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舞指南

2022-03-02 09:01拖雷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光头

拖雷

1

接到老柴的电话时,我正看手机上迈克尔·杰克逊全球演唱的视频。这个视频,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次,都是热血沸腾,虽然时隔多年,迈克尔·杰克逊的魅力仍让人震撼。视频里好多人见了他本尊后像疯了一样,尖叫的,晕倒的,揪扯头发的,被人抬走的……要想想这是四十多年前,我正在感慨,老柴的电话来了。

老柴在电话里声音有点激动,像不稳定的琴弦,她问我今晚有时间吗,她想约我吃饭。

我说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还想看那段视频,手机信号不好,有点卡,于是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起老柴,她是我中学里出了名的校花,她的本名叫柴圆圆,那时学校里有一个顺口溜,明末有个陈圆圆,五班出了柴圆圆。她是五班,我是四班,虽不是一个班的,但我俩彼此很熟,为什么熟悉,我俩喜欢跳舞,她当时算半个专业的,是学校舞蹈队的成员。那时舞蹈队几乎把学校里长相好的女生一网打尽,老柴属于这些人里的佼佼者,她身材好,跳舞的天赋高,在舞蹈队里一直领舞。据我所知,学校内外有很多人在追求她,我也算是追求者之一,对于这场有始无终的追求,下文再说。毕业以后我俩再也没见过面。很多人就是这样,出现了,消失了,如果不是上星期,她正好去我们单位办事,相信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面。

那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我在便民服务中心工作),有一个女的从窗口递上一份资料,当我看到资料上写着柴圆圆三个字时,记忆瞬间被唤醒,我抬头看了下窗外的人,果真是她。

这么多年没见,老柴保持得基本还算不错,身材凹凸有致,和少女时代相比,现在多了点女人的味道。

我说,柴圆圆你不认识我了?

窗外的女人低下头端详了我一下,迟疑地说,你是——

很显然,她没认出我。为了说话方便,我出了大厅。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身体发福了不少,她认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我就主动跟她说,我是马路,当年咱们在一起跳舞。

她的眼睛一亮,随后又模糊起来,似乎想起,似乎又没想起。

我在叫她名字时,她很刻意地说,你叫我老柴吧。

好吧,接下来在我俩的聊天中,我都称呼她老柴。老柴是个自来熟的人,没一会,说话时不停地拍打着我的手臂,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有点不自在,因为我俩说笑,单位的很多人把目光转过来,但老柴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我问她现在哪儿发财,她说了一家国企的名字。以前她就是那家国企文工团的,后来文工团解散,她就成了那里的员工。她这么说时,轻描淡写,语速很快,似乎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自我简介上。这时我想起一个人,当年也算是老柴的追求者。

我说你和那个布日古德有联系吗?

我没想到,老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有啊。

我說我很想见见他。

她说没问题,哪天我把他领来。

那天记得我俩聊了有半个小时,然后她和我加了微信,说了句过几天联系,就走了。

2

想见布日古德的念头,是我看完迈克尔·杰克逊的视频后产生的。当年的布日古德有点像杰克逊。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好像在一所职高上学,听人说他经常来我们学校舞蹈队玩,那里他认识不少女生。有人说他是在广东专门学的舞蹈,也有人说他是在香港学的,不管从哪来,他一身洋气,来到我们学校,让土鳖一般的我们为之着迷。

我第一次知道他名字是从老柴那里。

当时,我正在追求老柴。我记得她经过一番思考后,已经同意跟我交往,但未明确关系,也就是说还不允许称她为我的女朋友。这个对我来说,显然不重要,我很有耐心,称不称女朋友,在我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俩在一起时,她说什么,我基本都很认真地听,所以当她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很在意。那天放学之后,我俩坐在学校外的一个叫西河沿的地方,一条枯干的河道边聊天。我记得我俩聊天的内容是霹雳舞,这个时候,老柴的嘴里冒出了他的名字。当时正是黄昏时分,金黄的夕阳落在老柴稚嫩的脸上,她脸上的绒毛,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表情颇为骄傲地说,在这座城市里,我最喜欢布日古德跳舞了,他跳舞时,简直就是神。

她说这话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她的样子像在对着天边的落日说。说实话,她幸亏没看我的表情。

我能猜出我的样子,脸色有点发青,眼睛因为嫉妒显得游离不定,并且一只拿烟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我从小有毛病,一生气就手抖,我记得当时担心被她发现,就用另一只不抖的手按住了发抖的手,我还狠狠用牙咬住自己的嘴唇,狠狠地咬,终于镇定了下来。

当老柴深情地说完这些后,转头看我时,我的神情已经恢复常态。我面带微笑地问她,他真的跳得这么好?

当然。柴圆圆说这话时,脸上又恢复了骄傲。

假如,我说是假如这个时候,我要提出跟我比如何之类的蠢话,我猜想她会立刻鄙视地说,你在人家面前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和老柴认识时间并不长,一个星期左右。也就是一个星期前,我当时跟几个同学正旷课躲在学校外一个停建的楼房里玩扑克,那天好像还下着雨,我们六个人在玩一种叫“打对家”的游戏,就是打牌的六个人分成两组,三个人一组,两组对打,很过瘾。我们正打得高兴,突然跑来一个班里同学,看这家伙浑身湿漉漉的,知道他有急事,果真他指着我说,武老师找你。

武老师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说好像有急事,你赶紧去。说完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接过了我手里的牌。

我有点疑心他是不是骗我,又想武老师万一真的找我怎么办,于是我就冒雨回了学校。

武老师五十多岁,胖子,天津人,说起话来很有意思,不光嘴动,手脚一起动,用现在的话来说,很有活力。

他一见我,并没关心我身上被雨淋的事,他说,听他们说你会跳霹雳舞?

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他是指责我有什么不对,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他。

他用手拍了我后背,快,把外套脱了,你跳一段。

我确实有点懵,按照他的话,把外套脱了。这时,我看见音乐教室很多人围了上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武老师。

跳啊,武老师说,怎么不跳?

我说没音乐。

准备音乐来不及了,你自己用嘴打节奏吧。

我跳得很卖力,不光跳,我还在地上不断地鲤鱼打挺。我听见有不少人在鼓掌,我彻底放松下来,感觉像是在享受。

好了。武老师喊了一声,他看着气喘吁吁的我说,不错呀,晚上参加彩排,学校有个文艺演出,你是独舞。

就这样我从音乐教室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雨水渐小的天空,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打会扑克。

就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转过身,是一个眼睛亮闪闪的女生。

她走到我面前说,我是学校舞蹈队的柴圆圆,刚才看你跳舞,真不错。

我正要谦虚一下,她就说,跳舞没音乐不行,我送你一盒磁带吧,是迈克尔·杰克逊的,你听听,应该会有感觉。

我慌忙接过来,正要说感激的话,柴圆圆又快人快语地说,记得演出完还我啊,我就这么一盘。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我感觉有点像做梦,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

3

到了六点,我看了下外面,天有点发阴,甚至有下雨的迹象,我穿了件外套,出了家门。出了门后,我发现天气并不像我在家时看到的那么糟糕,西边的太阳从云层里跳出来,天地金灿灿的。我按照老柴电话里说的地址,到了一家饭店。

这家饭店谈不上有多特别,是那种边吃饭边能卡拉OK的,我坐在老柴预定的包房里,包房里的空气残留着午餐未散的气味。屋里是面对面的车厢座,在右侧墙上挂着一个电视(估计是卡拉OK用的),我走到左侧的窗前,想打开窗子,让屋子里通通风。当我开窗子时发现,窗子是焊死的,在窗子顶端有一个小纱窗,那里算是一个通风口。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楼下的老柴,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西服和长裤,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光头男人。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怎么会呢,电话里老柴只说就我俩吃饭,怎么又带来一个男人?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光头男也许就是布日古德。因为我没见过他本人,看着他的光头,我猜想是岁月让他曾经茂密的长发都掉光了。

果真老柴一见到我,就立刻介绍,这位就是你想见的布日古德。

我看到光头男时,愣了一下,这个男人跟我印象中的布日古德相去甚远,怎么会呢?我正在犹豫之际,光头男似乎察觉到我的表情,很友好地上前跟我握了手。

我们坐好后,老柴拿起菜单点菜。说实話,也不用怎么点,因为这家饭店是个火锅店。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无论大饭店还是小饭馆,一年四季到处涮羊肉,我有时怀疑,哪儿来这么多羊?

这时光头男显得有些不安,他看了眼老柴,然后低着头看手机,一句话也不说。

我还是无法把眼前这个光头男和我想象中的布日古德统一起来。想象中布日古德,人很风流,皮肤白净,长着一张比女人都漂亮的脸蛋;而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有点猥琐。

点完菜后,老柴并没察觉出我的狐疑。她从包里取出一瓶酒来,然后对我说,今天就喝这个,二十多年老酒。

这个时候,光头男才把目光从手机上收回来,他的目光看上去多少有些腼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左脸有一道伤痕,像是刀疤,这道伤痕从鼻翼的左侧,一直蔓延到下颚。他好像很在乎,总是用左手托着,一方面能够遮掩伤疤,一方面似乎若有所思。

接下来等菜的时候,我和布日古德聊起了他的舞蹈。聊起当年的霹雳舞时,我显得有点激动,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而让我意外的是,眼前的光头男有点词不达意,因为词穷,脸憋得通红,那道伤疤更加明显了。我的激动让老柴也有点意外,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的激动是装出来的。有那么几分钟,屋子里气氛确实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我平复了自己的内心,再怎么说,自己也四十几岁的人了,不能表现得跟个小孩子一样。

火锅点上,羊肉上来,屋子里一下子热气腾腾起来。老柴说,这家店是网红店,来晚了,没有位子……咱们正好一起聚聚……她突然对光头男说,老布,你别愣着,开酒啊。

光头男慌忙去拧酒瓶盖。

老柴挺能喝,一杯杯下去,面不改色。

我问她咋这么能喝?

她说当年在文工团里陪领导,练出来的。说完她爽快地大笑起来。她一笑,布日古德也笑起来,他俩笑得很开心,好像是一起陪过领导。

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刚开始我的激动,现在看来有点莫名其妙。

那天我们三个人把一瓶老酒喝完,每个人又喝了五瓶啤酒。酒喝高兴了,老柴就高喊着服务员把卡拉OK打开。趁着酒劲,我拍着身边的布日古德说,舞神,给我们来一段呗。

老柴也在一旁兴奋地拍着手。

布日古德脸更加红了。他摆着手说,早不跳了,忘光了。

我有点忘乎所以,继续说你来一段呗,你当年是我们心目中的舞神。

僵持了半天,布日古德脸就变了色,很显然,他急了。他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气氛一下没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光头男突然站起来,穿上衣服,一句话没说,走了。

4

自从老柴借给我磁带那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原因,我想因为她快乐。她说话时,总是在笑,一脸阳光地笑,笑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牙齿泛着贝壳般的光。

我俩交往之初,彼此告诉对方今后的梦想。她告诉我她要考北京舞蹈学院,我呢,说实话没什么梦想,因为我觉得梦想对我来说就是个屁,我学习成绩不好,跳什么霹雳舞都是为了玩。我知道我肯定跳不出什么名堂。

老柴不相信我没有梦想。在她苦苦追问下,我就胡编了梦想,我说我想当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的人。

事实上,我在听完老柴借我的磁带后,真的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成不成为他,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众不同。

学校里那次彩排结束后,我被武老师通知,正式参加演出。

那段时间,我很紧张。紧张的原因是我从来没在舞台上表演过。

老柴给我出主意,她说要不要让布日古德指导你一下。她说这话有点犹犹豫豫的,好像夸下什么海口。

我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干嘛要找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指导我。

事实上,我的拒绝是违心的。我从內心来说很渴望认识布日古德,只是我不愿意接受柴圆圆的引荐,我觉得那样很没面子。

后来的演出,怎么说呢,很糟糕。就在准备上台之前,我听说布日古德来了,并且到了后台。我亲眼看见已经化了妆的老柴兴奋地跑向后台的工作间,仿佛要见一个什么大人物一样。我一下子心事重重,信心不足,这可能是因,果呢,我演砸了。

我记得演到一半时,我就听见台下哄笑声。

有人喊着下去吧,别丢人现眼啦……

我开始分神,接下来我最拿手的鲤鱼打挺,一个也没打起来,我身体突然之间,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的。

我演不下去了,就在我犹豫怎么下台,舞台上的大幕缓缓拉起……下了台,我没说一句话,迎面而来的表情多是嘲笑。我感到很丢人,慌乱地走出大礼堂,外面刺眼的光线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

我坐在礼堂后面一个有阴凉的台阶上抽着烟。我讨厌自己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感觉像个小丑。不时有学生从我眼前走过,他们不时朝我指指点点。

这时老柴跑到我面前,她同样穿着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她像找了我半天,满头大汗。我不怎么理她。

你跑这儿干什么?老柴说,布日古德叫你过去,想认识认识你。

我把烟头戳灭,一点点撕扯里面的过滤嘴,一条一条的,扯了一地。

你说话呀,人家等回话呢。

我说一群戏子,我谁都不见。

老柴脸色发青,没再说话,一转身,提着裙子走了。

5

自从上次和老柴弄得不欢而散,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找一个假的布日古德来骗我呢。尽管我没有近距离见过布日古德,可我第一眼看光头男,就觉得他不是,他没人家那点气质。我还敢说,他连霹雳舞都没跳过。

我和老柴很长时间没再见面,大概有半年,其间她打过三次电话,我均未接。我不知道接了以后,该跟她说什么。

让我没想到的是,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我正在上班,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光头男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表情仍跟上次见时一样,有点腼腆,他在窗口先是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大概是有点事,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没多想,出了大厅,到了大厅外,他递给我一支烟。

上次的事……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喝得有点……多……失态了……我不是布日古德……我是她老公…….

他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事实上,他不说我也猜到了,我嘴上故意说,我早忘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老柴,她——

我愣了一下,通常这样的口气是不好的兆头。我急切地问,老柴怎么了?

光头男狠狠抽了两口烟,说,她的病情这段日子加重了。

接下来,光头男把老柴这些年的事情跟我讲述了一遍:原来老柴没到文工团之前,有一段闯海南的经历。当时,海南成立了一个民族风情园,里面需要会跳民族舞的舞蹈演员,收入很高。老柴毕业以后就去了,在那里认识了在当服务生的光头男,因为是老乡,两个人每天无话不谈,成了好朋友。有一天一个客人喝醉了酒,要调戏老柴,光头男就冲过去拉开了那个喝醉酒的男人,没想到那个醉酒男人用破碎的啤酒瓶,扎破了光头男的脸,他的脸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有了这一次经历,两个人正式明确了关系,处了对象。后来民族风情园经营不善,关闭了,两个人回到了老家。回老家后,正好赶上文工团招演员,于是老柴去了文工团。可没想到,好日子刚开始,意外就发生了。有一次到下面慰问演出,由于舞台是临时搭建而成,非常简陋。老柴在表演时过于投入,意外地从舞台上掉了下来,头撞到一根钢管上,昏迷了一个月,家里人后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她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人是活了,可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事情时断时续。这个时候,光头男却义无反顾地提出要和老柴结婚,他从心里非常喜欢老柴,一点没嫌弃老柴的病。婚后,老柴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认出光头男,有时候就认不出来。有一天,光头男偷看老柴日记时,发现老柴上学时喜欢一个男的,叫布日古德。

老柴病发的时候,根本不认人了,他就抓住老柴的手大喊着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布日古德。这个时候老柴的眼睛就亮了,人仿佛恢复了记忆,这个方法似乎很见效,只要老柴的病一发作,光头男就说自己是布日古德,就这样久而久之,他真的就成了布日古德。

时间长了,光头男对真布日古德也产生了兴趣。他为了老柴,产生出了要去找他的念头。他相信只要找到他,把他叫到老柴的面前,老柴的病情一定会减轻的。

说这些话时,光头男的身体在抖,我也在抖。我俩不断地相互递烟,在这一刻,我为眼前这个男人,心生悲悯。

光头男找到了老柴以前的好友,到处打听布日古德的去向。有人说他去了电视台,他就跑到电视台,到了电视台,人家说他去了南方一家刚成立的卫视台,他就一直想办法联系。等他好不容易联系到人家,人家已经辞职,去云南丽江开了一家饭馆。这个布日古德来无踪去无影的,光头男真的去了趟丽江。可他去了丽江,按照别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饭馆,可没想到,那里刚发生了一场火灾,布日古德就在那场火灾中葬身火海……

光头男的身子又开始抖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说,这几天老柴的病情开始加重,人都不认识了,在家里又喊又叫,惹得左邻右舍都在埋怨,说她的叫声很恐怖,跟鬼叫差不多。他四处说好话,可就这样,还是有人报了警,警察了解完情况,也没办法,就嘱咐了几句,走了。说着,光头男撸起袖子,他胳膊上布满了血道子,有的是新伤,有的已经结了疤……

说实话,我很同情光头男,可我不是大夫,老柴对我而言,仅仅是年轻时候认识而已,这么多年过去,我能帮上什么忙?

光头男拉着我的手说,你能不能装成布日古德,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我想通过这个办法,看看能让她的病减轻不……

6

快毕业的时候,老柴主动找到我。

那天我仍在学校外那个停建的楼房里打扑克,正打得热火朝天,当时我的样子一定是这样:我一只耳朵上别着烟,嘴里骂骂咧咧……突然有一个打牌的人莫名其妙用脚踢了我一下,我没反应过来,那人又踢了我一下,然后努努嘴。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转过身一看,原来是老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放下牌,在一片嘘声之中,我跟她走出了那片空荡荡的烂尾楼。老柴梳着马尾辫,她走起路来挺着胸,两个饱满的乳房很突兀。此时阳光仍是金黄色的,她的神情在金黄色的光彩中,显得骄傲又神秘。

我问来找我有什么事?

老柴说快毕业了,找你说说话不行呀?

我说行呀。

我俩并肩在学校外的那条河沿上慢慢地走着,当时干枯的河道里,除了灰色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可在我记忆中,那里好像碧波荡漾,金色的余晖洒满河面,泛着闪闪发亮的波光……

那天老柴告诉我,她和布日古德组了个组合,编排了一个叫《胡笳十八拍》的舞蹈,准备参加全国的“桃李杯”舞蹈比赛,如果拿上名次的话,会给她考北京舞蹈学院加分的。

她提到布日古德,我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我好像没说什么,认真地听她说。

她说了些这几天每天下课都去排练,很辛苦之类的话。

远处的夕阳隐没在云层里,天色开始暗下来。她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说这是布日古德编写的《霹雳舞指南》,他让我送给你的,上次你跳完了,他想找你聊一聊,可没想到你没见他……

我接过那本册子,什么也没说。

老柴还在说,这个月底,人民礼堂有个演出,我们舞蹈要在那里先表演……你有空就去看看……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老柴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延续,有一段时间,我无法确定她还在不在我身边,如果不在,那谁在跟我说话……

月底的那场演出,我没去。

没去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不知道是怕见老柴,还是怕见布日古德……我在家打开过那本《霹雳舞指南》,里面是布日古德连写带画的,说实话,这个家伙不当画家确实有点可惜,里面画的人物很逼真,有霹雳舞动作的分解,比如电传啦、太空步啦……有手法和步法的演变,写得很详细,一页是文字,一页是画。我记得其中有一句话,生活就是舞蹈。我不知道这话是他发明的,还是哪个伟人说的,总之我记得很清楚。在最后一页,我看见了他的自画像,这是我唯一见过他,可笑的是在自画像上。自画像上,他是一个烫了头发的卷毛,眼神逼仄,嘴角洋溢着自负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幅自画像时,心生恶意,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撕成了纸屑,扔在地上,最后还不忘在上面狠狠踩了几脚……

以上是1994年夏天的情景。我和老柴的关系到那个夏天就结束了,正如她所说的不能明确关系。我俩确实对谁都没讲过,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之后,我听说那个热情的武老师找过我,我找了各种理由推脱没见他。毕业之后,有人说他得了心梗,死了,当时没太在意。毕业后的那几年,家里人找了关系,我上了班,再后来,只要想起自己曾经的舞蹈梦,感觉像个笑话。

我再也没见过老柴。

有关她的消息,都是听说。她虽然获了奖,可她的文化课太低,还是没考上北京舞蹈学院,而是考入本地的一家艺术学院。后来据说去了南方。再后来,就音讯皆无。

7

我答应了光头男。

为此我凭借着记忆(我很后悔撕了布日古德的自画像),到理发店里专门烫了下头发。烫完以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古怪,有点像电视里法官的假发套,一点不像自画像上的布日古德,换句话说,没人家身上的那点洋气。

我给老柴打去了電话。电话里我告诉她,我是布日古德,刚外地回来,想见见她。

电话里开始沉默了。我担心老柴会狠心挂掉,过了一分钟,电话里传来了老柴嘤嘤的哭声。谢天谢地,她相信了我。老柴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根本不像光头男描绘的那样暴戾,很温顺,像是在呢喃,有的能听清,有的根本听不清。

我把上次她约我吃饭的那家饭店告诉她,她愉快地答应了。

说心里话,放下电话,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去伪装成老柴曾经的恋人,这不卑鄙吗?可有什么办法呢,老柴是个病人,她需要把遗失的记忆唤醒。

出门前,我站在镜子前,看了眼镜子里那个烫着头发的我。说实话,跟布日古德的自画像还是有几分相似。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有那么几分钟,我看见这个家伙朝我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他手臂轻轻摆动,身体扭动起来,我耳边传来了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咚咚咚,咚咚……他的神情立刻变得很投入。老柴说得没错,他跳起舞来就是个神,他跳舞时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舞动……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慢慢地摆动手臂,扭动身体,跳了起来。我眼前又出现了金黄色,这金黄色的光线从镜子深处照来,亮晶晶的,在光线的尽头,我能听见有老柴的笑声。

我越跳越有感觉,越跳越疯狂。

那一刻,我快乐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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