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我们的阿爷
阮诜刚任东海郡尉不久,一个杂役告诉他,郡内有一男子,自己住楼房,让阿爷(父亲的古称)住草房,不赡养。此前,那个男子已被多次批评、教训,甚至关押过,却屡教不改,谁也拿他没办法。糟糕的是,有人也开始效仿。
阮诜的眉头打成了八字结,问:那位阿爷境况如何?
杂役说:年老有病,勉强种地,吃不饱时,就出去乞讨。大人,是否将那个人抓来?
阮诜摆摆手,说:你先去问问那个人,为何不养自己的阿爷?
杂役回来,禀告:那个人说,家贫,实在没有能力奉养。
阮诜交给杂役几个铜板,授意他如此这般。杂役惊讶地瞪着眼,一副不情愿、不理解的样子。
杂役肩负一个五六十斤重的米袋子,手上提着一只盛着猪肉的竹篮,再次走进那个男子的家。那个男子看到杂役,先是一怔,然后一副疑惑的样子。
这次,杂役并没有训斥那个男子,倒像是他的老朋友或亲戚,卸下米袋子,将篮子搁在桌上,从袖袋里取出一些铜钱,放在那个男子的手心里,笑眯眯地说:郡尉大人十分理解你的难处,他让我转告你,今后,他愿用他的薪金,奉养我们的阿爷。
我们的阿爷?那个男子重复道。
杂役肯定地说:郡尉大人是这么说的。今天是十五日,大人说,以后每月这一天,都要来给我们的阿爷送粮。
杂役走后,那个男子站在原地,盯着那些钱物,一动不动。突然,他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疼,真疼!他将铜钱握得紧紧的。那些沉甸甸的铜钱,仿佛自带着热量,从他的手心蔓延至心里。
解开米袋,一缕米香扑鼻而来。他用米升从米袋里量了些米,煮了起来。当他端着一大碗米饭、红烧肉,走到一间偏僻的草房前,他的阿爷正端着一只破瓦碗,拄着一根木棍,准备出门。
阿爷停住了脚步。那个男子默默地走进草房,将米饭和红烧肉放在桌上,努努嘴,默默地走了出去。里面传来一阵闷闷的哭声。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一个月后,阮诜又遣杂役来到那个男子的家中。他又带去同样的米、肉、钱。杂役说:大人又叫我代他看望我们的阿爷。
那个男子陪着杂役走进草房,老人见到杂役,忙用双手护住男子,恳求道:官差大人,求你别为难我的儿子,一个月来,他天天给我送米饭,送菜,有鱼有肉,邻居都说我儿变得孝顺了。
那个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杂役惊讶地说:真的呀,老人家应该不会骗人。
老人笑着说:不信,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有没有骗你。
杂役回去的时候,阮诜正和老佣人一起吃中餐。一碗米饭、一碟咸笋、一碟咸菜炒马兰。
老佣人曾告诉杂役,他们从家乡明州奉化带来了好些咸菜、咸笋,那是用盐腌制、长年不坏的长羹,老爷就着一根咸菜或一块咸笋,可以吃下两碗饭。
阮诜说:今天我家老伯挑的马兰,又嫩又香。
佣人说:我家老爷每餐都吃这些长羹。
杂役禀告完,出来时,眼睛红了又红。
又是一个十五日,杂役正想第四次到那个男子家里去,那个男子已先一步来到了衙门,恳求见郡尉一面。
阮诜走到他面前,哈哈笑了:啊呀,莫非是我的兄弟来了?
那个男子跪下磕头:大人,你是我的恩人,小的不敢。
阮诜说:我们都是阿爷的儿子,你当然就是我的兄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认我这个兄弟的。我们的阿爷可好?
那个男子说:大人,小的知罪了。我已将阿爷接到家中,和我同吃同住。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捧铜钱,高举双手,说:大人,奉养父母,人子之责,我怎么要大人的钱来养我的阿爷呢?
阮诜扶他起来,说:这是我孝敬我们阿爷的心意,如何还我?今后,若奉养困难,就来找我。
那个男子低头说: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一定勤劳持家,不让我们的阿爷失望。
阮诜笑了。
后来,阮诜官至大理评事员外郎、司勋尚书郎。有心人注意到,阮诜处理事情,涉及人物,总喜欢将单数代词“你”,改用复数代词——“我们”。
白 鹤
烟水茫茫,水天一色。一叶小船,孤独地荡漾于西湖之中。
唳唳——唳唳——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白色的一点,在天空盘旋着,向下低飞,朝小船凌水而来。
船中,一位清瘦的书生击掌,伸臂,像迎接自己的孩子。白鹤不偏不倚,落在书生的肩上,在书生的脸上轻轻一啄,一歪头,如孩童向父母撒娇。
船家说:林先生,这么大的湖,你的鹤子每次都能找到你,真是稀奇。邊说,边掉转船头,向湖心的孤山摇去。
林先生,名逋,字君复,奉化大里黄贤村人,通晓经史百家,诗书画俱佳。
我在湖中的各座寺庙中,它也能找到我。林逋抚着白鹤的头,自言自语:谁来求见呢?
书生与童子有约,凡有人求见,就放飞白鹤报信。
船一靠岸,白鹤从林逋肩上一纵而起,飞入梅花丛中。
林逋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的家走去。那是一处新宅,去年的一个雨天,丞相王随和杭州郡守薛映在林逋家中品茗、论诗,看到屋宇残破,提议捐出他们的俸银,为他重建住宅——理由是,这也是他们的心灵之所。他俩虽居庙堂,却也羡这位隐逸诗人多才、自由、超脱,经常到孤山与他唱和。
屋前,站着一个人。是王随。
林逋一见,忙作揖,道:丞相大人,是您?
王随笑着,说:这些天,我在杭州办事,得空看望先生。随后,话锋一转:“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皇上说,单凭这两句诗,先生就可名扬千古。
林逋问:丞相大人前来,不会是特地来吟这两句诗吧?
王随道:皇上敬重先生品德,欣赏先生才华,遣我问一声,这次能否见先生一面?
林逋沉默了。皇上赵恒爱好文学,擅长书法,颇有才气,只可惜,他是皇上。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林逋拒绝了皇上的召见,原以为皇上会怪罪,谁知,并没有还诏令王随带着粮食与布帛,前来慰劳。但这并不能挽回林逋那颗失望之心。
王随岂不了解林逋的心思。皇上为了挽回景德元年(1005年)与辽国订下澶渊之盟后的面子,想到泰山封禅,希望天下才子写文章歌功颂德。当时有人建议正游学江淮的林逋以文求仕,林逋反而进入西湖,结庐孤山,植梅养鹤,发誓终身绝仕,也不踏入城市一步。只是,王随身负皇命,不得不说:先生一辈子隐没于此,可惜了。
积雪还未消融,梅花开得正好,微风送来缕缕幽香。林逋和王随走进梅林,说:青山绿水,梅妻鹤子,吾生何惜哉?
唳唳——唳唳——梅林中响起了清脆的鹤声,像是回应着林逋的话,又像是对王随说: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世间几人能做到?
王随沉吟一番,说:我知道该如何回复皇上了。
望着王随离去的背影,林逋伫立于梅林边的桌前,令童子铺纸磨墨,略一沉吟,在纸上挥洒。写毕,轻吟一声,随后,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童子正想捡起,白鹤忽地飞来,抢先叼起纸团,扔进湖里。童子气得直跺脚。纸在湖面慢慢舒展,字迹缓缓洇开,像朵朵墨梅,沉浮着,漂远了。
林逋笑了:看,你还没它懂我。
童子红着脸,嗫嚅:先生的诗,扔了可惜,我想保存下来,留给后人。
林逋说:我不想以诗扬名一时,何况对于后世?
林逋望一眼不远处自己刚修好的简单墓穴,重新提笔:
湖上青山对结庐,
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
犹喜曾无封禅书。
林逋将纸卷起,递与童子:这个你留下,过几天刻于坟碑上。
白鹤歪着脑袋,看着林逋和童子,一动不动。
轧头虫
成化十年的一天,马钲进入江西永宁县地界时,看到土地平畴,阡陌纵横,却一片荒芜,惊骇不已。初接知县任命,他得知,永宁县长期靠吃救济粮为主,还以为这里山穷水恶,土地贫瘠,不宜种植庄稼。
上任第一天,马钲拒绝各路人马的拜访,带着疑惑,问幕府:这里的田地为何如此荒芜?
幕府说:这里有一种轧头虫,手掌般大,凶狠有力,爱咬庄稼根部,种与不种,结果都一样。
马钲大吃一惊,问:为何不去捕捉?
幕府回答:轧头虫成灾,捕也捕不完,而且,还会咬人。
轧头虫究竟是何厉害之物,难道就征服不了它?马钲决定亲自去看看。傍晚,他换上便服,一个人走向田野。远远地,他听到异响,稍近,好多青色之物,在田野里挤着,爬着,翻着,看得不由汗毛倒竖。
四周空旷无人。好久,才见一老汉,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提着用绳子捆扎的一卷破席,由远及近,出现在他面前。马钲像遇到了亲人,忙打招呼:老人家。
老汉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到前边一处高地,停了下来,放下草席在两个小土包旁,埋头挥锄,掘坑,埋席,垒土,一会儿,又堆成一个小土包。
马钲来到老人身边,指着田野,问:老人家,这就是轧头虫吧?
老头冷着脸,说:你刚来这里吧?
马钲说:是,我想知道,这是怎样的虫子?
老汉说:自个去琢磨吧。
马钲只好说明意图——肩负上级派遣消灭虫子,种植庄稼的重任,但隐去自己的身份。
这时,老汉终于一改冷漠,枯竭的眼眶滚下两滴混浊的泪水,说:迟了,迟了,又死了一个孙子……刚才,得罪大人了。
饿的?
老汉的泪水没落在地。
马钲说:你说得对,我想捉几只琢磨一下。
老汉在小土包旁,采了一把野草,扔进田里,霎时,一只只轧头虫,高举两只大螯,横爬着,堆叠着,噼噼啪啪,像石块碰撞,像滚水沸腾,顷刻,草不见了。老人将锄头伸向田里,勾上五六只,用草绑成一串。
回到家,马钲将它们放入木桶,仔细审视:一张硬壳,十只足,前面两只特别大,且有力。不由得想起家乡奉化的一种小动物——白玉蟹,拇指般大,躲在河边沙地的洞里和石头下。白玉蟹是家乡的美味菜,可以煮、腌、炒着吃。轧头虫与白玉蟹形状相似,只是不敢确定,是否也属蟹类?
第二天,马钲下达了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发动百姓,捕捉轧头虫。
每个地方都分派了任务。三天后,马钲问下属:效果如何?
下属回答:百姓积极配合,效果十分喜人。
马钲不相信。就在前一天傍晚,他明明看到,轧头虫仍像青色的潮水,在田野里涌动。看得出,下属在敷衍。马钲没有责怪下属。百姓饿着肚子,哪有精力去捉没用又危险的虫子?
这几天,马钲一回宿舍,就盯着轧头虫发呆。见一只爬出桶外,他忙伸手去抓,不料,手指被虫子的大螯钳住,一阵钻心的疼,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时,手指满是鲜血,伤口很深。
马钲用手绢包扎好,忍着恶心和恐惧,将这只轧头虫放入锅中,掺些水,煮起来。锅中有香味弥漫。一炷香工夫,掀开锅盖:那虫子全身红亮,发出浓郁的香味。
马钲心中一喜:说不定有戏。他正襟危坐,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用镇纸镇了。然后倒一杯酒,拿起虫子,掀开壳盖,只见肉白膏红,十分肥壮。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吃了壳盖中的红膏。他点点头。又将虫子掰成两半,用筷子挑出白肉,慢慢地尝着。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滋味比白玉蟹还要鲜美,过瘾哪。
第二天,一早醒来,精神一如以往。他焚烧了信。按捺不住兴奋,敲了隔壁幕府的门,對幕府叮咛了一声。
早上,当下属们走进公堂时,都傻了眼。一张桌子围成一排,上放餐盘、筷子,前面三只大锅,弥漫着异香。只见新来的知县,撸起袖管,满面春风,像有天大的喜事。他们惊讶不已,摸不清这位知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马钲说:来来来,今天的任务只是吃。说完,亲手从锅子里取出一个个红彤彤的东西,每只盘子放上一只。下属们一见:原来是轧头虫!不觉大惊失色,像糠筛般抖了起来。
马钲笑着坐下,并不言语,两手并用,旁若无人般边剥边吃,嘴里还发出啧啧声,一副陶醉的样子。
一个胆大的下属,学着马钲的样,揭开壳盖,尝了一口,惊喜地说:好吃,真的好吃。
其余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心地吃了起来。渐渐地,传来下属的笑声,一致评价:膏体比蛋黄油润,肉质比鱼肉鲜嫩。
那个胆大的下属,三五下吃完了,说:大人,我可以再吃一只吗?
马钲笑了:这里一人一只,不多不少,吃完了,自己不会去抓吗?
他顿了顿,又说:这叫田蟹,我的家乡,蟹是美味,吃完了,解散。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全县。当天开始,原本死一般安静的池塘、田野,天天围满了大人小孩,热闹非凡,还传来一阵阵笑声,像是过节。马钲取消了消灭田蟹的任务。相邻地区的人,闻讯纷纷前来购买田蟹。人们都说:要不是马大人,我们守着这样的美食,却天天饿肚子。
春分将至,马钲下了第二道命令:栽种庄稼,自给自足。
从那一年起,永宁县建起了一个个高大的粮仓。
鸣 雷
邬鸣雷初到江西建昌时,人们私下议论:不知这位新来的知府,是否会鸣雷?
新知府邬鸣雷,字长豫,号齐云,奉化县长寿乡何桥村人。他在鸣雷中出生。那天,一位刚上任的县官途经何桥村,突然大雨滂沱,雷声霹雳,县官就在一户邬姓人家的屋檐下避雨,猛然听见婴儿的啼哭,伴随着鸣雷,划破乌沉的天空。
屋内响起了阵阵笑声。原来,这家的妇人刚生了一个男婴。男主人看到避雨的县官,将他请到屋内,分享喜悦。县官向主人庆贺说:此子将来贵不可言,他出生时,我这个七品县令为他站岗,日后必是四品大官。主人家大喜,当即为其取名“鸣雷”。
邬鸣雷从小聪慧过人,明万历三十二年中进士,授刑部陕西清吏司主事。他的办事风格就如他的名字:鸣雷——响亮、公正、快速。
邬鸣雷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巡察。他以为,许多不平之事,得自己上门,主动去找。
随从带着邬鸣雷,像是闲逛。逛了半天,随从脚底起了泡,邬鸣雷仍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经过一处府邸,看到上百个工匠,浩浩荡荡,有的挑土、有的搬砖、有的砌墙。府邸的规模,奢华得像皇上的行宫。
邬鸣雷问:谁家的?
随从答:益藩王府。
益王是当朝在江西的三大亲王之一,权势遮天。邬鸣雷想起刚上任的第一天,幕僚建议他,到益王府去拜见一下。邬鸣雷问:必须去吗?幕僚说:那是礼节,也是惯例。邬鸣雷笑着说:那就破一次例吧。
邬鸣雷发现那些工匠个个苦着脸,便上前问一位老工匠:师傅是服差役的吧?老工匠说:哪个不是?经过仔细询问,邬鸣雷得知,藩王差役百姓已成习惯,百姓田地荒芜,粮食歉收,不堪负担,却不敢违抗。邬鸣雷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像是打雷前的天色。
第二天,他鸣响了第一道雷声:除官府外,未经允许,禁止任何人向百姓摊派劳役,尚在进行的,立刻停止。
唯恐传播不广、不及时,邬鸣雷吩咐众衙役,鸣锣打鼓,四处巡讲。益藩王府不得不接受这项命令。
一个集市日,邬鸣雷从太平桥上经过,桥上的税关处,一个税珰正打瞌睡。邬鸣雷疑惑,集市日,走商前来进行商品贸易,税珰收取税款,应该是最忙碌之时。他朝不远处的街市走去。半数的店铺关着门。他走进一家店铺,买了一件商品,问店主其中原因。店主说:税重,还任意增加浮额,无利可图,许多人到别处去了,我也有此打算。
邬鸣雷问:任意增加浮额?
店主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商人就是羊。
邬鸣雷说:不必走,相信我,几天后,谁也不会再来乱拔羊毛了。
店主说:除非冬天也会雷鸣。
邬鸣雷说:该打时,就会打。
第二天,邬鸣雷正要差人传税珰,恰好税珰前来。周围的人一见,纷纷回避。税珰说:知府大人,这两天,坐商罢市,抗税,请大人派官员去抓几个带头的。
邬鸣雷问:是什么原因?
税珰说:那些奸商,利用上几天贴出的一则檄文,做起文章。
邬鸣雷问:是要求增加浮额吧?
税珰递上一个包袱。邬鸣雷拿在手上,感觉沉重,打开,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发出刺眼的光。问:这是……?
税珰一笑,说:大人,官府俸禄微薄,这是从岁银中抽取的补贴。
邬鸣雷不语。
税珰又说:大人,内库空虚,近期需增浮额。
邬鸣雷递给幕僚一张纸。幕僚打开,脸色煞白。原来,纸上有历年征收岁银的数目,近几年上缴、留用和征收间存在的差额。而且,还注明:随意增加的浮额无法统计。
邬鸣雷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抓起来。
税珰大喊:大人,我犯了什么法?
邬鸣雷拉下脸,说:侵揽渔利岁银,盘剥商户,还不算犯法?
幕僚将邬鸣雷拉到一旁,轻声说:大人,一则岁银是官府的蓄水池,官府历来睁一眼闭一眼,二则此人有些来头……
邬鸣雷打断他,说:速起草告示,从今往后,免于浮额,若有违反,官府法办。
那个店铺的主人,看到告示,惊讶地说:原来冬天也会雷鸣呀!
在一声声的雷鸣中,邬鸣雷治贪役、削赋税、办邮政、改盐法、清屯田、汰操军,并捐数百金置田助学,声誉溢著。邬鸣雷在任三年,建昌风调雨顺,百姓安居。
之后,邬鸣雷升江西省布政使司参政,分巡南昌道。邬鸣雷著有《建昌郡志》《丹霞洞天志》《来青楼稿》及《双蓉日抄》等很有价值的文稿。他到任过的南昌、建昌、临江等府,百姓都立祠紀念。据说,在祠的附近,常能听见隐隐的雷声。
旧 匣
父亲王濂进来时,王诰正将行李装入一只旧匣。
这是爷爷遗传下来的一只竹匣。竹丝篾片编织,六面各有一朵青、白丝篾编成的莲花。岁月给这只旧匣涂上了一层油光可鉴、棕红色的光彩。旧匣上虽有几个破洞,却依然散发着竹子的清香。王诰看着喜欢,向父亲要了它。父亲在自家的院子里砍了一根竹子,请竹匠在破损处打好了“补丁”。
离家出门,王诰总爱随带这只旧匣,旧匣轻巧耐用,方方正正,书本、衣服放在里面,不会起皱、变形。宏治十二年,王诰拎着它走进考场,中了进士。
明天,王诰就要赴任江西弋阳知县了。父亲凝视着旧匣,对将要步入官场的儿子说:我家田租足以供你日常开销,你要做个清白的官,千万不要玷污了青史。
王诰恭敬地回答:谢谢父亲教诲,这也是儿子的志向,儿子到了江西,只饮江西水,不食当地米,粮食从家里运去,拒绝私交,有请托就焚烧请柬。
父亲笑着点点头,将收来的田租装进旧匣中。
上任不久,王诰得知一位解官在执行解押任务中,粮食和上百两银子被盗,悲痛得想自尽。王诰找到解官,问:你家里还有何人,财产有多少?
解官跪下,浑身像糠筛般抖动着,回答:家有三代人,我这一代只有我和妻子两个,家产不值三四十两银子。不等王诰发话,解官哀求道:大人,赔偿不足,我卖妻偿还,恳求大人免小人笞刑。
解官深知,按惯例,此次笞刑肯定难免,县令一上任就遇上这种事,谁不恼恨?又如何向上面交代?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苦求,万一县令开恩,少拷打一下也好。
王诰扶他起来,温和地说:这是强盗的罪,不是你的错,只不过,你的家产留不得了。解官愣住了,莫非耳朵出了问题,平白无故,这样的恩典怎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王诰继续说,家产变卖后,不足部分的银两,我来填补,不会让你抛弃自己的妻子。解官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铁打般的男儿,哭了起来。
几天后,解官带着变卖家产后的银两,走进衙门。王诰站起身,打开放在案几上的旧匣,说:差多少,自己取。解官盯着旧匣,不敢动。王诰说:怎么,你想去卖妻子吗?解官方如梦初醒,边叩首边说:来生愿做犬马来报答恩情。王诰摆摆手,说:不如多想想如何做好你的解官吧。
江西王室横行,许多王室成员,历来不把当地的官员放在眼里。官兵们敢怒不敢言,老百姓更是惹不起。王诰不管,告诉官差:执行公务不要看出身行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什么事,我顶着。
王室的一名成员王某,羡慕王诰的才名,想与他交好,托管家给王诰送去奇珍异宝,还捎上一句话:都是王氏血脉,五百年前一家亲。王诰将财物原封不动退回。一些王室成员千方百计想抓王诰的把柄,常从县衙门前经过,见衙门大开,王诰端坐在堂,差役左右肃立,十分安静,从没有听见拷打声传出;走在街头巷尾,倒常听到老百姓自编自唱的颂扬王诰政绩的歌谣。王室贵戚渐渐收敛起惯常的行为,那些盗贼更是销声匿迹。弋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太平景象。
不出数月,皇帝下令征诏,王诰升为台谏官。辞别那天,县衙四周,水泄不通,老百姓排成长队,含泪前来送行。王诰的双眸闪动着难舍的泪光,他站在衙门口,缓缓打开旧匣,里面的银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泽。王诰将银两悉数捧出,交给主簿,朝父老乡亲深揖,说:暂且以这些银两表达数月来官民对我的情谊。主簿捧着银两,哽咽着说:这是知县大人来到弋阳后全部的俸禄啊。王诰在一片哭声中,提着旧匣,缓缓离去。
快到京城时,王诰突然身染暑疾,死于旅馆。属官检查王诰的行李时,发现只有一只旧匣,里面仅有几件旧衣和几本书。属官合上旧匣,看见无数朵莲花正在丝篾间静静绽放,旧匣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补丁,不知何时,已变成朵朵莲花,散发幽幽的清香。
菜汤知府
咸淳元年,陈肖孙任嘉兴知府不久,就得了一个绰号:菜汤知府。这个绰号,先由他的厨师叫起,之后,就像刮风一般,刮遍了整个嘉兴。只要一提起“菜汤知府”,百姓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倒是陈肖孙的名、号、字,反倒少有人记得了。
陈肖孙前脚踏进嘉兴知府,府吏为他物色的厨师后脚就跟了进来。
厨师说:不知大人对菜肴有何要求,我尽力做出符合您口味的菜。
陈肖孙一愣。菜肴,家乡称作“下饭”,只要有助于饭下咽就行,哪有什么讲究?他说:一碗菜汤就好。
厨师说:大人对主菜有何要求?
陈肖孙说:一碗菜汤,就是主菜。
这可难住了厨师。他赶紧研究起宁波菜系,还真的发现了一碗不寻常的菜汤。第二天,中午,餐桌上有一只青花大瓷碗,满漾的高汤中,以酥鱼、蛋饺、肉圆为三鲜,配以番薯粉丝、黑木耳、冬笋片和香菇,最上面浮著碧绿的菠菜。五彩缤纷,香味浓郁。
陈肖孙说:这三鲜汤是家乡春节宴请贵客的大菜。
厨师笑了。
陈肖孙说:可惜,这里没有贵客。他端起饭碗,凝视着白米饭,又说:以后,只食脱粟就可。然后,呼呼几下,就吃完了饭。
厨师盯着这碗满溢的三鲜汤,十分委屈。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知府居然连一口也没喝。晚上,他几乎闭着眼,煮了一碗青菜豆腐汤。
陈肖孙一见,舀了一调羹汤,入口,慢慢咽下,像是品尝美味,说:青的青,白的白,豆腐嫩,青菜香,好吃好吃。眨眼间,连吃两碗饭,摸摸肚子,哈哈一笑:我吃饭本来就快,有了这菜汤,吃得更顺畅了。
厨师真是哭笑不得,第二天,煮了菠菜蛋花汤。照样得到陈肖孙的表扬。
每天两餐,厨师换着花样,煮不同的菜汤。陈肖孙很随和,只要是粗茶淡饭,从不挑食。隔上十天半月,厨师实在看不下去,也会在菜汤里偷偷加些肉汤、鱼汤。那是他从师兄开的酒店里舀来的。陈肖孙会皱起眉头,说:下次不可,嘴一旦刁了,很难改过来。
过了一个月。这天,陈肖孙吃一口芋艿萝卜汤,咸得直吐舌头。最近几天来,菜汤咸得发苦,要么淡如白水。他倒了两杯白开水,一杯先狠狠地喝几口,一杯递给厨师,说:英雄就怕无用武之地,这些日子,我的菜汤耽误了你。
厨师说:原来大人看出了我的心思,师兄邀请我去那个最豪华的酒楼掌勺。
陈肖孙说:是好事,应该去,烧菜汤本来就是我家佣人的活,你夺了她的勺子,她还不乐意呢。
厨师端起茶杯,敬陈肖孙:没想到,大人原来是菜汤知府,让我当不上英雄。
陈肖孙哈哈大笑:这个绰号,有意思。
一天,府吏告诉陈肖孙:当地一位豪绅请知府大人携其他府吏共赴晚宴。
陈肖孙说:我这个菜汤知府,我的胃只适合菜汤,就不去了。
府吏说:许多事情,还得豪绅的支持、配合,是否给他们一个面子?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大地,明亮,温暖。陈肖孙指着头顶上的太阳,说:只要在它下面办事,就是给百姓最大的面子。那场宴请不了了之。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接到宴请的通知。
菜汤知府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嘉兴为鱼米之乡。嘉兴府钱粮充足,知府的调配权很大。嘉兴知府,在许多人眼中,是一个肥差。
一次,一位上司来巡察,府吏与陈肖孙征询接待事宜。按惯例,官府不仅要准备好吃的,还要以礼相送。
陈肖孙说:巡察是上司分内之事,这种惯例,让公家的库钱进了私人的口袋,害人不清不白,今后按驿站定的规格接待,礼物不再相送。
这位上级,也按惯例送礼给陈肖孙。陈肖孙推辞不掉,按平时豪绅送礼给他同样处理,叫人记录在册,年底上缴国库。几年下来,上缴铜钱二十万贯,米四万石。
其实,陈肖孙并非从不送礼,遇到朋友,他会买些菱角相送。
菜汤知府的故事,不知由谁传到了朝廷。不久,朝廷命陈肖孙兼任浙西提点刑狱公事。一年后,又兼度支郎。不管官职如何升迁,人们还是习惯称陈肖孙为菜汤知府。
陈肖孙病逝后,丞相署曰:陈肖孙一廉可取。于是,朝廷封其子陈暠伯为将仕郎。陈暠伯不喝菜汤。有人问起,菜汤知府的菜汤究竟是什么味道?他说,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