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晚唐人冯翊子(严子休)的笔记小说《桂苑丛谈》中,记载着一则颇为离奇的故事: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抱胎而出,因收养之,及七岁,能语。向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这个故事在宋代的《太平广记》中被再一次转录,只是把“当隋之时”具体到了“当隋文帝时”。
从这则富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诗人诞生记中,可以推断出以下的事实:一、王梵志是卫州黎阳(河南浚县)人;二、王梵志大约出生于隋文帝时,属于由隋入唐的诗人;三、王梵志不是王德祖的亲生儿子;四、王梵志的姓与名均为王德祖或其家人所赐;五、王家住在黎阳城东边十五里处的郊野,拥有一棵巨大的林檎树(苹果树),也许还有一大片果园;六、王梵志七岁能语,出口成章;七、我从哪儿来,始终是缠绕王梵志一生的大问题。
该如何来理解这则苹果树故事中神奇的部分呢?一个孕育了三年的生命,居然从斗大的树瘿中蹦出来,成了一个树孩子!人们读到这儿时,通常会以一种见惯不惊的口吻,诸如名人出生灵异说之类一眼带过。四川大学项楚教授,在其获得首届思勉原创奖的《王梵志诗校注》前言中就认为:
这显然是一个神话,它不能当作信史看待,只不过为王梵志其人平添了一层惝恍迷离的色彩而已。
的确,这样类似的故事,在别的典籍中也并不少见,相传伊尹和孔子就出生于空桑之中。大家熟悉的那只调皮的猴子,不也是从石头中跳出来的吗?树瘿生婴的传说由来已久,究其原因,可能与人们对于树神的崇拜相关,亦与“瘿”“婴”谐音以及树瘿形近孕腹相关。但是,在仔细寻绎王梵志的出生记时,我却有着不一样的感受,一直以来对此都有一个直觉,后来才发现,这个直觉早在台湾学者潘重规那儿就有了印证。
在这则充满象征意味的出生故事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则真实而残忍的事件:一个婴儿被其父母丢弃了。地处郊区的王家行人稀少,在其门前或后院的老苹果树上,因岁月和病虫害而造成的树瘿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处大如升斗,容得下一个婴儿的树洞或树窝。可怜的小梵志,还在睡梦之中,已被他的生父或生母弃置在苹果树上。临走时还覆上了一些树叶或树皮,一以遮人耳目,二以防鸟兽的啄食。选择遗弃在王家的苹果树洞中,这对狠心的父母应该是有所考量的,王家殷实而忠厚。他们相信,孩子只要能被王家人发现,就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养育,也许比自己养着还要好得多。因为各种不可确知的原因(贫穷、疾病、性别歧视或道德的)遗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冥冥之中都会希望孩子在饿死或冻死之前,遇见一个好心人。当然也有更坏的父母,不是遗弃而直接扼杀。幼年的悲惨经历,对王梵志的身心来说都是一个沉重打击,后来的皈依佛教以及“作诗讽人”,菩萨般的“示化”,均与其不幸又何其幸的生死劫紧密相关。
弃婴行为的阴影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即使文明进步到了今天,人间依然存在着大量的弃婴。我曾写过一首《拾孩子》的长诗,以纪念一位拾荒的母亲楼小英,她在四十四年间一共拾回并养育了三十五个弃婴。据说动物界也有类似的弃婴情形,生命之悲苦注定不可避免,王梵志只是苦海中的一粟而已。好在王梵志生父母在遗弃他时的判断没有错,王家不但接受了这个孩子,而且对他很好。仅从“德祖具以实告”“我家长育”等几句简單的话语中,已能窥见王家的善良。
王德祖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用心抚育这个树孩子,尽其可能提供良好的教育。因为疼爱,王德祖舍不得严加管教和规训,有点任其野蛮生长的意思。这样的郊野成长环境,使王梵志有大量的机会接受民间文学艺术的滋养,这为其后来成为唐代最有影响力的白话口语诗人打下了基础——树孩子的诗必须把根须深扎于民间的大地。王梵志长大成人之后娶妻生儿女,生活过得比较滋润。从其流传下来的诗歌中,还能够读到有些炫富味道的诗作:
吾家在何处,结宇对山阿。
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鹊窝。
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
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
儿即教诵诗,女即学调梭。
寄语天公道,宁能那我何。
他家有奴有婢,有鹊有莺,吹笛唱歌,相当的文艺范儿。还有不少田地: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
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
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比陶渊明的生活安逸多了,好像还有露天泳池呢。
王梵志的具体生活年代,人们从敦煌出土的一篇名为《王道祭杨筠文》的手写本中,找到了一些重要线索。文中的王道,是王梵志的孙子,潘重规先生据此推断:王道作祭文是开元元年(713),上距隋亡只有九十七年,祖孙三代绝不会有年岁不合的问题。仔细观察王道作祭文的语气,年龄似乎超过中年,假使他撰写时是四十岁,则是出生在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假定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三十岁,则他的父亲是出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如果王梵志三十岁生王道的父亲,则是隋炀帝大业九年(613)。王梵志的年龄虽然没有记载,但是据王梵志诗句的流露,近人有的认为他寿年七十岁,甚至有人认为他寿年八十岁以上。总之,王梵志出生时期,最迟在隋代晚年,甚至可能在隋文帝初年。
这样说来,王梵志是和王绩大致同时代的人,只是两个人的境遇完全不同,诗歌的路子和风格也大相径庭,分别代表着唐诗最初的两条河流:一条来自汉语经典传统,寂静、深邃、宽广、典雅,河岸笼罩着明亮的秋色,散发着耀眼的光斑;一条来自民间的口语,鲜活、生动、辛辣、欢愉、痛楚,沿岸是低矮的建筑、广袤的田野以及馒头一样的灰冷坟墓。两条河流的奔腾浩荡,亦如两条琴弦或两根血管,弹奏出唐代诗歌的基调,跳动着唐诗灵与肉的脉搏。
树洞中,王梵志身上那层用以包裹其稚嫩身体的树皮,虽然被养父王德祖剥掉了,却在后来的另一位诗人那里重现于头顶,苹果树皮变成了桦树皮。这个人就是被美国诗人雷克斯洛斯和加里·斯奈德奉若神明的寒山。生活在江南一带(浙江天台)的寒山肯定是没有见过王梵志的,却深受其诗歌风格的影响。宋人释赞宁在《大宋高僧传》中这样描绘道:
寒山子者,世谓为贫子风狂之士,弗可怕度推之。隐天台始丰县西七十里,号为寒暗二岩,每于寒岩幽窟中居之,以为定止……然其布襦零落,面貌枯瘁,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或发辞气,宛有所归,归于佛理。
这个甚为癫狂的和尚,头上常常戴着一顶自制的桦树皮帽子,让人想起热爱奇装异服的屈原和在海南岛上以椰子为冠的苏东坡。在古代,桦树皮是一种很好的多用途材料,可用以盖屋挡雨,还可以装置弓箭。唐代的幽州(蓟县)和延州(延安)一带盛产上等的桦树皮,一度曾为土贡。诗人柏桦可以视为王梵志、寒山一路的人,所以才会写出《以桦皮为衣的人》:
这是纤细的下午四点 / 他老了 // 秋天的九月,天高气清 / 厨房安静 / 他流下伤心的鼻血 // 他决定去天台山 / 那意思是不要捉死蛇 / 那意思是作诗: //“雪中狮子骑来看。”
我从哪儿来?树孩子王梵志为此伤透了心,养父王德祖也为此伤透了脑筋。我甚至怀疑整个故事,都是王德祖为了回答王梵志的反复诘问而编造出来的。王德祖一定会带着幼年王梵志来到他家的那棵苹果树下,指着那颗硕大的树瘿说:瞧,你就是从这儿生出来的,抱起你时身上还有胎衣呢——你可不是一般人能生得出来的小仙人啊!树孩子啊,这棵苹果树就是你的生身父母。从此,王梵志爱上了天下的树瘿和树洞。对于一个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树孩子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躲在树洞中更有安全感呢?几年前,我曾写过一首《我爱虫洞》的诗,现在想,里面似乎也有王梵志的影子:
我爱所有美妙的洞 / 山洞树洞云洞,甚至耳洞 / 最爱的,还是虫洞 / 我指的是,由一只真正的 / 虫子掏出来的洞 // 而不是爱因斯坦 / 外星人霍金想出来的,那些 / 没有虫子的洞,再庞大 / 再细小,再光怪陆离 / 都无比的寂寞 // 我想钻进虫洞待一夜 / 或者,待上一整个春秋 / 把世界的稻谷和理想啃光 / 和虫子一起闲话相对论 / 一起啃冬眠的雪
王梵志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从苹果树瘿中来,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他实在无法理解,两个生了他却不养他的人,当初为什么又要生下他呢?对于生身的父母,王梵志的感情十分复杂,交织着渴望、好奇和怨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把这种情感转移到了对于生命和死亡本身的思考之上。王梵志在《道情诗》中写道: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无可奈何的口吻中,有着异常绝望和痛苦的心思:苍天啊,请你还回一个完整的,还未出生时的我!
生死始终是个谜,再智慧和通透的人也难以参透。树孩子王梵志很多时候似乎参透,其实却是落入更大的局:
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
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
这是我读到的写死亡写得最为热烈也最为悲凉的一首,死亡的火焰势不可当,不要以为此刻燃烧的是别人,最终也会烧到每一个人自己的身上。“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王梵志的“千年调”还将被世人唱下去,宋代诗人陈师道就曾唱过:“一生也作千年调,两脚犹需万里回。”王梵志的“铁门限(槛)”再铁,也无法阻止必然的到来。另一位宋代词人曹组接着唱:“人无百年人,刚作千年调。待把门关铁铸,鬼见失笑。多愁早老,惹尽闲烦恼。”
具有菩萨人格的王梵志来到这个世间,注定就是要来承受各种想象不到的变化,这也是菩萨的命。一出生就被生父母遗弃,由于养父母的善待,其前半生算得上幸福,中间还做过几年生意。大约过了五十岁,养父母已不在人世,王梵志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行年五十余,始学悟道理。
回头忆经营,劳困只由你。
这里所说的五十多岁才开始觉悟道理,说得蛮好听,实际的情形是,王梵志身家渐渐一文不名。穷愁潦倒之际,出家当了一名四处游走和乞食的和尚,很像一个托钵僧。王梵志诗中具有宗教劝诫意味的作品,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的。也就是说,贫穷导致了王梵志的出家。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性呢,贫穷只是一种表象,反正儿女们也都各自成了家,王梵志想过另一种生活,一种自我的宗教生活。“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在一种不断的比较之中,世间的真相一段段袒露出来。
无论如何,至少从现象上看来,王梵志已从一个“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的“田舍儿”,变成了一个“身无一物”的“硬穷汉”。到底有多穷呢?王梵志说:
草屋足风尘,床无破毡卧。
客来且唤入,地铺稿荐坐。
家里元无炭,柳麻且吹火。
白酒瓦砵藏,铛子两脚破。
鹿脯三四条,石盐五六课。
看客只宁馨,从你痛笑我。
真的是穷得叮当响啊,客人来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取暖的炭火也买不起,贮酒用的也是个破罐子。另一首诗中景况就更惨:
身如内架堂,命似堂中烛。
风急吹烛灭,即是空堂屋。
家贫无好衣,造得一袄子。
中心禳破毡,还将布作里。
清贫常使乐,不用浊富贵。
白日串项行,夜眠还作被。
可怜的树孩子,他说,生命就像那堂屋中的烛火,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诗人现在太贫穷了,天寒地冻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只好用破旧的毡子和旧布缝缀成一件聊以御寒的袄子,白天当衣裳,晚上当被子。
苹果树瘿出生的故事,似乎还隐喻着王梵志诗歌的流传命运:消失和重现的命运。王梵志的诗,以其罕见的民间精神和民间口语写作,在其在世时就已广为流传,尤其是在众多的宗教场所,成为耳熟能详劝人向善的箴言。王梵志死后,其诗仍然獲得了相当多的热爱和传颂,天宝、大历直至北宋时代,都可以找到追随者。晚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记载,一个叫玄朗上人的高僧,只要遇见愚昧而难以开悟的人,就会吟诵几首王梵志的诗给他们听。其诗还流传到了日本,平安朝编辑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即已著录《王梵志诗集》。至少在中晚唐时代,王梵志已经是具有一定国际影响的诗人了。
到了明代,事情变得蹊跷起来:王梵志突然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非常彻底,以至于清人在编纂《全唐诗》时,竟然没有著录一句他的诗——仿佛世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诗人一样。直到光绪年间,事情才出现了那个伤心而又惊异的转机:瘦小且短视的道士王圆箓发现并出卖了敦煌。王梵志的诗集也就随着这些被贱卖的文物,一同抵达了巴黎、伦敦、彼得堡或东京。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名重一时的大唐诗人王梵志的诗歌,在神秘消失几百年之后,竟以这样令人痛心的方式重回人们的视野——无论如何,复活也总比枯死要好,一棵看似业已死去的苹果树,重新获得生命,重新开出了花朵,结出了果实。这种无常,仿佛正应了王梵志的两句诗:“轮回变动急,生死不由你。”
到目前为止,王梵志诗集至少已经发现了三十余种抄写本,由此可以想象,他的诗作在敦煌等地是多么的受人欢迎,堪与很多佛教经卷相媲美,这实在是一道中国诗歌史上的奇观。经过几代中外学者的艰辛努力,王梵志的诗歌全貌已经呈现出来。以王梵志著名的诗作保存到今天的略有近四百首,项楚教授认为,其中有很多并不一定就是王梵志的作品,而是数百年间许多无名白话诗人所作。这或许就更有意味了——这不正是菩萨的万千“示化”吗?
经历诸般变化,一千多年的风云聚散,王梵志会怎么想?他还会想起那个苹果树瘿吗?那里是他出生的子宫,他的斗室,他的家园。而苹果树瘿,时间结出的另一枚诗歌之果,则用自己的腐朽换来诗歌的不朽生命!王梵志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诗歌:“世间何物贵,无价是诗书。”除此之外,余皆虚幻得不可捉摸:“如采水底月,如捉树头风。”而那树头的风,会不会带着一丝儿苹果的甜味或涩味呢,这一点,只有树孩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