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小说的文体探索与现实关怀
——试论《一日三秋》

2022-03-01 14:09陈紫鑫
新乡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娘刘震云笑话

陈紫鑫

(信阳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从“故乡”系列到“一”字头系列,刘震云在小说中持续探索着“说话”对人生存的影响。 《一日三秋》中,刘震云以民间传奇作为切入点,将奇闻异事与现代普通人的生活相结合,传奇想象与现实生活融合中又有冲突,形成一种独特的叙述张力。 在民间故事与现代经验的交织中,《一日三秋》呈现出普通百姓以幽默化解苦难、以“笑话”消解“严肃”的处世之道。 刘震云以讽刺的方式讲述 “笑与笑话”, 其背后呈现的却是隐忍、善良、质朴的普通人的“血与泪”的生活。

一、传奇小说的文体探索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提出:“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 ”[1]传奇从内容上延续了“搜奇记逸”的志怪传统,并在五四时期被引入现代小说。 一方面,启蒙作家将传奇作为一种反讽的手段,在作品中塑造变形的人、鬼、怪,并将异化的时间与空间置于文本之中,例如鲁迅的《故事新编》、老舍的《猫城记》,同时新文学家也利用传奇的形式挖掘民间资源,例如沈从文的《媚金·豹子·与那羊》《龙珠》、许地山的《命命鸟》。 另一方面,鸳鸯蝴蝶派也有效利用传奇这一形式,将传奇故事与武侠、言情相联结,创作出更具可读性的通俗文本,如冯若梅的《东方神奇侠传》、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张秋虫的《新山海经》。相比而言,鸳鸯蝴蝶派带有传奇因素的作品因过分渲染传奇色彩而显得思辨性不足、批判力度不够,新文学家则更注重批判意识,通过作品展现自身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但又缺乏对传奇元素的深入利用。 1949年后,传奇小说在革命历史小说与“样板戏”中发展到顶峰,曲波的《林海雪原》、雪克的《战斗的青春》和“样板戏”等都格外强调作品的传奇性。 此时,极度推崇传奇性使文本内容空洞,英雄传奇人物成为创作重点,作品的文学性降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受外国文学的影响,自觉回眸中国传统文化,民间传奇再度重现在文本中,例如莫言的《檀香刑》《生死疲劳》、汪曾祺改写的“聊斋系列”、阎连科的《受活》等。 这些作品都自觉吸纳了传奇因素,无一不是对传统民间资源的重新挖掘。

《一日三秋》是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照下对传统传奇资源的深入挖掘, 是立足于中国传统叙事方式对民间传奇故事的再创作。作为一种叙事方式,传奇叙事力图打造一个非常态的时空, 以奇异的人物为中心,辅之以虚构、夸张的叙事手段,由此体现出文本的浪漫色彩。 现当代文学中的传奇叙事大多不直接以奇人怪事为叙事重点, 而是将传奇元素隐性地融入文本,通过描写奇异的环境、变形的人物或者极端戏剧化的情节吸引读者。在《一日三秋》中,刘震云将这种夸张的叙事方式、非常态的叙事手段、变异的文本内容推向了极致,直接挪用了民间故事、传说,将传奇以一种更加显性的方式纳入文本。 刘震云多次描绘“给花二娘讲笑话”这一民间传说,这一民间传说也是推动文本发展的动力之一。另外,传奇的内容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因素,魂魄附身、算命、钉小人等情节的出现推动着两代人命运的变换。 刘震云对中国民间资源的挖掘体现出他对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精神状态的关注,在变异的时空维度中用口语化的语言建构了带有浪漫传奇色彩的延津。

二、传奇想象与真实场景的交织

传奇是一种充满想象力的文体。 《一日三秋》以陈长杰三代人为中心人物, 辅以延津县诸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并且将“花二娘”的传说故事贯穿文本。传奇想象与现代生活相交织、融合,但二者之间又彼此抵牾,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叙述张力。这种传奇性叙事与现代经验的交织首先体现在戏文、 画文之间的互文关系上。 前言《六叔的画》与正文之间存在着互文关系,并以缩略图的形式交代了背景、人物性格及其命运转折。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部分中,刘震云甚至直接暗示了人物的命运走向。 提前“泄密”并不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反而产生了悬疑效果。多而冗杂的人物都有了既定的结局, 那么传奇的情节才是推动人物走向结局的动力, 正是有了前言中对结局的交代才为传奇情节的构造作了铺垫。画即人生,既然《一日三秋》来源于画,那么就无须判定其真假,“六叔有些画作属于后现代,人和环境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有些画作又非常写实”[2]7。看似这是刘震云在解释六叔画作的纪实与虚构, 实际上也是他对《一日三秋》的评价,同时也暗指了文本的真真假假。

陈长杰、樱桃和李延生与三人出演的《白蛇传》同样也形成了互文关系,法海、白素贞、许仙与三人一一对应,在戏中隐含了三者的命运转折。 第一,戏与人物相互影响。在戏中,樱桃饰演白蛇;在生活中,樱桃凭借剧照而活。 一方面,儿子明亮可以从《白蛇传》的戏中看到樱桃的影子,樱桃便可以借这出戏活在人们心里。 另一方面,《白蛇传》是假的,那么樱桃的存在也是假的,只有当樱桃不再附于剧照之上时,她才能真正活下来。 第二,在三人所演的《白蛇传》中,陈长杰曾经挖苦白蛇因放不下与许仙的感情,而丧失了前往仙界的机会。在戏文之外,樱桃本可以请求丈夫陈长杰为自己迁坟,但因舍不下儿子明亮,照片被订起来不得往生。 樱桃灵棚上“早登仙界”这四个字似乎成了最大的讽刺——横死的樱桃因留恋儿子只能随着长江漂泊到宋朝时期的九江。 第三,“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是《白蛇传》戏词,在现实生活中也成为陈长杰、樱桃和李延生的口头禅,推动着三人命运的发展。陈长杰与樱桃因为说戏而恋爱,也因戏文再婚;李延生因保留《白蛇传》海报而被樱桃附身;樱桃也因戏文得罪了花二娘,命丧黄泉,随后附于剧照之上。 刘震云有意运用互文的手法, 将画与文、戏与文对应起来。这种互文关系也暗示人物命运,推动情节发展,从而完成《一日三秋》的传奇性叙事。

除了互文手法的运用, 刘震云更直接地将鬼怪传说引入叙事,以“花二娘”的故事布局全篇,并辅之阎王恶鬼、摸骨算命、托梦附身等故事情节。 刘震云大量使用这些虚构性内容以增强作品的虚构性,并辅以“喷空”方法结构小说。 在这种传奇的虚构性之下,刘震云又有意通过真实的细节、现代的场景打破虚构空间, 产生冲突, 以达到亦真亦假的戏剧化效果。 在《一日三秋》中,当李延生想以去洛阳酱菜厂订酱菜为借口前往武汉时,作者不仅细致地描绘了不同等级残次品的售价,甚至用报菜名的方式列举酱菜的品种。 “是辣萝卜,是辣白菜,是腌生姜,是腌雪菜,是腌韭菜花,是腌雪里蕻,是盐酸豆角,是腌糖蒜,还是腌花生米,是酱黄瓜,是酱黑菜,还是稀黄酱……”[2]52,这种对细节的描摹将读者从被魂魄附体的虚幻故事拉回到真实、冗杂而平凡的小人物的日常。

“刘震云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把对立的两极悖反式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新颖又奇特的叙事风格”[3]。 刘震云在聚焦现实的同时, 也借虚构来讽刺现实的荒诞, 这种真实与虚构的冲突在文本中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作品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描写,展现的是民间生活的表层,而对传奇虚构的介入书写,则展现了民间文化的深层。 这两个层次共同建构了完整的民间——既有虚构的神话,又有平凡人的现代生活。

三、对生存的质询

《一日三秋》中多次提到“喷空”,在河南话中,“喷空”就是讲述虚构的故事。 刘震云曾在访谈中解释“喷空”的含义,他认为小说就是“喷空”,就是把没有的事表述出来,做到虚实的结合。“喷空”本身是空与假,在刘震云传奇式的喷空中,却传达出真实的向生的力量,传达出普通人对生的追寻。

传奇性叙事不仅体现为文本内容的传奇性,也体现为叙事方式的传奇性。 首先,刘震云通篇采用口语化的叙述方法,行文流畅。在《一日三秋》中,刘震云大量使用分号作为短句之间的间隔,在描写樊有志女儿的婚礼进行流程时,甚至使用了十多个分号。 把全文大量使用分号的段落整理来看,这些短句之间大多有逻辑顺序,以便辩证地说明某种道理。 分号的使用也体现了作者写作的语言习惯。 以分号连接短句,显得更加自然流畅,也更贴近于口语化的语言。其次,作者经常打破叙述的连贯性介入其中,甚至以一种说书人的口吻自问自答。 在叙述李延生准备前往武汉时,刘震云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详细描述去武汉需要花费的时间。 在明亮夫妇前往西安时, 作者又自问自答,“这次为什么爽快呢? 因为……”,这种表达方式更加通俗,并且与读者形成了间接的对话关系。最后,刘震云采用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方式,虽然聚焦视角不同,但仍然以时间顺序结构全篇同时又有所革新。《一日三秋》 的前三部分完整地讲述了延津百姓的故事,而后两部分则被设置为 “精选的笑话和被忽略的笑话”“《花二娘传》的开头”。 刘震云将这两部分纳入正文,一方面交代了花二娘传说的由来,保证了故事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却有意通过只有开头的《花二娘传》再次打破原本的叙事逻辑,凸显了《一日三秋》的荒诞风格。

相较新颖的叙事方法,刘震云更擅长以故事本身打动读者。“一个作家所用的文体与形式,通常是作家与他所面对的现实之间关系的一个隐喻或象征”[4]。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以局部插入打破以往的线性叙事习惯,以形式的荒诞映射内容的荒诞。 传奇叙事实质上是对现实的夸张和放大,延津在这种传奇性的描述之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笑、笑话实质上代表了一种化解矛盾、消解严肃的能力,代表能够解决问题的乐观精神。正如刘震云在访谈中所说:“河南人面对生活的态度,一大特点就是他们特别幽默,不正经说话,常常以一种玩笑的方式来叙述正常的状态。 ”[5]笑话也代表了普通百姓质朴的生活方式、 对生活的追求,甚至对生命的期待,不会讲笑话的人甚至不具备生的权利。然而,笑话如此重要,甚至能够操控延津百姓的生死,其本身却又是虚妄的。在“精选的笑话”中,给万里长城贴瓷砖、飞机装倒挡、喜马拉雅山装滚梯……这些笑话可以说是荒诞的奇谈,荒诞的笑话操控人的生死,形成了更加荒诞的逻辑循环。 但其中的荒诞、反讽是带有温情的,是一种“哀其不幸”的无奈。生长于农村的刘震云清楚地知道,以“笑”来消解严肃、化解问题的方式看似荒唐可笑,却是藏着“血与泪”的生存之道。 延津人都知道花二郎是被笑话噎死的,却没有人敢对花二娘讲实话。 通过展现这种讽刺情节,刘震云又明确地指出,“笑话”注定是无法完全解决问题的。

在当下高速发展的社会中, 科学作为社会发展的动力给予人们希望与文明,而鬼魅则意味着愚昧,但实质上,鬼魅却更能体现人性的弱点。刘震云自觉地对被遮蔽的民间资源加以利用,以《一日三秋》有力地证明了,鬼怪传说可以被改写为现代文本,奇人异事可以成为作品与民间的连接点, 书写传奇元素也可以成为作品有效介入现实的方法和手段。 然而,在传奇小说中,为了追求故事的传奇色彩与浪漫特征, 人物形象往往没有变化,性格较为单一。 不可否认,《一日三秋》同样存在着这类问题,戏文、画文之间的互文效果导致了人物形象的平面化。 或许,在传奇小说中,放大传奇人物奇异性与塑造个性饱满的人物本身就存在着某种天然的矛盾。如何将传奇元素更好地融入现代文本,生发出别样的魅力,是当代作家需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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