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诗歌的溪山佳兴与自然观照

2022-03-04 07:46周剑之
关键词:曾巩点校风景

周剑之

曾巩虽以文著称,但诗歌成就亦不容小觑。①曾巩诗歌的评价问题,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段公案。前辈学者已有细致剖析,如刘扬忠《关于曾巩诗歌的评价问题》(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编:《曾巩研究论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等,此处不再赘言。其清健淡远、和平雅正的风调在宋诗中别具特色。诚如方回《瀛奎律髓》的评价:“平实清健,自为一家。”②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一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20页。曾巩对溪山佳景与林泉风物的观照与书写,尤其醒目。③相关研究如夏汉宁《曾巩诗歌内容初探》(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编:《曾巩研究论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二节专门探讨曾巩的山水风景诗;喻进芳《温厚平和、含蓄深沉——曾巩诗歌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七章第三节《寄寓儒者情怀和道德意识的山水诗》,将曾巩山水诗定位为道德人格和林泉之志的投影。面对这一传统诗材,曾巩并未刻意追求新变,然而醇正的儒学修养、注重心性的思维方式以及转徙各地的仕宦经历,造就了他独特的观物眼光,塑造了诗歌的情感内涵与书写风格,生成了颇具特色的艺术世界。

一、风景与诗歌:贯穿一生的溪山佳兴

山水风景向来为诗人爱赏,既以优美动人的姿态叩动人心,又往往寄寓着诗人的雅致高情。曾巩也不例外。对山水风景的兴味与书写,贯穿他的一生。在他笔下,有气势壮阔的山岳河川,有幽深僻静的山谷溪涧,有乡村栖居的田野风光,也有郡斋近处的湖光山色。“远岫烟云供醉眼,双溪鱼鸟付新诗”(《池上即席送况之赴宣城》)。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8页。溪山林泉赋予曾巩无尽诗兴,曾巩亦以精妙的创作酬答风景的馈赠。

青年时代的曾巩,对幽峻奇美的山川怀抱着向往与热情。《游麻姑山九首》《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等都是较早时期的山水佳作。大胆的摹画、瑰丽的想象,是其风景描写的特征,流露着对自然壮美的赞美喟叹。如《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

麻姑之路摩青天,苍苔白石松风寒。峭壁直上无攀援,悬磴十步九屈盘。上有锦绣百顷之平田,山中遗人耕紫烟。又有白玉万仞之飞泉,喷崖直泻蛟龙渊……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四,第57页。

笔力劲健,气势奔放,颇有李白诗歌的气韵。又如《七星杉》描写一株纹理独特的古杉树:

古杉苍苍横斗文,其干十围阴蔽野。应到夜深山月来,林色天光迷上下。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三,第33页。

想象天上七星与林中七星相互辉映,既写出杉树的古老苍劲,又平添一抹幽深梦幻的色调。对幽谷深涧的诗意呈现,则有《奉和滁州九咏九首》。曾巩于庆历七年(1047)赴滁州拜见欧阳修,随欧阳修同游琅琊山,留下这一系列作品。“飞光洗积雪,南山露崔嵬”“远闻山中泉,隐若冰谷摧”(《奉和滁州九咏九首·游琅琊山》),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28页。写尽此中风景的幽深秀美。

曾巩在39岁登第以前,有过一段相当长的耕读时期。这一时期的溪山佳兴,主要表现为对田野风光与乡居乐趣的体味。《舍弟南源刈稻》即展现了这样一种悦乐:

买田南山下,禾黍忽已秋……久苦城中嚣,至山谅优游。况已除险秽,新堂置岩幽。窗轩众峰出,阶墀水淙流……寒花开照耀,谷鸟乐啾啁。心与珍境接,佳兴固已遒。而况馈朝夕,甘美日可搜。黄鸡肥落俎,清酤湛盈瓯。时鲜鲙冰鲫,余滋拆丹榴……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27页。

南山之下的居所,与山水珍境相邻,这里不但有明媚的花朵、悦耳的鸟声,而且有黄鸡、冰鲫等美食。尽管有着“昼务诫遗滞,夜工督舂揄”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27页。的稼穑之劳,却是真正的人生乐事。作于同一时期的《南源庄》将这种乐趣描绘得更加细腻:

床上不废看青山,门前便踏南涧路。绕墙顿失车马喧,岸帻日得沧洲趣……野柔川深春事来,笋鞋瞑戛青云步。秫田试犊耕早风,茗圃分篮摘宵露。竹林扫月散葛,雪艇搜溪出鲂……⑥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第3页。

在清凉的晨风中耕地,在柔美的夜色中采茶,居处于田间山野,在勤勉之外更体味着自然的亲切和诗意。淡泊的诗句中有着绵长的滋味。相较而言,青年时期的诗歌尚留有较为鲜明的唐人痕迹,耕读时期的诗歌则日渐展现出曾巩观照自然、书写风景的自家特色。

曾巩此类诗歌的真正成熟与创作高峰,是晚年转徙各地为官的时期。自熙宁二年(1069)至元丰三年(1080)十余年间,曾巩历任越州通判、知齐州、知襄州、知洪州、知福州、知明州、知亳州等地方官。政事之余,曾巩流连溪山佳处,探访名胜古迹,甚至直接参与公共风景的构筑,不仅创作了大量精彩诗文,而且留下了传扬后世的文化风景。

曾巩在齐州任上的一系列作为最具代表性。齐州即今天的山东济南。曾巩于熙宁四年至六年担任齐州知州。⑦关于曾巩知齐州的时间,学界有不同说法。此取李震《曾巩年谱》(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94页)之说。两年间,曾巩锄奸惩恶,抚恤百姓,取得了良好的政绩。齐州水道众多,曾巩费心治理,修建了北水门并作有《齐州北水门记》。又在大明湖筑百花堤,修建各种亭台阁榭,种植花柳,使大明湖(又称西湖)成为一大名胜。曾巩与士人宾客时时游览于其间,“或长轩峣榭,登览之观,属思千里;或芙蕖芰荷,湖波渺然,纵舟上下”(《齐州杂诗序》)。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三,第215页。大明湖周边的景点,如鹊山亭、环波亭、芍药厅、水香亭、静化堂、仁风厅、凝香斋、北渚亭、趵突泉、金线泉等,曾巩皆留下了题咏。《西湖二首·其二》云:

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沧海桴浮成旷荡,明河槎上更微茫。何须辛苦求天外,自有仙乡在水乡。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2页。

西湖之风物清新、光影变幻,直如仙乡一般。为传承齐州自古以来的文学传统,曾巩将自己所写风景诗与齐州士人唱和之作合编为《齐州杂诗》并加以刻石。这是齐州文化史上一大盛事,让后来者追羡不已。二十多年后,晁补之任职齐州,作《北渚亭赋》云:“尝登所谓北渚之址,则群峰屹然列于林上,城郭井闾皆在其下,陂湖迤逦,川原极望。”因而感慨曾巩修建此亭的眼光:“旷然可喜,非特登东山小鲁而已。”③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91页。金人元好问游历济南时,环波亭、鹊山亭、北渚亭等景点依然吸引着他的眼光。④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卷三四《济南行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73页。清代王士禛亦反复玩味曾巩之作:“曾子固曾通判吾州,爱其山水,赋咏最多……而于西湖尤惓惓焉。”⑤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357页。

齐州任期结束后,曾巩改任襄州。襄州即襄阳,是自古以来不断为词人墨客反复吟咏的胜地,不但拥有秀丽的山水,而且拥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这里有著名的习家池、岘首山,有羊祜、山简、孟浩然等名人遗迹与故事。曾巩对襄阳山水的题咏,因此多了几分深远的思绪和含蓄的情韵:

……鹿门最秀发,十里行松柽。宿幌白云影,入窗流水声……(《游鹿门不果》)⑥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72页。

岘南众峰外,窅然空谷深。丹楼倚碧殿,夐出道安林。习池抱邻曲,虚窗漱清音。竹静幽鸟语,果熟孤猿吟……(《谷隐寺》)⑦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74页。

幽淡的风景,宁谧的意境,颇有几分孟浩然的自然清新。

此外,曾巩任职福州时期的风景书写包含几分独特的岭海气息。“蹑屐路通林北寺,落帆门系海东船”(《圣泉寺》),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27页。“山蹊向日花开早,海峤经寒酒熟迟”(《西园席上》),⑨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92页。其中“海峤经寒酒熟迟”一句,“峤”字《曾巩集》作“聚”,校记云一本作“峤”。《石仓历代诗选》《福州府志》均收录此诗,亦作“峤”。综合诗意,“峤”更为通达。“海天重叠四山云,半出星辰亦半昏”(《夜出城南祷雨》)⑩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32页。等,仿佛带着一缕海风的味道。在越州、洪州、明州、亳州等地任上以及转徙各州的旅途中,曾巩亦留下了不少风景佳作。如写于越州的《南湖行二首》,由襄州赴洪州途经安州时作有《楚泽》《照影亭》《浮云楼和赵嘏》等。

总之,转徙七州时期,曾巩的溪山佳兴常寄寓于治所周边的景点,如齐州大明湖的各处亭台,又如福州时期游览的元沙寺、大圣寺、圣泉院等。虽少一些自然风光的宏大壮丽,但别有一种周游于风景之内的悠然从容。也正是这样一批作品,尤为典型地涵容着曾巩观照自然与书写风景的独特眼光,构筑着曾巩诗歌的艺术境界。

二、政事与林泉:溪山佳兴的思想底蕴

贯穿曾巩一生的溪山佳兴,固然是对前代吟咏山水之诗歌传统的继承,但与此同时,更映射着一个时代对仕宦与归隐、自然与自我等思想维度的新探索和新体认。诗歌对山水风景的书写是以诗人观照自然的方式为基础的。而诗人观照自然的态度并非独立存在,而与看待社会、看待自我等方面相互关联。要理解曾巩的溪山佳兴,不可绕过他的仕宦经历。正如上一节所言,其风景书写的高峰是转徙七州时期,故而有着浓厚的“郡斋”诗味,此乃探寻其思想底蕴的入口所在。

“郡斋”本指州郡太守的官邸,有时也用作县级官舍的美称。所谓“郡斋诗”,指的是“以出任郡县的官吏为创作主体、在郡斋县衙等官舍所创作的诗歌”,多描写郡斋生活及周边环境、表达以外郡为隐居的为官态度。①葛晓音:《中晚唐的郡斋诗和“沧洲吏”》,《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该文对郡斋诗的发展演变、思想内涵、风格特征有细致的论析。郡斋诗可溯源至谢灵运出守永嘉时期的《登池上楼》等作品,“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②黄节:《谢康乐诗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1页。即是对郡斋心态的突出呈现。稍晚的谢朓更明确地揭示郡斋“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③谢朓撰,曹融南校注:《谢朓集校注》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18页。的双重乐趣。中唐韦应物充分发扬了郡斋诗歌传统,成为后人不断效仿的对象。此后有白居易、姚合等人继续推进并加以深化。多年担任地方官的曾巩,拥有郡斋创作的丰厚氛围,故其诗情诗兴与前代传统自然暗合。《郡楼》诗云:“满眼青山更上楼,偶携闲客此闲游。”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6页。又如《东轩小饮呈坐中》:“二年委质系官次,一日偷眼看青山。”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四,第58页。身处官任,又满怀溪山佳兴,正是郡斋诗的典型情态。就风景而言,郡斋之内的园池小景,以及郡内的湖山风光,都是主要的描摹对象;就情绪而言,以逍遥山水、悠然自在为核心意旨。曾巩的仕宦经历与郡斋诗传统深为契合,因而孕育了其风景书写的大体方向。然而特定的时代背景、纯粹的品性修养,为曾巩郡斋心态赋予了新的质素。

郡斋诗的传统,包含着“吏隐”的思想内核。蒋寅《古典诗歌中的“吏隐”》指出,“吏隐”是地位不高的官僚诗人居官如隐的处事态度,⑥蒋寅:《古典诗歌中的“吏隐”》,《苏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葛晓音以“沧州吏”的形象具体阐释了郡斋诗身在官位却试图疏离宦情的思想矛盾,为我们鲜明展示了宋前郡斋诗中“吏”“隐”二元要素的复杂张力。“吏隐”是对入仕与出世之矛盾的一种调和,然而“调和”正意味着对立的存在。中晚唐郡斋诗营造的世界,是以近于隐逸的生活和寄情山水的态度去淡化、乃至忘却仕宦的世俗色彩,表面看来是潇洒超逸,但内里却流动着挣扎于出处之际的无声痛苦。姚合《武功县作三十首》是郡斋诗及吏隐心态的典型例子。⑦蒋寅:《“武功体”与“吏隐”主题的发展》,《扬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诗中既有“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其一》),“移花兼蝶至,买石得云饶”(《其四》)等日常生活的惬意描述,又时时透露着僻县为官的不情愿与不如意:“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其十四》),“唯愁明早出,端坐吏人旁”(《其二一》)。郡斋诗塑造出一种“懒吏”的形象:“簿书多不会,薄俸亦难销。醉卧慵开眼,闲行懒系腰”(《其四》),“爱闲求病假,因醉弃官方”(《其七》)。⑧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四九八,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5702—5703页。他们庆幸自己身在僻地、政事稀少却拥有足资隐逸的自由,以抛开簿书的态度张扬自己的真性情,将自己塑造为具备隐逸情怀的清高形象,以忘却官吏的世俗色彩。此即中晚唐郡斋诗的主要思想底蕴。

曾巩与郡斋传统的微妙不同,是对仕、隐对立的无声弥合。曾巩笔下,勤于政事与享受风景之美并不矛盾,而是一体的两面。颇能代表其心态的是作于齐州任上的《到郡一年》:

薄材何幸拥朱轩,窃食东州已一年。陇上雨余看麦秀,桑间日永问蚕眠。官名虽冗身无累,心事长闲地自偏。只恐再期官满去,每来湖岸合留连。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1页。

“薄材何幸”“窃食东州”的表述,是身为长官的谦逊之语。三四两句既写景,又透过桑、麦两种最基本的农作物间接描绘出百姓安居、州治和平的景象。五六两句包含着一种绝佳的平衡:一方面,官事是繁冗的,处身之地是喧嚣的,而另一方面,心态是平静而超脱的。末二句更将仕宦与溪山兴味做了一个有趣的联结:此处风景独好,因为在此为官才得以领略此处风景,因此须在任满之前好好享受。在曾巩这里,政事之勤勉与林泉之乐趣不见罅隙,同是一位地方官日常生活中的组成部分。《秋怀二首》可以参看:

流水寒更澹,虚窗深自明。褰帷远钟断,拥褐晨香清。油然素心适,缅彼外物轻。因时固有应,在理复何营?隐几公事退,卷书坐南荣。以兹远尘垢,何异山中情?

为州讵非忝,即事亮何成?幸兹桑麻熟,复尔仓箱盈。闾里凶党戢,阶除嚣讼清。日携二三子,饱食中园行。念非形势迫,免有弹弋惊。幽闲固可乐,勿慕高远名。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9页。

《其一》对恬淡自然的郡斋生活有细腻描写:当公务完了,持书闲坐,此中惬意,不输于山中隐居。《其二》是对这种心态形成原因的进一步展示。作为一位地方官,曾巩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五谷丰登,民生太平。与此同时,他安于这样一种生活,不贪慕名利,因而得以享有这样一份政事之余的幽闲。“何如萧洒山城守,浅酌清吟济水边”(《芍药厅》),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5页。既在太守之任,亦不失山水之乐。“客来但饮平阳酒,衙退常携靖节琴”(《静化堂》),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四,第105页。“平阳酒”用西汉名臣曹参无为而治之故事,“靖节琴”乃陶渊明蓄五弦琴的典故,仕与隐水乳交融,难分彼此。曾巩为郡时期的作品,大抵拥有这样一份政事与林泉互补共生的思想底蕴,“吏”与“隐”的对立渐趋消弭。

这一思想底蕴的生成,首先源自新兴士大夫阶层成长起来的时代背景。随着宋代文治体系的建立与科举制度的成熟,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成为士人的人生路向。新兴士大夫不仅仅是文学创作者,更是参与社会运转的决策者与执行者、思想文化的引领者与开辟者。⑤陶文鹏主编:《两宋士大夫文学研究·绪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页。担任地方官并造福一方,不但是仕宦生涯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也是践行儒家理想的有效途径。正是这一点引发了曾巩与中晚唐郡斋诗的重要差异。对中晚唐众多诗人而言,任职地方意味着远离朝堂、壮志难酬,但现实需要令他们无法彻底摆脱眼前困境,只能借助“吏隐”的弹性方式来谋求暂时的解决。因此他们会将归隐看作终极的追求,而将任官视为当下的生活策略。这一思考方式在宋代发生了改变。尽管众多宋人也将归隐看作终极追求,但仕途不再是归隐的对立面,而是归隐之前践行自己所学、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王安石在拜相之际,考虑的是完成国家大计之后的“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⑥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23页。苏轼、苏辙有对床夜语之约,期待仕宦生涯结束后共享闲居之乐。⑦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引:“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见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28页。他们将仕宦视为归隐前的必经步骤,也在官任上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新兴士大夫对“太守之事”的理解也得到了更新。地方官们热衷于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与民同乐”。①北宋庆历时期,“众乐”书写成为地方官创作的新范式。参见王启玮:《论北宋庆历士大夫诗文中的“众乐”书写》,《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对政事的菲薄、“懒吏”的形象与北宋富于担当意识的官员差距甚远。曾巩也是如此。身为地方长官的曾巩,治理州郡是其首要职责。《齐州杂诗序》首先叙述的是自己对地方的整顿,“除其奸强,而振其弛坏,去其疾苦,而抚其善良”。号为“难治”的齐州,在曾巩的努力下得以“囹圄多空”“枹鼓几熄”“岁又连熟,州以无事”(《齐州杂诗序》)。在此前提下,逍遥登揽、娱情写物才提上日程。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三,第215页。齐州“历山”“泺源”二堂的修建,也反映了曾巩对自身职责的深刻理解。齐州初无使客之馆。使客至时需“发民调林木为舍以寓”,使客离开后又再撤除,“既费且陋”。为弥补这一弊端,曾巩主持修建起两座馆舍,又考辨山川,为之命名。《齐州二堂记》云:“夫理使客之馆,而辨其山川者,皆太守之事也。”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九,第308页。赋予太守物质与文化双重层面的引导意义。

对“太守之事”的体认,让人不禁闪回欧阳修的两篇名作:《丰乐亭记》与《醉翁亭记》。《丰乐亭记》追述了滁州由战乱到安定的历史变迁,《醉翁亭记》书写了山林美景与太守宴饮的欢乐;《丰乐亭记》云:“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醉翁亭记》云:“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贬谪滁州的欧阳修,一面履行太守职责,一面不忘寄情山水。“幕府既多暇,山水乃屡过。”(《奉和滁州九咏·幽谷晚饮》)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29—30页。对于赴滁州拜访欧阳修的青年曾巩而言,无疑是不可取代的榜样。欧阳修的为郡方式与诗文书写,成为曾巩难以忘却的记忆。作于嘉祐二年(1057)的《拟岘台记》常被认为是学欧之作。该文对欧阳修的效仿,其实不止于构思措辞,更在于内在理念:

君既因其土俗,而治以简静,故得以休其暇日,而寓其乐于此。州人士女,乐其安且治,而又得游观之美,亦将同其乐也,故予为之记。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八,第292页。

抚州知州裴君既治郡有力,又不废游观之美,与民同乐,折射着这一代士大夫的为郡理想。当曾巩真正为郡一方时,也自然而然地践行着这番理想。因此他不会发出“佐郡竟何成,自悲徒碌碌”(《郡斋闲坐》)⑥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12页。的感慨,也没有“责逋甘首免,岁晏当归田”(《答崔都水》)⑦孙望编著:《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卷七,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9页。的逃避心理。

在时代总体趋向以外,曾巩的个人品格与仕宦经历,也促成了他消弭仕、隐隔阂的心态。曾巩有着喜好简静、疏离名利的性格特点。《南轩记》云:

得邻之茀地蕃之,树竹木灌蔬于其间,结茅以自休,嚣然而乐。世固有处廊庙之贵,抗万乘之富,吾不愿易也。人之性不同,于是知伏闲隐隩,吾性所最宜。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七,第285页。

这篇作于耕读时期的记文,对自我有着客观而准确的认识。正是这样的性格,使曾巩能够安于长年耕读的艰辛,安于校勘馆阁书籍的寂寞与转徙七州的劳碌。因此,他写于地方任上的“赖此荒僻郡,幸容朴愚人”(《闻喜亭》),“幽闲固可乐,勿慕高远名”(《秋怀二首·其二》)绝非故作姿态,而显示着他对地方职任的充分接受与高度认同。

值得注意的是,与此前的诗歌名家相较,曾巩对地方职任的认同度尤其高。欧阳修曾任职夷陵、滁州,都属于贬谪,与曾巩直接授官不宜等量齐观。这使欧阳修的地方诗歌书写难以避免地隐含着贬谪式思考向度。从本质上说,贬谪当然是仕途的挫折,其所带来的伤痛可以转化、可以超越,但却很难彻底消失。欧阳修的“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黄溪夜泊》),“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戏答元珍》),其实也都包含着自我宽慰的成分。贬谪睦州的范仲淹与此相似,也在秀美的桐庐山水中努力淘洗迁谪之情:“分符江外去,人笑似骚人。不道鲈鱼美,还堪养病身。”(《出守桐庐道中十绝·其四》)再往前回溯,如宋初王禹偁,贬谪诗中包蕴着更为明晰的伤痛,“未有一事立,空惊双鬓衰”(《滁上谪居·其二》),“却应回笑滁阳守,官似冯唐半白头”(《贺吕祐之谏议》)。曾巩任职于地方,则没有这样的贬谪色彩,其诗歌书写也几乎没有什么的负面情绪。他以平和心态践行着地方官的职责,又以地方官的兴致沉浸于当地的溪山佳景。

所谓“吏隐”,原本是一种折中之道。既不在高位,又不能真隐,于是试图以“吏隐”来达成暂且的平衡。而在地方职任得到充分接受与高度认同的情况下,为“吏”就不再是一件令人烦恼无奈的事情,“隐”也不必作为内心调节的手段。因此在曾巩这里,隐逸的色彩渐趋淡化,代之以对林泉风景的尽情享受。“吏”“隐”的对立无形消解,政事勤勉与林泉高致得以和谐并存、相互衔接,甚至水乳交融。齐州时期堪称典型:齐州景点的营建是以太守之职为依托的,曾巩于其中游观登览、率领当地文士诗酒唱和,又推动着齐州文化的塑形。如果说中晚唐郡斋诗是基于吏隐的心态力求塑造一个超然的郡斋空间,那么曾巩诗是在政事之余铺展开一个诗意的林泉世界。政事与林泉同为日常生活中的组成部分,可以随时切换。公务完毕之后的溪山佳兴,也因此拥有了纯净的乐趣与高远的境界。

三、洗尘与醒心:修养心性的观物思路

在曾巩诗中,“吏”与“隐”的对立渐趋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山水林泉与尘俗世网的对立:

溪山入手何时见,尘土劳心继日忙。(《寄人》)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辑佚,第729页。

颇谐云林思,顿豁尘土忧。(《游金山寺作》)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6页。

风烟凛人心,世虑自可删……倚天巉岩姿,青苍云斒斓。对之精神恬,可谢世网艰。(《靖安县幽谷亭》)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第13页。

想当林间月,独写山中泉。此乐非外得,肯受世网牵?(《招隐寺》)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70页。

溪山自在,尘俗劳心。这种对立在曾巩笔下频繁出现。尘俗指涉的内容是较为宽泛的,是与自然风景相对的凡俗世事。仕宦中的艰辛无奈固然也属于尘俗,但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人生难免烦恼,有烦恼的人也往往尝试去除烦恼。对曾巩而言,欣赏风景便是洗净尘俗的重要方式。《北渚亭》:

四楹虚彻地无邻,断送孤高与使君。午夜坐临沧海日,半天吟看泰山云。青徐气接川原秀,常碣风连草木薰。莫笑一樽留恋久,下阶尘土便纷纷。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6—107页。

北渚亭是曾巩在齐州营建的亭台,据地甚高,足以饱览齐州风光。沧海日、泰山云、青徐川原、常碣草木,带给曾巩无限享受。与登高远眺对应的是“下阶尘土”。曾巩之所以在北渚亭上流连不舍,是因为这里的风景足以让人忘却凡俗、超脱世事。曾巩偏爱“无尘”的风景:“飞甍出万屋,地绝无纤尘”(《闻喜亭》),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73页。“满轩山色长浮黛,绕舍泉声不受尘”(《郡斋即事二首·其二》),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99页。“凛凛风生寄此堂,尘埃消尽兴何长”(《仁风厅》)。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5页。凡俗世事会让心灵蒙上尘埃,而溪山佳兴足以将尘俗洗涤干净。

与“洗尘”相联系的还有“醒心”。当心灵为尘俗覆盖,便处于蒙蔽浑沌的状态。将尘埃洗净,也就唤醒了纯粹的心灵:

洒然尘滓消,恍尔心目醒。(《北湖》)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8页。

但见尘消境静翔白鹤,吟清猿……偶来到此醒心目,便欲洗耳辞嚣喧。(《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四,第58页。

神醒气生目无睡,到晓独爱流泉音。起来身去接尘事,片心未省忘登临。(《游麻姑山九首·游麻姑山》)⑥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三,第31—32页。

花柳亭台、山水自然,是纤尘不染的纯净世界。进入这个世界,俗世尘埃顿时一扫而空,眼神变得无比明亮,心灵变得无比通透。以俗世为尘埃、加以洗涤,是文人由来已久的传统。许由洗耳,屈原濯缨,都是著名典故。曾巩则将“洗尘”与“醒心”紧密结合起来,以风景视为洗尘醒心的重要途径,将对洗尘醒心的追求推到了极致。

青年时代为欧阳修而作的《醒心亭记》,即对“醒心”有独特的理解和鲜明的展示。欧阳修贬谪滁州,既有醉翁亭,又有醒心亭,一醉一醒之间,有着阔大的胸怀与从容的态度。醒心亭的名称,源自韩愈诗《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北湖》:“闻说游湖棹,寻常到此回。应留醒心处,准拟醉时来。”⑦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60页。韩愈将北湖视为醉酒后一醒心目之处,着眼点正在风景之美。《醒心亭记》由这一点加以发挥: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七,第276页。

当“醉且劳”之际,环抱的群山、润泽的烟云、繁盛的草木与美好的泉石,令人“洒然而醒”,流连忘返。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曾巩眼中的欧阳修,便是此种快乐的持有者。而欧阳修之乐,又是以“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醒心亭记》)⑨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七,第276页。为基石的。于是欧阳修之乐便超越了韩愈的单纯享乐,而具备了民胞物与的精神底蕴。《醒心亭记》对欧阳修的内心有精准的把握和恰到好处的呈现,亦传达了曾巩对“醒心”的细腻理解:以众乐为山水之乐的基础,以山水之乐为心灵醒豁的媒介。这一思理逻辑预兆了曾巩诗歌风景书写的内在脉络。前一点深化了曾巩溪山佳兴的思想底蕴,上一节已有相关论述;后一点则打造了曾巩观照自然的眼光。

要深入理解曾巩对“醒心”的执意追求,应意识到他注重心性的儒学素养与思维方式。曾巩为人为文推尊儒学,根据性理,后世有“醇儒”之称,认为他“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⑩刘埙:《隐居通议》卷一四“南丰先生学问”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7页。曾巩极为看重“心”的独特意义。《清心亭记》云:

夫人之所以神明其德,与天地同其变化者,夫岂远哉?生于心而已矣。

“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君子当于养心之事下功夫。于是有“虚心”、有“斋心”:

若夫极天下之知,以穷天下之理,于夫性之在我者,能尽之,命之在彼者,能安之,则万物之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此君子之所以虚其心也。万物不能累我矣,而应乎万物,与民同其吉凶者,亦未尝废也。于是有法诫之设,邪僻之防,此君子之所以斋其心也。虚其心者,极乎精微,所以入神也。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则君子之欲修其身,治其国家天下者,可知矣。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八,第296页。

相较而言,“虚心”侧重君子的内在修养,通过格物穷理达到尽己之性、不为物累的境界;“斋心”侧重于实践层面,在不为物累的基础上周游于万物之间,不求标新立异,和光同尘,与民同道。如此一来,修身与治国,都可统一为“心”的修养。《与抚州知州书》中描述了“心有所独得”理想境界:

士有与一时之士相参错而居,其衣服、食饮、语默、止作之节无异也。及其心有所独得者,放之天地而有余,敛之秋毫之端而不遗。望之不见其前,蹑之不见其后。岿乎其高,浩乎其深,烨乎其光明。非四时而信,非风雨雷电霜雪而吹嘘泽润。声鸣严威,列之乎公卿彻官而不为泰,无匹夫之势而不为不足。天下吾赖,万世吾师,而不为大;天下吾违,万世吾异,而不为贬也。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五,第245—246页。

“心有所独得”的士人,日常生活与普通人无异,内在却拥有终极的超越性:高大、深远、光明,能随顺天地变化;无论位列公卿还是身为匹夫,无论世人拥戴还是纷纷背弃,都坚持心中所守,不为所动,也无所畏惧。此即曾巩力求达到的高度。与后来的理学家相比,曾巩对心性的阐发算不得深析透辟,但依然有着先导的意义。而且这种认识令曾巩形成一种简明而专注的思维方式:以心为修养之内核和归依之处所,当心灵拥有至高境界,于自身而言,能够安于世间的一切;于天下而言,能够造化万民、应用无穷。恰如《南轩记》所言:“然则吾之所学者虽博,而所守者可谓简;所言虽近而易知,而所任者可谓重也。”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七,第286页。

细析之下不难发现,曾巩“醒心”思维方式的成长,固然有欧阳修示范作用的推动,但更为关键的,是曾巩个性化的心性认识。欧阳修的“醒”说到底还是与“醉”相对的,而曾巩的“醒”则与沾染了俗世尘埃、处于蒙蔽状态的心灵之“暗”相对。所以他会将“洗尘”与“醒心”视为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洒然尘滓消,恍尔心目醒”,“醒”的同时,意味着“尘滓”的退散。又如“林下病人毛骨醒,目爱清光不知已”(《答石秀才月下》),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三,第36页。曾巩曾病肺三年,病痛对他而言无疑也是一种尘暗,唯有美景能唤醒他的身与心。

以往文人常常书写自己如何醉心于山水,正如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亭记》),而曾巩书写风景却少有醉态,时时流动着一种清醒的意识。《凝香斋》:

每觉西斋景最幽,不知官是古诸侯。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云水醒心鸣好鸟,玉沙清耳漱寒流。沉烟细细临黄卷,疑在香炉最上头。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6页。

幽深的西斋让人烦虑尽抛,甚至产生“不知官是古诸侯”的飘然,但这并不意味着曾巩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职责:三四句看似轻描淡写,却写出了民生安泰的景象。五六句“云水”“玉沙”“好鸟”“寒流”,清新醒目的风景中暗含内心的笃定与安然。末二句对细细沉烟的品咂、对处身之处的揣测,也都流露着清醒的感受与判断。此诗内在思理,与《醒心亭记》俨然暗合。《南轩竹》亦营造了清静无尘的诗境:

密竹娟娟数十茎,旱天萧洒有高情。风吹已送烦心醒,雨洗还供远眼清。新笋巧穿苔石去,碎阴微破粉墙生。应须万物冰霜后,来看琅玕色转明。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84页。

娟娟密竹,在风吹雨洗之下更添清新之质,叩动诗人的耳目与心灵。苔石间的新笋、绿荫后的粉墙,绘就一幅玲珑的园林小景,无声诉说着诗人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诗人最期待的,是竹子冰霜时节愈发明朗的模样。清新秀挺的修竹,仿佛曾巩内心的象征。

曾巩并未着意建构一套理论体系,他的儒学思想是渗透于实践中的。诗文创作正是实践方式之一。诗中反复出现的“洗尘”与“醒心”,折射着曾巩对心灵纯粹性的追求,也显示着曾巩观照自然的独特思路:美丽的风景是超越世俗的存在,游观登览是对心灵尘埃的洗涤,而溪山佳兴将有助于获得一个更美好的自己。

四、镜照与清影:明净澄澈的诗歌境界

对洗尘醒心的追求,塑造了曾巩观照外物的基本方式与书写风景的整体风格。在他眼中,风景世界与尘俗世网相对,拥有一种自足的纯粹。因而他对外物的观照始终秉持着宁静平和的眼光,并在诗歌中体现为一种映照式的书写,即尽力呈现景物本身的姿态——因其本身的姿态就已足够美好。在溪山佳兴中获得洗净尘俗的心灵,又以清透如醒的心灵照见万物的纯净之美。曾巩笔下的风景因此焕发出明净澄澈的动人魅力。

曾巩爱写水中倒影、爱写水如明镜。镜照与清影,为我们敞开了一扇走进曾巩诗歌艺境的大门。曾巩常以明镜为喻,书写水中的清光倩影。写越州南湖,“插花步步行看影”(《南湖行二首·其一》);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7页。写齐州西湖,“碧天垂影入清光”(《西湖二首·其二》);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102页。天晴时有“天晴万里无纤风,江平水面磨青铜”(《喜晴》)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76页。的明朗阔大,天凉时有“芙蓉花开秋水冷,水面无风见花影”(《芙蓉台》)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8页。的清远冷冽。《南湖行·其二》“南湖一吸三百里,古人已疑行镜里。春风来吹不生波,秀壁如奁四边起”,⑥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7页。不但将南湖比作镜子,且将湖周山峦比作镜奁,既贴切又有趣,摹画出南湖明净之美。湖江大景之外,还有《盆池》小景:“苍壁巧藏天影入,翠奁微带藓痕侵。”⑦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83页。以盆作池,池水映出的天空,仿佛装在一枚玉璧的圆孔中;盆池边上翠绿的苔藓,则好比镜奁的装饰,环绕着这一泓如镜的池水。《照影亭》以镜照、清影带起全篇的景物描写:

河流萦槛色辉辉,无数幽禽入镜飞。已映渚花红四出,更涵沙柳翠相围。不欺毫发公虽有,太尽妍媸道恐非。自笑病容随步见,未衰华发满缁衣。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84页。

河水澄鲜,有如明镜,将飞翔的禽鸟、岸边的红花与周围的翠柳一一映现出来。水中倒影即是河上风光,上下呼应,动人的风景顿时拓展至两倍。清明澄澈的水镜,让诗人兴起“不欺毫发”与“太尽妍媸”的理绪。“太尽妍媸”或许有违中道,但这并非真心的否定,而是呼应着末两句的自我调侃:满头华发、脸带病容的自己,也在水镜中一览无余,与明媚的风景形成反差。平静清澈的水面,有着映照万物的视觉效果。曾巩以镜为喻,注目于镜中清影,描绘出一幅幅动人的图景。

许多时候诗中并未出现镜子的明喻,但细味诗意,即能感受到镜照在曾巩心中的存在:“碧阑干影在中流”(《芙蓉桥》),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7页。“水轩真在碧天行”(《陈祁秀才园亭》),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86页。水中倒影既真实映现出水上风景,又与水上风景交汇成更灵动的景象。又如“濯足行尚侧,心忧踏天文”(《上翁岭》),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一,第8页。行走于山涧间,不忍踏破水中映出的天空。“一峰孤起势崔嵬,秀色挼蓝入酒杯”(《鹊山》),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4页。杯中美酒也成了镜照的媒介,映出湛绿的山峰秀色。《金线泉》:

玉甃常浮灏气鲜,金丝不定路南泉。云依美藻争成缕,月照寒漪巧上弦。已绕渚花红灼灼,更萦沙竹翠娟娟。无风到底尘埃尽,界破冰绡一片天。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3页。

金线泉是齐州著名景点。“凡济南名泉七十有二,瀑流(笔者按,即趵突泉)为上,金线次之。”⑥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卷三四《济南行记》,第775页。宋人笔记《能改斋漫录》云:“石甃方池,广袤丈余。泉乱发其下,东注城壕中,澄澈见底。池心南北有金线一道,隐起水面。以油滴一隅,则线纹远去。或以纹乱之,则线辄不见,水止如故,天阴亦不见。”⑦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46页。水中金线,或隐或现,神乎其神。曾巩此诗,首二句概写金线泉灏气澄鲜、水含金线的曼妙美景。三四句写云写月,依凭泉水展开描绘:倒映在泉水中的云影与藻荇交错成精美的图案;月光投射在泉水中,与金线一道隐现,形成如同上弦月般的奇异景象。五六句写红花绿竹,为清雅的景致增添一抹亮色。末二句再次回归水与镜的梦幻:水面无风,毫无尘滓的清澈直达水底,一切都倒映在水中,泉中金线一缕,划破如冰绡般澄澈的天空。凭借镜照的视野,此诗将金线泉独特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对镜照与清影的偏爱,与曾巩洗尘、醒心的追求一脉相承。心地澄明是曾巩渴望的境界,如镜的水面则是心地澄明的象征。心与水,有着相似相通的一面。人心包含着复杂的思绪与情感,正如水有种种波动起伏。能对外在事物形成鲜明映照,证明着水面的宁静平和。而当一个人拥有宁静平和的心灵,就足以澄澈映照世间的一切。“我亦有心从自得,琉璃瓶水照秋毫”(《元沙院》)。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29页。这正是曾巩诗歌艺境构筑起来的核心。

曾巩对风景的书写,贯彻着这种映照式的观物态度。这种观物方式与理学家不谋而合。邵雍云:“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观物外篇》下之中)⑨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52页。以情观物,是将主观情志投射到外在事物中,使物染上强烈情感色彩。而注目于事物自有的属性并将其呈现出来,是以物观物。邵雍还认为,要获得“观物之乐”,当忘却“情累”,唯有如此才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伊川击壤集序》)。⑩郭彧整理:《邵雍集》,第180页。曾巩的洗尘与醒心,正是对“情累”的忘却,在此基础上,他可以完美映照事物的本性,收获观物的真正乐趣。刘埙《隐居通议》针对曾巩诗有过一段论断:“宋人诗体多尚赋而比兴寡,先生之诗亦然。故惟当以赋体观之,即无憾矣。”①刘埙:《隐居通议》卷七“曾南丰”条,第74页。曾巩诗并非没有比兴者,但相较而言,确实赋写居多。从本质上说,比兴近于以情观物,而赋写更近于以物观物。曾巩诗歌较少出现情绪浓烈的景物锤锻,原因正在于此。

基于对事物的映照,曾巩尤其擅长描绘明净清朗的风景,展现事物自身的姿态样貌。就古体诗而言,曾巩善用简洁的笔墨勾画阔远的景象。《游金山寺作》描写金山寺所见:“地势已潇洒,风飙更飕飗。远挹蜀浪来,旁临沧海浮。壶觞对京口,笑语落扬州。”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五,第66页。俯瞰长江沧海,尽收京口扬州于眼底。《李节推亭子》:“东南望群峰,连延倚天壁。长林相蔽亏,苍翠浮日夕。青冥窗户寒,居者非咫尺。”③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四,第61页。群山连绵,长林掩映,则有山水画的高远气韵。他笔下的风景能唤醒读者真实的想象,不炫耀,也不玄虚。映照式观物给予他镜照天地、仰观俯察的眼光,让他具备洞察毫末的敏锐:“正嗟天之高,玉色万里净。忽惊西山云,毫末生一镜。”(《喜寒》)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16页。他的内心如万里晴空中般透亮,足以照见微末的一丝云影。

曾巩的写景律诗同样具有观物细腻的特点,不甚费力雕琢,却能以工稳的对仗摹画幽细宁谧的景色。“泺水飞绡来野岸,鹊山浮黛入晴天”(《鹊山亭》),⑤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4页。“梅粉巧含溪上雪,柳黄微破日边风”(《游东山示客》),⑥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27页。“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甘露寺多景楼》),⑦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8页。“水竹迸生刚节老,秋山过抱翠岚新”(《赠安禅勤上人》)⑧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六,第88页。等,敏锐把握风景中的细微动态,并以精妙的字眼呈现景物自身的情状。其所描绘的风景多为静景,却引入“飞”“浮”“含”“破”等动词,静中有动,愈发凸显出澄观静照中风景的自然变换。《早起赴行香》:

枕前听尽小梅花,起见中庭月未斜。微破宿云犹度雁,欲深烟柳已藏鸦。井轳声急推寒玉,笼烛光繁秉绛纱。行到市桥人语密,马头依约对朝霞。⑨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02页。

此诗书写一次早起的所见所闻。“小梅花”指笛曲,还未起身前已有悠扬的笛声传入耳中,起来后看见庭院中月色分明。夜间云气微微散开,大雁由云间飞过;轻烟笼罩杨柳,掩映着鸦鸟。若非以宁静的目光凝望,恐怕感受不到“微破”与“欲深”这样细致的动态。此外有急切的辘轳声、泛红的灯笼光,点染着早行的清冷与寂静。当走到市桥,密集的人声将冷寂打破,初升的朝阳与马头相对,顿时带来清晨特有的生机。这些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景象,却在曾巩笔下呈现得细致入微,熨帖无比。诗人淡定从容的心灵,诚如一面清亮的镜子,映照着日常生活的诗意。

用映照的眼光观物,会发现“物从草木及虫鸟,无一不自盈其情”(《初夏有感》),⑩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第20页。与其刻意投射自身的意志,曾巩更愿意展现景物自身的情感意味。他的绝句也因为这种选择而获得了绵长的韵味,为后人称赏。名作《西楼》便是如此:

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⑪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32页。

诗歌前二句描写暴风雨将至,极具震撼力:海上巨浪如云,急进急退,强劲的北风夹杂着渐进的雷声。尽管如此,此诗却不会让人产生压迫感。因为后二句于西楼上挂起帘帷、卧躺看雨的适意,翻转了前二句的紧张。映照式的眼光,让曾巩如明镜般真实呈现暴风雨将至的景象;仍是映照式的眼光,令曾巩以宁静平和的内心接纳着景物的一切自然情状。这种映照与接纳,或许才是此诗滋味无穷的原因。富于韵味的绝句又如:

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夜出过利涉门》)①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八,第132页。

丹杏一番收美实,绿荷无数放新花。西湖雨后清心目,坐到城头泊暝鸦。(《雨后环波亭次韵四首·次综得花字韵》)②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七,第110页。

二诗均以澄澈的心镜照见景物的生机。第一首中,灯烛映照斜桥,飞檐划破夜空,静景中暗含着运动的态势;第二首中,丹杏结实,荷花新放,眼前景却包蕴着时间的流转。诗中人或悠然于画船之中,或静坐在西湖边上,是天地万物生命气象的观照者与体味者。

余 论

如何观照自然风景,是诗歌中的重要课题。以自然观照为基础而诞生的山水诗,即在诗歌史上拥有深远影响和无穷魅力。不过一般认为,山水诗的黄金时期是南朝至唐代,宋代以下便不再值得称道。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甚至认为宋代缺少“山水诗人”:“宋诗总体上是对人兴味浓厚的诗,因此对吟咏自然态度冷淡,而且使人觉得不擅于此道。”③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骆玉明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4页。如仅将关注点放在山水上,或许的确如此,但若将关注点放在自然风景上,就能得出不同的答案。自然风景在宋诗中俯拾即是,小尾郊一甚至不无夸张地认为宋代“不涉及自然的诗是没有的”。④小尾郊一:《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邵毅平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78页。只是诗人看待自然的眼光与前代有了很大不同。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指出,宋代士大夫文人拥有了身为世界主人的意识,因而“自然”成为了“纯人与纯社会的世界一部分”。⑤顾彬:《中国文人的自然观》,马树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7页。所以宋人笔下的自然风景往往不那么纯粹,而沾染着浓郁的人文色彩。宋诗中或许缺少媲美前代的山水杰作,但对自然风景的独特观照角度及书写方式却不容忽视。

从这样的角度切入,我们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曾巩诗歌的文学史意义。他的溪山佳兴与诗歌书写,是对热爱山水的传统诗心的继承,同时汲取了郡斋诗凭借自然风景调和仕、隐的悠闲,又在北宋新时代背景下实现了政事与林泉的和谐并存,并以注重心性的儒学修养打造出观照自然的独特方式,甚至还融合了宋人对悲哀的扬弃与对平淡诗风的追求。如斯种种,交汇于此,在曾巩笔下获得了一种圆熟的形态以及一次集中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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