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谁都有状态差的时候。状态极差的那样一种郁闷、厌倦与绝望,真的很要命,难以言喻且神仙也救不了。医生与作家都是琢磨人的职业——我就有这两个职业习惯,所以成了一个喜欢琢磨人的人:当人状态极差的时候,是靠什么得救的?
这一天我状态极差,双腿沉重,脑袋昏沉,走进北京西客站一看,离即将搭乘的列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生怕路上塞车,提前量打大了,不料路上没塞,塞在了候车室。候车室人很多,加上大堆行李和乘客们随意伸出的腿,基本水泄不通。此番来京工作不顺。几晚失眠,竟愤而想去爬长城,觉得自己18岁的心愿在几十年里赴京百趟都未落實,实乃人生一大失败。不料所乘的士半路追尾,我再次失败。就这样,我身带多处擦伤和瘀斑,眼睛红肿酸涩,鼓起最后勇气,环顾候车室,想与他人对上眼神打个商量,看能不能挤出半个臀位,结果又是失败。满目的人,少数人发呆打盹,多数人埋头刷屏,间或抬起一张面孔,也是一脸麻木。人与人之间,没温度、没态度,人人都烦别人,人人都嫌人太多。讽刺的是,我正是其中一员。想到难熬的两个多小时,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拿什么拯救你?我问自己,一遍又一遍。
终于开闸放行,我被裹挟在争先恐后的人群之中,被推推搡搡进了车厢,扑面又是纵声喧哗,呼朋唤友,叫嚷打牌……天啊,这一瞬间,静息或睡觉的希望,又顿时破灭。我备受打击,眼皮都没有力气抬起,完全不看人了,只顾低头对号入座。我在第一排,双人座的靠窗位置。我的邻座是一位中年男士,已入座,正在闭目养神。火车还没开动,这么快就进入状态?我略感惊异,仿佛他偷了我的构思。惊异之下,忽然发现:我似乎时来运转了。谢天谢地!该男士衣着洁净、质地优良、款式得体,头发不脏不腻,无烟臭、无异味,胳膊交叉收拢在自己胸前,双腿交叉收拢在自己座椅前,座椅靠背也是收拢竖起的,尽管在假寐,也显然是一副文明礼貌生怕妨碍其他乘客的姿态。而整个车厢里,大多数乘客都在挤来挤去,急忙坐下,坐下就急忙敞开双腿,胳膊大幅度横架于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上,急忙打起手机来,高声大气,旁若无人……这不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乘车环境吗?自打我17岁出门远行至今,已无数次舟车辗转,经历无数邻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今天这位自好自律到堪称完美的邻座,我还真第一次碰到。基于以上所有遭遇,不由心生感慨:或许在他,只是习惯与素养;在我,却是与祖国悠久古典礼仪的一种相遇。或许在他,只是安分守己;在我,已算看到高风亮节。或许在他,只是举止得体;在我,却是获得尊重。验票的来了,邻座结束假寐。不知不觉,我们闲聊起来。这一聊,不仅十分投契,更有一种毫无顾忌的坦率——有些想法、观点、疑惑与苦闷,就连对亲朋好友都不会诉说,倒在这一刻因萍水相逢格外放松,说了就了,随风飘散,无祸且得福——这福气叫知音,竟以素昧平生来托底。
邻座先到站,我们彼此道谢,老友般说再见。我继续行程,而此前的坏心情,已彻底消散。戴上耳机,音乐低回。远望窗外,看到的却不仅是窗外景色,还有跃动在更加广阔时空的奇异美景,有静物、有人物,有声有色,光影交织,令我身心焕然一新。这样一种被激发、被打开、被链接的状态,简直妙不可言。原来,拯救人的还是人。人啊人,我这一辈子,一直都保有儿时天真幼稚的幻想,总幻想奇遇,倒不曾料想,凡人凡事也会有不凡的光辉,这也算是半个奇遇了。
半个奇遇,我也感恩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