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曾获得过第二届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第四届东荡子诗歌批评奖、第二届陈子昂诗歌批评家奖、第十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批评家奖)、第四届当代中国文学优秀批评家奖等。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必然性
重读舍斯托夫,我再一次惊讶于
他对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没错,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们坚信
二加二等于四,从不额外要求“别的东西”。*
这不免让我联想到
中国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却多变。
道存乎于我们的践行之中。
当凯风自南,当日上三竿
我在书房静坐、喝茶,无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见零零散散的同类
在忙于干禄,或者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笃信的上帝解释不了
这些琐碎的行为;它们为汉语所造就
唯汉语的教诲是从
不知上帝为何物
我端茶,我倚窗而立,
我看见一个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刘海在摇晃。我暗自
为她点头、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顿。
面对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树叶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活像树叶
飘落时画出的弧线
暗合于朴素的道理,为汉语(而非雅典)
所宠幸。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记》的主人公对着“二加二等于四”大声喊“不!”并要求“别的东西”。这一人物的这一行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赏(参阅米沃什:《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黄灿然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页)。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试图挣脱
地心引力,向虚无主义的夜空生长。
它确实有值得赞扬的
意志。何况它从不嫉妒展翅就能飞翔的
燕子;何况它甘于从命运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质。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羡慕
燕子将飞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优雅的一瞬!
那是连叹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没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觉察到
风的秘密、风的运势和风的善恶。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资格祈祷:
惟愿燕子滑翔时得到风的赞助
惟愿燕子将节余的力气,
用于倾听万物在夜间
发出的拔节声。
凋 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礼记·中庸》
这是深秋的上午,阳光明澈,
照进了我幽闭多时的书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选择
宁静。我有沧桑的口吻。
它不悲伤,只浸润
飘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亲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却未得其门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绝向我
敞开小小的入口,让我无法
和曾经的场景再度聚首。
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现在,我干脆
站起身来。深秋的光线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从来不是二手的。它让
万物和我获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势和心态: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遗忘。
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我有一个五味杂陈的
人生,更倾向于酱香型。
其实,我家的水龙头并没有患上
前列腺。往茶壶注水时
我家的水龙头吩咐自来水不可擅自分叉。
告诉他们:我的脑海中
至今还有儿时的彩虹;我的嗅觉至今
好使,敏感于各种气味,
能自动过滤恶臭、诽谤、流言
和小粉红,当然还有蚊虫。
告诉他们:我有一百只口罩
差不多能够应对所有的病毒;
只是戴口罩呼气不畅
让我有些轻微的不爽。
我像个恐怖分子,行走在魏公村
空荡荡的大街上,因戴着口罩
而面目全非;因面目全非像是要
即刻行凶。
告诉他们:我不过是
饿着肚子去超市购买啤酒。
我胆小如鼠
我形如良民。
歌
我把三十多年前听过的歌
一听再听。我再次听见:
潮湿的心头发出了滋滋复滋滋的声音,沉重又轻微
像金黄色的银杏叶,带着仅属于自己的弧线
轻轻飘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赋予的称号——
叹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见三十多年前
那个忧郁的少年。他趔趄复趔趄,
搀扶着失败、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泪、委屈以及
体形狭长的理想主义,径直来到
被雾霾锁住眉头的今天。
今天,那些苍老的歌
在肱二头肌里响起
在股骨里响起
在腓骨、结缔组织和汗腺里响起
但它们更倾向于盘旋在我的头顶。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亮出的腋窝是两个天然的喇叭
它们一唱一和
正在反复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复听过的那些歌。
恍惚间
环顾书房,四周全是书
它们凌乱,被随意放置
冥冥中却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绪蔓延,而心情整洁。
劳作之余,我瞥见混搭一起的那些书:
《庄子通释》《前朝梦忆》《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国的语言》《廿二史劄记》《龟之谜》……
它们到底修炼了十世还是百世,才有机会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个人
不同时刻的检阅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们的
牵线人,不,是它们暗中
粗鲁的强暴者,修改了它们的
命运,却为它们小心翼翼地加持、开光
为的是此刻能心静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们,在一个看似无所驻心的
恍惚间。
洛克在墓中如是说
——改写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铭
过路的人,请您停一下。
这里躺着的是我,约翰·洛克。
您如问他是怎样的人,答案是:
他视中道为唯一的至道。
您如问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实在不值一提;您如问他有何
罪过,罪过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说。
如果您想问德性的榜样
在哪里,他会这样回答:
您得从福音书里去寻找。
他还会主动告诉您:
罪过的榜样千万不要有;
必朽的榜样随处皆是
但首要的那个榜样,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这碑铭不仅必朽,还会速朽。
过路的人,您请慢走。
偶然想起
百骸通透啊,浑身轻松
这是中年时难得的少年身
身轻如燕啊,空气清澈
这是抑郁中少见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个八岁就懂得
把“高尔基的爸爸”倒过来读的顽童
何曾知晓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军军,我幼时的玩伴,语音微转,
便成鸡鸡,音同高尔基的“基”
此时想起你,便没来由地想起
那个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蹑足潜踪
偷窥邻家姑娘的睡梦
你说:她正梦见你张灯结彩
把她娶走
鸡鸡啊,前年在广州
面对那个请我们吃蛇的老板
你没来由地说起幼时的婚礼
突然间就哽咽了起来
十三不靠
是不是只有实现了的,才更现实?
而凡是消逝了的,肯定永远消失了。
那些纸做的花,是否有资格嘲笑
没有资格做成花的纸?
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伙开心一下
真的能升华为一件舍身饲虎的事吗?
老人和小吃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确实很迷人;婚礼主持人用葬礼口吻
主持的婚礼,则极富预见性。
蒲公英射向紫云英的那束目光折射为
三束反光;白中的黑和黑中的白
喝了鸡血酒后,就结为了兄弟。
秃驴和黔之驴在相互作揖;
彼此和彼岸终得以彼此为岸。
一个无聊的人
仅仅是因为内心无料罢了。
而魏公村的阵阵秋风,不过相当于
四川土门村的某个人患上了
急惊风,却没有命中注定地
撞上他的慢郎中。
土门村,汉语
这是我曾经见过的落日中
最像落日的落日:从容、慈祥,温润如玉
正走向每一个生命日的终点,顺应于更高的意志
赋予它的命运。我看见土门村的落日
正在翻向山脊的另一面。众鸟起舞,给太阳的陨落
以庆典;也给它遵从汉语的教诲自动臣服于命运
以褒扬。当然,此刻的落日与其他落日一樣,迥异于
旭日。初升的太阳倔强、执拗,像不服输的
孩子,视抗命为乐事;更为自己正在抗命兴奋得
面红耳赤。落日被汉语喂养,被汉语
润滑、舔舐;旭日跃马仗剑,更像雅典的勇士
远走天涯,个个都是逆命而上的普罗米修斯
在北京的街头看到落日的此刻,我五十岁;和我在土门村
看到的那轮落日相隔四十年。土门村的落日没能
让我联想到汉语、希腊、罗马和普罗米修斯
现在,我念及它们,仅仅是因为神情恍惚?
咸
懂得毋须挂怀名利
已垂三十年;学会看轻生死
仅在区区数年之前。我经历过生,
未曾经历死,却长期
深陷于对死的惊惧。
我曾写下过卡夫卡式的格言:
“有人因为过于害怕死亡服毒长眠。”
现在好了:衰老一步步侵来
却内心澄明。我认定:每一天都是
好的;每一片落叶都暗藏
喜讯;每一朵光阴,那时间的阴面,都有
欢颜。我很快就闻到了
民大西路两旁的餐厅里(尤其是傣家饭店),
飘出的奇香:那就是我喜爱的咸鲜。
咸啊咸,生活的盐
咸啊咸,男女交欢*
一想起咸,我便自以为获得了
克服疼痛的风帆。
在名利和生死之后,唯有疼与痛
才是最后的难关。
*咸卦,上兑下艮,兑为少女,艮为少男,意为男女交媾。
一年将尽
洗去砧板上最后一点污渍,又是
一年将尽之时。那污渍
是给上学晚归的女儿做菜时
留下的瑕疵。
它不是污点,它不过是
生活的叹息,倾向于转瞬即逝
我在心中暗自唱了个肥喏,郑重地
为它送行。
它刚走,女儿的短信即来:
“我已到紫竹桥,你可以开始炒菜。”
无用的书生旋即分蘖为有用的厨师,
油盐酱醋、姜蒜葱花
爆炒、生煎和提色。
盛盘完毕,钥匙入孔的声音
响起,女儿像一阵轻风
吹散了她脸上冻僵的红晕。
一年将尽之时,餐座上
有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还有
西红柿鸡蛋汤,像是唱给新年的
肥喏。
银杏之诗
秋已深,天渐凉
每年如此,今年不得不如此。
银杏叶如期变黄。叶们脱离枝丫
在空中画着弧线,像叹息。
轻轻飘落地面时
银杏叶有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和
细微的痉挛,那当然是叹息的
尾音,倔强、不舍,却又甘于放弃。
从远处看,银杏的枝头
挂满了叹息;
细查五千年华夏史,银杏叶
乐天知命,倾向于消逝。
当你突然看到一棵秋天的
银杏树,你一定要说服自己
你是个有福之人。
在六祖寺
我鞠躬,对大雄宝殿中身材高大的佛祖說:
请减轻我父母病体的疼痛
请保佑我女儿学业优秀
请赐太太和我身体健康
大雄宝殿的背后,是简朴的六祖寺
(这符合六祖与佛祖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我鞠躬,在心中默念: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
我慧根不足,不配修习禅宗
我能理解何为“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却理解不了绝对的空与无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