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耘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传统的民族叙事聚焦于单个国家的纵向发展,但缺乏对国际横向联系的关注,而全球叙事体系“强调互动与纠缠”①张旭鹏:《全球史与民族叙事:中国特色的全球史何以可能》,《历史研究》2020年第1期,第155-173+223页。,将原本孤立发展的民族国家历史联系起来,以一种新的方式展现了世界历史的另一面。对传统民族国家史学(national history)局限性的批判促进了跨国史(transnational history)研究方法的兴起。跨国史研究理论作为新兴的历史理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发展成熟,并得到了历史学界的普遍认同。②潮龙起:《移民史研究中的跨国主义理论》,《史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3期,第52-63+160页。跨国主义的移民研究为解释全球化时代的国际移民现象做出了划时代意义的探索,但跨国主义理论的应用不仅限于对当代移民行为与运动的研究,而是为各个时代的移民研究都提供了全新的视野和方法,因为早在交通和通讯工具相当匮乏的时期,跨国行为、跨国关系就已出现。近年来,移民群体的身份认同(identity)问题在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学、哲学、政治学等多个学科领域被广泛讨论,反映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关注点及其范式的延伸。身份认同意味着自我和他者、个体和集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中的“异中求同”“同中辨异”的过程。③张金岭:《学术术语的译用与汉语用语的规范——以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identity”为例》,《翻译论坛》2016年第1期,第73-76页。20世纪下半叶的非殖民化进程中,在殖民地国家出现了大规模的受迫迁徙难民群体,如英国匆忙撤离印度时制定的“蒙巴顿方案”导致的受迫移民潮,与此同时,还产生了众多因宗主国的殖民撤退而被迫迁徙回到欧洲母国的“回流移民”(return migrants)④George Gmelch,“Return Migration,”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vol.9, no.1 (Oct.1980), pp.135-159.,而这一群体并未得到世人的广泛关注。
国内已有的相关研究成果大多注重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跨国实践,⑤丁月牙:《全球化时代移民回流研究理论模式评述》,《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139-142页;马凌、谢圆圆、袁振杰:《新型全球化与流动性背景下知识移民研究:议题与展望》,《地理科学》2021年第7期,第1129-1138页。却缺乏对19至20世纪移民长期的、多样化的跨国活动进行的相关研究。基于我国历史和国情,国内的移民专题研究主要集中在华人群体以及前殖民地国家和地区的难民研究,①童莹、王晓:《被迫回流移民安置的中国经验——华侨农场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1年第4期,第82-91页;王炳钰、陈敬复、吴思莹:《流动想象与学术移民:中国回流学者工作与生活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第199-211页;黎相宜:《国际难民的整合认同:越南归难侨多重身份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158-164页;沈海梅、黄府茗:《国际移民组织的难民治理:以孟加拉国罗兴亚难民事务为例》,《南亚研究季刊》2022年第1期,第108-126+159-160页。但是关于非殖民化进程中被迫离开新兴独立国家而返回母国的欧洲回流移民群体如何重建身份认同,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和研究价值。1954—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作为战后民族独立与解放运动的主角之一,无论是在法国史还是在非洲史的论著中都已有丰富的研究成果,但阿尔及利亚法裔群体往往被史学家所忽略,在法国似乎讳而不言,而在我国更是鲜为人知。笔者尝试借助跨国主义理论,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阿尔及利亚法裔群体的命运变迁为切入点,分析其在非殖民化历史进程中的身份认同危机及其应对,重新回顾这段不受重视又备受争议的历史。
从1830年法国舰队登陆阿尔及利亚到1954年该国独立战争爆发,已经约有4代法国移民在此安家落户,他们与法国本土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法国家庭都有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亲戚朋友,阿尔及利亚的前途牵动着法国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这一庞大的群体影响着法国的选举,构成了法国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
阿尔及利亚与法国隔海相望,处于地中海航路的西端,一方面可以构成法国本土以南的天然防御体系,另一方面又可以充当法国控制地中海和北非的前沿阵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此外,阿尔及利亚自然资源丰富,已在撒哈拉沙漠勘探到丰富的石油、天然气资源,可以为能源不足(当时法国尚未开发核能)的法国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因此,阿尔及利亚成为法国进行海外殖民扩张的主要目标之一。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史长达132年(1830-1962),在行政区划上,与同为马格里布(Magrheb,音译于阿拉伯语,意为“日落的地方”)国家的突尼斯、摩洛哥等法国的保护国不同,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一个省,而不是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就如同阿拉斯加是美国的一个州一样。早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拿破仑三世就已宣称,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possession),而非普通的殖民地。②郭华榕:《法兰西第二帝国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54页。
居住在法属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法裔、法国血统侨民在法国被谑称为“黑脚”(pieds-noirs),主要在法语的口语、俗语中使用。事实上,这一群体早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前的一个多世纪就已出现,但在法国殖民统治时期,这一群体的概念是模糊的,并没有特定的称呼,其不确定性暗含着“黑脚”身份认同的混乱。与居住在法国本土的法国人相比,他们更愿自称为阿尔及利亚居民;而在阿尔及利亚,他们又格格不入——被视为居住在法国海外领地的法国人。相反,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则被称作土著人(indigènes)或本地人(autochtones)。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爆发将法国本土法国人和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明显地区分开来,后者模糊混乱的身份认同开始逐渐被撕裂,阿尔及利亚本地人对生活在这里的法国人充满了敌意,并嘲讽般地称其为“黑脚”。美国学者罗伯特·杨(Robert Young)将这一群体称为“非本义的阿尔及利亚人”(Algériens au sens impropre)③Young Robert J.C, “Subjectivité et Histoire : Derrida en Algérie,” Littérature, vol.154, no.2 (juin 2019), pp.135-148.。由此可见,“黑脚”与阿尔及利亚的关系充满矛盾,与法国本土则若即若离。
这一群体除了大部分法国人,还有一定数量上来自西班牙、意大利、瑞士、德国等国的欧洲民众,盖因在本国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了北非这片陌生的土地。阿尔及利亚虽然地理位置优越、自然资源丰富,但是基础设施有待完善,“黑脚”将其视为自己的家园,在这里辛苦劳作,改变着阿尔及利亚落后的面貌,并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法国源源不断地向这片肥沃土地输送了大规模的移民,甚至第二代移民及其后代中的大多数从未去过法国本土。到20世纪中期,阿尔及利亚已有80万法国人为主的欧洲移民。①[法]皮埃尔·米盖尔:《法国史》,桂裕芳、郭华榕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05页,第401页。对扎根于阿尔及利亚的“黑脚”而言,这里与法国无异,也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依然是手握选票的法国公民,以其庞大的规模左右着法国的政坛。
战争与流亡往往能极大地激发一个群体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普法战争的惨败唤起了法国人的爱国主义精神,由于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德国占领,当地大部分法国人为了保持独立完整的法国人身份,宁可远离故土,踏上移民阿尔及利亚之路,也不愿在德国统治之下仰人鼻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整个法国本土沦陷,但因其海外殖民地尚存,阿尔及利亚为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提供了宝贵的物力和人力资源,得以助力“自由法国”在反法西斯同盟国中发挥重要作用,当地军人与法国军人共同战斗的记忆更加强化了“黑脚”对法国的民族认同感。然而,长年累月的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将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割裂开来,不仅使两国关系复杂化,也在两国人民之间留下了无尽的伤痛。“黑脚”的身份认同危机也由此逐渐显现,并被不断强化。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本土沦陷的情况下,阿尔及利亚本土军人为反法西斯斗争做出了很大贡献,首都阿尔及尔曾是北非盟军指挥部所在地,且一度作为法国流亡政府的临时首都。1944年3月,领导“自由法国”政府的戴高乐将军承诺战后给予非洲殖民地自由和自决权,②[美]飞利浦·C.内勒:《北非史》,韩志斌、郭子林、李铁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年,第224页。这些当地军人希望通过与宗主国并肩作战以获得尊重,也在战争中受到了“自由、平等、博爱”思想的启蒙与洗礼,在战后又受到了亚非拉反帝国主义浪潮、反殖民主义运动的鼓舞。
然而,战后议会制下的法兰西第四共和国党派斗争不断,政府更迭频繁,1947—1954年经历了15届内阁,③Assemblée Nationale, “Le Gouvernement provisoire et la Quatrième République (1944-1958),” https://www2.assembleenationale.fr/decouvrir-l-assemblee/histoire/histoire-de-l-assemblee-nationale/le-gouvernement-provisoire-et-la-quatrieme-republique-1944-1958#node_2219, 访问日期:2022年1月21日。因此在处理殖民地问题上,法国政府没有形成一以贯之的原则,既不善于坚守阵地,也不善于激流勇退,④[法]皮埃尔·米盖尔:《法国史》,桂裕芳、郭华榕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05页,第401页。致使其深陷于马达加斯加、印度支那、突尼斯、摩洛哥等地武装反抗斗争的泥潭。当法国尚未走出在印度支那一败涂地的阴霾时,以1954年11月1日的“血色万圣节”(Toussaint rouge)为开端,⑤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在奥雷斯山区和君士坦丁地区发动反对法国殖民统治的武装起义,战火随即在阿尔及利亚全境迅速蔓延。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爆发又给了法国一次重击。虽然法国各派力量一致坚持保住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利益,但在手段和方式上又存在很大分歧。一方面,在阿尔及利亚得到军队支持的庄园主殖民集团主张加强军事镇压,继续进行传统的、直接的殖民统治;军队方面也希望能够通过赢得阿尔及利亚战争而维护其尊严,挽回法国1954年从越南奠边府铩羽而归后的军事颓势。而另一方面,法国垄断资本集团、新兴工业集团以及石油资本集团等利益团体主要着眼于法国本土以及西欧的经济,希望通过改变对阿政策稳住阿尔及利亚局势的同时,迅速摆脱战争负担,促进法国的经济发展。种种分歧导致法国政府无法及时根据战争局势及时做出正确的决策。战争初期,法国政府既未能下定决心进行殖民政策的彻底改革,也没有实施有效的武力镇压。战争在两年后很快扩大到阿尔及利亚全境,至1958年,法国6届内阁先后因阿尔及利亚战争而倒台。①Assemblée Nationale, “Le Gouvernement provisoire et la Quatrième République (1944-1958),” https://www2.assembleenationale.fr/decouvrir-l-assemblee/histoire/histoire-de-l-assemblee-nationale/le-gouvernement-provisoire-et-la-quatrieme-republique-1944-1958#node_2219, 访问日期:2022年1月21日。在阿尔及利亚问题失控之际,戴高乐重新上台执政,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成立。面对这一棘手问题,戴高乐起初并无既定政策,而是以“争取所有人的支持而又不受其制约”②[法]阿尔弗雷德·格鲁塞:《法国对外政策(1944-1984)》,陆伯源、穆文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年,第157页。为基本策略,及时调整对阿政策,既看到了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石油资源、军事基地、核试验基地的主要利益,又注意到了在国际形势和法国战略全局中考虑阿尔及利亚问题,从而使法国的对阿政策跳出了旧殖民主义的传统模式,顺应了世界非殖民化的风向。随着军事镇压、政治分化(如将阿尔及利亚分割成法占区和阿占区)、经济利诱(如旨在通过改革使阿尔及利亚5年内摆脱贫困的“君士坦丁计划”)等手段均告失败,法国终因无力控制局势而退兵,不得不以全民公投的体面方式决定阿尔及利亚的去留。
1962年3月18日,法国政府与阿尔及利亚临时政府签订《埃维昂协议》(Accords d’Évian),阿尔及利亚战争宣告结束。7月1日,在阿尔及利亚就是否赞成“在阿尔及利亚建立一个和法国合作的独立国家”举行全民投票,以99.72%的压倒多数赞成独立,但只有少数“黑脚”参加了投票,因为在此之前已有约90多万法裔居民仓皇撤回本土。③张锡昌、周剑卿:《战后法国外交史(1944-1992)》,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3年,第131页。自从1959年9月16日戴高乐首次提出解决阿尔及利亚问题的“自决”(autodétermination)政策之后,当地激进殖民主义者的不满情绪就有增无减,由其主导的恐怖袭击也愈演愈烈,甚至在1961年初成立了恐怖性质的秘密军事组织(Organisation de l’armée secrète),变本加厉地通过暗杀、爆炸等恐怖活动对当地武装、法国军队乃至主张和解的“黑脚”进行报复行动,血腥的自相残杀导致近3000名欧洲平民伤亡,④Ian Talbot, “The End of the European Colonial Empires and Forced Migration,”in Panikos Panayi and Pippa Virdee (eds.),Refugees and the End of Empire: Imperial Collapse and Forced Migra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Palgrave, 2011, p.36.全国笼罩着一片恐怖的气氛。法国政府最终做出的和谈决定使“黑脚”和阿尔及利亚法国驻军彻底陷入孤立的困境,大多数原本打算留在阿尔及利亚继续生活的“黑脚”不得不“在行李和棺材中做出选择”⑤Pierre Daum, Ni valise ni cercueil : Les pieds noirs restés en Algérie après l’indépendance, Arles: Actes Sud, 2012, p.1.。其大规模撤离导致阿尔及利亚至法国马赛的船只出现严重超载的情况,1962年6月,港口的上岸旅客数量几乎是船只载客量的两倍之多。⑥Jean-Jacques Jordi,“The Creation of the Pieds-Noirs: Arrival and Settlement in Marseilles, 1962,” in Andrea L.Smith (ed.),Europe’s Invisible Migrants,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03, p.67.据法国统计局(Institut national de la statistique et des études)统计,1958—1964年,共有100多万归侨被法国接收,占1950年全国总人口的2.4%,其中70万人于1962年几乎两手空空返回法国,⑦[法]皮埃尔·米盖尔:《法国史》,桂裕芳、郭华榕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17页。因为当时政策只允许每人携带两个行李箱。
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中,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和法国政府都将“黑脚”视为“他者”,“黑脚”在这场战争与变革中承受了巨大的苦难,深感阿尔及利亚本地人的排斥与法国政府的抛弃,最终导致“黑脚”拥有的阿尔及利亚与法国双重身份的撕裂与迷失。“黑脚”成为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主要武装打击目标,“黑脚”的阿尔及利亚居民身份受到冲击;而在此期间,法国政府频繁更迭,对阿尔及利亚政策摇摆不定,无力保护甚至反而损害了“黑脚”的利益,将其作为与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谈判的筹码、时代变革下的牺牲品,并未一视同仁地对待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与本土法国人。对阿尔及利亚法裔群体来说,这场战争是一场血与火、泪与痛的噩梦。①俞天颖编译:《永别了,阿尔及利亚!——法国“黑脚”的噩梦》,《世界博览》2002年第7期,第33-36页。
大部分“黑脚”出生在阿尔及利亚,且在这之前很少甚至从未去过法国,对法国的了解也仅限于教科书中的知识,对“祖国母亲”有很多美好的幻想。然而,当他们踏上法国本土时,迎接他们的却是码头工人的敌意、海关的刁难、警察的审查和无尽的等待。②Jean-Marc Gonin, “Les pieds-noirs, 50 ans après,”Le Figaro, 27 janvier 2012.事实上,法国政府和公共服务部门在此之前并非没有处理过此类回流移民问题,如印度支那、摩洛哥和突尼斯等获得独立的前法国殖民地的法裔移民回流,以及苏伊士运河危机后被埃及遣返的部分法国公民。1956—1961年,近50万居住在前法国海外殖民地的法国人返回本土定居。然而,从阿尔及利亚归国的法国移民规模之庞大是前所未有的,法国在1962年夏季的法裔移民数量相当于5年以来的法裔移民数量之和。③Abderahmen Moumen,“De l’Algérie à la France : Les conditions de départ et d’accueil des rapatriés, pieds-noirs et harkis en 1962, ” Matériaux pour l’histoire de notre temps, vol.99, no.3 (2010), pp.60-68.
突如其来的“黑脚”回流潮让法国政府始料未及,因此后勤保障出现严重问题,廉租房供不应求,大量居无定所的“黑脚”叫苦不迭。然而,法国政府为了避免引起大量“黑脚”涌入带来的恐慌,起初持沉默态度,并力图淡化其规模和处境,甚至将其描述为“季节性短工”和“度假者”,并否认媒体对“无家可归的难民”的报道的真实性。④Alain Peyrefitte, C’était de Gaulle, tome I, Paris: Fayard, 1994, p.136.直到1962年5月,法国政府才为解决这一问题建立了法国归侨接待中心。同时,法国红十字会、天主教援助协会、新教援助协会、地方互助协会等民间组织联合起来组成“联系委员会”,为他们提供免费食物、临时住房、行李运输服务等。
然而,由于政府的沉默和公共政策的缺陷,不了解实际情况的本土法国人出于排他性和偏见将“黑脚”视为“入侵者”,担心他们会使阿尔及利亚的动荡局势蔓延到法国本土。大多数私人房东不愿将房子出租给他们,“黑脚”虽为落难同胞,却在祖国遭到冷遇。为解决这一问题,法国政府一方面临时征用和改造部分公寓、寄宿学校作为周转房提供给归侨,另一方面出台政策给予这一群体的私人房东以经济补贴,并为归侨提供相对优惠的银行贷款以鼓励其购买房产。法国政府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试图制定切实可行的政策以满足归侨的住房、就业等需求,但不堪重负的基础设置根本无法应对巨大的供求矛盾。资源挤兑加剧了社会矛盾,1962年夏,马赛的抢劫、枪杀案件数量激增,且大多与来自阿尔及利亚的欧洲人有关。
尽管法国政府希望根据国家规划,引导法国归侨到那些有更多用工需求和剩余住房的地区,以促进当地经济的恢复,缓解南部城市的就业和住房压力。1963年,法国政府在北部地区为归侨创造就业机会,并鼓励其在北方定居。然而这项政策收效甚微,不久之后,在法国北部定居的“黑脚”开始向地中海沿岸的南方城市迁移。20世纪70年代,每年约有3000名“黑脚”从法国中部、东部及北部地区迁移至马赛。⑤Pierre Baillet, “L’intégration des rapatriés d’Algérie en France,”Population, vol.30, no.2 (mars-avril 1975), pp.303-314.“黑脚”出于对阳光充足的北非的怀恋,对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有着特殊的偏爱,因此在法国南部形成了很多“黑脚”聚居区。
移民史学奠基者奥斯卡·翰德林(Oscar Handlin)认为,迁徙将移民从他们熟悉的传统生活环境移植到一个充满陌生人群和陌生行为的陌生环境,移民必须学会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①Oscar Handlin, The Uprooted, New York: Little Brown& Company, 1973, pp.5-6.得益于“黄金三十年”(Trente Glorieuses)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在1945—1975年间,经济快速增长,并建立了高度发达的社会福利体系,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升。但由于1973年世界性石油危机的爆发,法国经济增长放缓,黄金三十年随之结束。的机遇,这一特殊群体为法国本土的经济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同时也改善了自身的生存状况,但非殖民化的余痛在这一群体中久久难以释怀。一份法国精神病学家的报告指出,“黑脚”从回归至20世纪末,其自杀率高于其他群体,这可能与战争创伤导致的心理问题有关。③Jean-Jacques Jordi, De l’exode à l’exil : Rapatriés et Pieds-Noirs en France, Paris: L’Harmattan, 1994, pp.186-187.对他们来说,阿尔及利亚从现实的故乡演变成已逝的、回忆里的故乡,而法国本土作为书本中的故乡则化身为现实的故乡。“黑脚”这一群体也从法国本土与阿尔及利亚之间的桥梁变成了徘徊在两地之外的“流亡者”,其被撕裂的身份再也无法弥合。
除此之外,“黑脚”的回流跨越了文化的边界,受不同文化系统的影响,他们回归母国后还面临着重新适应祖籍国社会文化的问题。移居海外的大部分第一代移民重回故土后往往具有较强的再适应能力,较快实现了再融入。而生长在海外的第二代移民已经习惯了海外的生活方式,深受海外文化的影响,血统意义上的故乡对他们而言已成为陌生的国度,从而难以适应回归祖籍国的生活,不易融入祖籍地的原有文化,但战争带来的裂痕导致其失去了重新回到曾经居住国的价值体系中的机会,这种“离群混血性”将伴随其一生。④石之瑜:《社会科学知识新论——文化研究立场十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1页。为了保持自己仅存的文化身份,涌现了以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等为代表的“黑脚”及其后裔作家、哲学家群体,以阿尔及利亚为背景的书写成为法国文学与哲学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加缪被尊称为“阿尔及利亚之子”,他的创作从早年在阿尔及利亚的生活中汲取了大量的灵感,其身后的半自传体小说《第一个人》(Lepremierhomme)主人公雅克的寻父之路也是作者本人寻根历程的写照。⑤[法]阿尔贝·加缪:《第一个人》,袁莉、周小珊译,许钧校,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40-55页。与大部分“黑脚”一样,加缪因其阿尔及利亚与法国的双重身份而陷入两难境地,他既支持阿尔及利亚的民族主义运动,又希望建立一个“阿尔及利亚—法国联盟国家”,其折中主义和改良主义立场遭到了反殖民主义作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抨击,甚至导致了挚友间的公开论战,这反映了法国社会舆论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与“黑脚”问题上的严重分裂。⑥倪复生:《法国“黑脚”的历史与现实》,《法国研究》2018年第3期,第16-28页。
阿尔及利亚战争直接导致了“黑脚”身份认同危机的出现,也反映了法国的民族国家构建危机,帝国体系中的边疆地区会因得到帝国的认可而获得自豪感,但中央—边疆的二元结构会在一定程度上挑战当代民族国家构建。⑦施展:《边疆问题与民族国家的困境》,《文化纵横》2011年第6期,第91-96页。关于阿尔及利亚是否属于法国领土的国家认同争论一直存在,基于非殖民化的特殊历史语境,“黑脚”的身份认同较为复杂。
战后殖民体系的瓦解昭示了英法等国昔日强国梦想的破碎和“文明使命”的终结,在西方社会中引起了强烈的幻灭感,对曾经大国使命的践行者——“黑脚”来说,更是双重的悲凉与迷惘,他们背负了骂名,忍受了不公,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重新融入了法国本土社会,并努力解释历史的真相,让这一规模庞大的群体重新受到了法国社会的重视与理解,这也与20世纪下半叶法国的外交重点转向欧洲的联合有关。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回流的“黑脚”得到了法国政府的经济补偿。21世纪初,他们在阿尔及利亚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历程中的开拓贡献和历史地位得到了法国政府的承认。
然而,法国官方有意推动“黑脚”英雄式殖民冒险的积极记忆的做法与对殖民地的怀旧情绪则根植于其古老的“文明使命”殖民思想。毋庸置疑,殖民主义应该受到谴责,西方殖民者为殖民地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深重的灾难,犯下了许多罪行。与阿尔及利亚的本地人相比,“黑脚”对其享有的种种“特权”习以为常,无意间充当了法国殖民统治的工具,但在漫长的殖民历史中,大多数“黑脚”并非殖民者,而是在本国政策的引导和鼓励下来到了殖民地,希望通过勤劳和智慧在这里安居乐业,他们已将阿尔及利亚视为与法国本土相当的家园。调查数据显示,1957年,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当中,殖民者、高等收入阶层仅占总数的4.5%,其余大多是诸如工人、教师、医务人员、商人等普通职业者,①Germaine Tillion, L’Afrique bascule vers l’avenir, Paris : Éditions Tirésias, 1999, p.68.转引自贾颉:《1962 年至今法裔阿尔及利亚归侨接纳情况研究》,《法国研究》2016年第1期,第23-24页。其平均生活水平远低于法国本土法国人。然而在战争爆发后,他们变成了不被大众理解的、罪孽深重的众矢之的,以及法国本土工作岗位、社会福利的竞争者和抢夺者。
如今,“黑脚”是否已经完全融入了多元化的法国社会?由于法国的人口普查并不涉及民族、宗教等信息,因此难以对其具体生存状况展开大规模调查研究。随着当今法国社会移民群体和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日益庞杂,难民危机和恐怖袭击愈加频繁,公众对“黑脚”的关注逐渐淡化。但“黑脚”并未停止对其身份的寻觅,而是对自己在成为“黑脚”之前的身份做出进一步的追问,这也是对其在更长时段的历史上的位置的探寻,而这一历史还有待书写,并超越目前已有的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关系史中殖民主义与反殖民主义的二元对立的叙述框架,让更多的边缘群体的历史进入公众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