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茜
爱德华·迪雅丹(Édouard Dujardin,1861-1949)是法国十九世纪末象征派文人,师从马拉美。一八八六年,迪雅丹成了象征主义活动阵地之一的《独立杂志》的主编。正是在这本刊物上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月桂树已砍尽》(沈志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迪雅丹善于将象征主义诗歌的一些文学特性移植到他的小说创作当中:他想要小说如同诗歌般凝练又富有想象,寻求在诗和小说这两种体裁之间找到一种折中和融合。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动辄上千页,将史诗般的故事呈现在纸上,而迪雅丹所做的就是让小说变得更加“轻盈”,像诗一般灵动、自由。《月桂树已砍尽》达到了这一目标,凝练的诗之美融入了这部小说的语言中。在文中,我们读到的不再是传统小说里句法复杂的长句,而是一些词的堆砌与并列。如此具有诗性的凝练风格是对传统小说体裁的革新,将小说在继象征主义诗歌之后也纳入了文学现代性的进程之中。
除了语言风格上的诗化,主人公普林斯长达六个小时的夜游从某种意义上是波德莱尔式的游荡,是肉体的更是灵魂的孤独的游荡。不同于自然主义开辟的客观全知叙事视角,《月桂树已砍尽》的全部内容都以第一人称通过主人公普林斯的意识呈现。迪雅丹的写作思路有受到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影响的痕迹,他在给意大利文学评论家维托利奥·皮卡的信中写道:“主体创造客体,心灵创造世界。”从小说的开篇起,所有的一切的都是围绕着“我”而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是特殊的那一个,或者说“我”是有别于他者的那一个。在“我”出现以前,一切仿佛沉浸在混沌之中,“人群混杂,熙熙攘攘地影影绰绰地接踵而来”。在这片混乱当中,“我突然出现”,这样的主体意识产生之后,之前处于混沌的事物一下子变得明晰起来:“时间与地点逐渐明确了;是在今天;是在此地;是在此刻;我的周围生机盎然。”由此可见,在这部小说里,生命因“我”而起。作者在开篇即交代了主体承担的两个角色,一是作为意识的发出者,二是作为主观世界的创造者,“我”始终是一个孤独的独白者。
《月桂树已砍尽:意识流先驱小说选》[法]爱德华·迪雅丹 [法]瓦莱里·拉博著沈志明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在迪雅丹的笔下,普林斯的大脑成了描绘现实的最佳场所。这样的文学创作理念与同一时代的自然主义文学实践相去甚远,与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更是截然不同。在十九世纪末的思想运动中,柏格森的哲学思想对迪雅丹的内心独白书写有着直接的催化作用。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主张从生命的内部去研究宇宙的本质,生命不是一种僵化的物质,而是像一条生生不息的长河。《月桂树已砍尽》中主人公的“直觉”无处不在,文中充斥着他的主观感受:“窗户开着;窗后灰色的天井光线充足;高高的院墙映照着明媚的晚霞;走运的日子。”我们随着主人公的目光由近及远地观察了外面的环境,“走运的日子”并非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而是主体凭直觉对自我發出的心理暗示。作为一个象征主义者,迪雅丹能够创造出这样革新的写作形式并非偶然。象征主义追求的最高真实的境界,同样也是作者通过内心独白想要达到的那种内在性。
如同象征主义运动在法国诞生时多舛的命运一样,《月桂树已砍尽》在一八八七年刚出版时无人问津,即使是新颖的创作手法也没能在读者和文学评论界中引起过多的关注。一直要到三十多年之后,在一九二五年的再版之际,这部作品才得以正式进入大众的视野。《月桂树已砍尽》的成功再版不得不提两个人。首先是詹姆斯·乔伊斯,他的著作《尤利西斯》一九一八年在纽约连载以后,在英美文学世界掀起了一股争相模仿人物内心最隐秘思想的“风格练习”潮流。乔伊斯没有因为作品的成功而狂妄自大,他向外界坦言这一独特的写作形式并非是他首创。第二位是法国作家瓦莱里·拉博,精通英文的拉博参与翻译了法文版的《尤利西斯》,并于一九二二年促成了这部作品的英文版单行本在法国的出版。拉博在与乔伊斯的通信中得知了令人震惊的事实:这种崭新的艺术手法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被迪雅丹实践过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彼时活跃于法国国内外文坛的拉博立即撰文为《月桂树已砍尽》正名。于是,在乔伊斯和拉博的共同努力之下,人们陆续获悉了这个重要的文学史实。迪雅丹本人在他一九三一年发表的关于内心独白的论著中写道:“詹姆斯·乔伊斯从坟墓里把《月桂树已砍尽》挖了出来;瓦莱里·拉博是那个把复活者收容下来,拉着他的手,领他到世人当中的人。”当然,这部书的成功最终还是因为迪雅丹本人以及这部作品所承载的不可磨灭的生命力。在《月桂树已砍尽》中,他通过首创的内心独白手法将人物思维最深层、最本能的部分以流动的形式展现出来,实现了在小说创作中描绘人物内心活动的最高真实。
正如巴特在《文艺批评文集》中所说:“我们经常听到,艺术的任务是表达无法表达的东西;其实应该反过来说(没有任何悖论的意图):艺术的全部任务在于不再表达可表达的。”在《月桂树已砍尽》中,所有未曾一一描述的外在行为被内化成了心里的话语,在咖啡馆里产生的种种思绪和遐想,印证了主人公身处咖啡馆用餐的事实。如此跳跃的思维可看作是一种写作模仿时的最大限度尝试,是对内心意识和无意识产生那一刻起的真实状态的最忠实再现,所以我们在文本中看到的是断断续续的句子,甚至倘若严格语法意义上讲,这些碎片不能称为完整的句子,而是正在形成的句子,是主人公普林斯正在形成的思维的化身。读者探索着普林斯不断开启、中断、重新开启的思维过程,在阅读中亲眼见证着思绪的形成。
迪雅丹是一位勇于探索的作家,他的创作涉及的类型有诗歌、剧作、小说、文学评论等,每一部作品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新的艺术尝试。通过具有无限延伸能力的发散性叙事结构,小说中的内心独白给人以一种所有现实都扑面而来的冲击感。迪雅丹不仅为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增添了一种新的写作手法,也为后代作家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观,即一种由外部世界转向内部世界的书写方式。拉博在一九二五年版的《月桂树已砍尽》中曾作出预言:“内心独白必将为法国国内外的一大批作家所采用。”不出他所料,这个诞生于法国的小说创作手法后来的确成了影响深远的国际性写作趋势,譬如德国的阿图尔·施尼茨勒、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美国的威廉·福克纳以及众新小说作家们。因此,迪雅丹对内心意识的书写是小说现代性萌芽的一种体现,内心独白手法也为意识流小说的探索开辟了一条重要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