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何满子》歌者考

2022-03-02 03:40郭丽李可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乐府歌者曲调

郭丽 李可

《何满子》是唐代著名乐府曲调,曲名见载于崔令钦《教坊记》唐大曲中,宋前留存歌辞见录于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近代曲辞》中。已有研究多关注《何满子》曲调来源问题,对歌者则较少论及,而歌者及传唱对乐府歌辞的留存和传播至关重要,故本文尝试对此略作考述。

何满子《乐府诗集·近代曲辞》有《何满子》一题,收录白居易和薛逢诗各一首。白诗解题记该曲本事曰:“唐白居易曰:‘何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聂世美、仓阳卿校点《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题解对《何满子》歌者、创调时间的记载很是清晰。然而,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在《何满子歌》中却有不同说法,诗曰:“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元稹所写与白居易所云略有差异,白居易称何满子“以曲赎死不得免”,元稹则云“一唱承恩羁网缓”。此后,宋人钱易《南部新书》也记载了此事:“河满子者,蜀中乐工。将就刑,献此曲而不免。当时云一声‘去也’。”(黄寿成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版)钱易所记与白居易所云大致相同,唯将“沧州歌者”改为“蜀中歌者”,不知何据。至此可知,唐宋时期《何满子》本事有两种说法:一是戴罪歌者何满子临刑献曲赎死未能免罪;一是戴罪歌者何满子临刑献曲赎死得以缓罪。

姑且不论二说何者为是,仅就其中的关键信息而言,《何满子》这一乐府曲调是玄宗时期歌者何满子临刑赎死而作这一点二说均同,何满子是《何满子》的创调者和最早歌者当无疑义。

胡二娣安史之乱使得大量宫廷艺人流落民间,宫廷乐曲也随之散落民间。李龟年流落江南唱王维《红豆》就很典型(范摅撰,阳羡生校点《云溪友议》,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何满子》的传播也出现过此类情形。

段安节《琵琶录》载:“开元中,梨园有骆供奉、贺怀知、雷海青。……安史之乱,流落于外。有举子曰白秀才,寓止京师。偶值宫娃弟子出在民间,白即纳一妓焉。……逾年,因游灵武,李灵曜尚书广设筵,白预坐末,广张妓乐。至有唱《何满子》者,四坐倾听,俱称绝妙。白曰:‘某有伎人,声调殊异于此。’便召至,短髻薄妆,态度闲雅。发问曰:‘适唱何曲?’曰:‘《何满子》。’遂品调,举袂发声,清响激越,诸乐不能逐。部中亦有面琵琶,声韵高下,拢撚揭掩,节拍无差。遂问曰:‘莫是宫中胡二娣否?’胡复问曰:‘莫是梨园骆供奉否?’二人相对汍澜,欷歔不已。”(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从中可以看出,这位来自宫中、善歌《何满子》的胡二娣,因安史之乱流落民间,其不仅“短髻薄妆,态度闲雅”,情态与众不同,而且“举袂发声,清亮激昂”,演唱也不同凡响。显然她曾在宫中多次表演,是善歌《何满子》的高手,故而其表演情态和演唱技艺才能如此超凡绝伦。

僧些些唐代僧人多有步出山林、活跃于世俗社会者,一些乐府曲调也因此在他们中间流传。段成式《酉阳杂俎》就有一则僧人善歌《何满子》的记载:“荆州,贞元初有狂僧,些些其名者,善歌《河满子》。常遇醉五百,涂辱之,令歌,僧即发声,其词皆五百从前隐慝也,五百惊而自悔。”(许逸民校笺,中华书局,2015年版)《宋高僧传》卷二“唐江陵府些些传”条记此事更详:“释些些师,又名青者,盖是不与人交狎,口自言些些,故号之矣。德宗朝,于渚宫游,衣服零洛,状极憨痴,而善歌《河满子》。纵肆所为,故无定检。尝醉遇伍伯,伯于涂中辱之,抑令唱歌。些便扬音揭调,词中皆讦伍伯从前隐私恶迹,人所未闻事。伍伯渐惶,旁听之者知是圣僧,跪拜悔过焉。”(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从以上记载可知,唐德宗贞元年间,荆州有僧人号些些,善歌《河满子》,他在醉中路遇伍佰,伍佰折辱于他,并令其演唱《河满子》,些些临时依曲填词,用歌辞巧妙揭露了伍佰的隐私恶迹,伍佰惊惧,从而悔过。从中可以看出,贞元年间《何满子》一曲已在民间广泛流传,虽然僧些些所唱并非《何满子》已有歌辞,而是自创之新辞,但这同时也反映出至迟在贞元年间《河满子》在表演中已出现了因声度词的词曲相配方式,所憾些些所作新辞未见留存。

沈阿翘苏鹗《杜阳杂编》有唐文宗因政事感伤而令宫人沈阿翘表演《何满子》的记载:“上于内殿前看牡丹,翘足凭栏,忽吟舒元舆《牡丹赋》云:‘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吟罢,方省元舆词,不觉叹息良久,泣下沾臆。时有宫人沈阿翘为上舞《河满子》,调声风态,率皆宛畅。曲罢,上赐金臂环,即问其从来。阿翘曰:‘妾本吴元济之妓女,济败,因以声得为宫人。’……乃选内人与阿翘为弟子焉。”(苏鹗撰,阳羡生校点《杜阳杂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本)沈阿翘为文宗舞《河满子》,说明该曲到中唐时不仅可歌,而且配舞。而舞曲必有舞词和伴唱,从“因以声得为宫人”看,沈阿翘也擅长歌唱,她为文宗表演的《河满子》应是既歌且舞。《碧鸡漫志》引《卢氏杂说》记载了沈阿翘表演的《何满子》歌词曰:“甘露事后,文宗便殿观牡丹,诵舒元舆《牡丹赋》,叹息泣下,命乐适情。宫人沈翘翘舞《何满子》,词云:‘浮云蔽白日。’上曰:‘汝知书耶。’乃赐金臂环。”(彭东焕等笺证《碧鸡漫志笺证》,巴蜀书社2019年版)可知《何满子》歌词中有“浮云蔽白日”句,此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其一《行行重行行》。这是一首思妇怀念远行丈夫的诗;一说是君臣朋友之交,中被谗间而见弃绝之词(曹旭《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后说很是符合文宗在甘露之变后的心境,可知沈阿翘颇通文辞,很善于根据观众心境择选歌词。就《何满子》表演中的词曲相配方式看,这显然属于选词以配乐的情形。甘露之变发生于大和九年(835),说明最晚在大和九年之后,《何满子》就已出现选词入乐的词曲相配形式。

此后,计有功《唐诗纪事》又记此事,且所记颇详:“甘露事后,帝不乐,往往瞠目独语云:‘须杀此辈,令我君臣间绝。’后赋诗曰:‘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无限意,无复侍臣知。’翌日,观牡丹,诵赋吟罢,始忆舒元舆之词,叹息泣下。因命作乐,聊自适。宫人沈翘翘者,歌《河满子》,有‘浮云蔽白日’之句,其声宛转。上因唏嘘,问曰:‘汝知之耶?此《文選》古诗第一首,盖忠臣为奸邪所蔽也。’乃赐金臂环。问其从来,则吴元济女也。自陷掖廷,易姓沈氏,配乐籍。”(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其中“沈翘翘”当为“沈阿翘”之误,此条记载只言沈阿翘歌《河满子》事,未及于舞,然“其声宛转”的表演效果说明沈阿翘确实善歌此曲,这与前引《杜阳杂编》中“因以声得为宫人”的记载相符,则沈阿翘为《河满子》歌者无可置疑。

孟才人唐武宗时孟才人善歌《何满子》,张祜有《孟才人叹》,该诗有序云:“武宗皇帝疾笃,迁便殿,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愿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以其恳,许之。乃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及帝崩,柩重不可举。议者曰:‘非俟才人乎?’爰命其榇,榇及至乃举。嗟夫!才人以诚死,上以诚明,虽古之义激,无以过也。进士高璩登第年宴,传于禁伶,明年秋,贡士文多以为之目。大中三年,遇高于由拳,哀话于余,聊为兴叹。”(张祜撰,卢占华校注《张祜诗集校注》,巴蜀书社2007年版)张祜诗序言孟才人歌“一声何满子”后即气绝立殒,歌唱细节则未见记载。

稍后康骈《剧谈录》又记此事曰:“孟才人善歌,有宠于武宗皇帝,嫔御之中莫与为比。一旦龙体不豫,召而问曰:‘我若不讳,汝将何之?’对曰:‘以微眇之身,受君王之宠,若陛下万岁之后,无复生焉。’是日俾于御榻前歌《河满子》一曲,声调凄切,闻者莫不涕零。及宫中晏驾,哀恸数日而殒,禁掖近臣以小棺殡于殿侧。山陵之际,梓宫重莫能举。识者曰:‘得非候才人乎?’于是舆榇以殉,遂窆于端陵之侧。是岁,攻文之士或为赋题,或为诗,目以为冯媛、班姬,无以过也。所知者张祜有诗云:‘偶因清唱咏歌频,奏入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康骈对孟才人歌唱情形的记载更为详尽,称孟才人“于御榻前歌《河满子》一曲,声调凄切”,以至“闻者莫不涕零”,从中可知《河满子》曲调悲凉。这与《河满子》为戴罪歌者何满子赎死而作的本事相符,也契合唐武宗龙体不豫的实际情境,同时说明孟才人有着高超的演唱技艺,能将悲情发之于声,使听者皆为其歌声所动。

综上,《何满子》是创制于盛唐的乐府曲调,乃戴罪歌者何满子为赎死而作,曲调悲凉。该曲自创调以来,在有唐一代表演者不绝如缕。其歌者可考者有何满子、胡二娣、沈阿翘、僧些些、孟才人。他们或献曲以自救,或将宫廷唱法传入民间,或选词以入乐,或因声以度词,用不同方式演绎这首乐府名曲。从词曲相配方式看,选词以入乐的方式最晚出现在唐大和九年之后,因声以度词的方式最晚出现在唐贞元年间。从歌者身份看,既有宫廷歌者,也有宫外歌者,既有后宮嫔妃,也有方外僧人,歌者身份的驳杂,从一个侧面说明该曲在唐代的盛行程度。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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