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2022-03-02 19:53安洪波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舅舅

安洪波

离开家乡的时候,杨林郁郁葱葱,深碧色的叶子随着风摇来荡去。叶子的背面泛白色,当风把它们翻过来时,在阴翳的远空背景下,就像是涌起的灰白色浪花。也有的叶子年龄到了,被风劝下来,像离弦的箭斜飞向地面。林地里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吧。它们会逐渐干枯、腐烂、埋在雪里、渗向地下,滋润出明年的新绿。这附着在一株株杨树上的、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轮回与接力,像极了处于北温带的华北乡村的人民。

我这次返乡,是去拜祭舅舅。他已去世十余年。

在我印象里,舅舅国字脸,眼眉清晰、笔直、浓重,下巴有着帅气的弧度。他身材很高,不肥胖也不壮实,但给人很伟岸的感觉,我记得总需要抬头仰视他。很多年前的热播剧《上海滩》中,周润发饰演男一号,披着风衣出场,用双枪,形象风流倜傥。我惊奇地发现,舅舅与周润发有几分神似,加上他经商有成,在一众亲戚中兀然存在,成为我崇拜的对象。

舅舅并非一直如此光彩夺目,事实上,他有一个颠沛流离的童年。

他在家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本应受宠,只可惜出生在物质最匮乏的时代,且父母双双早亡。听妈妈叙述,他曾差点意外送命。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广袤的农村,人们以生产队为单位,集体耕种,吃大锅饭。适逢深秋,弯月底下,我家大门突然被撞开,有人跑进来喊:“嫂子在家吗?好像是你弟弟,在村外受伤了!”

我妈妈小跑赶去。飒飒的杨树顺路延伸到村外,清光下的田野一片肃杀,蛐蛐声在起伏,很多人影围在打谷场里,一個黑瘦的半大小子躺在地上,小腿上血肉模糊。

“我们换班看场子,突然从桦秸垛钻出来个黑影,大家都以为是小偷呢。他‘嗖’地就跑,喊他不应,我们几个人就追……”在场的人转述说,“有人扔出粪叉,叉中他的小腿,扑倒在地,才把他逮住。”粪叉是一种农具,有两米长的木棍作手柄,前头用铁制成,一般四五个铁齿,用来出粪、挑秸秆等。

把这个孩子翻过来,看着眼熟,又有人说:“是不是谁家亲戚?见他来过一两次。”大家都拿不准,赶紧叫人喊我妈妈来辨认。这个孩子只有十三四岁大小,极其黑瘦,身上衣服都破成了条,露着胳膊露着腿。但我妈当然一眼就认出是她的小弟弟、我的小舅舅。

姐姐多心细,妈妈出嫁前,经常照顾舅舅。但妈妈出嫁后,哥哥们各有小家,少人呵护,他一度到处流浪,吃百家饭。这次转悠到我们村,钻柴火垛里睡了一觉,醒来就被“追杀”,要不是的确没带背包麻袋之类,乱哄哄之中,说不定被失手打残打死,或蹲几个月派出所。

舅舅的事业是从三角村一个饭店起步的。

由于年龄的差异,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于是想当然以为在一个三角形的交叉路口有几间房子,房前种着几棵树,房后有小院。距离嘛,自然要很遥远,才更符合舅舅闯荡在外的身份。其经营细节,我也无从得知。

但十余年后,我的一个表姐循着他当初的谋生路线,也去三角村盘了个饭店。那时我上高中,曾骑车经过。饭店处在一个“X”形路口,来往的大货车时而卷起烟尘,路边一片空地的后面,是木制门窗的几间平房,内有套间。步入大门,迎面是幅“花开富贵”。表姐给我煮了盘自己包的水饺,腾着热气端到包厢里,坐下看我吃。据说,表姐包饺子的速度十分快,双手翻飞,干净利索,而这门手艺是在当年舅舅的饭店里学出来的。透过袅袅的白雾,我仿佛窥见一些陈年画面,里面有舅舅忙碌的身影。

舅舅的商业传奇开始于一次承包行为。某木制品厂是县管企业,连年亏损,商业局对外招标,舅舅承包了该企业。

家人一致反对——好好的饭店不干,为什么要去揽这个烫手山芋?舅舅的思路无从得知,但《管理学》作者罗宾斯的话一定能诠释舅舅的行为——什么是企业家?企业家是靠机会而不是靠资源驱动的,机会来源于环境中的变化,企业家就是善于捕捉这些变化的人。舅舅能够敏锐地发现市场机会,并有冒险精神,敢于去把握。从这个角度看,在决定承包经营木制品厂那一刻,舅舅从个体户蜕变为了企业家。

家具行业具有强周期性,时势造英雄,舅舅赶上一波浪潮,产品远销广东,挣来滚滚利润;由于成绩突出,他华丽转身,成为县商业局的干部;在周期之末,他又引进了广东的一个合作伙伴,使企业坐地收租,稳赚不赔。

我曾在暑假短暂地去勤工俭学。从家骑行半小时,穿过一条绿油油、半人高玉米地夹着的小路,能抵达县城边缘的木制品厂。铁制的大门半掩,两扇白墙斜相对,上面写着“团结拼搏、求实创新”八个大字。一进厂区,刺耳的电锯声就此起彼伏,携带着木粉味、油漆味弥漫着。门内左侧是食堂,表姐在里面掌勺,每天都有大师傅从灶台上合力抬出直径一米多的几层笼屉,一个个白面馒头热腾腾地露出来。厂区内这一堆、那一堆的是各种形状的半成品木材,需要像打CS一样穿越绕行。

舅舅的办公室是个“标准间”,打开防盗门,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枣红色办公桌和黑色皮质老板椅,有沙发和茶几,有保险柜,还有那个年代不常见的空调。有密密的杨树叶影子在窗户上变换着,知了声从纱窗缝挤进来。舅舅对我说:“来了就要好好干!你找某某,她会给你分配工作。”他那时候已经有些富态,高大的身形坐在椅上,说话带着一些鼻音,从胸腔里共振出来,很有磁性。

我大约工作了一个月,领到几百块钱,这令我十分雀跃。

香港回归之后,我也上大学回来。适逢我父亲遇到严重变故,舅舅以主事人的身份帮我家渡过难关。

那时父亲办了个企业,有一批外债待收回。用钱之际,我骑车穿梭于县城之内和各个乡间小道,收些款项以支应各种开支。夏日的田野或寂静或喧闹,或绚丽或阴霾,有时林叶哗啦啦地吟着小曲,有时斜阳用温暖的手抚过我的背部。舅舅任由我去办,但不待母亲开口,就拿来一大笔钱,帮助纾解困境。

父亲所开办的企业刚签下合作,拟迁新址。舅舅与对方多次洽谈,然后一桌酒宴喝罢,我租了一辆货车,在夏日的阳光下,穿过闹市,来到空荡荡的新厂房,开始“乒乒乓乓”地装修。

我打算买个手机,以青年人的心性,更多是赶潮流,逢着舅舅来我家,就跟他商量。他说:“手机还是有用的,方便联系业务。”有他支持,母亲就痛快地同意了。这是一个摩托罗拉牌翻盖手机,我用一个皮套把它挂在腰带上。有次去边远乡村办事,信号不好,便爬到房顶,拉开天线,我的“喂喂”声传遍四邻。在院墙外牵牛老头奇特的眼光里,我居然敲定了一笔业务。

用妈妈的话说,舅舅“吃过百家饭”,所以才能成就较大事业。

但仍然年富力强的时候,舅舅的运程似乎转换了。他患了场怪病,变得双腿纤细,肩宽背厚,日常行动越来越吃力。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很罕见的肌肉病变,血液流通的“阀门”调节不灵了。各种求医无果。

春节时,我去拜年。庭院里,几株月季花残梗横七竖八地立在花坛,葡萄架上趴着干枯的藤蔓。到客厅后,他在妗妗——我们那把舅妈称为“妗妗”——的搀扶下移动出来,坐在轮椅上,有些气喘。客厅很宽大,这是他用风光的那些年所攒下的家底盖起来的宅第,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有些模糊的明亮。

舅舅问:“你在北京,知道哪可以减肥吗?我这背上跟背了个粮袋似的。”我观察到,他后背的确很厚实,我思索良久,没有线索——我只知道运动减肥,如何能在健康状况不好的情况下重点减掉局部的肥肉呢?我不敢望向舅舅期望的眼睛,觉得自己很无能,匆匆告别而去。

后来听说舅舅执意通过手术割掉赘肉,术后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就去世了。

他去世后又两三年,我偶然遇见一个医院的院长,说他们以医疗减肥著称,我的心脏“嘣嘣”地重跳几下,仿佛无限遗憾地错过了什么。

舅舅家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均已成家。

我已定居北京,回老家次数有限。本来与他们交集较少。突然有一天,舅舅家老大在微信上问我如何跑步,因为我能跑马拉松,他知道。

我翻翻他的朋友圈,俨然一个中年发福男,眉目间依稀有舅舅的影子。他自言在某灯具厂上班,弟弟做医药,妹妹在国企上班。与我一样,活得普通而有烟火气。

从此,他朋友圈常有keep截图,每次两三公里,然后五六公里,路线是家乡的乡间道路。后来居然参加了一次半程马拉松,从照片看,人也精神了很多。

我托这个表弟为我家安装了一个摄像头,从此可以用手机查看父母动态。这次返乡,见摄像头在院子大门的斜对角,屋檐底下,用一个长条木板钉在墙上,随着我步入,摄像头旋转着角度,显然在正常工作。

听说表弟开了家店,做起了产品代理,就在不远的国道边上,高速公路入口附近。我决定返京前顺便看望他一下。

这是一排沿街的二层楼房,他租了其中几个门面。步入厅内,很是宽敞,还通着几个敞间,琳琅满目都是灯具,有点像家居市场的展厅。有一个小姑娘在前台忙活着,我过去问。小姑娘说:“您找陈总?他外出了,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我说:“不用啦,我顺道看看,你告他说我来过就行。”说话间,旁边有两个小伙子拉着手推车经过,上面有几箱货物,我顺路线看门外,停着一个面包车,几个人忙活着搬运东西。

我启动汽车,旋转上高架桥,几处村落掩映在杨树林外,其中有我的老家,也有舅舅家。斜阳照过来,给粗糙的路面镀上金色。

回想起与舅舅的种种交集,几句古诗浮上心头:“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古今虽异,亲情相通,令人喟叹。

汽车在斜阳下贴地飞行,拉着长长的影子。车里感觉不到风,但以亿万计数的杨树叶子在近处、在远处,一秒不停地招摇着,翻过来是深碧色,翻过去是灰白色,有如动荡的大海,蓦然又扬起白色浪花。这种动荡就像人世间的种种人和事,各自在享受着阳光雨露,各自又在风雨中挣扎和体验。它们是那么的生动和鲜活,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条生命;它们的生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又那么短暂,直如一瞬,电光火花之间就完成了一次枯荣历程。树叶呀树叶,每一片树叶,你到底给人世间留下了什么印记呢?又有几片树叶被风扯下,飘落,钻进大地怀里。

不需要特别久,几个月后,它们就会落尽,它们又会新生。它们已经不是它们,它们还是它们,就像这华北大地生生不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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