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锋
排比句式是把结构相同或相似、内容密切相关的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句子排列起来,进行描写说明、抒情议论的语句形式。它是文学写作中最为常见、常用的修辞类型:在语文教材的文学选文中,它是最为高频出现的修辞手法;在学生的作文中,它是最喜欢被选用的书写修辞。排比句式横渡于作家写作与学生写作之间,勾连语文教学的阅读理解与写作运用。理解排比的句式构造,清晰其写作运用规则,也就自然有了其独特的语文教学价值。
理解排比,必须深入句式肌理,理清它的语言修辞逻辑、句式形制。这些语言本质都隐藏在教材选文中丰富的作家写作“样本”中,对作家样本的分析也就成了理解排比句的索骥之图。清晰了排比的构造、形制,并不意味着排比句式的运用就能在学生写作中天然达成。只有从教学的角度,明确排比句式运用效果、运用禁忌、运用位置等,排比写作的教学实践才能落到实处,学生的写作素养训练才能落到实处。
排比的构成有两个要素:一个是由写作对象深化的具体内容指向。写作对象可以是具体的景、事,也可以是抽象的情、理;写作指向则是对写作目的的明确,它前承作者写作的目标,后起句子的具体语言操作。另一要素是呈现出并列或递进关系的一组分句,对写作对象进行不同角度、层面的描写说明、抒情议论等,是排比句写作内容指向的具体实现,也是排比句的主体。根据这些要素的排布关系,排比句式便有了不同的形制区分。
演绎型排比句式,语句前部会先明确写作对象的内容指向,进而以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小分句对预设的内容指向进行具体的语言落实。这些小分句与前部的内容指向句形成逻辑上的演绎关系,呈“一总三分”之势。演绎型排比要写得漂亮,关键看三个分句演绎的力量,要放得开。例如:
这副劳动者的忧郁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
——《列夫•托尔斯泰》
分析:该排比句的写作对象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面孔,具体内容指向则是写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内容指向的语言实现则是依托三个“找不到”形成的并列句式,从灵气、精神光彩、非凡器宇三个层面进行细致的演绎描写,中间甚至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容来对比凸显列夫•托尔斯泰的形象特征。
归纳型排比句式,会先抛出三个或以上的小分句,对写作对象的局部、细节、阶段进行具体的语言落实。在此基础上,归属到写作对象的具体内容指向。整个排比句的具体语言落实与写作内容指向形成逻辑上的归纳关系,呈“三分一总”之势。归纳型排比要写得漂亮,关键看三个散开去的分句如何回归到共同的内容指向,否则整个句子会变得表意不明。例如:
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
——《列夫•托尔斯泰》
分析:三个分句用“不管”这一句式,从职业、服饰、居处(什么地方)的角度进行具体语言情境的落实。在此基础上,三个分句规定的具体情境共同归属到“(脸)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这样具有判断性的内容指向句上,托尔斯泰的(脸)形象也因为这一归属而变得令人印象深刻了。
排比句式的两个要素是其基本构成,有些排比句中,标示写作内容指向的要素部分在大句中并不明显,此时它依然在隐性约束整个排比句的写作方向,而非缺失。
并列式排比中,几个分句往往抓住写作对象的不同部位、构成等进行描写。这种并列式的排布分句,使得语句更能深入写作对象的细节,发挥文字强大的表现力,也可以使作品更有文学魅力。例如: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春》
分析:从构成要素外部关系看,此句是演绎型排比,这是它的外部形态;从落实写作内容指向的分句逻辑关系上,此句是并列式排比,这是它的内在演化。语句的内容指向是写春天刚到时万物复苏的景象。三个小分句则分别选择了山、水、太阳作为落实内容的“点”,抓住朗润、水涨、温暖(脸红)等特点,将几个句子并列铺展。这种并列铺展达到了“三生万物”的叠加效果,将春天远近、高低立体的生机活力写得淋漓尽致。
递进式排比中,几个分句则往往从写作对象的进程、烈度等入手,进行情绪的抒发或事理的论证。这种递进式的排布分句,可以展示出情感抒发由淡到浓、从无到有的变化,将事理论证由浅入深、由混沌到清晰的思维表达勾画清楚。而将这些合在一处,就是作品的感染力、说服力。
黄土高原上,爆出一场多么壮阔、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舞蹈哇——安塞腰鼓!
——《安塞腰鼓》
分析:从构成要素关系看,此句依然是演绎型排比句;从写作内容指向的分句逻辑关系上看,它则是递进式排比。在作者眼里,安塞腰鼓是黄土高原爆出的一场舞蹈,这是语句写作要落实到纸面的内容指向。句中的排比要素发生在整个语句的定语部分,作者借“壮阔”“豪放”“火烈”几个词表达对安塞腰鼓的感受。从“壮阔”到“火烈”,词语的聚焦点由视觉转向触觉,由静态转向动态。作者对安塞腰鼓的感触逐渐深入,熔铸在词语中的情绪也更加浓重。借这三个词语递进式排布,作者完成了对安塞腰鼓情绪的升华。
修辞构造的明确是对排比语言逻辑的解析与再认知,这些进入写作教学的课堂,就可以转变写作训练的潜在方案——由“是什么”层面的句式解析向“怎样写”层面的句式写作推延。
不止排比句式,每种修辞句式、每种句式下的再分句类都有其表现力的优势,也必有其相应的劣势。对修辞技法的理解不能止于对修辞的构造,亦不能止于排比句式单纯的书写创作。从“懂得句式的写作”到“合宜地运用到写作”,中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明确句式、再分句型表现能力的优劣短长,做到“合宜地运用”,这时学生写作才可能落实,写作教学才真正落地。
无论“一总三分”,还是“三分一总”,分句才是排比句式的重心,这是它的命名之由。不论何种写作内容指向,不管何种逻辑排布,这些分句一定是针对写作对象细致入微、层层密布或推波助澜式的文学描写说明、抒情议论,这是其所长。
借其所长,便可明确排比运用的短板——不宜在篇首、段首使用。篇首、段首往往是文章、文段纲领所在,交代全文、全段写作的来由、去处,以简明扼要为上;排比恰恰不厌其烦,借其句式优势对写作对象做铺排展示,使文章拖沓难进,此其一不妙。排比句式长于描写说明、抒情议论,而这几种表达方式都需有“事件”记叙,以情境明确为基,给予其合理性的支撑;篇首、段首运用会使得文章描写说明虚空无依,抒情议论无因生硬,此其二不妙。
由其短板,知其长项。文章、文段的中后处才是排比句式的“如鱼得水处”。这时写作情境已经明确清晰,写作对象已经翩然出场,情绪的酝酿已经开始,事理的感发已有端倪,不厌其详、其细、其精,是此时的文学形式的需要,也是创作情感的需要。于此,排比句式之于学生写作,外可舒展段落篇章文字容量,内能穷人/物之形象、尽情/理之感悟。这是排比句式可学可用、能学能用的点。
排比句式有不同的再分句型,这些句型各有表现优劣。根据文学表现的需要,选择合适句型尤为必要。当然,合适句式并不意味着拒绝“兵行险着”,也不排斥有作家特立独行,但为了学生的学与用,写作教学却要拒绝这些非常规。
文学作品中,相比排比的归纳型,演绎型出现的频率更高。以茨威格《列夫•托尔斯泰》为例,文中出现的5次排比句例中,演绎型占4次,占比达80%;刘成章《安塞腰鼓》一文排比运用得更加密集,千字短文中竟用了10处排比,演绎型更是多达9处,占比90%。演绎型排比的高频使用,自有其句型优势:其一,相比于归纳型,它的写作逻辑更清晰。大整句的前部小短句提前确定整句的写作方向,分句写作便可以“顺杆爬”,可以瞻前却不必顾后。其二,归纳型重在收束,不收束则句子散漫;演绎型则重在延宕,可大开大合。相比于归纳型的畏首畏尾,演绎型则只要方向对,不怕走得远。如前文所举演绎型例句(这副劳动者的忧郁面孔……),中间更是融入比喻、对比等文学技法,这在归纳型排比中是不可想象的。
对景物、人物的描写说明,文学写作要求细致入微,借此方可有情感有理悟。要细致入微必然需对写作对象分层、分点、分部分地进行描写、说明。这些点、层、部分都是写作对象的有效构成,不存在主次高下之分。在对他们的描摹中,并列式排比是更好的选择。仍以《列夫•托尔斯泰》为例,其中5例排比都是聚焦托尔斯泰的容貌,再分句型也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并列式排比。事理的认知、情感的酝酿往往有一个由浅入深、由淡到浓的发展进程,文学表现自然不能违背这种人性的客观存在。面对情感、事理之类的写作对象,递进式排比无疑更能体现这种情感的发展性、事理的深化性。《安塞腰鼓》的文字热情奔放、情感浓烈,其中的10处排比,至少有7处选择了递进式排比。这样的再分句型选择,将作者内心炽热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明确排比句式的修辞构造、细分排比句型类型,目的是更准确地理解它,更便捷地运用它。规矩不应是鸿沟,更该是纽带。排比句式的写作规则,可以演化更多排比句例的变化,生成更多有灵气的文学表达。
排比句式在构成要素俱全的前提下,可以由复杂语句收缩成简单语句,落实写作内容指向的分句可收缩为短语或语词,形成句内排比。比如:
(后生们)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
(腰鼓)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
两句都是成分单纯的单句,句子主干充当着写作内容指向的角色,句中的多个补语或定语形成排比形制,充当落实内容指向的分句角色。这样的语言操作扩大了排比句式的运用范畴,也将句例写得精彩纷呈,语言表现力激增。不过,这样的单句内排比,更适合情感强烈、语词简短的抒情需要,对于需要细致描写的写作对象,并不适用。
排比句式构成要素排布无非“一总三分”“三分一总”两式。在特殊的言语需要下,两式再分句型亦可灵活变化融合,生成更复杂的内嵌句型。例如:
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当军官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来;而恢复乡间生活以后,他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舞台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
这段描写由一个归纳型和一个演绎型排比句内嵌而成。归纳型句是首层句,它确定了句子意义的总方向;演绎型句是次层句,它选择首层句的一个意义分支,再进一步深化了整个句子的意义表现。首层归纳型排比句的分析如前,不再赘言。次层演绎型句确定写作内容指向其实是首层排比句的一个小分句:“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在这样写作内容指向的引领下,茨威格又从托尔斯泰做学生、当军官、恢复乡间生活三种具体情境,书写托尔斯泰形象的平凡、平庸,真是把托尔斯泰描摹到穷形尽相。
向学生明确句式应该出现在哪、不应该出现在哪;使学生懂得哪种再分句型对应最适宜的表达方式、写作对象;让学生知道排比句式在规矩之外有趣有益的灵活变化,这些是学生需要知道的,是学生写作得以推进的有力保障,也是写作教学策略的具体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