重那个氛围,人约黄昏后,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温馨和浪漫。
当然,聊天只是我们散步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观景,是的,不一样的日子,风景是不同的。在这过程中,人也成为我们眼中的景,不一样的人成为了不一样的景,这的确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
那天,是秋天了吧,一个有细雨飘拂的黄昏,我们走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取水口时,我忍不住和老公说起了我们幼儿园的党老师,她二胎生下了三胞胎,都是男孩子,再加上原先的一个女孩,一下子拥有了四个孩子,那个热闹啊,家里像水开了的锅。我还拿出手机,给他看党老师三胞胎的照片。老公凑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提议,怎么样?我们去领一个养养?
老公把我的手臂轻轻移开了。他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出他的恼怒,他手指颤抖着摸出自己的手机,他在打电话,声音有些飘忽。我听见他说,你等在家里吧,我马上就给你送过来。放下电话,他有些歉意地说,同事有样东西,落在我汽车后备箱里了,我得给他送去。
我有些不乐意,等会儿就不能送么?我的意思是,我们正在散步,也正在聊天。这是我们俩的温馨时刻,我珍惜这样的好时光,我不愿意让别的什么来搅乱它。
老公皱着眉头说,这东西,本来应该早就给他的,但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下去我又要出海了,再不给人家就难为情了,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那晚一点也没关系的,我嘟着嘴说。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散完步再去送东西。
老公歉意地说,都打过电话了,人家现在等着。
听他这样说,我只能放他走。看他匆忙跑开的身影,我有些难受,我清楚他的举止意味着什么,我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都怪我自己说漏了嘴。如果没有别人,我真想狠狠地搧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要提孩子?你有意思么?自取其辱干什么?
我没有心思再往前走了,没有老公在身边,我可不想一个人走得太远,一个人吹风,心里满是酸楚,在渐渐黑暗下来的甬道上,我满腹惆怅。为什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真的是被党老师的喜讯感染了?
我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刚上桥,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站在绿化带里,他一臉的严肃,手拿一根类似于指挥棒一样的棍子,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指挥着交通,看到行人过来,他马上一个立正,给你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看到车来,他就一板一眼指挥着它们往东往西,朝左朝右。
我认得他,我老公也认得他,我们俩不止一次看到过他,这是一个傻子。老公说,这是文傻子,只有文傻子才会表现出文明的样子。
他其实也是蛮幸福的人,不像我们看的那样悲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公说。
我不以为然,傻瓜怎么会幸福呢?傻瓜要幸福,人人都去当傻瓜了。
傻瓜不是想当就能当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世界就这么复杂。老公认真说。
他一认真,我就不愿意和他讨论下去了,因为讨论下去,我总是输。我不认输,他会一直说服我,直到我屈服为止。
有一次,老公问我,你怎么区别傻瓜和正常人?
我说那不简单,一看就知道。
老公撇撇嘴,他们如果不声不响,你哪里可以看得出来?
那你认为怎么样?我赌气问道。
老公笑了,看笑容。傻瓜的笑容是真诚的,一成不变的,而我们的笑容都是有层次变化的,会根据不同的事物发生变化。
我试了好几次,还真像他说的那样。
我挺佩服老公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现在想看看那个站在绿化带指挥交通的傻子,想看看他的笑容怎么样,但他不笑,只是一本正经指挥着,即使眼前一辆车也没有,他照样一丝不苟。他宽松的衣服飞舞着,他的脚步迅速移动着,跟跳芭蕾舞似地。
我得认真地对付突如其来的麻烦,要么我干掉麻烦,要么麻烦把我缠住。我设计了好多方案,想矢口否认我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这个事实,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岁月会出卖我,我可以一年两年三年不让肚子鼓起来,可我不能让自己肚子一辈子都不鼓起来;我想移花接木,让别的孩子来替代,但我知道这对老公伤害太大,他也不一定能接受;我还想瞒天过海,趁老公在海上航行,打时间差,编织自己生产了的谎言……这样的伎俩只能残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不可能去做这些,但却能帮助我消磨一个接一个难熬的日子。
后来,我给自己解决的方案是偷偷看医生,我得通过药物和手术达到让麻烦滚蛋的目的。
妈妈住在新四安国际医院传染科的日子,我抽空去看她,每次去她那里之前,我都偷偷地跑到妇产科那里,让不同的医生给我诊断,我相信他们中总归会有人,能让我药到病除。
通往妇产科的通道,漫长得好像穿越了几个世纪,那个通道有点古怪,天花板布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管子,它们有的笔直,有的弯曲,还有的居然是凸凹的。每次走过时,管子里会发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声音,吓得我心惊肉跳,我猜想不出那里面装了什么,是液体还是气体,我不清楚它们来自何方,又要通向何处。
当走出那里时,我才发现,冷汗把我的全身弄湿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神经质地发生痉挛,我不得不慢慢地弯下了腰。
后来,我还是去找了不同的医生,还想方设法进行了试管婴儿的试验,但也失败了。医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落荒而逃。注射黄体酮引起的化学反应,让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偏差,一直恍恍惚惚的。
老公鼓励我去跳广场舞,而不是经常缠上他一起散步。他对这机械地丈量土地有了一丝厌倦,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的话明显地少了,他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敢往那个方面想,一想,我的肚子就会发疼,接着便会虚脱一般浑身冒汗、动弹不得。有一天,他搬回家一个硕大的铝合金箱子,他把箱子在我面前打开,饶有兴致地给我介绍,这是鱼漂、这是钓竿、这是鱼线,这是鱼饵、这是鱼钩、这是抄网……哦,天哪,他喜欢上钓鱼了。
“吃鱼可以减肥,还可以补脑。”他说得一本正经。
“嘿嘿,鱼是美食!”我还恬不知耻地添油加醋,好像我有多么支持他钓鱼。事实上,我却反感他这样,他这样,等于有更多的理由和时间,把我彻底地晾在一边。
他说到做到,有闲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在钓鱼,他钓了好多好多的鱼,它们大小不一,品种繁杂,他欢喜把它们往家里送。自从爱上钓鱼。他的厨艺也大幅度提升,原先他不大碰锅碗瓢盆,但那些鱼一进家门,他就突然对这些产生了亲近感,看到各种鱼类在他的烹饪下,变成了色香味齐全的东西,他的眼睛会变得炯炯发亮。
“来来来,尝一下,尝一下。”他的声音也变得柔和温顺了。
“嗯,不错,确实不错,比上次在沙龙宾馆吃的好多了。”我作欣喜状。
“真的吗?”
“真的。”
“那好,下次我给你做油炸的,油炸的,更好吃。”
“好啊。”
我不能让老公看出我不接受他善意的劝告,我装作蹦蹦跳跳地去了广场,加入跳广场舞的行列,但我觉得有些委屈,那些舞者年龄明显要大我一截,她们热衷于家长里短,而这恰恰是我的短板,我都不知该怎么和她们交流,和她们一开口说话,她们马上会转变成审问。我真的很佩服她们的本领,我没有多说什么,她们却对我了如指掌。
当然,我也受不了她们犀利的目光,当那些毒辣的目光穿过来时,我几乎透明了,她们明察秋毫地看出了我的虚弱。
“妹子啊,孩子不能缺,缺了,这个家就残了。”
“抓紧时间生吧。”
“生不出,也没关系的,得领养一个。”
“试管婴儿,方便的。现在的医术多发达!”
……
我成了一个被批斗、被教育、被数落的对象。我像被扒光了一样狼狈,落荒而逃。
老公安慰我,让我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好曲没有三遍唱,意思是说她们说多了,自然就不说了,因为新的话题又来了。我忍受不了,我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跳广场舞了!我对老公说,要不,我跟你学钓鱼吧。
老公一脸的温和,他摸着我的披肩长发说,我钓美人鱼,你钓什么鱼?
我也开始讨厌单位了,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每天到学校去,成了苦差事,而在此以前,我有多么热爱学校,我甚至认为像我这样绵软性子的人,天生就是做幼儿老师的料。和孩子们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欢愉,只要一看到孩子,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你有理由拒绝孩子们的灿烂笑容么?他们都是天使,而我是天使的守护神。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从某一天的某个时辰起,我发现我是个傻瓜,我受不了那些衣着光鲜的家长带他们的子女来学校的神气和得意样,是的,我嫉妒了。嫉妒真是要命的东西,它一出现,就破坏了我所有的美好。我总是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想,这些五颜六色,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痛苦,这种痛苦,我谁也不能说,谁也不愿意听我说;有时候,我会色迷迷地盯着那些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家长看,我想凭什么他就拥有这么阳光帅气的孩子?要是我能和他一起有个孩子,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的情绪一上来,犹如一张黑漆漆的网,把我遮得严严实实。我觉得心虚气短。
我回到家,同樣感到心虚气短。父母的每一次关怀,都让我觉出了他们的虚假和虚伪,你们不就是想抱外孙或者外孙女么?偶尔我会发脾气,把声贝提高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你们就知道孩子,孩子,孩子,世界上那么多的人,还要添孩子干什么?再说,一定要自己的孩子么?领养一个不是挺好的?我不就是由你们领养的?不也是好好的……看到他们被我巨大的声音惊吓住的模样,我又自觉羞惭,干嘛呢?为何要斥责他们,他们没有错啊,可是我也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我突然发现自己像极了一条搁浅的鱼,无论怎么摇头摆尾,都无法使我重新回到水里。我要窒息了么?
老公看我情绪不好,决定带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一下,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带我去潜泳。他这方面很有经验,知道我是菜鸟,他特意请了一个资深的潜泳教练带我下潜,怕我一个人孤单,他还申请和我一起下潜。也就是说,让一个教练带着我俩一起潜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感激老公的细心。
下水以前,我和老公都参加了简单的培训,我知道了一个常识,如果你不想再往下潜了,你就把大拇指往上翘,如果你还想继续往下潜,你就将大拇指往下翘,你这个姿势怎么做,教练就根据这个姿势怎么操作。
是的,起先我很兴高采烈,穿着潜水服,戴着潜水头盔,噢,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潜水员,而这平时只能在电视和电影里看到,现在我却能亲身体验了,真叫人欢欣鼓舞。透过下潜镜,我看到无数的鱼向我游来,似乎可以触手可及,那些海底下的珊瑚也历历在目,它们摇摆着,像水兵帽沿上的柔软飘带……但慢慢地,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海水越来越冷,尽管穿着潜水服,但我觉得冰冷的海水一下子穿破潜水服灌了进来,身上骤然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吓了一大跳。我下意识伸出了左手,将大拇指往上翘,但教练好像不为所动,依然带着我往下潜。
我连忙将右手的大拇指往上翘,可还是没用,我的身子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我瞥了一眼老公,发现老公的大拇指也翘着,它的姿势是往下的。这时候,我的脑子里油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我想拼命把这个念头塞回去,但没用,它逐渐地发扬光大,最后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嗯,我被这念头吓坏了。“他想干什么?那么远的地方,那么深的海……他为什么要一直往下,他没有看到我的手势么?”
恐惧笼罩着我,我不安分地动弹起来,动作之大,把教练也惊动了,他迅疾地把我拉出了水面,从海底到海面,虽然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不,我估计只有一分多钟,我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遥远。像头黑熊似的教练甩开了老公的手,转而全力以赴对付我,他几乎是抱着我,踩水把我推到了岸上,将我丢在海滩上。他帮我摘下沉重的头盔,示意我作深呼吸,看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笑了。
老公心急火燎地爬上了岸,连跌带撞地扑到我的身边,颤着声问:“怎么啦?“
“我……我怕。”我为自己的荒唐念头羞愧。
“没事了,没事了。”老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把整张脸埋进刚摘下的头盔里,无法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我和老公在相敬如宾了七年之后,终于客气地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我们俩都不想离,但现实逼人,现实就是有一大堆人推着他,也有一大堆人推着我,我们像两只皮球,互相撞来撞去,迫不得已,我们抱头痛哭了一场,就算分道扬镳了。老公最后一次吻我起了皱纹的后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声音也呜咽了:“你要理解。”
我鹦鹉学舌地说:“理解。”
这年头,谁不理解呢?不理解又怎么样?事情该朝哪个方向去,其实早就有了答案。谁不理解,谁就是脑子进水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了,我都慢慢学会了与时俱进。
老公也不容易,纵容了我七年,直到他纵容不下去了——我理解他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那情人比我年轻,也比我活泼,她还会柔术,可以轻松地把脚搁到头顶,总之比我的身体条件好多了,和老公偷了几次,就有了身孕。他们家歡天喜地。他妈如洗掉污渍似地向外界宣布,谢天谢地啊,你们看看,不是我们家儿子的问题吧!再说,我们家三代单传,怎么能没有根呢?没有根,我们那么努力干啥?老公要奉子结婚了,我只得离场,不离场,老公就结不了婚,女方及女方的家庭声称,如果我老公不离婚,这个世界就不再有这个男人。
老公给我跪了下来。我不让他跪,说你这一跪,就把你的一切都撇清了。我不想让你撇清。老公哭了。我也想哭,但我强忍住了。
我离婚后住回了娘家,住了一段时间,看父母愁眉苦脸,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的心被刺疼了。他们没欠我什么,而我却欠了他们,把我养那么大,还得替我担心,我觉得羞愧。为躲清静,我在外租了一个小房子,烦心的时候,我去那里。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不断地寻找着我认为合适的男人,让他们的螺旋桨发动起来,不断地旋转、旋转,我期待他们能在我身上开花、结果。我似乎还想向老公,不,不,前夫证明他错了。但现在,我不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身体的毛病出在我的子宫上,专业名词叫产卵功能障碍。在此以前,我是个标准的医盲,我天真地以为老公不行,肯定有别的男人行,老公不匹配,肯定有别的男人可以匹配,我幻想着奇迹的出现。我黯然失笑,其实,奇迹是不可能在一个病人身上出现的,而且是先天性的,我猜测,我的亲生父母在制造我的过程中,打了一个盹,漏掉了一点什么。这怪不得我,出身无法选择。
那个女人的故事还在继续,她身上的香气在变淡,披在肩上的一头长发也在逐渐枯萎。她双手一蒙脸,作出害羞的少女状,她是这么说的,“哦,三十七岁那年,我又结婚了,有十年时间吧,我一直晃荡。直到碰到我现在的丈夫。我不喜欢叫他老公了,那会让我伤心。我丈夫给我带了三个孩子来,他很慷慨,把其中他最喜欢的小京给了我。你没见过我的小京吧,那是标准的男子汉,脸很硬朗,粗糙,像抹了一层桐油,我喜欢这样的肤色,那是古代的骑士模样。他老是不安分,一刻不停地动弹,看见美女来,他就安静下来,嘴里轻轻地咕咕叫着什么,就跟念经似的……我说不上来,他像谁呢?他的贵族血统很正宗,来自南美洲的亚马孙河。嗨,结了婚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晃荡了,也不能随心所欲了,我得照顾好我的三个孩子和我的父母,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够我难受的。好在父母身体不错,可以帮衬我一下。除了小京,我还有其他两个孩子呢,都是女孩子,文文静静的,跟小京一点都不像。我丈夫说过,他们从欧洲到达他的身边已经3年多了……有一次,我看我们家小京从门前林子里的枯叶丛中爬出来,对着一只路过的金黄色的猫,吐出了他的信子,好像在跟它打招呼。我看得惊呆了,那个时候,我把小京看作是我生产的小宝贝了,一个金黄色皮肤的裸体,有着软绵绵的腹部和臀部,他昂起头,脸孔朝着我,我感到胸部又胀痛了……哦,他现在和我睡,那滑滑的凉凉的感觉老是让我在梦里……我丈夫?他又出门了,他是一个宠物医生,专门负责给蟒蛇看病……”
女人还是歪着头,神情专注地说着。慢慢地,我有些恍惚起来,我吃不准那些源源不断响在我耳边的话是不是这个已到中年的女人说的,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我记得我也说过类似的话,讲过类似的故事。
是的,我越来越迷惑了,我甚至怀疑我就是那个中年妇女,这些话完全是我说的。我还说过,我的额头曾经异常纯净,我可以将光滑的胳膊平展,看上去就像金色蛾子的两只翅膀,努力想凌空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