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有能力关心的那些小事

2022-03-02 09:01敬文东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银杏叶落日汉语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曾获得过第二届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第四届东荡子诗歌批评奖、第二届陈子昂诗歌批评家奖、第十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批评家奖)、第四届当代中国文学优秀批评家奖等。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必然性

重读舍斯托夫,我再一次惊讶于

他对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没错,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们坚信

二加二等于四,从不额外要求“别的东西”。*

这不免让我联想到

中国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却多变。

道存乎于我们的践行之中。

当凯风自南,当日上三竿

我在书房静坐、喝茶,无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见零零散散的同类

在忙于干禄,或者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笃信的上帝解释不了

这些琐碎的行为;它们为汉语所造就

唯汉语的教诲是从

不知上帝为何物

我端茶,我倚窗而立,

我看见一个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刘海在摇晃。我暗自

为她点头、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顿。

面对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树叶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活像树叶

飘落时画出的弧线

暗合于朴素的道理,为汉语(而非雅典)

所宠幸。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记》的主人公对着“二加二等于四”大声喊“不!”并要求“别的东西”。这一人物的这一行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赏(参阅米沃什:《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黄灿然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页)。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试图挣脱

地心引力,向虚无主义的夜空生长。

它确实有值得赞扬的

意志。何况它从不嫉妒展翅就能飞翔的

燕子;何况它甘于从命运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质。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羡慕

燕子将飞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优雅的一瞬!

那是连叹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没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觉察到

风的秘密、风的运势和风的善恶。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资格祈祷:

惟愿燕子滑翔时得到风的赞助

惟愿燕子将节余的力气,

用于倾听万物在夜间

发出的拔节声。

凋 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礼记·中庸》

这是深秋的上午,阳光明澈,

照进了我幽闭多时的书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选择

宁静。我有沧桑的口吻。

它不悲伤,只浸润

飘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亲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却未得其门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绝向我

敞开小小的入口,让我无法

和曾经的场景再度聚首。

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现在,我干脆

站起身来。深秋的光线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从来不是二手的。它让

万物和我获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势和心态: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遗忘。

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我有一个五味杂陈的

人生,更倾向于酱香型。

其实,我家的水龙头并没有患上

前列腺。往茶壶注水时

我家的水龙头吩咐自来水不可擅自分叉。

告诉他们:我的脑海中

至今还有儿时的彩虹;我的嗅觉至今

好使,敏感于各种气味,

能自动过滤恶臭、诽谤、流言

和小粉红,当然还有蚊虫。

告诉他们:我有一百只口罩

差不多能够应对所有的病毒;

只是戴口罩呼气不畅

让我有些轻微的不爽。

我像个恐怖分子,行走在魏公村

空荡荡的大街上,因戴着口罩

而面目全非;因面目全非像是要

即刻行凶。

告诉他们:我不过是

饿着肚子去超市购买啤酒。

我胆小如鼠

我形如良民。

我把三十多年前听过的歌

一听再听。我再次听见:

潮湿的心头发出了滋滋复滋滋的声音,沉重又轻微

像金黄色的银杏叶,带着仅属于自己的弧线

轻轻飘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赋予的称号——

叹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见三十多年前

那个忧郁的少年。他趔趄复趔趄,

搀扶着失败、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泪、委屈以及

体形狭长的理想主义,径直来到

被雾霾锁住眉头的今天。

今天,那些苍老的歌

在肱二头肌里响起

在股骨里响起

在腓骨、结缔组织和汗腺里响起

但它们更倾向于盘旋在我的头顶。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亮出的腋窝是两个天然的喇叭

它们一唱一和

正在反复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复听过的那些歌。

恍惚间

环顾书房,四周全是书

它们凌乱,被随意放置

冥冥中却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绪蔓延,而心情整洁。

劳作之余,我瞥见混搭一起的那些书:

《庄子通释》《前朝梦忆》《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国的语言》《廿二史劄记》《龟之谜》……

它们到底修炼了十世还是百世,才有机会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个人

不同时刻的检阅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们的

牵线人,不,是它们暗中

粗鲁的强暴者,修改了它们的

命运,却为它们小心翼翼地加持、开光

为的是此刻能心静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们,在一个看似无所驻心的

恍惚间。

洛克在墓中如是说

——改写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铭

过路的人,请您停一下。

这里躺着的是我,约翰·洛克。

您如问他是怎样的人,答案是:

他视中道为唯一的至道。

您如问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实在不值一提;您如问他有何

罪过,罪过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说。

如果您想问德性的榜样

在哪里,他会这样回答:

您得从福音书里去寻找。

他还会主动告诉您:

罪过的榜样千万不要有;

必朽的榜样随处皆是

但首要的那个榜样,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这碑铭不仅必朽,还会速朽。

过路的人,您请慢走。

偶然想起

百骸通透啊,浑身轻松

这是中年时难得的少年身

身轻如燕啊,空气清澈

这是抑郁中少见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个八岁就懂得

把“高尔基的爸爸”倒过来读的顽童

何曾知晓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军军,我幼时的玩伴,语音微转,

便成鸡鸡,音同高尔基的“基”

此时想起你,便没来由地想起

那个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蹑足潜踪

偷窥邻家姑娘的睡梦

你说:她正梦见你张灯结彩

把她娶走

鸡鸡啊,前年在广州

面对那个请我们吃蛇的老板

你没来由地说起幼时的婚礼

突然间就哽咽了起来

十三不靠

是不是只有实现了的,才更现实?

而凡是消逝了的,肯定永远消失了。

那些纸做的花,是否有资格嘲笑

没有资格做成花的纸?

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伙开心一下

真的能升华为一件舍身饲虎的事吗?

老人和小吃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确实很迷人;婚礼主持人用葬礼口吻

主持的婚礼,则极富预见性。

蒲公英射向紫云英的那束目光折射为

三束反光;白中的黑和黑中的白

喝了鸡血酒后,就结为了兄弟。

秃驴和黔之驴在相互作揖;

彼此和彼岸终得以彼此为岸。

一个无聊的人

仅仅是因为内心无料罢了。

而魏公村的阵阵秋风,不过相当于

四川土门村的某个人患上了

急惊风,却没有命中注定地

撞上他的慢郎中。

土门村,汉语

这是我曾经见过的落日中

最像落日的落日:从容、慈祥,温润如玉

正走向每一个生命日的终点,顺应于更高的意志

赋予它的命运。我看见土门村的落日

正在翻向山脊的另一面。众鸟起舞,给太阳的陨落

以庆典;也给它遵从汉语的教诲自动臣服于命运

以褒扬。当然,此刻的落日与其他落日一樣,迥异于

旭日。初升的太阳倔强、执拗,像不服输的

孩子,视抗命为乐事;更为自己正在抗命兴奋得

面红耳赤。落日被汉语喂养,被汉语

润滑、舔舐;旭日跃马仗剑,更像雅典的勇士

远走天涯,个个都是逆命而上的普罗米修斯

在北京的街头看到落日的此刻,我五十岁;和我在土门村

看到的那轮落日相隔四十年。土门村的落日没能

让我联想到汉语、希腊、罗马和普罗米修斯

现在,我念及它们,仅仅是因为神情恍惚?

懂得毋须挂怀名利

已垂三十年;学会看轻生死

仅在区区数年之前。我经历过生,

未曾经历死,却长期

深陷于对死的惊惧。

我曾写下过卡夫卡式的格言:

“有人因为过于害怕死亡服毒长眠。”

现在好了:衰老一步步侵来

却内心澄明。我认定:每一天都是

好的;每一片落叶都暗藏

喜讯;每一朵光阴,那时间的阴面,都有

欢颜。我很快就闻到了

民大西路两旁的餐厅里(尤其是傣家饭店),

飘出的奇香:那就是我喜爱的咸鲜。

咸啊咸,生活的盐

咸啊咸,男女交欢*

一想起咸,我便自以为获得了

克服疼痛的风帆。

在名利和生死之后,唯有疼与痛

才是最后的难关。

*咸卦,上兑下艮,兑为少女,艮为少男,意为男女交媾。

一年将尽

洗去砧板上最后一点污渍,又是

一年将尽之时。那污渍

是给上学晚归的女儿做菜时

留下的瑕疵。

它不是污点,它不过是

生活的叹息,倾向于转瞬即逝

我在心中暗自唱了个肥喏,郑重地

为它送行。

它刚走,女儿的短信即来:

“我已到紫竹桥,你可以开始炒菜。”

无用的书生旋即分蘖为有用的厨师,

油盐酱醋、姜蒜葱花

爆炒、生煎和提色。

盛盘完毕,钥匙入孔的声音

响起,女儿像一阵轻风

吹散了她脸上冻僵的红晕。

一年将尽之时,餐座上

有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还有

西红柿鸡蛋汤,像是唱给新年的

肥喏。

银杏之诗

秋已深,天渐凉

每年如此,今年不得不如此。

银杏叶如期变黄。叶们脱离枝丫

在空中画着弧线,像叹息。

轻轻飘落地面时

银杏叶有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和

细微的痉挛,那当然是叹息的

尾音,倔强、不舍,却又甘于放弃。

从远处看,银杏的枝头

挂满了叹息;

细查五千年华夏史,银杏叶

乐天知命,倾向于消逝。

当你突然看到一棵秋天的

银杏树,你一定要说服自己

你是个有福之人。

在六祖寺

我鞠躬,对大雄宝殿中身材高大的佛祖說:

请减轻我父母病体的疼痛

请保佑我女儿学业优秀

请赐太太和我身体健康

大雄宝殿的背后,是简朴的六祖寺

(这符合六祖与佛祖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我鞠躬,在心中默念: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

我慧根不足,不配修习禅宗

我能理解何为“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却理解不了绝对的空与无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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