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药

2022-03-02 09:01茨平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不语老师

茨平,中国作协会员,本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居佛山,2011年开始写作,2012年开始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至今已在《作品》《山西文学》《西部》《星火》《朔方》《散文》《黄河文学》《文学港》《文学报》等刊发表中短小说散文70多万字,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小说奖。

在南海我有一个朋友,他叫李不语,江西吉安人,长相很大众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帅,扔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年龄三十有多,还没过四十。李不语是他的网名,真名叫李金保。我说,你的真名真土。他说,不土我干嘛另起名?我说,但跟你人不对头,感觉你是旱鸭子嘴叫不停。他说,莫言真莫言吗?我笑。他说,这个不怪我,是我爸没文化,小学三年级没毕业,农忙在乡下种田,农闲到城里搬砖,名字是从别人那儿搬来的。

我们相识于一场文学活动。市作协给一位长相不赖的女作者开作品研讨会。我去参加了。李不语也在。我们是去做听众,坐在后面墙脚下,负责鼓掌,顺便蹭饭局。大家把女作者夸成一朵花。這也可以理解,来者都是来讲好话的。李不语突然站起来说,我可以讲两句话吗?主持人说,非常欢迎,您请。李不语说,我没看出作品好在哪,跟中学生作文差不多,我不相信各位老师的眼力那么差,你们是在以文学的名义欺负文学。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我看见一位美少妇朝他竖大拇指。我也很亮眼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是位敢说话的爷们。文是写得不怎么样,我会来做听众,是女作者喊了,说给姐姐捧捧场,旺旺人气。李不语这样说,是会遭人嫌弃恨的。用餐时,李不语跟我同桌。他不是来结交我,是因为美少妇,她就坐在我对面。李不语来找座位,看见美少妇就挨她坐下了。他坐下后,先是东张西望,还冲我笑了笑,再是对美少妇说,你说王朔这人怎样?美少妇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李不语说,王朔这人爱戏谑,他的戏谑是解构了那些假崇高,让人过瘾,但也摧毁了真崇高,社会失去了真崇高,也真他妈没意思。我冷笑了。我顶讨厌那种有一点见解就急不可待地向人兜售,好像他高人一等。我对他的好感瞬间消解了一半。

席间来了两位新人,一男一女。男是中年男,女是青年女。青年女挽着中年男胳膊,小鸟依人甜美造型。现场一阵波动,是对他俩到来所表达的热情。看来是大人物。我没动。李不语与美少妇也没动。突然,李不语用筷子狠敲一阵饭碗,打锣那样敲,直把所有的目光吸过来,才大声说:各位,各位,我想讲个故事以资助兴怎么样?有人说好,有人鼓掌。他开讲了,说他念小学时,学校有个女老师,长相一般,但乳房很大,有篮球那么大,正处哺乳期。她洗完的衣服就挂在走廊上晾晒。班上有个同学,忘记大名叫什么了,人奇瘦,背略驼,外号柴梗子。女老师晒好衣服,柴梗子溜出教室。他不是看衣服,而是仰起脖子张开嘴巴,让乳罩上的滴水一滴一滴落进嘴里。女老师一声尖叫,校长提着他耳朵扔他到操场上罚站,并把他老爸喊来。他老爸也瘦,坏了一只眼睛,人称半瞎子。同学们以为柴梗子少不了一顿胖揍。这是有经验的,哪个同学让学校请来了家长,都少不了一顿胖揍。半瞎子却直接走进校长办公室,对着校长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求校长您开恩,您开恩,别治我家娃的流氓罪,他还小不懂事。李不语讲到这不讲了,伸出筷子把一块脆皮鸡塞进嘴里。后来呢?有人问。没有后来,李不语说,柴梗子还在学校念书,女老师继续在走廊上晒衣服。众人皆笑。我也想笑,不是故事让人笑,而是后面那句话,直抵了生活真相,但没笑出来。

还有一位没笑,三十岁上下青年男,身穿灰色夹克白衬衫,刚剃了三胖头。他一直在喝闷酒,从两位大人物来了就开始喝,自己给自己满上,一口闷下去,再满上。喝了多少杯?我没数。李不语故事刚讲完,他便倒木桩一样倒下。现场一片混乱。李不语跑过去抱起他,可能是太沉了,便冲我喊,过来帮忙哇。我走过去,和李不语一起把他送进医院,安置好后,在回来路上,李不语说:你晓得他为什么喝闷酒?我说不知道。李不语说,他是个情种,一直暗恋那女的,今儿是为爱情着急了。我微微而笑说,着急喝酒不济事哈,他应该动刀子。李不语哈哈大笑,说,他是写散文的,写散文的胆子都小,遇事只会喝闷酒,对了,你写啥?我说写小说。他又是哈哈大笑,说:难怪,写小说的就喜欢虚构,这事搁你头上会动刀子吗?我说不会。他说:对了嘛,写诗的可能会动刀子,情绪化严重。我说,你写诗?他说,上大学那会儿写了点,但没写出名堂。我说,知道了,换了你可能会动刀子。他说,也不会,我会每天写首诗给她,直到把她写过来。我说,天真,现代社会你这套行不通,得使钱。他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说给个理由。他说,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我说,天下文学爱好者太多了。他说,我这人不太正常,跟不正常的人交朋友,生活可以有很多乐趣。我说这个可以有。

李不语住在湖景湾,离公司不远,走大路有七里,抄小路五里,中间隔着洗马井公园,靠他那边有个水塘,月牙形状,南海人讲那是湖。那楼盘开发较早,李不语说买房时只花了三千八一平米,现在涨到两万八了。我心里酸酸的,城里没房是横在像我这样根在乡下却回不去的年轻一代人心上的一道坎,房子是敏感话题,一般不讲,别人讲也不好意思不高兴。我说,你可发财了。他说,没出手卖掉就不算发财,但心里有笔厚实的资产在垫着,踏实。房子是他老婆买的。他老婆姓钟,叫什么英,他称她钟老师。他与老婆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他老婆考上了华南师大,毕业后来到南海当老师,就在洗马井中学,教数学。李不语说她很有事业心,老拼,劳碌命。李不语上的是北方一所大学,念中文系,毕业后没正经找工作,四处流浪,走过五个城市。不知怎地,俩人在QQ上联系上了。钟老师说,我在这儿买了房,想跟你共同所有,过来不?那会儿李不语身无分文,刚被一伙小流氓打得鼻肿脸青。是打抢的,没抢到钱,很生气,临走还连踢几脚,骂道,去你妈的穷鬼。李不语说,没钱连打抢的小流氓都鄙视你。再说,我差点哭了。我说,你与钟老师肯定有爱情故事。李不语说:没有,我一直不知道她喜欢我,初中时同过一张课桌,我在课桌上画了条线,她一越界我就用尺子打她,打哭她好多回。我大笑。李不语说:钟老师父亲是生意人,虽说不上家财万贯,但不差钱,本来不用出来,在家里做千金小姐,可她不,就要出来打拼,所以我说她是劳碌命。我说,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观,她可能认为这样才好。李不语说,那是,她也有一点好,家里给钱从来不拒绝。钟老师长得不怎么地,不是指身高和身材,是指脸蛋,收拢得太着急了。我见过她。

那天饭局后一个礼拜,星期天十一点,李不语微信上微我,今天不用上班吧?我说,宅宿舍看麦克尤恩,这个家伙像我。他说,想请你吃饭,巫山纸包鱼,味道很不错。我说,干嘛请我吃饭?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吃吃喝喝才像真朋友。他把钟老师也带来了,还有一个五岁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像钟老师更多一点。这是他们家庭外出聚餐哈,我顿感是在做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泡,有点不自然。那天没有深聊,感觉钟老师是太严肃点。忘了小男孩什么事惹着她了,她欲用手指戳男孩脑侧,却停住了,说:不是讲好了,在叔叔面前要表现好一点。语调柔和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男孩显然怕她,不吭声,过后悄悄嘟嘴巴。后来李不语跟我抱怨说:钟老师对孩子要求太严了,小孩子调皮点不正好吗?这不许,那不许,搞得一点都不好玩,没味道。那天饭局李不语几乎没怎么说话,只叫了几句吃菜,跟我碰了三次酒杯。我有个基本判断,旱鸭子遭遇气管炎。

李不语来到南海后先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了三年。他说:我能在那儿待上三年,是老板太有趣了,春节后就在公司里拉开桌子来赌钱,不会赌钱的不提拔。我们去上班,见老板在做庄家,走过去说一句,董事长新年发财,立马一个红包扔过来,五百一十八元。有一年我一天喊了三回,他拍了一下我后脑勺,说,臭小子挺会投机取巧哈,你是哪个部门的?把我乐坏了。他辞职后与朋友办了个贸易公司,本钱是老婆那边拿出来的。他不参与具体事务,坐地分红,效益还行,一年能分到十来万。他说:我不喜欢上班,也不喜欢管事。上班像坐牢,还要受牢头斥责,管事像自套枷锁,烦。我喜欢自由自在,但自由自在也会无聊。李不语这话又伤到我的敏感。我也喜欢自由自在,但自由自在得有财务自由,他有我没。李不语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有时感觉挺好,有时很空虚,只干家务活真让人沮丧,我都不知怎么活着才好。我拍了拍他肩说,你这是凡尔赛文学。

与李不语交往一个月后,有文友笑眯眯问我,听说你跟李不语关系搞得火热?我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文友意味深长地说,是哟,多个朋友是多条路。我知道他的意味深长。李不语真的有点不太正常。南海就这么大,文学圈还更小,人们又喜欢八卦,他有些故事自然会吹进我耳朵里。他所待的那家大公司,不是他不愿意干,而是公司把他开掉了。他跑去要老板拿出一笔钱来办诗社,搞文艺活动。诗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他讲得特别抒情,想想,大家在烛光下谈诗歌,写诗歌,吟诵诗歌,企业文化就要这么建设。老板说,好好把你工作做好吧,别的事少操心,已有不少人反映你工作不在状态,年轻人要懂得珍惜。李不语说,那些人就是神经病。老板说,老说别人是神经病,你不反省自己?李不语立马炸了,大手往桌子一拍:我就知道你一个暴发户不会懂艺术,不可理喻,你的破公司离倒闭不远了。人们八卦时笑得前仰后合。李不语与人合伙办那个贸易公司,是亲戚看钟老师面子。刚开始李不语在公司管事,不认真看还以为业务繁忙,办公室里每天都坐满了人。可那些人不是来谈业务,而是来弹琴、画画、唱歌、讨论诗歌,抽烟、喝酒的,整个乌烟瘴气。李不语大方得很,天天请他们上馆子。他大方我信,我俩吃吃喝喝都是他买单。这已让亲戚很恼火了。有一次,有客户来找他谈业务。他翻起白眼皮说:你不见我忙吗?再补上一句,你以为手中有单就是天王老子?直接把客户气跑了。亲戚对钟老师说,叫他滚吧,不滚只有公司解散了。李不语还有更离谱的事情,他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喜欢是偷偷摸摸地下工作者干活,他的喜欢直接找到她老公,你赶紧离婚吧。那人说,神经病。李不语说,你老婆爱的人是我,我也爱她,无爱的婚姻不道德。那人说,你找打是吧?李不语说,要不这样,你跟我老婆过,我跟你老婆过,我们皆大欢喜。结果他就真找打了。这些故事也不知真假,我没问他。

但有件事情是真的。他跟我讲了个故事,说钟老师那边有个乡下亲戚,不算穷,但特别不正常,他跟钟老师喊表哥。表哥的不正常就是偷,打小就喜欢偷东西,还振振有词说,偷窃是人类的隐秘精神,人都有做贼的欲望,没偷过东西的人人生有缺憾。去菜园里,要顺走他人的辣椒与茄子;去放牛,连根牛绳都要捡;去他人家里,怎么也要顺走一点东西;老师抓他进办公室训话,准有哪个老师丢了钢笔;偷的最多的还是吃的,就是说,有吃的先偷吃的,没吃的才偷其他。他一天不偷东西晚上觉都睡不安稳。现在他发财了,在县城办了家培训机构,专赚学生的钱,但偷东西的毛病没改。一次李不语拜访他,他开车拉李不语去风景区玩。那回他顺手偷了两样东西,护路青岗石两块,河沙一编织袋,还叫李不语帮他搬进后备箱。李不语说:我都不好意思啦,路上有两个人怪怪地看着我们。李不语再说: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他在一层买了两间车库作储藏室,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简直是废品集中营。后来,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我在湖景湾不远的城中村看见他从小车后备箱搬东西下来,是一张折叠电脑桌,老旧了。他把电脑桌放进一间低矮的旧屋里。他往里面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手,锁上门。他所讲的故事极有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不是。我没走过去,以免戳穿他。我愿跟他做朋友,恰恰是他的不太正常。我也不太正常。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可以放肆的不正常,而我在伪装正常。这方面我妒嫉他。

我家族血液中就有不正常基因。爷爷喜好拉胡琴,白天黑夜拉,摇头晃脑拉。那会儿搞大集体,社员老表在队长口哨驱使下出工干活了,爷爷还在拉胡琴。队长勃然大怒,一脚踢他滚下池塘。他爬起来接着拉胡琴。父亲是个酒鬼,外号酒壶子,常年手抓酒壶,走一步喝一口,醉倒在路边,风吹起他的脏衣衫,露出黑白电视机屏那样的肚皮,像条死狗。也有狗过去舔他。母亲在我三岁时跟一个货郎跑了。我打小就開始行为艺术了。开始是不说话,任何人问我都不吭一句,有人打我也不喊痛,顽强地扛着。大人小孩子都说我是傻瓜。我接着装傻瓜。比如上学,那些课本我只需看一遍上课用半只耳朵听就懂了,但从来不做对一道题,一加一等于十一,五减三等于五十三。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全是大红叉、咸鸭蛋。父亲说不错,鸭蛋是真的话可以换不少酒喝。老师说我是头猪,猪也不如,猪还晓得睡。我觉得上课打瞌睡也是蛮不错的。于是一上课就把脑袋放课桌上,故意把呼噜打得贼响,考试也打瞌睡,多次让口水把试卷湿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白天睡多了,夜里就不想睡,反正父亲只晓得喝酒不管我。我打开门,溜出去,一脚高一脚低在村庄里游荡,时不时蛮大声地自言自语。村里人说我跟鬼讲话。我是在跟鬼讲话。我站到某户人家窗前,面前模拟出黑白无常两个鬼。我说:喂,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白,还有你,黑得太不像话了,偷我家墨汁涂的吗?黑白无常说:小家伙,别那么大声,我们是阎王派来的。来干嘛?我问。黑白无常说,来村里巡查呀。我说,你们又不是警察。黑白无常说,我们是那个世界的警察,小家伙,村里有哪些人是坏蛋?我们要把他抓起来。我大声说,我不知道,他们都像坏人,也不像坏人。屁话,等于没说,黑白无常说。过了两天,村里人都去村口烧冥币,五千万八千万一张的一大叠,烧,村庄一片火光……

李不语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知道这种行为的本质在哪吗?我说愿听兄台指教。他说,是闹,你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闹,就像小孩子闹哭,目的是引人关注,还是自我为中心主义者。我说你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对着墙踢上一脚,说,也不完全对,更准确的说法是闹药。我冷笑。他说,你知道剧本是怎么写的吗?我说愿听兄台指教。他说,剧本就是闹出来的。我接着冷笑。李不语说:你先别笑,听我讲完。先是有钱人,也可能是导演忽悠他来投资,出主题或方向,编剧负责写本子。编剧接到写剧本的单后,一个人吃不下,得找帮手,其中就有闹药。这么跟你讲吧,闹药不是药,是一种职业,也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临时工,活跃在影视行业,他们能写点东西,像你我一样还未出名堂,受聘于编剧。编剧思路受阻,闹药就在旁边闹,分析剧情,编些假故事,讲些段子,来几句高深哲理,刺激编剧中枢神经,有解决方案最好,实在没招翻几个跟斗也行。当年我就干过这样的活,三百块一天。我虚模假样笑着说,长见识了。李不语说,闹是人类的普遍情绪,是人都想闹,但在现实生活中不能闹,有人克制住了,不闹,表现很正常。有人克制不住,老闹。这类人在世人眼中是神经病。有人,生活上表现很正常,心里不甘心,就要找一种方式,像我们搞写作的,就是心有不甘闹的一种方式。我心里有种东西让他击中了。这哥们,像哲学家。

李不语向我要了一支烟,说:如果你一直那么闹下去,现在应该在工地上搬砖,你讲讲,你是怎么改写人生的?

十二岁那年冬天奇冷,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白了,我突然来了种情绪,冲出去,站在雪地里,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身上。我很享受这种情绪,好像在进入某种深远的思考,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完了去找父亲。父亲醉卧在饭桌下,手还抓着酒瓶。我踢了踢他屁股。他说干嘛哩,我要睡觉,不对,不对,我要喝酒。说着就抓酒瓶往嘴里倒。酒瓶是空的。我说起来,有话跟你讲。父亲说,癫赖子,有什么屁快放,别影响我喝酒。我说,我打算好好念书,保证将来考上大学,但有个条件,你得把酒戒了,做回正常人。父亲一咕噜爬起来:你真话还是假话?我说自然是真话。他说那好,我们拉勾。我便与他拉勾。那年期末考试,我数学一百分,语文九十九,吓得老师同学都不敢相信。父亲说,看来臭小子是讲真话,我得把酒戒了。他真把酒戒了,做回勤劳朴实的农民。我也真考上了大学。

李不语说,你当我傻子,雪地里站一会儿就会变个人,你一定是受什么刺激了。我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串烟圈,说:那年冬天,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死了。

好朋友也叫金保,但不姓李,姓吴。他瘦小单薄得跟细竹片似的,加上几分柔弱的模样,不爱抬头的习惯,给人唯唯诺诺的感觉。他不是南山村人,从更远的地方转学过来。他爸长年在外面打工。他跟奶奶生活。他奶奶让毒蛇咬死了,父亲便把他送到南山村吴婶家寄养。吴婶脾气暴烈,多次到我家撒泼打滚。我有点怵她。老师安排他跟我同桌。我坐在最后一排。有次放学回家,他从后面追上来,喊,王小白,王小白。我没吭声。他说,大家都说你是傻子,他们也说我是傻子,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我们做朋友了就是两个傻子,傻子团结起来力量大。我还是不吭声。他说,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吴金保来学校的第三天就让几个大男孩盯上了。课休时间,我在卫生间撒尿。吴金保也进来撒尿。几个大男孩进来把他摁住说,你知道这儿的规矩吗?吴金保说不知道。大男孩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你要向我们交保护费。吴金保说,我不用你们保护。他们踢他屁股刮他耳光,问他交不交。吴金保说不交,没钱。相当坚定。上课铃响了,他们把吴金保脑袋摁到便池上,有人朝他屁股踢上一脚,说,那你就吃屎吧。以后,那伙大男孩时不时揪住他来揍,踢屁股,抽荆条,刮耳光,摁他的头到便池上磕。我發现吴金保抗打击能力特强,无论他们怎么揍,就是不低头,瞅空还口水吐过去。就在吴金保说要跟我交朋友的第二天,那伙大男孩把我逼到墙角,两人将我擒住,其余的排着队上前刮我耳光,刮了左脸刮右脸,刮一句骂一句傻子。这时,吴金保嗷叫一声冲上来,用头,把要举手刮我耳光那人顶翻在地。不用问后来了,后来就是他们围着吴金保拳打脚踢,直到老师来了。放学回家路上,我走到吴金保身边说,我同意跟你做朋友。吴金保裂嘴笑了,拉着我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来到热水坑水库滩面上。水库不大,十来亩的样子。吴金保捡起块小片石,弯着腰朝水面扔过去。小片石在水面上跳着往前冲,最后沉入水底。吴金保说,数了没,我打到几个漂。我说没数。吴金保说,我数了,只有七个漂。再说,你打打看。我捡起小片石用力扔出去,小片石只在水面上打了四个漂。吴金保笑了,说你比我还不行。再说,奶奶跟我讲,在水面上能打到八个漂的话,想什么事什么事就能成,可是我从来没打到八个漂。我爬上堤坝在草地上坐下。他靠我身边坐下。他说:小白,你有想成什么事没?我是真想好好念书,考一百分,将来考上大学,奶奶跟我讲了,考上大学就不用像我爸那样卖苦力赚钱。我爸也跟我讲了,考上大学就可以坐办公室吹空调赚钱。可是,我脑子太笨了,怎么努力也不行,就像打漂,怎么打也打不到八个。你看,这次单元测试,我只考到六十分。他望着水库水面,神情沮丧。我侧脸看他,想,他虽说跟我一样是傻子,却是个有志向的傻子。

五个月后,正值寒冬,还没下雪,寒风刮得很猛,吴金保死了,就在这水库里,村里人把尸体捞上来,就摆在我们坐的脚下,像吹胀的气球。隐隐约约听说一些事,说他父亲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在医院里抢救。吴婶在发脾气,口口声声要将吴金保扫地出门。吴金保收养的那只黄色流浪狗,如今长大了,却让布镇街头几个小流氓打死了,用一口大铁锅煮了吃了。据说,半条布镇街都飘散着狗肉香。村里人挖个坑将吴金保草草埋了。我站在水库滩面上,这是我们曾经打漂的地方,寒风吹,可我不觉得冷。我捡起小片石,第一次打到七个漂,第二次打到八个漂。我想一定是吴金保在另一个世界保佑我。

李不语听了,沉思了一会说:我想起崔健的摇滚,情况太复杂了,现实太残酷了……你是否能够控制得住我,如果我疯了……吴金保的人生剧本写得太悲惨了,相对于他,我们还算命好。

李不语父亲不是搬砖农民工,而是乡镇小干部,一辈子没当上领导,但很懂得培养孩子,生养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在小地方传为佳话。李不语小学在乡下读。小时候他就是爱闹。那会儿乡下教室地面没硬化,积层厚厚的黄尘,脚踩一下,溅起尘团,跳起来踏,射起尘雾。他老是在教室里跺脚,把教室弄得黄尘弥漫。他时常抓只刷毛虫放到女同学脖子上,然后開怀大笑。路上走着走着,抓根草绳往同学脚下一丢,大喊有蛇,然后得意的坏笑。与同学去爬山,他走在前面,对后面的同学说:我屁股上粘到什么?同学说没有。他说凑近来看。同学果然凑近,他立马放个响屁。我笑了,说你还真能闹。李不语说,有一回闹得更出格,我用试卷包了一撮黄尘放在门上,门虚关上,上面由门框卡着,不动,平安无事,一动,纸包打开黄尘落下。上课铃响了,我们匆匆坐下。黄尘纸包放在后门上,本意是坑同学,不想那天,老师本来是从前门进的,那天却从后门进来。门推开,黄尘落下。老师是女老师,刚烫了波浪头。校长提着我耳朵扔到操场上罚站了两节课。我憋不住笑了,说,你这样一直闹下去,现在也该在工地上搬砖。李不语说,学校有个男老师,二十刚出头,讲课时喜欢站到我课桌边。他裤裆处常撑起一把雨伞。我悄悄向后面招手,示意后排同学们有好戏看,然后用笔头往伞尖上一敲。我哈哈大笑,说肯定是一顿胖揍。李不语轻抿嘴微笑说,那倒没,男老师就住在我家隔壁,不好意思揍我,但晚上找我爸说话了。我说告状了。李不语说也没,他跟我爸讲,你家金保哈,脑子是好使,就是太闹了,乡下读书怕误了前程,你当干部的应该有门路送进城里读。就这样,我进县城读书了,教学质量最好的县一中。我说,男老师是好老师。李不语说,可我没法闹了,那儿的同学都拼了命读书,我想闹,动作还没施展开来,他们就投来一脸嫌弃,那目光太能杀人了,我像剪了羽毛的落水鸡。

我大学毕业后南下找工作。其实工作不难找,如果不挑的话。第一份工作没干满两月我就走了,工资奇低,同事间相互挤兑,上司横挑鼻子竖挑眼。第二份工作也没干满两个月,也是这原因。然后有三个月没有找到工作,每回面试,面试官老问,四个月换了俩工作,咋回事?最后一次把我问炸了,一拳直接擂过去,打他鼻梁上。那天,我狠狠地喝一场酒,醉倒在路边绿化树下,醒来已是晚上九点,街道上人车往来如梭,超市门口俊男靓女出没,城市灯火辉煌,世界看起百业兴旺无限美好,可我却无路可走。我突然理解父亲他为什么要做酒鬼,在面对世界顿感无力时,做酒鬼是最好的麻醉药。我又一次不正常了,不好好上班,有钱就玩游戏、喝酒、抽烟、K歌、蹦迪、爬山、街头流浪、与鬼讲话,就差吸毒了。没钱了去找活干,专找那种临时工,比如分挑快递,端盘子,发广告纸,贴牛皮癣。我这样,自会让村里人知道。村里人重新吊起看不起我家的目光。父亲说,你再不正常点我就去喝酒,我还有一火车皮酒没喝掉哩。母亲带着哭腔说,你俩都不正常了还让不让我活?母亲不是亲生母亲,是后妈,因为受不了家暴而离婚,然后再嫁父亲。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对我和父亲都特别好,免费保姆特优质。看来不能不正常了,便进了这家饲料企业,开启了正儿八经上班模式,扛住了同事的挤兑,上司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到今年底,满三年了,真是奇迹。

李不语说,哦,这样你就不敢闹了?我说,生活太沉重了,我不是一个人,背后有父母,将来还要娶妻生娃,一介草民人生注定要这样活下去。李不语说,其实我也不太敢闹,现实生活太厉害了,还有世俗中杀人的目光,但不闹心里不舒服,只好偶尔小打小闹一下。小白,闹是不是也是一种理想哈?我说,狗屁,别什么事都往崇高上整。李不语拍了拍我肩说,也是,以后你就跟着哥哥我偶尔小打小闹,也算是忙里偷闲,解放心情。我说这个可以有。

李不语不时常来找我,来找我时多是星期天。这方面他挺懂事。一个星期我要上六天班,不是星期天没空陪他闹。他说他的时间太多了,孩子送进全托幼儿园,周末才回家,而周末钟老师也在家。我说,你们一家三口正好享受天伦之乐,干嘛跑出来?李不语说,小朋友好玩,但钟老师不好玩,我不是说她不好,钟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太严肃认真一脸正气了,还有就是对我过度关心的唠叨。我烦,但又不好意思讲她。我笑。他说,要是你一周休两天多好哈,那一个星期有两天时间可以来找你了,多爽哈,你老板不人道。有些时间,我们待在宿舍里,天南海北吹牛皮,讲过往,指点八卦,也聊文学。这家饲料企业建厂时雄心壮志,厂房、宿舍、办公楼按最大规模设计,建成后销量上不去,就不用那么多人了,所以宿舍足,普工两人一间,管理一人一间。我在公司里做采编,编些养猪故事,说他的饲料好,喂了猪长得快,不生病,多赚钱,算管理人员。感谢老板,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场所。

大多数时间是去外面闹,李不语说这是跟世界交流,接轨现代人生。他有辆大众朗逸小车,这为我们出行提供了便利。有次他开着小车说要拉我去看海。车还未出城,行驶在一条比较窄的街道上,他突然说:要是这里堵下车该有多热闹哈。我说呸,要堵也堵别人。他憋着坏笑说,那可不一定哟。他话音未落,车就撞到前车屁股上了。是红灯亮了,前车已经停下了。我骂道,你眼睛长裤兜里了。他嬉皮笑脸说,没事,没事,自有保险公司买单。前车是位女司机,她跳起脚来骂人。李不语使劲地作揖赔不是,态度诚恳让对方发不起火,只好请交警报保险。等待是需要时间的,只是一会儿,就堵起一条长龙。我站一旁抽烟,丢了一支给他,心想这下该让多少人心急火燎,路怒症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他说,堵这么一条长龙,你还没见过吧?我抬脚踢他屁股,说,我见过坏人,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他抬脚踢我屁股,说,我见过蠢人,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我们这么互踢互骂着,引一路司乘侧目而视。

另有一次,车子经过一家板材厂,他停下来。我说干嘛。他说,我们该去视察一下,大领导那样,说不定能骗点红包。我们并未走进厂里,大门有保安拦着,装领导也进不了。看来保安火眼金睛厉害。李不语气得直朝保安吐口水:我呸,狗眼看人低,哪天我真干领导了,非要叫它停产整顿,让他保安也干不成,失业哭鼻子去。我说,你打击报复心还蛮强哟。李不语咂了下嘴说,那当然,谁叫他势利眼。我们沿着板材厂围墙转了两个圈,时不时跳起来往里偷窥,然高度不够,什么也看不到。李不语站到一株大树下仰起脖子。树是小叶榕,长得枝繁叶茂。他不假思索噌地一声爬上去。我说,你是猴子吗?可上面没果子。李不语说,快上来,上来了就有做大领导的感觉了,高高在上哩。我爬上去。真是高高在上,一下子可以鸟瞰整个板材厂。厂大空阔,堆满了木材段子,剥好的桉树片儿,废弃边角料,有三十几个女工在晾晒树片,叉车穿行,机器轰鸣,厂一角有两个大烟囱直冒黑烟,有两辆装满木材的拖车正在过磅。我说,这破厂一年要吃掉多少林木?李不语向我要了支烟,说,这会儿我升腾起满腔正义感。我说,你现在高高在上了,可以下令停产整顿。李不语说,不是,是想点把火,火光冲天很壮观那种。我说,这个闹不得,警察会捉你进牢房,你进去了我找谁闹?他咧嘴笑了,说:我七岁时,真点过一把火,烧掉一千多亩山,老爸差点把我揍死。

还有一次,他开车拉我到荒山野岭处。我说这回你想闹什么节目。他说,你我各搬一块大石头,先搬上山顶,再把它滚下来,滚下来再搬上去,如此这般,像西西弗斯那样。我说好。那一天我们就干这么一件事,乐疯了,也累惨了。我们坐在山顶上抽烟,西西弗斯石头垫在屁股下。李不语说,我真想扛把剑,仗剑走天涯,像令狐冲那样,一路喝酒一路交朋友,有人跟我交就交,没人交也拉倒。我说你这想法我也有,最好身边有个任盈盈,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坐在山顶上,弹一曲《笑傲江湖》。李不语说,任盈盈?你真会想美事。我说你不想吗。李不语说,想,我都想死了。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街头数美女,城市美女多,这活儿人畜无害,可以从上午数到下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每个路过美女都给她打分。分数高的他说要介绍给我做老婆。我说行哈,有本事过去做媒。他真跑上前去搭讪,喂,你是某某吗?多年不见,还好吧?有人冲他翻白眼,有人装着没听见,也有态度好的,微笑着告诉他不是,你认错人了。他搔了搔头皮说,长得真是太像了,不好意思哈。数美女他数不过我。可能我的标准比他低。只有一回,他比我多数出了五个。他跳起来直喊耶,说王小白,这回我就比你更厉害啦。我说恭喜恭喜,为庆祝你的伟大胜利,请我喝酒吧。那回他喝醉了,买好单后,扶着玻璃门说:不对吧王小白,我赢了该你请,怎么又是我买单?我乐坏了,看来他喝醉了酒比清醒时明白。

四个月后,也是星期天,李不语一进屋就朝墙踹上一脚,印下一道凶狠皮鞋印。我说,你跟墙有仇吗?李不語说,王小白,我这回是下决心,想好久了,我们得闹出个大名堂来。我说,不会是杀人放火抢银行吧?这个你去单干,我不想进牢房。李不语说,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想闹个剧本,电影剧本,能一炮打红那种。我冷笑说,写诗的闹剧本,跨度有点大哟。李不语说,你不知道吗?写作行里也有鄙视链,写散文的看不起写诗的,写小说的看不起写散文的,写剧本的看不起写小说的,我们得占领最高端。我伸手去摸他额头,说哥,受啥刺激了?他打掉我的手,说不关刺激的事。我说,是钟老师给你压力了?李不语跟我讲过,钟老师挺支持他写作,而且希望他写出名堂来,每有作品出炉,她当第一读者,还会提上几条意见。每次他来找我,给钟老师的理由是,我去跟小白切磋文学,那小子厉害。关于出名堂,李不语倒不怎么上心,说写作纯属个人爱好,若功利心太强,反倒丢了初心。这点很对我胃口。李不语说,不关钟老师的事,你别想多了。我耸了耸肩说,小白表示不理解,这不是你风格。他大声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扬名的写作就是耍流氓。我大笑。他说你笑啥。我说,笑你太天真,我们小打小闹写点,运气好可以去文学期刊混点银子花,闹电影剧本,谁要?谁给你拍?你以为你是谁?李不语大笑,说王小白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是搞电影的,上海我做闹药那会儿认识的,失联好多年了,这回终于搭上线了,他想搞个深刻点的苦难片去冲击国际大奖,他把闹剧本的事交给了我。我递了一支烟给他,说真的还是假的,你讲的话我总是不敢相信。李不语说,以前的事你可以不相信,但这回你要信。我说,恭喜贺喜,你要扬名立万了,晚上请客。李不语说,同喜同喜,我是想邀你友好合作共同进步。我吐了个烟圈,矜持微笑着。他说,干不干,给句痛快话。我依然微笑着。他说,编故事你更在行。我这才说,干可以,但得先把稿费的事情说好来。李不语说,讲好了,一个本子五万银子,稿费可以全归你,我只要名。稿费相当可以,我动心了,但想起另一件事,有个杨姓老师帮人写本子,二十多集的连续剧,本子写好了,却一分稿费没拿到,当然,电视剧也没拍出来。我说,要干可以,你跟他讲好来,要先给一半预付款。李不语说,你太精明了。我说,不想做无用功,不想被人坑。李不语拍了拍我肩说,你放心好了,他是我哥们,钱不会少你的。

接下来我们讨论剧本内容了。李不语提出把柴梗子搬进来做男主角。我觉得挺不错,有悲情感。那一天我们就在宿舍里编故事,他一言我一语,把个故事编圆了。我有点兴奋。事实证明,身边有个闹药,是可以打开思路激发想象力的。下午四点,李不语手机响了。他跑到阳台上,手捂住嘴唧唧歪歪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家里来电话了,我得回去一下。我说,回去吧,纪委书记查岗,我理解。李不语说,不关钟老师的事,是我家小屁孩惹事了,臭小子真有两下子,把小便拉到塑料瓶里,再出奇不意泼到老欺负他的大男孩身上,像我小时候,是我播的种。他笑容满面地走了,连背影都走出了欢喜,孩童一般散着天真气。

此后李不语闹失踪了。有些日子我并不知道他跑了。我正在写一对临时夫妻的小说。公司有几对临时夫妻,他们老公或老婆不在身边找了一个对得上眼的人搭伙过日子,有生理需求也有精神抚慰。我不缺素材。我努力呈现他们特殊状态下的日常,相互依存相互提防,各打小算盘——他们牵挂另外一个家,小矛盾小心眼儿一个接一个。可是,我写不下去了,思路全打乱了,是让李不语打乱了,老想着剧本的事情。我得承认我世俗。五万银子稿费我真的动心了。我一年打工都挣不到这个数。钱这东西太厉害了。我是这样想,只要预付款到手就动手写,万一写出的本子他们不满意,预付款到手了也不亏,两三万也不是小数目。那天晚上我就想这事,想得梦中都笑醒了。半夜里给李不语发了条微信:预付款要记得谈妥,钱的事不可以随便。夜里他没有回信息,手机安静得像截木头。第二天他也没回,一整天都没回。我不高兴了,心里数落了他很多不是,过后想到有星期天,也就不用那么着急。到了星期天,我急切地盼李不语过来。李不语并不是每个星期天都会过来,他还会去找别人闹。他的社交圈子比我大。我本想一早就打电话给他,叫他过来谈剧本预付款的事,又想不能太积极。我的人设是无心于功利,太积极了日后会遭他攻击。他挖苦起人来不带脏字。我去厂外士多店买了两包烟,一包准备给李不语一包自己抽,回宿舍烧好一壶水。我是做足了迎接他的准备。可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打开电脑想写点东西,脑子却一片空白,写不下。外面一有响动都以为他来了,从窗户探头出去看到的却是公司同事。我终于烦躁不安了,在狭小的宿舍里转圈圈,烧掉一支烟再点上一支,提脚往墙上踩,踩出一个个凶狠的脚印,然后用抹布擦掉。到上午十点钟,手机上还不见李不语微我,于我微他:在干嘛哩?过来闹一闹哈,我这儿缺闹药。良久,不见他回复。我气得直骂人。我打他电话,电话里只传回,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们将用短信通知对方。这小子有事跑远了,跑哪儿呢?居然电话打不通。那天我打了五个电话,都是那种标准女中音。我曾走路到湖景湾小区门口,但没进去,本来想问下钟老师,李不语上哪儿去了,想想还是算了。只能等下个礼拜了,反正未来有的是时间。可下个星期天,再下个星期天,李不语还是没有现身。慢慢地,我不怎么惦记剧本的事了。一个月后,才得知李不语与一个女人私奔了。中秋节公司发了购物卡,我去大润发超市消费它,遇见一个文友,聊天时顺嘴问了下李不语。文友说,你还不知道哇?他跟郭扁扁私奔了。我很吃惊,也气,好你个李不语,与人私奔也不跟我说一下,还说是好朋友。

郭扁扁就是那位美少妇。李不语那个偷情八卦故事估计是跟她,我这样猜。她真名郭圆圆,网名郭扁扁。我问她,怎么取个郭扁扁的网名?她说,我要跟爹妈对着干,气死他们。我说,扁扁是圆圆的对立面,但叫瘪瘪也行哈。她说,你这个犯黄,容易招惹警察,没必要惹麻烦。我大笑。她也是个写作者,出过两本书,一本是教打工人怎样顺从老板往上爬,一本是教父母怎样教育孩子,销量不错,收到不少版税。如今她的职业是讲师,去工厂帮老板给员工洗脑,去社区讲怎样做个好父母。这活儿是她老公联系的。男的负责策划,女的负责演讲,他们干夫妻档。李不语说:那两本书也是她老公策划的,他是位策划师,郭扁扁不喜欢写那种东西,说恶心,她喜欢写你我写的那种东西。做讲师她也不喜欢干,总感觉是街头骗子,但活着总要干件事,是她老公要她干。她老公有点背景,比她大十多岁,长相个子一般,头发白了一半,但染黄了看不出。是李不语说他白了一半头。李不语憋着一脸坏笑说:老婆那么好看,一个晚上至少搞两回,肾严重透支,还没找到补肾的方子,不白头才怪哩。他们两口子,是真正意义上的秤不离砣公不离婆,郭扁扁去哪儿,他也随行。说夸张一点,郭扁扁上卫生间,他也在门口站着。有次,李不语与郭扁扁在小区门口见了下面,没有几分钟,他电话就追来了,紧接着人也追来了。李不语说,他太紧张了,总担心老婆会被別人睡走。我说,也担心你吧?李不语说,他谁都担心,就不会担心我。李不语与郭扁扁合伙做了一本书,给一位土豪老板写自传,挣了五万稿费。书是郭扁扁男人联系的。因为这本书,他们三人有一段时间亲密接触。李不语到过她家好多回。

我见过郭扁扁两回,都是星期天。打工人命苦,不是星期天没法出去跑。

第一回是听郭扁扁讲座。那天李不语没进我宿舍,站在楼下喊:今天就不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绝色大美女,保证你会看呆了。他开车拉我到小塘社区,进了社区文化站,里面坐满了年轻妈妈,少部分奶奶,也有十来个中年男。郭扁扁握着麦克风对着幻灯片演讲,那神态造型的确不错,声情并茂,是位合格的演讲家,但内容不敢恭维,骗小孩子的玩艺儿。她很善于造势,每到关键节点,便会暗示掌声来一点。李不语大声叫好,双手抻长来拍,举过头顶。我心想你李不语用力过头了吧。回来路上我审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李不语说,那样一个绝色大美女,谁不喜欢?我说,她是不是也喜欢你?我看她看你眼神都不对劲。李不语低下头,说喜欢有什么用,她是有夫之妇,我有老婆,喜欢在这里不道德。我说,去,讲道德不是你的性格。李不语说,若是我们都没有成家,真有可能在一起。我说,讲讲,你们是怎样相识到相爱的?是不是一见钟情?李不语说,想得美,对你这种写小说的我得提防。

第二回是去爬山。讲好了我们两个人出去闹,下楼到他车边,却见郭扁扁坐在副驾驶位上。她朝我摆摆手,笑容亲切。我有点不爽。有第三者加塞,而且是女的,不好放开手脚闹。我还是蛮顾形象的。他们两个关系不清不白,我这是做电灯泡。但人来了,我不能甩脸色。那天郭扁扁身穿牛仔裤,休闲T恤,脚上是双灰色运动鞋,长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没化妆,素面朝天。我说,郭扁扁行哈,形象不错。郭扁扁说,是吗,多谢小帅哥表扬,我是怕形象太好了,有误人子弟之嫌。李不语突然暴笑起来,哈哈,哈哈。搞不清他笑啥,反正一路笑个不停,憋着坏的样子。郭扁扁倒是很健谈,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谈到崔健的摇滚乐,也说我和李不语闹的那些事。我朝李不语翻白眼珠,你这张臭嘴,卖友媚色。到了山脚下,我问李不语今天怎么个闹法。李不语说,今天听郭扁扁的。我目光看郭扁扁。郭扁扁歪着脑装着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我各搬一块石头上山,到了山顶上滚下来,滚下来再搬上去,西西弗斯那样,可以玩一整天。我说去,这个我们玩过。郭扁扁哈哈大笑,说我知道,李不语给我讲过,挺好玩的,我觉得我也要玩一回,你们两个就当陪练,怎样?那天我真的兴趣不大,一则玩过,二则,属于陪练角色应付着。郭扁扁是玩疯了,满脸兴奋,大声尖叫,手舞足蹈得夸张,特别是把石头滚下山那会儿。李不语一直陪在她左右。俩人时不时窃窃私语,然后是放浪大笑,很得意那种。有几句话我听到了。李不语说,今天请来的电灯泡还行吧?郭扁扁说,不怎地,你看,他都不怎么说话,在生闷气哩。李不语说,你就将就着吧,我觉得他的亮度超过了五百瓦。郭扁扁说,也是,有灯泡照比没灯泡好玩。原来他们两个真的是成心拉我来做电灯泡。石头滚下山好看但搬上山难。不一会儿郭扁扁一身汗水,喊累死了,累死了。我们也是一身汗水,于是把西西弗斯石头垫在屁股下。郭扁扁推了一下李不语,去,把我的道具搬上来。李不语小跑步下山,不一会儿气喘喘上来,肩上扛了把胡琴。郭扁扁开始拉胡琴。我听不懂拉的什么,但很好听。我想起我爷爷。很可惜,爷爷的音乐细胞到父亲那儿就断档了。李不语站在一旁吼歌。他吼得歌真难听。那天我们闹到日落西山才撤。我早想撤,可他们两个兴趣浓,拗不过。

得知李不语与郭扁扁私奔,我不意外。李不语爱闹,郭扁扁也爱闹,他们两个迟早会闹这么一出。我突然想起了令狐冲。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众多人物,我最喜欢的是令狐冲。他也是个爱闹的人,走到哪闹到哪。他豪情仗义,放浪形骸。最好的是他有红颜知己任盈盈。他们仗剑走天涯,弹奏《笑傲江湖》曲,多么美好的人生。我很想像令狐冲那样,可是做不到。现实生活太厉害了,我只能做个正常俗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可李不语做到了,携带红颜知己走天涯。我有点敬佩他。他比我更敢于闹。我有点妒嫉他,他没有经济之忧,又有红颜知己。他们这一路不知闹得多开心。只是,他们开心了,钟老师怎么办?她是无辜受伤者。突然同情起钟老师来,足见我是真的甩不脱世俗观念,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李不语走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闹的人了,有段时间很失落,有时想一个人出去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闹是一定要有伙伴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挨领导批、跟同事怄气,我陷入了寡淡无味的打工日常。在这期间,我把柴梗子的故事改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向文学期刊投稿了。不指望开花结果,写小说是我唯一闹的方法。我把闹的情绪放到小说人物上去。

转眼就到了冬天,南海的冬天其实不怎么冷,但这段日子冷得好奇怪,手机上显示五到十一摄氏度,体感却结了冰。我在办公室里赶年终总结,门岗保安来电话,说有人找,赶紧下去。公司门外站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羽绒服,胖胖的。我说你找我。他伸出手来握,说我是李金保的父亲。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我儿媳妇讲,你跟他是好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我这才想起李不语。操蛋的时间太无耻,这些日子居然没有想起他。我赶紧说,您老有什么事请讲。他说,兔崽子不知跑哪儿去了,电话打不通,微信把家里人全拉黑了,我只有来找你。我说,我也不知他跑哪儿去了。老人眼角滚出几颗泪花,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儿媳妇犯病了,是乳腺癌,准是让他气出来的,多好的媳妇,没良心的居然跟狐狸精跑了。我说钟老师的病不要紧吧。老人说,还好,是前期,医生说可以治。我说那就好。老人说,可儿媳妇不肯治,说掏心掏肺的男人跟人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我们两边的父母商量,一定要找出那个没良心的来。我只有来求你帮忙了。我说,大伯您别着急,我试试看,不知微信他拉黑了我没,也好久没联系了。我拿出手机,找到李不语,发一条信息过去:钟老师病了,是乳腺癌,两边父母找你着急,再闹,也不能没良心,赶紧滚回来。我这话说得很重,相信对李不语构成压力。信息发出去了,他没拉黑我,谢天谢地。我说大伯您请回吧,他已收到了信息。老人说,那你再帮我催催。我说行,他实在不回,我们找警察,手机有定位功能,捉他回来。

第四天上午十点,李不语在手机上微我:我在你公司门口,下来。我下楼,小跑步出去。他果然站在公司门口,穿上羽绒服了,头没捂上,低着头,用脚踢路面。我过去当胸给他一拳:好你个李不语,见色忘友,不地道,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他说,说来话长,以后跟你讲,我问你,钟老师真病了?我说,你不相信天下人,也不能不信我。他搓了搓手,说,那麻烦你陪我回去一下。我说好。我先打电话给他父亲,说你儿子我给找回来了,等下就回,你们可别甩脸色,更不能骂。他父亲显然很激动,连声谢谢,有点哽咽,说不骂,保证不骂,他能回来,我们就原谅他了。他家里有不少人,四个老人几个年轻人,他们见到我们进门脸上都有喜色。钟老师坐在沙发上,抬手就一个抱枕扔过来:你还晓得回来?跟狐狸精的日子多快活。李不语嬉皮笑脸说,不是听说你病了吗,心里着急。钟老师说,我死了不是正合了你意?李不语说,天地良心,我哪有那么坏?钟老师说,跟我讲良心,真是笑话,你摸摸,我们两个到底谁没良心。另一位老人,应该是钟老师母亲,说: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我们去看医生,先把病治好。钟老师说,我不治,他就是嫌弃我长得没有狐狸精好看,那儿动刀子了,他更会嫌弃我。哪儿会哩?李不语说着走过去,伸手要搂住她。她打开他的手。他手接着伸过去搂。连续三四次,她终于不打了。李不语柔声说,钟老师,我亲爱的老婆,你给我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好不好?钟老师一下子哭了,双肩抖动。我心里笑了,这个李不语,对付女人真有两把刷子,难怪郭扁扁会迷上他。再想,钟老师也是真心爱他。

送钟老师去医院,办好住院手续,我跟他们告辞。两边的父母都跟我握手,连声说谢谢。钟老师也跟我摆手说再见。李不语送我下楼,到医院门口,向我要了支烟抽。我说回吧,多陪陪钟老师。他用脚踢了踢水泥地面,说小白,我该怎么办?我说你这不是回来了。他说,可我把郭扁扁坑苦了,我不能对不起她。我说,那你可以再去找她。他说,哪有那么简单?我一走,钟老师的病怕是好不了,我知道她的性子,她是真爱我,我狠不下心。我耸了耸肩,心想他这个问题没法解,是段正淳难题,只有交给时间。但我没说。我说,你们俩私奔到哪儿去了?李不语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们不是私奔,我们只是想去新疆看天池。我说,去,你这天池也看得太久了吧?李不语说,祖国大好山河到处是美景,走走停停时间就过去了。

我没有回公司,而是跳上一辆公交车。不是上下班时间,公交车里人不多,有几个老太太,兴奋地谈论着某商场降价大促销的事,估计是去抢商场了。其余几个男女皆不吭声,低头刷手机。我坐在靠窗位置,目光看外面,其实什么也没看,脑子一片空白。公交车一路摇晃一路停,有人上车有人下。终点站到了,车上的乘客全下去了,我坐着不动。司机过来盯着我说,你不下?我过去投了两枚硬币,又坐下。司机怪模怪样看着我,没吭声。不一会儿又有乘客上车,公交车再次启动。还是那样,一路摇晃一路停,有人上车有人下。下班人流高峰时间来了,人们是挤上来,车里挤得前胸贴后背,有人尖叫有人骂娘。这世间的人都在为生活奔忙,谁有闲情去闹呢?但我还是没有下车。我就这样,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再倒回去。坐了多少个来回,我没数,反正一直坐着,口袋有的是硬币。到最后一趟了,车里只剩下我和司机。司机盯着我说,你还不下,我可要喊人了。我站起来,青蛙一样跳下车。神经病,司机朝我呸了一口水。我很想跟司机吵一架,想想还是算了。此时夜已深了,城市全让灯火照耀,大街上行人稀少,有小汽车飞驰而过。我突然想打电话给郭扁扁,说不上原因,就是想打电话给她。我掏出手机,这才发现,自己给手机关机了。开机,十多条未接電话跳出来,都是一个号,家里的。难道家里出事了?我赶紧打回去。响了一阵子有人接了,是母亲的声音,小白呀,你干嘛去了?我说妈。母亲说,咋回事呀?你的电话老打打不通,急死我们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事,挺好的,方才关机了。母亲说,你怎么关机呢?不会有事瞒着我们吧?我说真没事,您放心好了,妈你打电话有啥事?啥事?是父亲的声音了,还不是为你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怎么不着急呢?你妈给你物色了个对象,过年早点回来,你们见下面,记得置几件好点的衣衫,穿体面点,别邋里邋遢的,记住没?

作为一个正常人,结婚生娃是必须的事情,工作挣钱也是必须的事情。而我就是正常人。我把手机放入裤兜,双手也插入裤兜,迎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回公司。那是我挣工资的地方,明早还得上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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