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弃何曾不是福

柏代华

有人说当下内卷风盛行，躺平者遍地。走不如站，站不如坐，坐凳子，不如坐椅子。藤椅、木椅、竹椅都行，唯有牙醫诊所的躺椅让我望而生畏，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了，硬着头皮上。牙患40余年，不离不弃，相伴偕老。多年前幸逢三甲医院的牙周病科束主任，满口的残牙弱齿才得以苟存至今。

几周前左侧上牙骤然疼痛，时缓时烈，消炎止痛一概无效。束医生仅在周三上午门诊，电话预约也要等上一两周。我疼得一刻不得安宁，于是上网找了能隔天求诊的同济口腔总部。

接诊的李医生看了一眼病历记录，噢，是束老师么，她可是牙周病的权威啊。我说，是的，我一直找束医生看牙，听她的学生说，束老师这样的牙周病一流专家上海滩上不超过五位？他点点头，这个结论是有依据的。

护士女孩玉指一点，请在椅子上躺下。椅子旁一排金属器具，寒光凛凛，为了缓解紧张，我戏问，怎么个躺法？脑袋朝上还是朝下？当然脑袋朝上啰。脸朝上还是朝下？女孩扑哧一笑，目光略像是呵斥，怎么找牙医了，该让脑外科大夫瞧瞧，哪根筋搭错了呀。

触诊加拍片，李医生说，逆行性牙髓炎，是留还是拔，最好还是请束老师评判一下。

束医生仔细看了牙片后斟酌片刻，提出三个方案。根管治疗保留患牙，风险是患牙万一深处病变，可能耽误人工植牙的时机;或以两边的好牙为支撑搭桥护牙，但隐患是可能危及两侧的基牙;第三种方案最简单，拔除患牙，人工植牙，万一骨量不够，还可设法补充骨量。束叹了一声，三个方案，各有利弊，留还是拔，真的两难啊。我说，束医生，你是专家，你决定吧，我听你的。但束医生嫣然一笑，沉吟不语。

她并非谨言慎断之人，常倒是快人快语。有一次我刚在治疗椅上躺下，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进门询问，束医生简单介绍了给他制定的手术方案。患者老板模样，彼此间显然很熟，便大大咧咧地说，好！就这样吧，这下子一劳永逸了。束扭头嗔道，哪有什么一劳永逸，死了才会彻底太平！

见束医生迟迟不表态，我揣测她已权衡利弊作了抉择，只是不愿越俎代庖，毕竟你的物件你自己做主啊。我暗想，既然是两难，说明利弊均等，既然利弊差不多，何不挑个简单爽当的？便说，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世界灾祸连连，谁知道还能活几年？一颗烂牙在乎什么，一拔了之！四周一片笑声。

一针麻药即刻见效，束医生只花了几分钟便拔除患牙，置入止血棒。叮嘱说，三个月后复诊，安排植牙。

起身出门，心里泛起一阵感慨。众生来到人间，先长牙齿长身体，再长知识长本事，争权夺利，沽名钓誉，忙着一桩桩积累;进入老年，无奈或是有意，再一件件丢弃，职位，头衔，赞誉，还有满头乌发，一口白牙。

南宋的陆游牙疼发作，又急又怒，满屋子乱窜。结果愤怒出诗人，剧痛生妙句：恨不弃残骸，蜕去如蛇蝉！陆放翁若是晚生八百年，幸逢束医生，一拔了之，岂不快哉！苦痛顿消，周身舒爽，兴许还诗兴再发，吟一句：砍头不是风吹帽，拔牙当属神赐恩！

都贪恋获得的快乐，其实，丢弃何曾不是福？只是，明白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