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胜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征诗是古代社会伴随着文人群体的活跃,群体意识的增强而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兰亭会、香山九老会、西园雅集等魏晋、唐宋时期著名的雅集都没有规定主题和诗题,所以不能算征诗活动。唐玄宗组织的几次大型应制题诗与征诗活动是性质不同的两类文学活动。征诗这种文学活动在宋元之际正式成为文人群体的活动方式,伴随着诗社的成熟征诗登上了历史舞台,元初著名的月泉吟社开启了中国古代文人征诗活动的序幕,深深影响了有元一代及明清征诗活动。
命题作诗最初是唐代科举所采用的一种选拔人才的方法,宋元之际在诗社中兴起,模仿唐代科举命题征诗。宋元之际诗社有社约、活动日期、活动形式、主持人、奖惩措施等,往往以竞赛形式进行。命题是宋元之际诗社经常采用的活动形式,往往以同题的面貌出现在诗社中。同题容易比较诗艺高低,这是诗社奖惩的标准。不同时期的诗社征诗的主题是不同的,元初月泉吟社是影响力最大的诗社,性质属于遗民诗社,成员基本都是南宋遗民。拒绝出仕、保存气节的遗民群体,在仕途缺失的前提下,分外珍惜诗人这一身份。牟及“宋社既屋,屏迹山林。服衰麻终身,每赋诗以见志”,〔1〕陈一发“宋亡,归故山青林洞,吟咏自娱”,〔2〕许嗣“生元季,义高不仕,善吟咏”,〔3〕以文会友成为遗民群体保持气节,互相激励的主要途径,诗人身份是遗民群体一张响亮的名片。
宋亡后,诗社迅速建立起来,元初文人群体意识高涨,群体性交流互动规模空前,结社的目的性极强,出于表达亡国之悲,保持民族气节和互相激励的需要,诗成了他们达到这一目的的重要手段,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命题征诗的形式。“月泉社吴清翁盟诗,预于丙戌小春望日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至丁亥正月望日收卷,月终结局,收二千七百三十五卷,选中二百八十名,三月三日揭榜。”〔4〕吴渭发起的《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活动,得到了遗民群体的热烈响应,短短三个月收到2735卷,参与人数之众可谓史无前例。欧阳光分析其中的原因,“元蒙统治者入主中原后,曾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取消了科举考试,这对于早已把参加科举作为重要的人生目标的汉族知识分子来说,犹如人生道路的大塌方,造成他们群体性巨大的幻灭感和失落感。在这种情况下,借用科举考试的形式进行诗社活动,实际上就有了模拟科举考试的性质,知识分子可以通过参加这一活动,复唤起青衫之梦,得到些许精神补偿。这也正是月泉吟社的征诗活动得到知识分子热烈响应的重要原因之一。”〔5〕
可以说月泉吟社开启了元代征诗活动的大幕,在月泉吟社的影响下,有元一代征诗活动频繁,数量很多,深刻影响着元代诗坛的风貌。
元代文人征诗极其频繁,有元一代征诗现象突出,渗透到诗坛的各个角落。元代征诗活动都有一个发起人或者组织者,发起人身份多元,有遗民、官员、士人、僧人、隐士等,还有儿子为父亲或者母亲征诗,充分说明元代文人征诗的普遍性。
元代征诗活动在不同人群中处处存在,征诗使得元诗充满活力。元初诗社征诗形式被不同时期、不同身份的文人效仿,使得征诗这种活动在元代非常活跃。元代白云乡兄向陈方征诗,“赠扇岂堪承故意,征诗徒使愧非才。”〔6〕陈方自谦说自己缺乏诗才很惭愧。元代郭钰有诗《耒阳郭方中云,先世自麻冈分派,今遁迹畎亩,至征诗,余以同志歌以赠之》,〔7〕不仅隐士认同征诗这种形式,官员也同样认同。如胡祗遹《题飞狐王国宝南塘图杨郎中征诗故也》”,〔8〕无论是隐士还是高官都对征诗活动津津乐道,乐于参与其中。
征诗都有一个明确的题目或主题,征诗的原因是多重的。
“元季东南士君子,竹西而外,如云西、云林、玉山、耕渔诸公,俱不乐仕进,而多海内高人胜士之交,尊酒声伎。酬唱无虚日,盖法网宽而物力厚,是以游衍自如。”〔9〕“元季士君子不乐仕,而法网宽,田赋三十税一,故野处者得以赀雄,而乐其志如此。”〔10〕元代赋税轻,身心自由,没有文字狱,诗社活动频繁,雅集成风,不定时的文人集会较其他朝代为多,为组织征诗活动提供了良好的生态环境。元初月泉吟社等遗民诗社尽情征诗,求得群体共鸣,都没有受到元廷的打压,与清初形成鲜明的对比。元末杨维桢和李一初主评的聚桂文会参与人数达到五百多人,只取三十名入榜,并刻版流传。至正十年吕辅之创应奎文会,征诗同题集咏,五十五岁的杨维桢被聘为主评,东南文人五百多人参与其中,“嘉禾濮君乐闲,为聚桂文会于家塾,东南之士以文卷赴其会者凡五百余人,所取三十人,自魁名吴毅而下,其文皆足以寿诸梓而传于世也。”〔11〕这些诗社、文会屡屡在元代举行征诗活动,归根到底是因为元代宽松的政治环境,有着良好的学术生态。
听雨楼是另外一个例证。由卢士恒父亲卢山甫所建,至正八年二月十一日道士张雨为卢山甫的听雨楼作诗一首,至正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王蒙在卢士恒家为听雨楼作画,倪瓒同在此楼。此时卢山甫已经去世二十年,其子卢士恒携张雨所作诗歌征诗,“听雨楼诗,句曲外史及一时名流所作,词翰兼美,亦稀世之宝也。吴中卢氏恒甫藏于箧中,一日出示于予,展卷观之,卷中作者多余故友,兹睹翰墨,便若亲彼风度而不忍释手也。”〔12〕“吴郡卢君山甫旧有听雨楼,山甫没二十年,而斯楼尚存。予抵吴,惜不及见其人,令其子士恒携张外史所题诗来示予,予览之不胜感慨,遂为赋此,至正二十五年四月一日。”〔13〕“观张外史所题山甫卢隐君听雨楼诗,词翰潇洒,令人有超然之想,噫,故物也。士恒其慎藏之。”〔14〕征诗的目的是为了纪念父亲卢山甫,题诗者积极响应这一主题,除张雨之外,有17位诗人参与征诗。参与征诗者身份多元,有高官周伯琦、苏大年、鲍恂、张羽、张绅、赵俶、高启;有进士钱惟善,县尹马玉麟,有僧人释道衍,有良医韩奕,有普通文人饶介、王蒙、王宥、陶振,有隐士倪瓒,有府学教授王谦。此画永乐年间流落到沈成甫手里,“成甫寄至京都求题”,〔15〕陈颀、王达为其作记。画作为物质能够得以长久留存,载于其上的诗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价值倍增,画作为物质突破了物理时空的限制,将征诗活动持续百年之后。展卷看到的是元末士大夫高雅的群体精神风貌,作为一种精神记忆,名流风度吸引着后人不断题诗,回应征诗活动,这充分说明元代征诗活动的巨大影响力。文人对征诗认同感很强,元代是古代文人世界少有的自由时代,随着元朝的覆灭,伴随着朱元璋高压政策,这种自由戛然而止,征诗活动也是对元末士人精神自由、时代风度的一种追和。
余姚为潮汐之地,海水经常毁坏良田造成灾荒,农民苦不堪言,宋代以来余姚海堤一直没有建好。元末叶恒来到余姚作判官,修建了余姚海堤,从此海患消除了,庄稼喜获丰收。为了纪念叶恒政绩,在叶恒离开余姚十年后,叶恒儿子叶晋与当地百姓一起发起征诗活动。杨维桢受叶晋征诗邀请参与其中,“余姚海堤,此州判官叶公敬常百世功也。公去余姚已十年,民思之弗置,尝檄余文为公去思碑。今年公之子晋会余于侍御王公席上,谈及先德,晋起请曰先子已辱雄文,登载外有国子先生,陈公众仲卷,尚欠吾子一歌,又为赋古乐府辞一首系卷尾。”〔16〕危素是受百姓所托而参与其中,“余过越余姚州,父老来见,道其州判官叶君之政,且曰世徒知叶判官作海堤而已,若其它政之可书者顾安得而传之耶。君四明人,而余姚寔邻其父母之邦,施诸事功,使民不忘如此,然后知儒者之果足用也。乃采诸父老之言,序次以为之颂,以播其美于无穷。”〔17〕
元代清官很多,分布广泛。〔18〕歌颂清官叶恒的征诗活动发起人是其子叶晋和百姓,目的是为了纪念叶恒政绩,有存史、存人、存事的目的。为了防止史书不载,所以征诗,结果正如征诗发起人预判的一样,元史不载叶恒事迹,而这次征诗同题集咏很好地保留了叶恒修建余姚海堤的事迹,具有弥补史书的价值。
元末泉州商人陈思恭出海经商死在海外,妻子庄氏,忍辱负重,辛苦抚育儿子陈宝生长大成人,陈思恭去世时,儿子陈宝生只有五岁,庄氏守节二十六年。庄氏深明大义,替丈夫还债,照顾丈夫前妻儿子宝一,儿子陈宝生成人后成为知名商人,“陈宝生,字彦亷,太仓人,父溺海死,母庄抚育成名,与黄公望善。以父溺终身不至海上,公望岁一诣必至海观涛,邀宝生往,则泣曰:阳侯吾父仇恨不能如精卫填木石,何忍对之。公望因作《仇海赋》纪其事。”〔19〕陈宝生与著名画家黄公望友善,黄公望每岁必去海边观涛,陈宝生由于父亲陈思恭出海经商,溺死海中,悲悼父亲,勾起伤心往事,又心疼母亲庄氏辛苦将自己抚育成人,不忍面对大海,黄公望为陈宝生作《仇海赋》以此纪念陈宝生对父母的感情。
陈宝生向高启、王彝、王袆等负责修撰元史的史官征诗,征诗目的很明确为了让母亲庄氏守节等事迹名留青史,事实上征诗确实达到了存史、存人的目的。“不为生者立传的传统导致陈节妇庄氏的事迹最终没有入《元史》”,〔20〕征诗起到了保存庄氏史料的价值,征诗存人、存史、存诗的意义重大。
王逢作为元末著名诗人,写下了很多描写元末战乱的叙事诗,采用纪实手法记录了战乱中为气节忠义献身的人,包括大量的节妇和忠臣,这些诗大多有诗序,交代了写作缘由,都是当地官员向王逢征诗的结果。王逢响应征诗,征诗记录了忠臣节妇的生平事迹,还包括少数民族,存史、存人、存事目的明确。王逢写的《缪孝子》讲的是父子本东平人,游杭州,遇贼兵,父亲被绑起来杀之,儿子愿意代替父亲去死,最后儿子被杀。徽寇犯杭,浙省参政樊执敬死之,王逢作《题岁寒桥》对樊执敬表示敬仰。王逢为歌颂节妇谢淑秀作诗,王逢为少数民族昌国州达鲁花赤高昌帖木儿作《帖侯歌》存史,帖木儿是平章买住之犹子也。“海寇犯境,侯连与战,破之,众寡不敌,或劝侯遁去,侯曰:是我死所也。遂死之。江浙省参政樊执敬,为文遣使致祭,请谥于朝,逢为作歌云。”〔21〕
黄道婆是元代著名的纺织家,松江乌泾人,年轻时流落厓州,跟着黎族妇女学会了纺织木棉花,元贞间遇见海船才回到家乡,回家后织厓州被自给,教当地妇女织布,黄道婆的纺织技术名声远播,被更乌泾名。天下仰食者千余家,去世后,乡长赵如珪为黄道婆立祠,后毁于兵火。“至正壬寅,张君守中,迁祠于其祖都水公神道南隙地,俾复祀享,且征逢诗传将来。”〔22〕征诗的目的在于纪念黄道婆先进纺织技术无私传授给乡人,养活千余家的事迹。张守中只向王逢一个人征诗,存史、存事、存人的目的明确。
元代奇事怪事都会征诗以存故实,《题虎树亭》“赵宋聪禅师,住华亭佘山,时有二虎噬人,师降服之。命名曰大青、小青。师卒,虎亦死。弟子瘗之塔旁,踰年生银杏树二,今尚存。主僧隐公,闢亭树间,扁曰虎树,征逢题是诗”。〔23〕
至正十一年杭州发生兵乱,王逢响应征诗,写下《杭城陈德全架阁录示,至正十一年大小死节臣属其秃公以下凡十三人,王侯以下凡九人,征诗二首并后序》。〔24〕
诗序记录了至正十一年包含大量的少数民族士人死节,记录了许多不知名的士大夫。至正十一年盗麻起。二月秃坚里师出邹平县,中流矢死。五月,徐州兵马指挥使秃鲁,亳州陷阵死。六月,广德翼万户关住,石洋塘水战死。汴梁路同知黄头,项城县被执不屈死。伯忽都、阿剌不花对那海说:“大人发誓报国,我辈何爱死。”戮力战,杀敌英勇,没有援兵而死。七月广东奏差发儿说:禄位无大小,见危致死。安东万户朵哥,千户高安童,并中流箭死于颍州。九月汝宁知府完哲,府判福禄护图,连抗十日,城垂陷。仰天呼曰:臣等义不辱身,然后投水中死。西城司副使塔海,守徐州大捷,转战死东盘。十二月宣徽院使帖木儿,河南万户察罕,相继鏖死南阳卧龙冈下。至正十一年,广州推官王宗显,香山寨巡检曾元吉,勠力死石岐。六月,沿海奕百户尹宗泽,战死黄岩。八月,封州吏目唐国宝,俘虏中卒不屈死。西台御史张桓,谢职居确山县,被贼捉住大骂贼。激怒被贼军,遂将其妻儿绑起来,张恒骂得更厉害了,囚禁张恒十几天,妻儿等九人遇害。九月刺场岭义兵千户宋如玉,迎敌于西大岭战死。蕲州总管李孝先,分守蕲水县,战死。十月,雅州司吏刘处岩,守南关,巷战死。十二月,权香山巡检张德兴,以不从叛,亦死之。“前后二十二人。呜呼,殉死者大传,偷生者大愧也。”〔25〕
征诗目的是为了22位元末殉节的忠臣义士,宣扬其道德。这些事迹元史无传,王逢的诗序记录了元末战乱中多民族士人为维护礼教,维护元朝所作的抗争及英勇献身的事迹,具有存史的价值。
北宋忠臣邹浩,为人耿直,忠君报国,屡屡被奸臣所陷,多次被贬谪荒凉之地,因为耿直仁爱而命运坎坷,而邹浩却愈挫弥坚,一身浩然正气。深受理学熏陶,“尝从二程夫子游”,〔26〕北宋元符年间,皇帝欲废后,邹浩谏言不可,言人所不敢言,遂忤逆皇上,被贬谪于万里之外,及建中靖国初召还,蔡京复得政,邹浩又直言不讳,触犯蔡京,再度贬谪岭南,“然而风节愈坚,名义愈重,公遂名五谏之列。吁!非其人得光岳之正气,而又得圣贤之正学者不能。”〔27〕五年后始归,邹浩想辞官归隐,奉养母亲,母亲张氏不允,教导儿子“儿能报国无愧于公论,吾愿何忧?”〔28〕后因病去世,年五十二。“高宗即位曰:浩元符间任谏争危,言党论朝野,推仰复其待制,赠宝文阁直学士,赐谥忠。”〔29〕一门忠义,义薄云天,感动着士大夫群体。
邹浩之墓历代以来都受到士大夫的尊重,经常有人祭扫,留下了大量祭文。邹浩的忠义精神感动着士大夫群体,已经成为儒士们学习的楷模。至元廿二年儒士唐骏发说:“惟公忠节照映千古,岁时致祭,学有旧规,骏发乡之晚生,久分讲席,缅想高风,不敢不敬。”〔30〕这里讲出了士子们祭扫墓地的根本原因。
元代有叶由、唐骏发、童应陈、孔楷、刘蒙、马端巽、盛文彪、刘铉、乔必迁、丁琦、盛昭、谢应芳等一再祭祀邹忠公墓祠,并撰文。修墓是一种维礼活动,忠臣之墓是儒家仁义精神的象征,出于内心情感的需要,理学的力量推动儒士们自觉地祭扫。
在元代邹浩墓一再得到士大夫祭祀,至正九年十一月,常州路学儒人谢应芳去扫墓,见到墓碑损毁严重,墓地周围被种地开荒,非常痛心,谢应芳认为在邹浩墓地耕种,侵占其坟地,毁坏碑墓是极其伤风俗的行为,在谢应芳等儒士看来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是败坏礼教纲常的行为,与他们心中气节不符,所以谢应芳等人坚决要求修复墓地,制止这种违背礼教的行为。忠臣在文人群体眼里是值得歌颂尊敬的人,其本身是礼乐的象征,祭扫忠臣墓,邹浩是儒士们的表率,维护墓地,就是士大夫的一种“维礼”的行为,关乎伦理秩序,道德原则,世教纲常,此事不可小觑,忠臣之墓被毁坏,如同“衣冠沦丧”一样,是挑战伦理秩序的行为,所以此事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
“学校乃风化之地,乡贤实师表之尊,惟景慕于前修,必举行于旧典,窃见先贤,道乡先生邹忠公,元葬坟地一段计二十一亩七分,坐落晋陵县德泽乡,……近年菴亭废坏,祭礼旷缺,本年三月二十二日,谢应芳等前去祭扫间,但见忠公墓冢周围禁地,俱被人耕种麻麦,及有近葬冢穴,在内侵占先贤坟地,埋没学业,甚伤风化。”〔31〕于是谢应芳上报朝廷,写了呈文要求修复邹忠公墓,派人守墓,植树种草,加强墓地管理,定期派人巡视墓地,看是否有人砍伐树木,毁坏墓碑。朝廷接到谢应芳的呈文后,答复了谢应芳等儒士,同意加强了邹浩墓的管理,“令元呈儒人谢应芳等每季巡省,毋致诸人作践,仍将在上祠宇、树木等项于簿上,逐一具报……规格:某年、某月、季,儒人某前诣邹墓巡省,各项具报于后,一墓地有无诸人侵渔作践,一竹木曾无被人斫伐,一看坟人是否用心看守,曾无修整篱围右具如前。”〔32〕
谢应芳等人的行为感动了士人群体。盛昭说:“仰止高风,华夷所同,岂不永怀桑梓之恭,偕我士子,展墓修礼,尚赖于公”,〔33〕“宋守倅及海内诸名胜,过忠公墓者多为赋诗,或留题忠菴壁,德祐乙亥荡为埃烬,区区所传盖一二耳,国初校官与乡老举行祀典,复有倡和,至应芳复墓之初,四方贤士大夫作诗以奖劝。既复之后又从而歌咏,今并录之。”〔34〕一方面是对谢应芳修墓行为的肯定,另一方面是歌颂邹浩忠义精神,以守住士大夫群体的道德底线。
“毗陵郡士谢子兰慨邹公墓田之瓦裂,欲合之,诗以言志,予嘉其能仗大义,有感于中,率尔步韵,谂诸郡中好事者,幸垂察焉。”〔35〕郑颀深感谢应芳的节义行为,借诗言志。
宋代已有杨时、程俱、胡铨等为邹浩写了挽诗、哀辞、画赞。元末谢应芳修复邹浩墓后向文人群体征诗,就修复邹浩墓一事作诗纪念,征诗题目为《复邹忠公墓诗》,参与同集者有易伟、吴强、曹思顺、赵楷、王兴祖、储惟志、许士俊、谢亨、潘如告、俞希鲁、李桓、茀林达德越士、李粹初、陈眉寿、陈肃、李华、孟集、顾瑛、袁华、郭翼、殷奎、陆仁、秦约、马麐、张端、熊进德、王贞。“元符年中圣天子,册妃废后竟何由。忠良去国鸾皇远,奸佞盈庭鬼蜮谋。但得袆衣承黼座,不辞白发谪新州。毗陵此日城边路,谁访累累土一杯。”〔36〕秦约将自己的情感倾向借助咏史发泄出来,如史诗一般,回顾了邹浩的忠义行为,奸佞专权,祸由“忠”起,贬谪岭南,鞠躬尽瘁而英年早逝,借史言志,如泣如诉,哀怨惋惜之情蕴含其间。
征诗同题集咏歌颂了谢应芳的忠义行为,给与高度评价,“此事有功名教大,毗陵草木增光辉”,分析了邹浩忠义的原因,“伊洛分来一泒长,满怀星斗粲文章”,是理学涵养的结果,直接议论的方式,引人深思那段黑暗的历史,肯定了邹浩的节气。邹浩用实际行动在士大夫群体心中树立起了一座永恒的丰碑。值得关注的是这次征诗同题集咏里还有西域茀林诗人达德越士吟咏,可见元代后期民族大融合的普遍性,茀林人的邹忠公墓诗理学气味较浓,体现了汉化的成功。
袁华用长篇叙事纪实的方式咏史,诗中用写实的手法,以“实录”精神,客观地展示了邹浩忠贞被害,顽强不屈的过程,其间也回顾了有宋一代三百年,奸臣当道,危害国家百姓,陷害忠良的事实,夹杂了袁华自己的特殊情感,对此愤懑不平,正是韩愈“不平则鸣”的体现,诗句纪实,对于认识那段历史,反思历史是很有意义的,袁华借此反省历史,警戒后人。
这次征诗借助咏邹浩墓以咏史,因为谢应芳“维礼”而引发的同题集咏是关于邹浩忠义行为,是宋以来大规模的诗文活动,主题集中,歌颂邹浩浩然正气,回顾了邹浩的历史,对谢应芳行为给予高度评价。这次征诗活动目的是用诗言志,以宣扬道德,左右社会舆论。此次征诗活动体现出士大夫群体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是士大夫群体用诗歌干预现实,自觉“守道”的有力证据。
岳飞是著名民族英雄,“王忠孝出于天资,功业存乎社稷,万古在后,谅亦知其烈也。”〔37〕尽忠报国而含冤死去,高宗时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岳飞,宋孝宗时得到平反,“以礼改葬……建庙于鄂,号忠烈。淳熙六年谥武穆。嘉定四年,追封鄂王。”〔38〕死后埋葬于西湖栖霞岭下,岳云墓亦在父墓侧。岳飞忠烈感动着文人群体,皆为其鸣不平,宋元换代,岳飞的庙与墓经风吹日晒渐渐毁坏,岳飞后人有出家为僧者,“居坟之西,为其废坏,庙与寺靡有孑遗。”〔39〕
后至元三年,僧人释可观诉于官,郑元祐为其作疏:“窃念故宋赠太师武穆岳鄂王,忠孝绝人,功名盖世。方略如霍嫖姚,不逢汉武,徒结志忘家;……典祀田,堕佛宇,春秋无所烝尝。塞墓道,毁神栖,风雨逐颓庙貌。……泪落路人,事关世教……疏成,杭州经历李全慨然重兴之。”〔40〕释可观为了恢复岳飞墓庙旧日景观,动用了一切社会关系,得到湖州推官何贞颐、郑元祐、柯九思及杭州郡吏李全初相助,历经十三年,始修葺完毕。释可观就此事面向文人群体征诗,征得72位元人所作92首诗。
将征集到的诗歌结为一卷,名为《岳庙名贤诗》,这是岳飞去世后最大规模的文学题咏活动,参与同题集咏者诗人身份复杂,有故国王孙赵孟頫,有南宋遗民,有元代知名人士柯九思、高明、朱晞颜、杨维桢、陈基、苏大年等,不乏西域少数民族的参与,如色目人贯云石、泰不华、杨九思、高昌人铁穆尔等,有画家、诗人、僧人,民族成分复杂,充分体现了民族大融合的特点。西域少数民族歌颂岳飞,是元代华化成功的标志,是民族大融合的标志,这一切都是通过征诗活动来实现的。响应征诗者有:叶绍翁、赵孟頫、胡月山、胡邦衡、方秋崖、牟景阳、孔天碧、龚子敬、赵仲光、章德懋、闻益明、柯九思、达兼善、郑元祐、李孝光、段吉甫、陈政德、班惟志、宇文公谅、高明、孔世瞻、潘纯、林泉生、杨维桢、释信道元、释大觉、贯云石、武昌军卒、僧成本空、臧湖隐、僧观大千、霍宾阳、霍惟肃、程正辅、朱希颜、吴子华、郑希道、邹士表、僧此若溪、施则夫、王彦琬、陈刚中、陈子平、朱祐之、铁牛、刘改之、翟宗仁、唐子华、赵明仲、张安国、吴溥泉、赵彦恭、杨子寿、高子宜、吴子善、金用宾、彭瑛、高若凤、华文中、何师善、沈叔敬、周越道、孙天有、柯履道、苏大年、李复、王鑑、陈秀民、郑元、陈基、张源、姚子章。〔41〕
“岳武穆褒忠寺起废事迹,诸名公题咏璀璨,盈袖可观。师以余旧尝竣事祠下,俾赘芜辞,以识卷尾,勉赋四言,使之持归,遗诸父老,歌以祀神。庶几妥王之灵,将有以为祝嘏之祐也。”〔42〕这里朱晞颜讲明了征诗原因,有感于岳庙颓废,有慰藉英灵之意。征诗的主题是歌颂岳飞忠贞气节,感叹岳飞遭遇,批评宋王朝,包括制造冤案的宋高宗,秦桧等人,征诗平反翻案目的明显。孔岑《题岳忠武王庙》:“秦桧逆天道,庸君甘受欺。我行西湖上,再拜忠烈祠。勇徒或受首,谁能虑鞭尸。湖波有时竭,此恨无穷时。”〔43〕姚文奂《咏岳忠武王庙》:“鄂王祠宇北山根,一过西湖一断魂。独扫金人归朔漠,长驱铁马向中原。奸邪百代空遗臭,父子终天尚雪冤。宰木屯阴森战戟,潇潇风雨泣黄昏。”〔44〕还有高明的“莫向中州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内廷不下班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父子一门甘伏节,山河万里竟分支。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魂游更可悲。”叶绍翁的“万古知心只天老,英雄堪恨亦堪怜。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鸱夷理钓船。”〔45〕
诗歌感人至深,“读此数诗,不堕泪者几希。贼桧欺君卖国,虽擢发不足以数其罪,翻四海之波不足以湔其恶。而武穆之精忠,蔼然与天地相始终。死犹生也。”〔46〕诗歌情感悲怆,忧伤怨愤之情隐含在字里行间,诗人们共同抒发了对岳飞命运的同情,对宋王朝奸佞当道的愤怒,“落花”“飞絮”“杜宇”代表了对岳飞命运的感叹,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对南宋王朝不明是非的怨恨。意象选取具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诗的基调哀伤,诗中处处体现岳飞与那个时代的矛盾,还原历史情境,通过凄凉环境的描写突出那个时代的黑暗。诗人群体对岳飞强烈的鸣不平,在还原的历史空间与事件的交汇中体现出来。
不同诗人用不同的手法表现了同样的感情,诗篇到处充满对那段刻骨铭心历史的再认识。此次征诗活动对于弘扬岳飞精神,传播岳飞事迹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此次征诗影响很大,岳飞第一次得到士大夫群体的集体歌咏,这也是对那段黑暗的历史的再认识,对岳飞含冤而死的一次民间平反运动。“万古知心只天老,英雄堪恨亦堪怜。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魂游更可悲”,“孤冢有人来下马,六陵无树可栖乌。庙堂短计惭嫠妇,宇庙惟公是丈夫。往事重观如败局,一龛灯火属浮屠”,这些议论精警,岳飞虽死了,可尚有埋骨之地,可怜宋徽宗、宋钦宗被俘虏到金国五国头城“坐井观天”,直接用对比议论手法讽刺了宋王朝重用奸臣的错误立场。如果岳飞晚死一会,金国的历史就会被岳飞改写,议论精辟,称赞了岳飞杰出的抗金才能。应征作诗的诗人群体所作的同题集咏,响应释可观的号召,翻案意味浓厚,平反目的明确。
征诗活动体现了文人学士对礼教的维护,关乎世教,导人向善,重构社会伦理道德,以维护元王朝的社会秩序和团结。这次征诗与元朝廷对岳飞的态度不无关系,首先肯定的是元廷能够接受人们对岳飞的颂扬,从释可观修葺岳庙,同题集咏岳庙岳墓即可看出,宣传岳飞忠义对于元廷来说是件好事,可以激励士人报效元廷。
咏岳飞在别的朝代可能会酿成文字狱,而在元代却没事,这也说明元代文化思想环境宽松,是促成征诗同题集咏的重要原因之一。这次征诗蕴含着特殊的历史文化内涵。
这次岳庙名贤诗同题集咏影响很大,直接带动了大批诗人参与咏岳飞庙与岳飞墓的创作,在元末体现得非常明显。倪瓒、谢肃、凌云翰、张宪、潘音、宋远、叶顒、张昱、瞿宗仁、廼贤、王逢、鲁渊、朱德润、陆友、徐孟岳、释克新等都受到此次征诗的影响,继续创作岳飞墓庙诗,此次征诗活动无疑对于扩大岳飞精神,宣传忠孝节义,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自此以后岳飞的忠义形象深入人心,深深影响着明清文学对岳飞的书写。明清关于岳飞的评价基调都是由本次征诗定下。例如清人胡煦《汤阴谒岳忠武王庙》:“南渡烟霾草树昏,岳王故里峙中原。早倾玉垒仇难复,亲捧金牌声暗吞。恨血已沉留碧草,忠肝不朽贯天门。权奸铸像看长跽,遗臭何曾荫子孙。”〔47〕清代林昌彝《栖霞岭拜岳忠武王墓》:“南枝魂郁动哀声,太息冰天马角生。宋室谁如君大勇,赵家自坏汝长城。满朝议已归秦妇,一疏愚犹上晏卿。我拜王坟凄下泪,松楸瑟瑟尚悲鸣。晏敦复上黜和议,疏桧使人密喻。”〔48〕
《岳庙名贤诗》征诗同题集咏正是对元代民间对岳飞态度的回应,岳飞成为一个民族忠义符号,进入古代民族英雄的行列。通过此次征诗同题集咏,岳飞的忠孝节义形象更加发扬光大,对明清关于岳飞的小说、戏曲的影响是深远的。
征诗的目的是为了彰显友谊。元代高官或者名人由于地位身份的特殊,往往会赢得很多交往的机会,名人往往成为征诗的对象,如王逢、杨维桢。高官如王恽、胡祗遹、宋褧、王结、许有壬也是征诗对象的突出代表。
向名人征诗是元代文人间的一种习俗,借助征诗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王恽身为元朝高官,影响力很大,向王恽征诗的人很多,至元十年友人师岩卿向王恽征诗题咏蒲中十个景点,“中条山水雄秀,照映河华,予两年以事抵蒲略获游赏,云烟胜概,旦夕不去,其怀尝思以数语,道其仿佛,心在而未暇也。至元十年秋九月,蒲人师岩卿拉王国器、李仲和张师德诸人携酒过门,杯数行袖出锦囊巨轴曰此蒲中十咏也,因征诗于不肖,逮明年甲戌正月辛巳,予以微恙闭少休,隐几瞑坐,神与境会,既觉晴日满窗幽思,发越眷焉。十题卒然而就,顾不足发山水之清音,聊以移方寸而外形骸也。且为四老人一胡卢云。”〔49〕征诗代表友谊和名望,王恽被人征诗足以说明王恽的名气之大。
奉寄参政李侯仲宾,自北京行省改授安西王,向王恽征诗,“相人来征诗于予,因作此奉寄。”〔50〕李水芝文会邀请王恽参会赋诗,王恽因事没去参会,第二天李水芝继续向王恽征诗,足以说明王恽参与征诗活动的频繁,《甲午秋七月九日,扈山约赴李君水芝之会,予以事不克往,明日例征诗,因继中斋韵》:“陪京秋早物华清,杖屦迎秋出绮城。莲社与吟千叶白,盘餐非为五侯鲭。眼中阁老何潇洒,意外浮名任易更。唯有柯山山上月,归心同照石梁横。”〔51〕
王结“召拜翰林学士、资善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与张起岩、欧阳玄修泰定、天历两朝实录。拜中书左丞。”〔52〕王结身为名臣,市庄主人蹐门征诗王结,“市庄主人蹐门征诗,短歌六章,用塞雅命,其卒章之乱,聊示莞尔一笑云,躬耕之暇,击壤缓歌,抱膝微吟,亦足以超然于天壤间也。”〔53〕
宋褧作为高官也是被征诗的对象之一,“字显夫,大都人,泰定元年进士,历官翰林直学士兼经筵讲官,谥文清。褧博览群籍,与兄本后先入馆阁,并有集行世,时人以大宋小宋拟之。”〔54〕江西袁庆远调潮州路经历,向宋褧征诗为其送行,《江西袁庆远由郡博士为幕职再调潮州路经历征诗送行》:“长松磥砢出霜林,不分儒官久陆沈。岭外官资云路快,城南祖帐雪泥深。红莲绿水无多事,翡翠明珠肯动心。”〔55〕友人张仲容七夕节向宋褧征诗,《张仲容七夕来征诗就次韵以答》:“钿合红蛛缀网丝,玉儿瓜果设香帷。从来天上张公子,解试梧桐一叶诗。”〔56〕
许有壬作为延祐首科进士,元中期名臣,才高位重,向其征诗者众多,“尚嫌门有征诗客,时与山人破寂寥。”〔57〕《中秋携鲁子翚御史饮佥宪张允谦宅,张以中字为韵征诗赋二首》“好景天教二妙同,兴深殊觉酒无功。月涵万顷水中里,秋散一庭风露中。此夕清光遍天下,他年佳话独河东。不须更上神仙去,分翳而今已扫空。”〔58〕征诗成为元代文人交游的常态,酒席助兴,传达友谊都要征诗。面对名人征诗、面对群体征诗、面对普通人征诗,体现了元代征诗的广泛性。诗可以提高知名度,有了诗的参与,被吟咏的对象就会提高声价和知名度。
“泰定间,有小桃园诗盟,定宇以《大有年》为题,得三百三十七卷,与星源胡初翁存菴定其甲乙,加之评騭,取中者三十名。一曰都魁,即仲明卷也。二曰亚魁,为康衢遗民卷。三曰鼎魁,为汪大成卷。”〔59〕这是元代中期举办的一次诗社诗歌竞赛活动,采用同题竞争。主持人是陈栎,评委是胡初翁。以《大有年》为题征诗,大有年的含义是大丰年的意思,胡初翁评选出前三十名,加评语,颁发奖品。一、二、三名分别叫都魁、亚魁、鼎魁。形式和元初月泉吟社一样,都是同题集咏征诗竞赛,有评委,还要排名次,发奖品,是对月泉吟社的一次模仿。虽然有了科举考试,但是同题集咏竞赛形式对广大文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小桃园诗盟的影响力无法和元初月泉吟社相比。举办的背景也大不相同,征诗活动的意义更是不同。
月泉吟社征诗的目的一方面以弥补元初因科举废除而造成的心理缺失;另一方面是通过同题集咏激发广大遗民抗节不仕,起到互相激励的作用。而泰定年间的小桃园诗盟征诗,发生的背景是科举已经恢复,文人不需要通过同题竞赛来弥补科举缺失带来的心理补偿,也不是文人惟一的竞赛途径。参与征诗活动的也不是遗民,不需要集体抗节,所以小桃园诗盟政治意味淡泊,影响力也不能和月泉吟社相比。但是小桃园诗盟也得到了徽州文人的热烈响应,文人们虽然有了科举,但是元代科举取士名额很少,大部分文人还是没有入仕机会,所以小桃园诗盟就满足了落榜举子希望获得荣誉的需要,仅徽州一府就收到337卷同题诗,足可以见得小桃园诗盟的积极意义。小桃园诗盟作为科举的补充,仍然有存在的必要。
诗卷大部分没有保存下来,同题集咏者歌颂的是丰收的景象,含有歌功颂德蒙元的意味。存诗者有朱仲明、杨得禄、汪志坚、胡元罙;存句者有程维岩、胡祥。杨得禄第五名、汪志坚第八名、胡元罙第十六名、程维岩第二十六名、胡祥第二十九名。胡初翁认为除了这几个人的诗切题以外,其余人的诗作水平一般。总之,此次征诗得到的命题诗歌的水平并不高,优秀作品不多。
元代征诗活动很频繁,发起人身份多元,发起人可以面对群体征诗,也可以面对个人征诗,形式灵活多样。有些征诗活动持续时间较长,征诗不是一时一地完成的,如听雨楼征诗,余姚海堤征诗。征诗使得元诗充满活力,无处不在。征诗使得诗人身份不再是贵族诗人的专利,成为普通大众共同的身份,征诗跨越民族、国家界限充分彰显了诗歌的功能。
征诗发起人为少数民族诗人,或者征诗对象是少数民族诗人。征诗活动体现了多族士人圈下的民族文学交融。
隋朝大业年间,东阳有杜氏二女子,早年丧父母,在市中卖饼为生,有厨人挑逗二女子,二女子怒杀厨人,后藏身于孟溪,半夜下大雨,洪水猛涨,二女子皆溺死。尸体搁放于木上,青藤缠绕,宛若棺椁。唐代县令令狐某取二女遗骨建庙在溪上。宋代古灵陈襄祷雨屡次应验,于是在庙祠下立碑。元末至正壬寅年东阳陈元祥,以浙省员外督制来到此地,发生了水旱,于是祷告于二女庙,显有奇应,明年陈元祥入京,“请诸中书,令太常议封贞惠、贞淑二真仙,元祥因征赋诗庙壁云。”〔60〕
廼贤,字易之,号河朔外史,西域葛逻禄人,家族先居住于河南南阳,后迁于庆元,早年受教于乡贤郑觉民,廼贤有着深厚的儒学基础,深受儒家影响,内心深处认同儒家仁义思想,身体力行践行儒家思想。“易之,葛逻禄人,在中国西北数千里之外,而能被服周公、仲尼之道”。〔61〕廼贤是元代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之一,服膺儒家文化,浙省员外督制陈元祥就此二女义烈之事向廼贤征诗,廼贤欣然同意,顺应陈元祥宣扬二女节义的目的,将其诗作《仙居县杜氏二真仙庙诗》题于庙壁上,目的是为了宣扬礼教。廼贤用诗歌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并赞美杜氏二女的贞节“仙居更有杜贞娥,千古清风凛相续”。自愧不如女子,“男儿堂堂躯七尺,忍诟含羞污简册。何如贞惠贞淑两真仙,万古千秋长庙食。”这次征诗反映了元代多民族文人的交往,与多元文化的融合。
唐兀人唐兀崇喜,汉姓杨,又称杨崇喜,“西夷之人也”,〔62〕为蒙古侍卫百夫长,在成均学习儒家文化,“优游于诗书”,〔63〕家族华化较早。唐兀崇喜继承祖志兴办学堂,制定社约,建崇义书院,唐兀崇喜以儒家思想为纽带交际了很多儒家学者如潘迪、张以宁、张翥、张桢、危素、陶凯等文人,还有哈剌鲁人伯颜宗道,有社会声望者16人,都是当时显赫一时的人物,还有隐士空空道人等。以唐兀崇喜为中心在元末形成了一个多族士人圈,以诗为媒介形成了多次同题集咏。
至正八年,濮阳唐兀崇喜,建义塾,定室名为亦乐堂,并请集贤学士潘迪作序,至正二十一年,避居京师的唐兀崇喜手持《亦乐堂记》向名士征诗,要求名士为亦乐堂题诗,王继善、刘文房、胡益、孙予初、张士明、贾俞等积极响应,以表达对唐兀崇喜的敬仰。后亦乐堂被兵火烧毁,“尚赉堂记求诗缙绅间,题赞者更纷然无数,可见斯文在世,千载犹一朝焉。”〔64〕这就是征诗意义所在。征诗纷纷对杨崇喜崇奉儒家礼乐文化的赞美,“乾坤满眼兜鍪士,仁义常思俎豆师。”〔65〕王继善的“诗礼传家业,芸香霭栋楹。义途修坦熟,性地入高明。千里薰兰复,九皋感鹤鸣。浮云时事改,应不役斯名”,〔66〕既赞美唐兀崇喜的儒家仁义精神,又写出了亦乐堂沧桑命运,对征诗活动的意义予以充分肯定。这次征诗也体现了元代多民族文学的交融,少数民族对儒家文化的认同。征诗使得元代诗坛烙上了鲜明的多民族文学交融的印记,展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进程。
从唐代开始由于科举以诗歌取士,造成诗歌创作下移到寒门子弟,经过宋代的发展,在元代诗歌成为身份的象征,元代完成了诗歌下移,元代征诗与同题集咏现象的繁荣足以证明了这一点。元代有着完成诗人身份下移宽松的社会环境,如西湖竹枝词征诗,有120位诗人参与其中,有曹妙清这样的普通女子,有僧人、少数民族、隐士,更多的是不知名的普通诗人,足以证明元代诗人身份完全下移到普通士人。大众文人对诗人身份的追求,促进文人群体交往的频繁,这是征诗活动实现的前提。征诗活动不仅将诗歌的诗可以观、诗可以群、诗可以兴的诗学功用淋漓尽致发挥出来,而且极大挖掘了诗歌自然之真情,普通文士由于身份原因积极响应杨维桢发起的西湖竹枝词征诗活动,在征诗中践行了杨维桢提倡的诗歌主情的论调。
元代文人诗人身份的建立是征诗的前提条件,元代士人对诗格外重视,每每以诗人自居,从元初一直到元末均如此。元初遗民群体出于政治原因,没有仕途道路,只剩诗人身份。而元代高官、隐士群体,少数民族群体仍然以诗人身份自居,这种变化说明诗人身份的普遍性,他们都是自觉以诗人标识身份的,充分彰显元代多民族文学的交融特点。契丹人耶律楚材也是视诗为生命,曾说过“异域风光恰如故,一销魂处一篇诗”,〔67〕雍古人马祖常称自己为诗客,“俗人那得识,诗客尽相依”,〔68〕葛逻禄人廼贤“平生之学悉资以为诗”,〔69〕色目人泰不华“则书所作歌诗以自适”,〔70〕回回人萨都剌“惟有诗人天亦爱”,〔71〕元初戴表元“吴兴赵子昂与余交十五年,凡五见,每见必以诗文相振激”,〔72〕元末顾瑛“惟诗是求”,〔73〕元末郭钰“经乱以来,遇事感触,情之所至,勃郁于中,不能自已,则辄形之歌咏”。〔74〕
在元代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以诗人自居,把诗人身份看得很重,也反映出诗在元代文人心中的地位。文人群体之间,诗是最重要的交流情感的工具,是其他任何媒介无法代替的。正是因为诗的地位在元代特殊性,所以诗的价值就能得到彰显,诗的社会功能就能得到体现。征诗活动正是诗歌地位及社会功能的体现。
随着元人群体活动的增强,征诗活动发挥了巨大的交际功能和重要的认知功能,同时具有一定的情感维系功能。《方旱得雨九龄平章征诗志喜》:“才觉骄阳气铄金,便令璇极转浓阴。坐朝真有作霖手,伴食可摅忧国心。一夕梦占鱼兆恊,九天云接凤池深。神功帝力犹能赋,都雅从教愧贺深。”〔75〕元代久逢喜事也会征诗,可见诗在元人心中的分量之重。节日宴会也要征诗,《至正丙戍十一月廿三日瑞雪盈尺,明日恭遇太子千秋节称贺于徽仪阁,翰长开府公惟中右辖征诗,即席赋五十六字》:“甲观嵯峨拱紫宸,琼瑶一色莹无尘。前星正次千秋节,瑞象先开万汇春。已兆丰穰在来岁,肯教疵疠到吾民。词臣不献梁园赋,毓德方期日日新。”〔76〕征诗的目的是借诗起兴,助力宴会兴致,也是看中诗的社会功能。
卫辉韩守敬以刑曹明法成名,政绩卓著,因政绩突出选为中都开宁尹,又选为彰德路总管府经历,虞集认为他是人材,因为韩守敬做事干练机敏。虞集为成均博士时,其子豫由国子生选为监学典籍,跟随虞集很久,虞集认为其子有相才。韩守敬儿子延祐甲寅来求虞集序其父之事迹,征诗于士大夫群体,“来求序其事,以征诗于大夫君子,能赋者必有以赞其行矣。”〔77〕儿子出于弘扬父亲韩守敬道德功业的需要征诗于虞集,充分体现征诗的意义在于发挥诗可以观的功能。岳忠武王墓征诗、修复邹浩墓征诗都是“诗可以观”的体现。
元代开启的征诗活动对明清文人影响深远,被明清文人所继承,征诗活动进入明清戏曲小说中,成为才子佳人题材文学的重要情节。明清逐渐形成“征诗择婿”的传统,男子之诗才成为女子择婿的重要标准,才子配佳人是明清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
在明清文人日常生活中“征诗择婿”屡见不鲜,褚人获记载才妇择婿之事,“濮监丞妇邹赛真有才藻工诗文,鹅湖费状元宏少随其父之太学,邹闻其奇,索见之。酒间试以对曰:金杯春泛绿,费应声云:银烛夜摇红。邹遂以女字之,其女亦能诗,为一品夫人。”〔78〕女子邹赛真出诗句,男子费状元应和诗句,获得了邹赛真的认可,遂嫁与费状元为妻。
明代戏曲家吴炳的《绿牡丹》传奇中沈重的独女婉娥有诗才,善女工,貌美温和,该剧就是通过“征诗择婿”组织故事情节,构成戏剧冲突,刻画人物形象的。剧中主要写翰林沈重结社为女儿婉娥以绿牡丹为题征诗择婿。柳希潜请谢英代笔,车本高请车静芳代笔,只有顾粲是自己作诗。后来柳希潜和车本高作伪之事暴露。乡试时,顾粲与谢英高中。最后,顾粲和沈婉娥,谢英和车静芳,分别结成夫妻。
《聊斋志异》之《连城》的故事情节也是“征诗择婿”构建起来的,史孝廉有女儿叫连城,知书达理,会刺绣,“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79〕小说《玉娇梨》也是采用“征诗择婿”构建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形象。
诗人身份在元代下移到普通文人手中,深深影响着明清文人对诗人身份的追逐。明清文学“征诗择婿”模式逐渐形成,择婿打破身份限制,而有诗才的男子多是穷人身份,这与元代完成诗人身份下移有一定的关系,足见元代征诗活动的深远影响。
总之,征诗这种形式在元初遗民诗社得到大量实践运用,形式已经很完备。征诗这种形式被保留下来,一直活跃在元代不同文人群体之间,成为不同民族交往的媒介,也成为国际友人与元朝诗人交往的媒介,如日本月千江长老向王逢征诗,王逢为其作《日本月千江长老携其国僧裔竺峰级禹门征诗二首》,这都体现了征诗活动对元代文人群体的强力渗透,对多元文化交融的意义。征诗在元代的活跃具有丰富的诗学意义和史学价值,深深影响了明清文学的书写,值得研究与关注。
注释:
〔1〕〔2〕〔3〕〔明〕万斯同辑:《宋季忠义录》收在《宋代传记资料丛刊》第29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289、392、299页。
〔4〕〔元〕吴渭编:《月泉吟社诗》,《丛书集成初编》第178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7页。
〔5〕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80页。
〔6〕〔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52页。
〔7〕〔74〕〔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37、156页。
〔8〕〔元〕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59〕〔清〕顾嗣立、席世臣编:《元诗选癸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060、515页。
〔10〕〔清〕陈田:《明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93页。
〔11〕〔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29页。
〔12〕〔13〕〔14〕〔15〕〔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4、24、24、27页。
〔16〕〔17〕〔明〕叶翼辑:《余姚海堤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8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38、639页。
〔18〕李文胜:《论元代清官及文学书写》,《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19〕〔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89页。
〔20〕李文胜:《元代咏事诗同题集咏析论》,《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21〕〔22〕〔23〕〔24〕〔25〕杨镰:《全元诗》第59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9、148、165、66、67页。
〔26〕〔27〕〔28〕〔29〕〔30〕〔31〕〔32〕〔33〕〔34〕〔35〕〔36〕《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8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351、351、360、360、380、383、384、381、389、391、396页。
〔37〕侯忠义:《明代小说辑刊》第二辑,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第489页。
〔38〕〔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395页。
〔39〕〔45〕〔46〕〔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45、45、46页。
〔40〕〔明〕田汝成辑:《西湖游览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0页。
〔41〕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1页。
〔42〕杨镰:《全元诗》第2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05页。
〔43〕〔44〕杨镰:《全元诗》第46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5、317页。
〔47〕〔清〕胡煦:《葆璞堂集》诗集卷一,乾隆刻本。
〔48〕〔清〕林昌彝:《衣讔山房诗集》卷四,清同治二年广州刻本。
〔49〕〔51〕〔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3、270页。
〔50〕〔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4页。
〔52〕〔明〕宋濂:《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145页。
〔53〕〔元〕苏天爵:《元文类》卷八,四部丛刊本。
〔54〕〔55〕〔56〕〔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67、416、437页。
〔57〕〔58〕〔75〕〔76〕〔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0、128、152、161页。
〔60〕杨镰:《全元诗》第4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7页。
〔61〕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7页。
〔62〕〔63〕《元代西夏遗民文献述善集校注》,焦进文、杨富学校注,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77页。
〔64〕〔65〕〔66〕杨镰:《全元诗》第5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19、419、418页。
〔67〕杨镰:《全元诗》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6页。
〔68〕杨镰:《全元诗》第29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25页。
〔69〕〔71〕〔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64、151页。
〔70〕李修生:《全元文》第40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123页。
〔72〕〔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98页。
〔73〕〔元〕顾瑛:《玉山名胜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页。
〔77〕〔清〕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7页。
〔78〕〔清〕褚人获:《坚瓠集》五集卷二,康熙刻本。
〔79〕〔清〕蒲松龄:《聊斋异志》卷三,乾隆铸雪斋钞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