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牧场唯一的白色别墅在这绿色中非常醒目。他同样穿一身白,宛如这建筑的分身。他在铁丝网前把灰桶里的食物搅拌好,拉开那个口子,放到食槽里,然后退到一边,半蹲望着挨个走来的他们。他们把食物往嘴里送。
他习惯性地注视他们右手上那一条黑线——触网而响的警报器。铁丝网上有电,轻易能把想翻过去的人放倒。这是医生花重金更新的一套系统。暴动有它的自然规律,我们要防患于未然。他一字不漏地听过医生简明的解释。他只知道他是医生。
网上挂有一个没有分秒针的吊钟,不时会滴答滴答地响,一响,整张网也会跟这节奏抖动,被关在里面的他们都聚到中央,目光满是惊奇与疑问,仿佛想钻到声响里去,钻到那些数字里去,弄个明白。他拿走空桶,觉得这些脸孔终于露出某种生动,他们,是活物。这声音仅仅为了刺激耳膜,让听觉仍然保留。
有时,医生过来,吩咐他一些事,他总是缩着肩膀,微微垂着头,耳朵翕动,仅仅是为了把话一字不漏地吞进去。他的皮肤之下,仿若隐藏着毫无边际的黑洞;他所有的五脏六腑,都在幽深之处;即使做全身扫描,也摸不清他骨骼的具体位置,都是黑的,光芒无法抵达之地。只有他那双迷人的眼睛才能碰到一切东西,试图走遍有无数分叉小径的身体,采集不为人知的秘密。
午夜时分,他会站在屋外仰望夜空,星光泛滥,却让人感到凶狠,仿若驱逐一切,驱逐到还没有光的时代,驱逐到火还没发明的时代。
这片夜空是一块硕大的仿真布。人造的太阳与月亮不断地升起落下。在这个年代,时间跟过去已经不一样。或者说,时间已经毫无意义。有时,他会摊开双手,看着始终光滑的手心,觉得时间是他所属族群的手下败将。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便去问来此的医生。医生惊诧他的开口,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脏有序地起伏,证明他没有任何不适与病症。医生确信他的感觉没有错。但是,他缓缓地说,我們也必须要跟随线性时间生存。这是吊钟存在的另一个意义。它是违禁品,任何与时间关联的物件都可能是那场战争的直接证据。
二楼拐角的第二间是实验室兼手术室,拎着工具箱过来的医生从不刮胡子,脸越变越小。每次来,医生都会看一眼一旁的他。他目光炯炯,对医生灵巧的动作更感兴趣,学到不少技巧。
医生本可以开启自动设备,输入指令,放任双手自由,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东西被开膛破肚。可他享受动手的快乐。结束后,他把那些内脏放在白色的容器里,盯着它们至少看上十秒钟,然后用小型集装箱把它们分门别类,运到世界各地去。医生的手套沾满血,他便帮医生把手套剥下来,扔到准备好的垃圾桶里。
之后,他会在一边观看医生清理刀具,有时,他能从那闪亮的刀身看到自己一闪而逝的身影。他似乎被那把刀割成好几截。不过,他知道,即使是真的,医生也能够把他救回来,或者说,缝回来。就像手工缝制的布偶,就像那些他见过的手术台上无数具肉体。
他在所有人走后清扫手术室。
他站到手术台上,用消毒抹布擦拭那盏灯,那盏灯别无二致,这里的东西都别无二致。消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都会感染到这些动物的任何疾病,但强大的免疫系统都杀死病毒。他什么都不怕。
接着,他在草地铺上席子,望着牧场渐渐搭起来的帐篷,提供帐篷是一种人道主义。医生和其他高管通话时,他无意听到过。
他盯着看不出一点伪造的夜空,真假已然不重要。当掌权者知晓时间与空间的奥秘,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步伐呢。
2
哑巴能一眼认出她。她曲腿坐在帐篷外面,仰望夜空,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把目光转向他。她有疑问,这疑问里又藏着某种莫名的哀求。他能从她的脸上察觉到她内心的一切。而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那些被圈养的千篇一律的生物,眼睛无一例外以黑暗为食,一片死寂。现在,她是不同的,她看向他之时,眼神有一粒光。然后……他想起她也会有这样一天,赤身裸体地躺在手术床上,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留下一具被剪破的身体。
他见过许多具破败的身体,也收拾过其中的很多具。他机械地重复收拾的动作,拉上袋子的链子,按下传输带的按键,袋子会落入特制的垃圾车,进入填埋场,其实,填埋场只是过去的旧称,现在应该叫料理室才对。最后,里面的东西连同袋子都消失不见,也许被搅碎成为这片土地最富饶的肥料,也许被分解成微小的颗粒,或者,完全被从这个星球抹去,如同没有出生过。
他问过医生这些生物最终的命运。他从医生突然严肃的表情得知自己越界了,他还未达到知晓这个秘密的级别,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卑微地在这牧场生活。他的记忆全部围绕牧场,包括冒牌的青山绿水、似是而非的折叠建筑、伪装成日与夜的科技物件。他唯独没有想,他是否也是被这牧场虚构出来的一名劳动力。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动,月光下皎洁而顺滑的皮肤,她快速瞥了眼他,微微垂下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胸前,她开始抠自己的手指甲,然后把自己的指关节压得咯咯响。他走到铁丝网前,来回晃了几圈,假装在巡逻。她周边的帐篷已经拉上链子,太晚了,到了睡觉的时候。这是有机牧场,遵循天然的规律与法则。必须让他们准时入睡。他想起医生的吩咐。医生总是很冷静,用温和的口气反复地说同样一句话、一件事,也许医生觉得,不开口说话的他,可能听力有障碍。但也许,医生只是让他记住职责。
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裹足不前。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想着要不要把月光的亮度调得更大一些。她指了指那座房子,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森林。她想知道有什么?他觉得这是危险的信号,他警觉地打量四周,用手势比了个零,又觉得她可能无法理解,便轻微地摇了摇头。他很满意这个否定的动作。
她又往前走。他示意她停止。他害怕她触网。可是,她只是在网前停下。她见过有人触网的下场,即使久远,画面仍然清晰鲜活。她记得那个人的眉眼、鼻唇,在那一刻跟他们不是同类,是痛苦导致的面孔变异。自那以后,她对表情有了探究的欲望。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就无法停止。她独自待在帐篷里,会挤眉弄眼,然后想象,感受。此刻,她把自己的食指从中空的网眼伸向他,她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是想跟网外的人交流,也许是想感受一下他的体温和她所在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她时常摸向自己的黑影,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一个经常跟随自己的不知名的生物。
他把手放到后面,顿了一会,又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到前面,然后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她的手指甲。她留很长的手指甲,他想,难道她不去修吗?他从未强迫过她,自动修剪的机器散落在四周。每隔半个月,他们就在精巧的机器前面排起队来。他很高兴看到服从与井然有序。
手指依然停留在原地。她的笑容像温柔的海浪,慢慢浮起,向他涌来。他有些惊慌,他从未遇到如此奇异的事件,她不可以笑、不可以哭、不可以悲伤、不可以痛苦……这便是他们无法接触的理由,出生在这网内,被绝对地禁止。
而她刚刚不仅跟他有肢体交流,也察觉到他手指的细微的温度,她有了“感觉”,这是一种“失控”,这是一种会被“修剪”的疾病。他看向悬挂在茂密树枝上若隐若现的摄像头,竭力不让自己想更多。
他转身回屋,在总控室的监视器面前,看到她回到帐篷前面,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慢慢地闭上眼睛。也许她睡了,也许只是假寐。他这样看了她一夜,直到第二天她再次醒来。
他一如往常准备简单的早餐。燕麦片漂浮在牛奶上,大桶的。他看着他们排队打到自己的碗里。他看到她排在队伍的中间,正扭头看向侧门,门后面是另一处隐秘的景观。他情不自禁往前走几步,想亲自把食物盛在一个漂亮的花纹碗里,递给她。他在网前停下。
这样不对。他对自己的想法和不受控的动作感到惊恐。他看向医生每次进出的入口,想着牧场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在医生手术的间隙问过。医生对他的问题很吃惊,却只是说,平平无奇,都是你这样的人。
他和医生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当时,医生正取出一个鲜活的心脏。他瞅着心脏,摸着自己的胸口,想,是不是因为换了一个新的,让他有些不一样?心跳的速度很快,也许他体内的支脉过于强健,让原本孔武有力的心脏运转更快。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二十年?也许?他想起她的面孔,觉得她应该有二十岁。
他读过一些书,一些可以拿在手上的纸书,触摸纸张让他有奇异的感受,同时,他看到许多鲜艳的面孔在那些彩页上。而现在,所有的一切不存在,机械世界的生活准则和古老的过去完全迥异。他把东西放回原处。不能在此地久留,这间陈列馆的所有东西,包括墙上镶的壁画、悬挂的灯具,沿墙定制的书架原料,都是旧的。是外面的抢手货。
3
无辜而天真的双眸对这一切充满好奇,悬挂的灯光均匀散落在她光滑的躯体上。她微微有些兴奋,轻启的双唇满含出声的渴求,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咿呀”。即使她已经二十岁,但还没学会如何说话。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巴上,朝她摇着头。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昏睡过去。
刀被拿起来,却无法落下。他不知被什么驱使,用尽所有力气抓住医生的手臂,他还想见她,一个能够跟他手指贴着手指的无辜的她。
他察觉到医生的松软。他松开医生,然后迅速把拉链拉上,这是他第一次处理完好无缺的肉体。他把袋子扛在肩上,去往他的房间。
医生对他是有些纵容的。医生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不算大的房间就像注满镇静剂,除了呼吸,什么都察觉不到。医生把手术刀放回箱内,在等待新身体传输过来的间隙,回忆起曾经的社会,一个繁荣而伪善的人类社会。谁戳破了伪善或者充分利用伪善,谁就获得胜利。它爆发了战争。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宣言,而是为了把敌对方置换成另一种低等的身份,剥夺彼此成为人的权力……让如水一样的思考停止,在头脑里灭亡。
有用吗?医生想着。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活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只是历史延续的一个概念,对像他这样不朽的人毫无用处。那时,哑巴还没被创造出来,那场战争也被尘封,而后,哑巴所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单调的盛世。哑巴没有去过世界的暗角,哑巴什么都不知道。医生从口袋掏出一颗糖,绿色的糖纸,被他抛入这纯净的空间,仿佛有什么正在萌芽。
哑巴的住处在别墅底下的一间暗室,高墙上那扇小窗有光的遗漏,能够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他不习惯房间开灯,这些年里,他都待在无光里,那能让他内心平静的同时也能察觉到心脏的起搏,他是一个有力的人,他是一个有感知的人。
他把她从袋子里面挪到他的床上,用温暖的棉被盖住她,他希望她有一个完整的昏睡。
他注视她的呼吸,以为她至少要睡上一天一夜,实际上,她比他预想的更快恢复了意识。他看到她的眼睛在微光里一寸一寸地变大,然后眼眸又转瞬淹没在他人为制造的黑暗中。
她无法使唤无法动弹的身体。他察觉到她的异样,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他见过书上有记载,情绪的多变是如何出现在一张乏味的脸上。此刻,他为自己高超的记忆而自豪。他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以为她痛苦的部位上,这似乎是安慰,据说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肢体的触碰也有安神的作用。她把自己娇嫩的手覆盖上他的手背,记得指尖与指尖的火花,她明白,眼睛却是一连串的发问,何时能回到自己帐篷去。
他却想着,要尽快回到医生身边去。他一言不发走到门口时按了下灯,他回头看她,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
作为医生的助手,他送来新的身体,雄性。这些培养皿里的胚胎,都被注射了返祖血清,一种研发已久的药物,让身体与精神作出了完整的分离。他记得,以前有过类似的手术,切除海马体以删除记忆,而这些在牧场被抚养长大的生物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呢。
眼前这具身体,即使完美,却也只是作为某种研究而存在。他突然想,这样对她这个族群来说是否公平?
他凝视医生手上细微的毛孔,也许这毛孔是剥下来的一张完整的皮,把丑陋的脏器掩盖,把内部运作的难以直视的系统遮挡。他房间小桌的抽屉有两张古董面具,據说在很久以前,有祭祀面具舞,现在,他们一切的日常运转是否是那些古老舞蹈的延续……
医生把手套解开,他上前收拾。鲜红的血覆盖的面积比往日多很多。今天医生的动作潦草而迟钝。他按下输送键,看着那具坏掉的肉体消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指有麻木感。医生耐人寻味地说,你要小心。
他目送医生独自拎着箱子走出去。
哑巴有时间可以想对策。他并未告诉她,回到帐篷已经不可能了。她的标号在进入手术室时被抹掉,换句话说,她已经消失在这世界上。他转身把门拉上,边走边反思自己的举动,这是不是某种潜在的传染病,从她到他。
他回到那张隔离网前,看到网里的他们毫无异样。早期展露出野蛮残暴个性的,已被转移到另一座他从未去过的牧场,那是专门研究基因突变之所。他不清楚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据说有更大规模的组织人员对该项目非常感兴趣。也许异类的杀戮有非凡的刺激,也许这种已被阉割的个性再次出现,让科学家——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称呼他们——认为有研究的价值。
4
她睡在床上,他躺在地板上。她想着她的帐篷和从不说话却认识彼此的无名之人。他则想着怎么躲过监控,把她送出牧场之外。自从牧场创立以来,这样的事还没发生过。真相是,他也不知晓牧场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也许亦如史书所记载,招牌林立、灯火通明,各种娱乐悬于夜色。或者,他跟她一起光明正大离开牧场,他相信医生一定会放他走。
只有医生清楚哑巴所面临的危险境地。当他意识到事情发展的糟糕处境时,瞬间闪过的念头居然是一枪崩掉哑巴,然后再结果那名无足轻重的女孩。
那天,医生离开牧场,开车在公路上,听到头顶有雨声,也许是一场巨大迅猛的飓风。他很少听到这样的雨声。他抬头看洁白如洗的天空,雨是落不进来的,所以他的敞篷车从未关闭,落在他身上和其余空座上都是人造太阳光,暖,却总有冰凉的东西渗进去。
这个美丽的星球被一块硕大的透明的能够制造幻景的布遮住,雨,是他们这个族群无法触摸的东西,雨,是唯一能杀死他们的东西,雨,是不能被人类知晓的秘密。经年累月的雨,会腐蚀天空,然后沿着破开的洞一滴两滴落进来,引起一场巨大的瘟疫,灾难。雨,是新雨,随着社会的革新而革新。他更喜欢用已经死去的词来指代他所生活的现在,而不是叫它的新名字——星都。他也喜欢沿用“地球”,而不是——星都。
他想起很多年前,细微漏洞引发的事故,导致了补天的军队首次有了伤亡。没有一种生物是攻无不克的。地球孕育的所有是有它的法则的。为了测试雨的数值与变化,跟古时保存下来的样本做比对,他们派出了敢死队。
一名又一名的机器人被投出去。不出所料,即使装了人心,劣等材料所创造的机器庶民的身体碰到这些同样经过改朝换代的“新雨”,还是生了锈,停止了运转。他们以钢铁之躯打败了自然界中所有隐秘的可畏的病毒,却打不过这天然的气候。于是,天空被遮蔽,于是,内部的统治也因这小小的缺口而分裂,是遵循生老病死,还是保持永生,成为两派最大的分歧。而无论如何取舍,绝对掌控或者完全毫无约束的自由,都存在于两者之间。
医生盯着自己光滑如丝的手背,皮肤下面到底藏着什么呢?他叹气,突然对永生有了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却只能体现在他的藏品上,就像网上那台没有指针的钟。
这是他们所期望的“星都”吗?医生不时会有这种念头。
活下来的,是选择永生的精英,也包括原来的反对派,都为不朽。不朽是一个和平了很多年的时代,不朽也是他们这些至今活着却丧失时间的人。这种和平很容易滋生妄想,也许哑巴,或者那名女孩,姑且称她为A?二十六个字母的开头,让哑巴萌动的开头,就是和平的代号,会有什么结局?哑巴的代号已经是字母的尾声——Z。A和Z,A to Z,医生想着字母的首尾相连,嘴角抽了下。
虽然不能自然死亡,但可以人为杀死。医生把油门踩得飞快,然后,故意打歪方向盘,汽车以惊人的速度撞向护栏,往悬崖坠落。这就是不朽人偶尔会做的事,以永远不会死的自杀为开始。即使外表的一切被毁灭,他依旧完好无损,他会把内部那些额外的人类脏器扯出来,丢掉。然后在堆满枯叶的树下坐上一会儿。树叶凋落,在来年的春天重生,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他在树皮上又随意地划拉,这棵树所有的树干是他记录的标记。日历不再出版,计时的手表也已经无用,但一些东西还是以原来面貌继续存活于他们这一族所创造的社会。一个地球中央政府、一个单一的地球族群,完成了一个伟大的重组。但是,愚蠢并未被消灭,即使在自诩智能的机械都会里。这让医生感到幻灭。但此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也做不出任何表情,已经把那些伪装都去掉,露出真实而丑陋的自己——一种由里而外全然改写的稀有金属,在远古时代,被人类挖掘作为能源的地下矿物,一种原始的生命体。
他站起来,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一管药剂,插入自己的大腿,很快他又恢复到可以示人的样子。他想着自己要走还是开着那辆车飞跃而起回到原来的公路上。这不过是一种日常的潮流游戏。
重新回到路上时,雨已经停了。他却出现幻听,某种撕扯与惨叫塞满他的耳膜。敢死队队员并非不朽,而是彻底地被遗弃、被消失。不朽是机器人中的最高形态,他们不是。
医生穿过繁华的市区,看到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戴的都是自己的产品,那是他创造的面具品牌,用那些圈养生物上的某些部位特制而成。有机物做出来的东西,和普通的有区别。现在,他并不在意这些信息,也不想收集,而是想着哑巴最终的命运。也许是在无效的时间里生活太久,也许是为了延续或者承接人类的文明而长久模仿,更有可能是那些安装在体内不起作用的血淋淋的器官,让他在过去某一个普通的时刻突然有了想法,启动后便开始疯狂运转。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有一颗可以思考的头脑。他曾经考虑把它卸下来,亲自研究。但是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仅仅服从头脑里的声音,寻到蛛丝马迹,然后,决定不再继续深究。在这个焕然一新的地球上,他不需要重回原始,不需要明目张胆地宣扬自己,他有自己的乌托邦。
牧场是医生所建立的一个纯净的有机的最后的乌托邦。他只在牧场用自己的收藏品展示叛逆。
5
她恳求让她每日每夜赤身裸体地泡在冰块中,她感觉自己着了火。他答应并在浴缸里放满冰凉。她进去躺在银色的固体冰块上,这神奇的颗粒物让她很快恢复精力,她便再次询问是否可以回到地面上。她以为她被囚禁在地下的某处,也许是犯了不得了的错。他站在浴缸旁望着她纯洁无邪的脸,不知如何回答,便把目光移到别处。她看出他在思索,也看出他的为难。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她不能在这里独自生活。她对发生的事一無所知。她想念她的帐篷,白色的,就连钉子也被制成白色,她记得她的邻居们,都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相似的五官、相似的躯体,但是和他们待在一起,让她有一种薄雾般的温暖。她好奇这种感觉的来源,可能是搬到了新的地方——这里。她只能用“这里”指代,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名字,也不确定是否被命名。命名是这全新的星球上最重要的权利之一。
她不清楚,她想逃离这里的唯一原因是对陌生的恐惧。后来,医生想,也许是在培养皿里时没有被彻底清除,或者分离手术没有做得很成功。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谁也不能保证绝不出现。
他背对着她站了一会,决定见一见医生,他唯一能见到的来自牧场以外的人只有医生——他唯一的信息源。他在手术室,通常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外面,站在硕大的网前,观察那群生物的一举一动。数十年间,他送走一批又一批成熟的身体,也迎来急需喂养的一批。即使铲除情感、情绪、道德与精神,他们依然有人类特质,他们裸露的部位有美有丑,天然的,严丝合缝的,他们蜂拥到食物面前的迫切,是原始的饥饿所驱使。他注视着,很想亲身体验一次,从他诞生以来,他有进食,而那不过是一种模仿。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真的比原来統治地球的人类更高级吗?
医生看到他时闪过诧异,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把箱子放在通常的位置上,却并未立刻换衣服和戴上手套。静默蔓延成满屋的压抑之后,他终于问起医生外部世界的样子,他希望把女孩带离这里——一个毫无失望与绝望的悬停之地。他试图抓住让人类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
医生叹气于他的坦诚,觉得他太天真,外面的血腥程度远超过手术台上开膛剖肚的肉体。就连空气都是囚禁的气味,一种下等的生锈的机器人的气味。
今天他们的工作进展都比之前所有的日子慢,今天他们都完全心不在焉。医生解剖时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他割破了那具身体内部的一条动脉,血喷射而出,让原本整洁的房间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现场。这个突发的意外让他们沮丧。医生坐到椅子上,严肃地看向他,一切不言自明,这是因为交谈分神导致的损失,这个代价由谁支付?
他却只是拿起擦拭的毛巾,把台上新鲜的血迹抹去。然后回头对上医生严肃的眼神,无声地重复同样的问题。这让医生感到暴躁,而解决暴躁的唯一方式便是和之前一样开车冲向悬崖,来个垂直坠落。但是,现在,他在牧场最漂亮的房子里,做着他最擅长最专业的工作。他记得从前的战场,枪林弹雨根本不会让他惧怕,他这双手都是各种尸骸的残余。而此刻,哑巴的请求却让他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应该慈悲,但他却冲哑巴摇头,一个彻底的否定的姿势。然而,他却没告诉哑巴实情,没有编号的机器人,会被无法容忍异己的社会“删除”。
6
这种奇异的抖动让她感到新奇。她几乎是紧紧地贴着他,嘴唇与嘴唇的碰撞让她差点笑出来。她轻轻咬住他的下唇,这是食物的另一种吃法。她记起他日复一日的投食,她第一次吃东西便是他在网外不时的演示,他负责教导他们基本的生存。而此刻,她感觉到他唇瓣的柔软,同时,又有一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感受传遍全身,那不是身体,那是一种无法捉摸的游走的东西。她不知如何形容,因为她没有语言,也不懂得语言的应用。然后,她把自己轻轻移开,这样可以看清楚他的脸,慢慢地,她的笑浮现,有些僵硬,有些不知所措,像一个崭新的生物突破大气层,完整地诞生在地球的此处。
哑巴无法流泪,即使他有一双仿生的眼睛,有发达的泪腺,但包括他在内,都无法流泪,据说组装时特意漏掉某个关键的插件。在一个悬停的世界,未来无法抵达,过去无法消失,只有无尽的雨水日夜腐蚀,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对看似无害的液体保持警惕。他读过相关的材料,有一次,在储藏室,医生突然进来,他赶紧把要抽下的书推回原处。医生并不介意,反而从另一侧取出一本,建议他了解一下这个星球的近代史与现代史,他在这鲜美而封闭的领域,唯一能记住并不断回想的,便是那个事件。
他却觉得自己想哭,眼睛发痒,他挠着,露出奇怪的神情,注视她鲜红的嘴唇,然后是她眼睛里流出的成串的笑意,也许眼泪和这微笑一样,有着妙不可言的魅力。他的表情同样生疏,是从原始刚刚进化的神情,古老岩壁里有尖利的石刀刻下的相似面部。他的脑海像打印机,那些画面正一张一张被打印出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裸露在灯光下,靠的如此之近。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心灵相依,讨论着离开牧场,去别处生活。那必定是一个与牧场一样毫无感情的机械的世界,有着独到的运转规律,更复杂,更精致,更热闹。他们可以像壁画一样生活。
他问她决定了吗?她“咿呀”着点头。如果不回到帐篷,她要到外面去,不想在这个狭小之地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她看向点亮的灯。
他把她从地下室带回到地面。她抬头看向天空,被这一时的明亮摇动了心神。她对这块透明的幕布一无所知。他把她护在身后,贴着墙走,他不喜欢她被看到后引起的可能躁动。医生提过这种事曾经发生,导致了一场骚乱。修复和购买材料都需要花钱,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有别人来到这里。医生说,所以如果有这种事发生,你将会很忙,没有日夜。
此刻,他看到医生正从车子里下来,立在车前。
他站到她前面,瞥了下看似毫无边际的网,即使他清楚那些生物宛如行尸走肉,但也很有可能还有像女孩那样的突变。
医生朝他举起了枪,一边慢慢走向他。当你有了人类的慈悲之心,你就不是机器人,你最终的命运就是被这机械世界杀死,因为你身体的构造不是人类,而你获得的情感也被排除在机器种族之外,你将不知道你是谁,没有身份,没有可以归属的组织,这世界根本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医生缓慢而理智地分析,医生有极佳的射击技巧,这是他唯一的日常爱好。他总是想起自己真枪实弹地猎杀那些嚎叫的动物,在牧场,在野外动物园。造物主把他们研发出来时,也许根本没有想过未来的世界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他也朝医生走去,无所畏惧地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觉得自己不会那么轻易死,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带她离开牧场,进入一个完全的他所不了解的全新领域。他第一次和医生面对面,正视他的长相,发觉他有过于年迈的双眼。医生说,你有选择,放开她,继续待在这里,安全的。他强调。
安全,这样的说辞确实让他沉默了一会。他熟悉牧场的一切,也清楚明天的自己在牧场是如何度过。但是,他想,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去看一看外面的惨烈程度,不幸是具体的,而幸福,也同样是具体的事物,他要亲自去证实医生并未撒谎。他凝视医生,觉得医生应该会懂得自己此刻的改变。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往牧场的大门走去。在出去之时,他回头看了医生,他学会了感激。
医生自始至终都举着那把枪,一把能杀死一切的枪,医生没有扣下扳机。他知道哑巴终将面临什么。那不是一个他所期待的世界,那是一个他必死无疑的世界。“星都”怎么能容忍哑巴横冲直撞的自由。只有哑巴离开时,他才会把它称为“星都”。
……
太阳不知重新升起又落下了多少次。
医生把车停在固定的车位上,从透明的车玻璃望出去,看到他正在喂食。医生走近别墅,跟他点头示意。他知道医生,而在此之前素未谋面。他在一次语音会议中,知道自己不仅要管理这片牧场,还要学习如何成为医生的助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医生。而医生已经见过无数次重生的他。这次,他叫A——居于二十六个字母的首位。医生很满意自己的造物,他和外面的一些人是不同的。
被拧下的头颅在那群球手之间传递,而一旁安静等待的身体已习以为常。这是“星都”最日常最基础的娱乐,因为不死。这不是什么残酷的画面,医生却只要见到他,总会想起来,人人都是普罗米修斯。他的意思是,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伟大,而是普罗米修斯承受的酷刑。
医生的目光越过那片网,那些同类的生物里,有雄性,也有雌性,也许另一个她还会诞生,而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两个人意识的觉醒而有丝毫改变。
医生脚踩大地,仿佛察觉到那些矿物有了新的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