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勋
“发展逻辑思维”,提升思维品质”是高中语文课程目标。《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有22次提及“逻辑”,有48次提及“思维”,并指出:“适时适度地引导学生学习必要的逻辑知识;相关知识的教学要简明、实用,能有效地帮助学生解决概念、判断、推理等方面遇到的问题。”对经典课文进行逻辑学解读,既能激发学生阅读兴趣,有助于学生读出课文的深层意蕴,也能依托课文的综合性、整体性情境,让学生对逻辑的认知和探索落到实处,有一举两得的效果。
被选入统编版《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的课文《陈情表》,历来被视为抒情文的典范之作——李密为了供养祖母,一再推辞高官厚禄,其所“陈”之“情”,令人感动,晋武帝不但不再强行征召,还恩赐奴婢,侍奉其祖母。宋代赵与时甚至指出:“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然而,解读《陈情表》如果局限在“情”字上,未免有失肤浅,把晋武帝的赐婢行为理解成为“情”所动,也过于一厢情愿。《陈情表》承载更多的是旧臣李密和新君晋武帝之间的逻辑博弈,可以做逻辑学解读的研究范本。
在写作《陈情表》前,李密已打定主意,不想顺从晋武帝的征召。如果直抒己见,袒露心声,后果不堪设想。不能说出心里真话,又不能令晋武帝认为自己在说假话,还想全身而退,李密非常清楚,决不能只寄希望于渲染祖孙深情——晋武帝和自己一家素昧平生,没有任何情感交集,再从晋武帝篡权夺位,威逼魏元帝让位的表现来看,此人铁石心肠,铁腕手段,所图者远,岂会轻易被引起恻隐之情?打动晋武帝的关键,应在于“理”——只要言之以理,导之以理,诱之以理,再冷酷无情、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会顽石点头。
于是,李密通过《陈情表》,给晋武帝开展自己的“逻辑说理攻势”。首先,李密换位思考,设想出晋武帝心中认为自己不答应出仕的所有理由。李密在《陈情表》做的,就是把这些理由有选择性地否定和肯定,也就是“选言推理”——大前提是一个相容的选言判断,小前提否定了一部分选言支,结论就要肯定剩下的一个选言支,用公式可表示为:
具体而言,在《陈情表》里,李密把蜀汉称为“伪朝”,以示对旧政权蜀汉的否定;“逮奉圣朝,沐浴清化”,表现出对新政权晋朝的恭敬和赞赏——以“圣朝”和“伪朝”相对;“沐”指沐发,“浴”指浴身,形象生动地写出在蜀汉的自己是蓬头垢面、身心肮脏的,晋朝的“清化”则令自己沐发浴身,洗心革面,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曾在蜀汉当官的历史无从掩饰,李密干脆反客为主,以此说明自己“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不敢“有所希冀”,自己绝非标榜“一臣不事二君”的名节,自己也想出仕,目前不能应召,委实有不得不然的苦衷。
这种苦衷,李密用“二难推理”,极写其难。二难推理是由两个假言判断和一个有两个选言支持的选言判断做前提构成的推理,用公式可表示为:
李密表示,“进”即“欲奉诏奔驰”,但祖母刘氏“病日笃”,自己不能弃之不顾,“退”即“欲苟顺私情”,但“告诉不许”,总之,“臣之进退,实为狼狈”。因为在此前,“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但李密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相信已令晋武帝心生恼火。李密在此用了“二难推理”,给晋武帝展示了自己进退两难、狼狈不堪的困境,争取晋武帝的体谅和理解。
对于“二难推理”,打破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可以预想,晋武帝可能提供这样的解决办法:既然忠孝难两全,那么,至少要顾全其中最重要的一种,于国之忠比于家之孝更重要,李密应以忠为先。如果晋武帝颁下此等诏令,李密就再没有借口推托,所以,先发制人,在《陈情表》里就说出自己的取舍——“区区不能废远”。李密在开篇所写的成长经历,草蛇灰线,于此汇成一个完整的“归纳推理”(图1):
图1 归纳推理
李密还预想到,哪怕晋武帝理解自己“不能废远”的抉择,但理解不等同于支持,最根本的办法,是把自己的抉择置换成晋武帝的抉择,于是,在斩钉截铁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展现了“三段论推理”。“三段论”是由两个含有一个共同项的性质判断作前提,得出一个新的性质判断为结论的演绎推理。用图式表现为:
三段论包含三个部分:大前提(已知的一般原理)、小前提(所研究的特殊情况)和结论(根据一般原理,对特殊情况作出判断)。三段论推理根据两个前提所表明的中项M与大项P和小项S之间的关系,通过中项M的媒介作用,从而推导出确定小项S与大项P之间关系的结论。李密得体地省略了结论部分,但结论昭然若揭,晋武帝不难还原出来。李密的意图,在于把自己表面上违抗君命的行为,说成是响应晋朝国策、深入遵从君命的行为,再加上之前的一句话“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实则给晋武帝设置了一项“充分条件假言推理”:
也就是说,如果晋武帝支持李密的孝行,才证明“以孝治天下”不是一句空话,反之,如果晋武帝强行要求李密应召出仕,那就是言行不一,不足以取信于天下。
本来《陈情表》可以言尽于此,但李密心思缜密,知道君意难测,说不定晋武帝会因深陷自己精心编织的逻辑罗网而恼羞成怒,表面上不得不停止征召,但暗地里施加阻挠,那就防不胜防。于是,李密在文末写到:“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把忠于晋武帝和孝于祖母的关系,从不能两全、非此即彼的“排中”关系转换成在不同时间段中存在的“不矛盾”关系,向晋武帝彰明心志,现在不是舍忠取孝,而是先孝后忠,根据年纪推算,尽孝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尽忠来日方长,暗示晋武帝不必对自己心存疑虑、心生芥蒂。
李密在《陈情表》所呈现的思维逻辑,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令人难以辩驳,展现出强大的逻辑力量,而非纯粹的情感因素。所以晋武帝在看完《陈情表》后,不是潸然泪下,而是感慨地说:“士之有名,不虚然哉!”晋武帝的高明之处,就是不拘泥于《陈情表》的小语境,不在文辞上加以辩驳,而是着眼于治国平天下的大语境,用行动应对,完成和李密之间的逻辑博弈。
《陈情表》一文,是李密的“以进为退”——以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忠心来达到不出仕的目的。晋武帝则“以退为进”——停止征召,并“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祖母奉膳”。这样做,一举而多得:
首先,避开了李密预留的逻辑陷阱。晋武帝号召“以孝治天下”,如果扼杀孝子李密的孝行,就会贻人口实,不得人心。晋武帝篡夺魏位,甫立新朝,根基未稳,东吴未平,不能因小失大,因一个李密而失去统一天下的民心。
其次,把“二难推理”奉还给李密:
面对这个“二难困境”,李密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出仕的时间尽量延后。事实上,李密在祖母去世,守丧期满,再次被征召时,不再推辞,到洛阳担任了太子洗马。
再次,晋武帝顺水推舟,大力支持李密,还御赐奴婢,用公款承担李密祖母的膳食,等于把李密陈情、供养祖母之事昭告天下。李密别有机心的逻辑攻势,被官方简化为言行如一的孝心孝行——李密心里面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笔墨说了什么。他在《陈情表》里的言辞谦恭、感激涕零、鄙视旧朝、拥戴新朝,在关乎人心归向的敏感时期,所起的作用之大,甚于李密坦然接受,弃祖母而任晋官。一方面,李密担任蜀汉郎官时,多次出使东吴,因有才辨而深受吴人的称赞,他这种对晋朝的认可,对于尚未平定的东吴而言,有着舆论引领的作用。另一方面,李密的孝行,被抬升到国家层面,成为国家宣传喉舌的孝道典范,有利于整个国家的统治:
以上推理,正是晋朝以“孝”治天下的奥秘所在。在家,孝子会尊敬辈分比自己高的长辈,在朝,孝子也会尊敬地位比自己高的长官,成为忠臣。肯定李密的孝子身份,更利于倡导“孝”道,润物无声,在温情的面纱下达到以“忠”治天下的目的——臣民都是孝子、忠臣,自然不会效仿晋武帝不忠逼宫的行径,对晋朝忠心不二。
所谓“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之类的解读,言过其实,高估了道德的感化力量。读《陈情表》而不落泪者,未必不孝,因为李密陈情的着力点,更多是落在逻辑推理上,在尊与卑、真与假、进与退、名与实的方寸之间,精准拿捏,阐述道理。晋武帝读《陈情表》虽然没有流泪,但也感受到其中的逻辑力量,没有硬撄其锋,而是因势利导,避害趋利。这场发生在李密和晋武帝之间的逻辑博弈中,逻辑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之魅力,甚于感人肺腑、润物无声之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