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九)

2022-03-02 03:40钟振振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景

钟振振

清人黄仲则“厕鬼”诗解读

上一期的“答疑信箱”之(3)《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诗里的“厕鬼”》发表后,有读者反映,黄仲则这首诗用典太多,不大看得懂,希望我仔细讲一讲。那就试试吧,逐字逐句说一说我的理解,供大家讨论。

题目:偶游僧舍,见有题恶诗于壁者,姓名与予同,戏作。

偶然游某寺庙,看到有人在僧人住处的墙壁上题了烂诗,作者署名和我一字不差,也叫“黄景仁”。故戏作此诗。

首联:慕蔺何曾效马卿?小冠子夏偶同名。

“慕蔺”句,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西汉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本来老爸给他取的小名叫“狗儿子”。上学了,他仰慕战国时赵国的宰相蔺相如,也就是成语“完璧归赵”的主人公,戏剧《将相和》里的“男一号”,故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叫“司马相如”。

“小冠”句,用《汉书·杜钦传》:“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邺为‘大冠杜子夏’云。”西汉名流杜钦,字子夏。同时还有个杜邺,也字子夏。两人都有才能,在京城长安颇有几分知名度。古人称呼人,一般不作兴直呼其名,都称人家的字。问题来了,两个“杜子夏”,怎么区别呢?由于杜钦的视力很糟糕,于是大伙儿就管他叫“瞎子杜子夏”。杜钦不乐意人家拿他的生理缺陷作外号,便特意制作了一顶高度和直径才只有两寸的小冠来固定发髻。因此,京城里就改称他“小冠杜子夏”,而杜邺呢,自然也就被称为“大冠杜子夏”了。

这一联的意思是说:我黄景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什么时候像司马相如那样,仰慕古人,用人家的名字作自己的名字了?我与那个题烂诗的“黄景仁”,不过偶然“姓名撞车”罢了。

颔联:不妨姓氏供人借,只怕诗篇过客评。

这一联文字浅显,不难领会:我的姓名嘛,让人借用一下,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但这样的烂诗,实在丢人现眼,只怕过客看了,评头品足,误认彼“黄景仁”为此“黄景仁”,坏了我的名头。

颈联:门户文章双李益,清明寒食此韩翃。

“门户”句,用唐人赵璘《因话录》卷二《商部》:“李尚书益有宗人庶子同名……时人谓尚书为‘文章李益’,庶子为‘门户李益’……尝姻族间有礼会,尚书归,笑谓家人曰:‘大堪笑!今日局席,两个座头总是李益!’”唐代知名诗人,官至尚书(中央政府的部长)的李益,同族当中有个官至太子左庶子(皇太子的侍从官)的也叫李益,人们分别称他们为“有文学才华的李益”和“出身高贵的李益”。有一回,几个互相联姻的大家族聚会,官至尚书的那个李益回家后,笑着对家里人说:“太好玩了!今天的饭局,两个坐在头里的都是李益!”

“清明”句,用唐人孟启《本事诗·情感》:“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孟启,原误作“孟棨”。据我的老朋友,著名唐诗专家,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考证,实当作“孟啟”。)唐德宗时,知制诰(掌管起草皇帝诰命的清要之职)缺人,宰相两次提名人选,德宗都不批。宰相求德宗明白说出自己中意的人选,德宗批示:“这个职位给韩翃。”当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因写《寒食》诗而出名的韩翃,一个是在江淮之间任州刺史(地级市市长)的韩翃。宰相不知道皇上想用哪个韩翃,于是便把两人都报了上去。德宗全文抄录了《寒食》诗,批道:“给写此诗的韩翃。”

这一联的意思是说:唐代有两个李益,两个韩翃,能够流芳百世的自然是诗写得好的李益、韩翃。言下之意是:当代两个“黄景仁”,也得看谁的诗写得好啊。

尾联:生平未赋潇湘景,厕鬼无烦为不平。

这一联用的是“僻典”,冷僻的典故,解读难度比前三联大很多倍,是我要讲的重中之重。

“厕鬼”,这里指“厕神紫姑”,上期的答疑已经举证,不再重复。

至于“厕鬼”与“厕神紫姑”各自的本义与来龙去脉,百度一下,都找得到。虽然细节错误不少,但大的方面还说得过去。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查阅,我只讲“度娘”所不知道或语焉不详的。

“赋潇湘景”云云很关键,有必要把上期答疑中披露的资料再抄一遍。

宋人何汶《竹庄诗话》卷二二《闺秀》载:“《夷坚庚志》云:龚鋈子冶(姓龚名鋈字子冶)居秀州(今浙江嘉兴一带),所邀紫姑神,作诗词至于数百篇,语言字画皆高妙。所居之地曰电梁,自称云洞君,名绮,其文曰《霓裳集》。尝自写其状(自述容貌),今僧梵隆(此僧的法号)图之(画她),风骨秀洒,眉宇娟丽,神仙中人也。古乐府《行路难》云云,《侠客行》云云,《拟李太白冬夜寒歌》云云。此文至今藏于龚氏。”并录其古乐府《行路难》全文曰:“洞庭波,潇湘浦。帝子灵妃愁不吐。舜不归兮苍梧空,泪血竹渍森如雨。巫山高,阳台深,暮雨朝云难重寻。楚襄私梦倾天地,佳人宁有一分心?海风掀波云漠漠,霜杀飞蓬寒更恶。帆撑何处送归艎?溜溜轻沙夜潮落。参悬碧兮夜漫漫,雁叫群兮独声干。百忧集兮肠九折,可见人生行路难!”(此事此诗,今传本南宋洪迈《夷坚志》中不载,当系佚文。何汶《竹庄诗话》也是南宋典籍,所载应有根据。)

这一联的意思是说:我黄景仁从来没写过什么“潇湘风景”,就不烦劳“紫姑”像替云洞君绮姑娘写《行路难》诗那样,也替我写一篇《行路难》诗来抒发不平之气了吧!

看来,黄仲则黄先生认定“紫姑”专干“冒名顶替”他人写诗的勾当了。

此话怎讲?——请看文献!

(1)  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一《异事》:“旧俗正月望(十五日)夜迎厕神,谓之紫姑。亦不必正月,常时皆可召。……景祐(宋仁宗年号)中,太常博士(太常寺的普通官员,掌管礼仪事务)王纶家因迎紫姑,有神降其闺女,自称上帝后宫诸女,能文章,颇清丽,今谓之《女仙集》,行于世。……近岁(近年来)迎紫姑者极多,大率多能文章歌诗,有极工者。予(我)屡见之。多自称蓬莱谪仙。”请注意:此“紫姑”或称自己是上帝后宫女子,或称自己是蓬莱仙岛上贬谪下来的仙人,且都不止一人!

(2)  北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八《紫姑神记》:“神复降于郭氏(郭姓人家)。予(我)往观之,则衣草木(用草木扎成人形并穿上衣服)为妇人,而置箸(筷子)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写诗文),为伶人(艺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见杀于厕(将我杀死在厕所)。……公少留(稍留片刻),儿为赋诗(小女子为您作诗),且舞以娱公(为您跳舞)。诗数十篇,敏捷立成(一会儿就写成功),皆有妙思,杂以嘲笑。”请注意:此“紫姑”称自己原是唐睿宗垂拱年间寿阳刺史的侍妾何媚!(按,唐代的寿阳,今属山西,只是个县,不是州,似不得有所谓“寿阳刺史”。疑指寿州,寿州古称寿阳,即今安徽寿县一带。)

(3) 北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八《天篆记》:“江淮间俗尚鬼(民俗崇尚鬼神),岁(每年)正月,必衣服箕帚(给簸箕扫帚穿上衣服)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今年黄(黄州)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筷子)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曰:吾天人(天仙)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见黄之(黄州的)进士张炳曰:‘久阔无恙?’(分别已久,你还好吗?)炳问安所识(你怎么认识我),答曰:‘子独不记刘苞乎?吾即苞也。’因道炳昔与苞起居语言状甚详(于是详细述说张、刘二人过去交往的情形)。”请注意:此“紫姑”一会儿说自己是天仙李全,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当世人刘苞!

(4) 北宋朱彧《萍洲可谈》卷三:“古传紫姑神,近世尤甚。……尝观其下神(降神),用两手扶一筲箕(淘米箩),头插一箸(筷子),画灰盘(铺了灰土的圆盘)作字。加笔于箸上,则能写纸(在纸上书写)。与人应答,自称蓬莱大仙。多女子也。有名字伯仲(兄弟姊妹排行)。”请注意:此“紫姑”称自己是蓬莱仙岛上的大仙,且不止一人,而女仙为多!

(5) 南宋郭彖《睽车志》卷一:“岳侯(岳飞)死后,临安西溪寨军将子弟因请紫姑神,而岳侯降之,大书其名。众皆惊愕,谓其花押(签名)则宛然平日真迹也。复书一绝(绝句)云:‘经略中原二十秋,功多过少未全酬。丹心似石今谁愬(如今向谁诉说),空有游魂遍九州。’”请注意:西溪寨驻军军官子弟请的是“紫姑”,来作诗的却自称是岳飞!

(6) 宋洪迈《夷坚志丁》卷十《陈元紫姑诗》:“侯官陈元,居县之甘洲,以进士第二人登科,未食禄(未及做官)而卒。……既没(死后)二年,乡士请紫姑仙,得两大字曰‘陈元’。复书一诗曰:‘月桂曾攀第二枝,绿袍得意拂丹墀。不沾雨露空归去,折断连环多少悲。’盖陈巍捷(高中)之后方娶妻,才为夫妇月余而永别,故卒章不能忘。亦可哀也。”请注意:福建侯官县士人请的是“紫姑”,来作诗的却自称是本县刚死不久的榜眼陈元!

(7) 南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三:“世南少小时,尝见亲朋间有请紫姑仙,以箸(筷子)插筲箕(淘米箩),布灰卓(桌子)上画之,有能作诗词者。初间必先书姓名,皆近世文人,如于湖、石湖、止斋者。”请注意:张世南家親朋请的是“紫姑”,来的却是近世已死的著名文人张孝祥(号于湖)、范成大(号石湖)、陈傅良(号止斋)等!

仅仅一个宋代,就有那么多的例证,足以说明问题了。为避免繁琐,元、明、清三代就不用再举了吧。

这些例证,能够引发我们一些什么样的思考呢?

鬼神世界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不管古人说得多么活灵活现。然而,虚幻的鬼神世界毕竟是现实世界的一面“哈哈镜”,对于那些被扭曲了的镜像,我们还是要用、也只能用现实社会生活的逻辑去思考。

思考一:一个小小的“厕鬼”或者说“厕神”,使唤使唤那些个“路人甲”“路人乙”之类的“群众演员”还凑合,何德何能,竟请得动“上帝后宫诸女”“蓬莱大仙”“蓬莱谪仙”,以及岳飞这样的大帅,张孝祥这样的状元,范成大这样的宰相(副的!)等文武大臣之亡灵,到场客串,友情演出?就算你国色天香,沉鱼落雁,“英雄难过美人关”吧,那些个同性别的“神仙姐姐”呢?也听你摆布?你谁呀?

思考二:最大的嫌疑,最合理的判断,什么“上帝后宫”“蓬莱大仙”,什么状元榜眼、将军宰相,统统都是“紫姑”一人包圆了的,自导自演,到什么场子上什么角儿!横竖不是“真人秀”,连“单口相声”都算不上,只消用根筷子在沙盘灰桌上自报家门,说谁就谁了,您上哪儿查去?况且,不过是冒人姓名写写诗,又不是冒人姓名去银行骗取巨款,没犯王法,难不成还判她个十年八年?

总而言之,无论黄仲则先生信不信鬼神,他认定“紫姑”好这一口——“冒名顶替”,包括“冒名顶替”他人写诗,还真不是平白无故的。

黄先生对自己的诗才颇为自负,对自己的诗名也十分爱惜。是呀,除了诗,他这一生也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安身立命的事业了,怎么能不在意呢?百年之后,如果真的有人将赝品伪作也辑佚编入他的《两当轩集》,那才叫煞风景呢。因此,我们有理由说,这首“戏作”的尾联,不啻是用戏谑的笔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那些“不入流”而“好事”的“同道”——如冒我黄仲则的大名写“恶诗”,还以各种方式到处传播,对不起,那您就是“厕鬼”了!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按:全球志愿者派遣计划“敦煌文化守望者”项目,是以文化保护与传播为目标的知识赋能型文化公益行动。作为第三期敦煌文化守望者,2019年夏天,团队成员在莫高窟驻守四十天,学习洞窟知识,通过正式考核成为志愿讲解员,引领观众们进入莫高窟的艺术殿堂。文化守望者的职责不仅在于四十天内的学习与讲解,更在于四十天后,在更为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尽可能创造条件推动人们对敦煌文化遗产关注、保护、传播与创新。这一专栏就是这样的一次尝试,守望者们将从多维视角并结合图像,力图为大家呈现出敦煌历史文化、文学艺术的丰厚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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