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啸虎,李 珂
(1.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新疆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唐代军吏兵士,在军中身着戎服,逢战事于戎服之外再加穿甲胄。关于唐代军人服色的问题,早年陈寅恪先生在《读东城父老传》中即考证出,唐初庶人衣白,士卒衣黄;唐中叶后,士卒衣皂[1]。孙机先生从此说,并进一步理顺其演变源流,据《通典》卷一六九载潘好礼纂《徐有功事迹》中刘志素按语“黑袄子即是武夫之衣”[2]237,认为武后时士兵已经衣皂,此后唐代军服一直沿用此制[3]。黄正建先生则通过研究集中记录唐代军装情况的敦煌文书,指出唐代的军服颜色其实很不统一,并非只有黑色,其它如白、黄、褐等颜色的军衣也有不少,而原因尚不清楚[4]。唐代军人服色究竟为何?“衣黄”“衣皂”与“很不统一”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间存在着怎样的变化逻辑?其背后有怎样的深层次原因?对于唐代民间社会又有怎样的影响?回答以上问题需要延续前辈学人的思路,从社会生活史的角度入手。
“黑袄子即是武夫之衣”这条史料,陈寅恪先生与孙机先生皆有引用。细究其背景,则可挖掘更多信息。武后间,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之弟丘神鼎及丘神鼎之子丘晙,被家奴羊羔告发谋反。谋反的具体罪状,乃是丘氏父子在家私制“皂袄”,意图投奔在豫州举兵反武的越王李贞。“黑袄子即是武夫之衣”,乃司刑司直刘志素的推案奏告之语。但司刑寺丞徐有功认为无法仅凭“作两个皂袄”便认定谋反,质疑“何以为据”?他直接指出:“且衣之五采,随人好尚。武夫一着,岂限玄黄。”[2]237这里隐含两点:其一,彼时军人的戎服还并未完全由黄色换装为黑色,所以若论“武夫一着”则“玄黄”两色皆属正常;其二,“衣之五采,随人好尚”,武夫也有选择服色的权利,而且这显然是常见情况,即便武夫亦多有“衣之五采”者。这样的反驳极有说服力。后来刘志素仍坚称:“(丘神鼎)遂共男晙俱作黑褐袄子,拟充战服,即明事相应接。”[2]237但是明显已经在争论中处于下风。最后经过两轮众官集议,并更换主管此案的推事使,“准赦例处分释放”。武后时期府兵制尚未崩溃,府兵自办资装上番服役,其应既有自制“玄黄”者,亦有自制“五采”者。一如李方先生通过研究反映西州府兵情况的吐鲁番文书《袁大寿等资装簿》得出结论:府兵所备衣袜鞋帽等衣装数量不等,质料不同,种类也不相同,说明衣装是府兵根据法令,结合自己的经济状况自行购置[5]。对于有关唐代军衣颜色不统一的疑问,这可为一个解答的门径。
黄正建先生考证,集中记录唐代军队衣装情况的两件敦煌文书,所录时间皆为唐玄宗天宝年间①,其反映的应是府兵制崩溃之后募兵的情况;文书所载颜色不统一的军服都应是由官府统一供应,所以才令人费解。按照正常理解,官府统一供应的军服必然颜色统一,或“玄”或“黄”;而府兵自办资装上番服役,才会杂穿“五采”。实际上,府兵制崩溃之后的“募兵”,范围应包含了高宗武后至玄宗时期的“兵募”。如孙继民先生指出,彼时边地征行和镇戍的军队主体乃是兵募。兵募名为招募,实际仍具有征点的强制性。不同之处在于,府兵的资装衣粮和军行器物须自备,而兵募由官府统一发放。孙继民先生认为,兵募的衣资理论上全由官府提供(即所谓行赐、衣赐或赐物),但实际上未必然。一如《唐六典》中所记:“凡天下诸州差兵募,取户殷丁多、人材骁勇,选前资官、勋官部分强明堪统摄者,节级权补主帅以领之。其义征者,别为行伍,不入募人之营。凡军行器物皆于当州分给之,如不足则自备,贫富必以均焉。”[6]当唐廷无力负担全部资装时,兵募须自行负担一部分;而且这些自行负担的资装,并非兵募本人独立承担,而是由乡邻共同承担,这方为“贫富必以均焉”的本意[7]108-111。
由此观之,两件文书所载唐代士兵“被袋”中黑、黄、白、褐等颜色军衣夹杂,便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其中应既有官府统一配发的戎服(如黑与黄),也有庶民百姓自备的服色(如白与褐)。《新唐书·车服志》载:“士服短褐,庶人以白。”[8]527唐太宗时薛仁贵从征高句丽,“自恃骁勇,欲立奇功,乃异其服色,著白衣,握戟,腰鞬张弓,大呼先入,所向无前,贼尽披靡却走”[9]。其身着的白衣,应即是庶民服色。以平民服色上阵,在服色统一(应为黄色或黑色)的全军阵列中自然显眼,故有“异其服色”之说。孙继民先生据此认为,薛仁贵的身份非兵募,而是义征。若为兵募,资装由官府供给,军装颜色应统一;而薛仁贵“异其服色”,说明其资装完全自备[7]122-123。其实即便是义征,亦有可能在军中领受颜色统一的戎服。薛仁贵为追求“立奇功”的效果,故意“异其服色”,不穿颜色统一的戎服而穿自家的民间白袍上阵。
黄正建先生考证,两件敦煌文书中的第一件反映戍边兵士在驻地已有两年;第二件则反映士兵可能要远行作战,临行前动员士兵们就衣物的缺欠自行互相补充调剂。所以第一件文书中,由于长期穿着和磨损,造成戎服与民服混杂替换的情况实属正常;至于第二件文书,服装的互相补充调剂,更是让杂色更杂[4]。彼时唐代军吏兵士的衣装,应既有以“民”的身份自行负担的部分杂色“五采”,又有以“兵”的身份由官府供应的部分统一“玄黄”。而这一杂色与统一颜色军服并存的现象,实际折射出唐代府兵制已经衰微,募兵制还未确立,“兵”与“民”身份尚有所重叠的过渡形态。
唐代前期军队身穿黄色戎服,继承自隋代传统。隋文帝即位之初下诏:“今之戎服,皆可尚黄,在外常所著者,通用杂色。”[10]唐代军队着黑衣的传统,则当从隋末唐初战乱而始。武德四年(621)平定王世充,“秦王世民选精锐千余骑,皆皂衣玄甲,分为左右队,使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分将之。每战,世民亲被玄甲帅之为前锋,乘机进击,所向无不摧破,敌人畏之。行台仆射屈突通、赞皇公窦轨引兵按行营屯、猝与王世充遇,战不利。秦王世民帅玄甲救之,世充大败,获其骑将葛彦璋,俘斩六千余人。世充遁归”[11]5901。这支精锐铁骑“玄甲军”是唐太宗勇武与战绩的象征,在唐代应与《秦王破阵乐》一样自有其追溯开国武功的意义。从这个角度考虑,唐代军队逐渐以“皂衣”替换黄色,作为军吏兵士统一穿着的制式戎服,自有其合理性②。
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起,唐玄宗急命入京朝见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赴洛阳募兵。封常清率所募之军与安禄山战于汜水,结果大败。于是,“败书闻,帝削常清官,使白衣隶仙芝军效力。仙芝使衣黑衣监左右部军”[8]4581。“白衣”指封常清被削官后乃庶民之身,“黑衣”则指高仙芝重新任命封常清为军将,以军人身份继续服役。可见彼时唐军确乃“黑衣”。或曰,黑衣至少代表着正式的军人身份。安史之乱中张巡苦守睢阳,“城中矢尽,巡缚藁为人千余,被黑衣,夜缒城下,(令狐)潮兵争射之,久,乃藁人;还,得箭数十万”[8]5536。可见“黑衣”在唐代中期已经是普通士兵在战斗中必须统一穿着的制式戎服。
中晚唐牛僧孺《玄怪录》记有崔绍因杀猫而遭鬼卒拘传的灵异故事。这则故事虽然荒诞,却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可以视作认知彼时社会生活的史料。其事在唐文宗“大和八年(834)”,病重的崔绍“将殛之际,忽见二人焉,一人衣黄,一人衣皂,手执文帖云:‘奉王命追公。’”[12]3069这一黑一黄当有所据,应是参照唐代真实形象而虚构。这两名鬼卒的形象,原型应是两名军吏,盖因黄衣与皂衣皆是唐代军人服色③。唐人观念中,人死后由阳世入阴间须有鬼卒接引,此即唐代诗僧王梵志所吟之“闻道须鬼兵,逢头即须搦”[13]180。
唐代笔记小说中,来阳间公干的鬼卒多着黑衣。这种描述应非仅代表幽冥可怖,实际上很有可能是对唐代(尤其是后期)军吏兵士统一穿皂色戎服的反映。比如《河东记》载:“晋阳东南二十里,有台骀庙,在汾水旁。元和中,王锷镇河东时,有里民党国清者,善建屋。一夕,梦黑衣人至门,谓国清曰:‘台骀神召汝。’随之而去。”[12]2429黑衣人陪伴和指点党国清为台骀神修缮庙宇,其扮演的角色正是一方大员身边的办事军吏。《广异记》所载“开元中”来阳间拘传“洛阳令杨瑒”的鬼卒,也是“皂裘”[14]。《酉阳杂俎》记“东平未用兵”时夜索“淄青张评事”之命的鬼物,同样着“皂衣”[15]。《通幽记》中的女奴对韦讽言:“某初死,被二黑衣人引去。”[12]2986《杜阳杂编》言女尼真如事:“肃宗元年,建子月十八日夜,真如所居,忽见二人,衣皂衣。引真如东南而行。”[12]3254《仙传拾遗》记“宝应二年(763)”御史元瑰之妻言:“某日昏然思睡,有黑衣人来,称司命君召,某便随去。”[12]179类似记载很多。唐人将有关真实世界的认识投射到冥界,故鬼卒如彼时人间的军吏兵士一样,皆穿黑衣。
黄正建先生指出,唐代军人服黑,只是指一般正规边军官健,至于禁军则不受这一限制。如飞骑穿五色袍,神策军吏还曾穿紫衣等[16]。但是具体而言,唐代中叶以后,《唐会要》多有禁止京畿平民穿着禁军兵卒式样服装的敕令。唐代宗广德二年(764)三月敕令:“禁王公百吏家及百姓着皂衫及压耳帽子,异诸军官健也。”[17]1300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九月,“吐蕃十万众至奉天,京城震恐”。于是,权宦鱼朝恩“请索城中,括士民私马,令城中男子皆衣皂,团结为兵,城门皆塞二开一”[11]7178。到唐文宗开成元年(836)正月再度下敕:“坊市百姓,甚多着绯皂开后袄子,假托军司。自今以后,宜令禁断。”[17]1301显而易见,“衣皂”“皂衫”或曰“绯皂开后袄子”,乃是唐代中后期禁军兵士穿着的制式戎服。
又如,《因话录》曾言名臣窦易直早年在泾源兵变中的经历:“德宗幸奉天日,公(窦易直)方举进士,亦随驾而西。乘一蹇驴,至开远门,人稠路隘,其扉将阖,公惧势不可进。闻一人叱驴,兼捶其后,得疾驰而入。顾见一黑衣卒,呼公曰:‘秀才,已后莫忘此情!’及升朝,访得其子,提挈累至大官,吏中荣达。”[18]这名守卫长安城门的“黑衣卒”显然是禁军兵士,可见至少日常情况下中央禁军的军吏兵士确实统一身穿“皂衫”,即“开后袄子”的黑色戎服。
至于地方藩镇军队的兵卒服色,情况则比中央禁军要复杂。唐末杨行密麾下的“黑云都”,多被视为晚唐藩镇军队中牙兵的代表。《新唐书·杨行密传》载:“初,行密有锐士五千,衣以黑缯黑甲,号黑云都。”[8]5453但是并不能据此肯定唐代后期藩镇军队全面衣皂。《资治通鉴》记杨行密击败孙儒之后,“孙儒降兵多蔡人,行密选其尤勇健者五千人,厚其廪赐,以皂衣蒙甲,号‘黑云都’。每战,使之先登陷阵,四邻畏之”[11]8434。黑云都的兵士并非身穿黑衣再外披甲胄,而是将黑衣穿在甲胄之外,以取视觉上的威慑效果。但如果唐代各地藩镇军队的兵卒皆穿黑衣,则“黑缯黑甲”的黑云都在服色上也就并无特别之处。黑云都士卒的甲胄之下是否着黑衣,不得而知。但《玉堂闲话》载有一则晚唐五代间的灵异故事:
梁贞明甲戌岁,徐州帅王殷将叛。八月二十日夜,月明如昼,居人咸闻通衢队伍之声。自门隙觇之,则皆青衣兵士而无甲胄。初谓州兵潜以扑盗耳,俄闻清啸相呼,或歌或叹,刀盾矛槊,嚣隘闾巷,怪状奇形,甚可畏惧,乃知非人也。比自府廨,出于州南之东门,扃键无阻。比至仲冬,殷乃拒诏,朝命刘寻阝以兵五万致讨,凡八月而败,合境悉罹其祸。[19]
“青衣”在此可以有多种解释,或指衣皂,或指衣蓝,或泛指颜色偏深的戎服。实际上还是以最后一种解释最具可能性。而且颜色偏深的戎服显然与黑色有最大的相似度,即便并非黑色,也会被以黑色视之。《唐语林》中即言:“唐末士人之衣色尚黑,故有紫绿,有墨紫。迨兵起,士庶之衣俱皂,此其谶也。”[20]晚唐项斯有名作《长安退将》,诗云:“塞晚冲沙损眼明,归来养病住秦京。上高楼阁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剑行。”[21]6424边将退居京师,不再是军人,故言“著白衣裳”。换言之,其在军中时当“著黑(皂)衣裳”。需要指出的是,无论中央禁军、黑云都、徐州兵还是长安退将,其统一身着“黑衣裳”的来源在唐代后期都已是军中配发。彼时唐代军队普遍的募兵制与职业化趋势,正是军队全面服皂的根源。
再如唐昭宗景福二年(893),流落成德的前卢龙节度使李匡威阴谋自成德节度王镕手中夺取其镇,遂趁王镕前来拜会之机“阴遣部下伏甲劫镕”。王镕表示屈服,就在与李匡威“并辔归府舍”途中,“电雨骤作,屋瓦皆飞。有一人于缺垣中望见镕,镕就之,遽挟于马上,肩之而去。翼日,镕但觉项痛头偏,盖因为有力者所挟,不胜其苦故也。既而访之,则曰墨君和,乃鼓刀之士也,遂厚赏之”[22]。关于这位勇救节帅的墨君和,《太平广记》引《刘氏耳目记》曰:“真定墨君和,幼名三旺。世代寒贱,以屠宰为业。母怀妊之时,曾梦胡僧携一孺子,面色光黑,授之曰:‘与尔为子,他日必大得力。’既生之,眉目棱岸,肌肤若铁。年十五六,赵王镕初继位,曾见之,悦而问曰:‘此中何得昆仑儿也?’问其姓,与形质相应,即呼为墨昆仑,因以皂衣赐之。”[12]1442“屠宰为业”与“鼓刀之士”全然吻合,“世代寒贱”的墨君和勇救节度使王镕并非出于一时之义,而是前有王镕的“赐衣”之恩。
王镕以“皂衣”相赐,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见墨君和“面色光黑”,遂以“昆仑儿”“墨昆仑”相戏,赐之“皂衣”有亲切之意。第二,墨君和非但貌似“昆仑儿”,而且“眉目棱岸,肌肤若铁”,有勇武之相。很有可能王镕所赐的“皂衣”,正是军人的戎服。如此,既合其相貌肤色,又合其勇武外形。而且,王镕赐之戎服,在墨君和的心中有将自己“收入帐下”之意。所以,墨君和方如此舍命营救王镕。此事堪为唐代后期地方藩镇军队兵卒身着“皂衣”的一件例证。而最重要的是,节度使“以皂衣赐之”,实际暗示了唐代后期募兵制军队的衣粮赏赐发放和职业化特性。
关于唐代军吏兵士具体的服装样式,黄正建先生通过对前揭集中记录军队衣装情况的敦煌文书进行研究,认为唐代军人在不披甲作战时所穿衣服与一般百姓基本相同,都是幞衣衫袍,且所穿的衫袄较短[4]。军人身着短衫,自然是为便于行动。刘永华先生认为,唐代士兵的服装有两种,一种是圆领窄袍,一种是缺胯袍[23]。有论者指出,缺胯袄子衣长至膝,形制为斜领、窄袖、缺胯[24]。缺胯即两胯之下开叉,便于行走。《新唐书·车服志》言:“唐初,赏朱紫者服于军中,其后军将亦赏以假绯紫,有从戎缺骻之服,不在军者服长袍,或无官而冒衣绿。”[8]530贞观名臣马周有议:“《礼》无服衫之文,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襕、袖、褾、襈,为士人上服。开骻者名曰缺骻衫,庶人服之。”结果,“诏皆从之”[8]527。可见至迟在贞观年间,缺胯衫袄已经由武臣军将的服饰转变为民间社会流行的百姓服饰。
这涉及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唐代各层级军人的戎服式样服色对于民间社会的服饰穿着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唐代许多标志性的服饰都是由戎服发展而来。与缺胯衫袄相比,影响更大者无疑是唐代男子普遍采用的幞头。《大唐新语》中记贞观八年(634)唐太宗对内侍言定“进德冠”形制事④:“幞头起自周武帝,盖取便于军容。今四海无虞,当息武事。此冠(指进德冠)颇采古法,兼更类幞头,乃宜常服,可取服。”[25]《周书·武帝纪》中确有宣政元年(578)周武帝定幞头戴巾之规范的记载:“甲戌,初服常冠。以皂纱为之,加簪而不施缨导,其制若今之折角巾也。”[26]幞头最早确乃兵士头冠,后来逐渐影响到唐代社会风尚。
到唐代后期,民间社会因偏好戎服式样服色所形成的风尚更是一度近乎失控,始终禁而不止。不但有前揭禁止民间穿着“皂衫”或曰“绯皂开后袄子”的诏令,更有《东城父老传》中年迈贾昌的忧虑:“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12]3994唐僖宗乾符五年(878),“洛阳人为帽,皆冠军士所冠者”[8]879。中唐李贺更吟:“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21]4397具体而言,唐代后期当以搭耳帽和袜头裤的影响较为鲜明。
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有“搭耳帽”条,云:“本胡服,以韦为之,以羔毛络缝。赵武灵王更以绫绢,皂色为之,始并立其名爪牙帽子,盖军戎之服也。又隐太子常以花搭耳帽子,以畋猎、游宴后,赐武臣及内侍从。”[27]22前揭长安百姓热衷于模仿禁军兵士而头戴的“压耳帽子”,恐正是搭耳帽。再如著名的长安恶少年问题:“京师有不肖子,皆著叠带冒,持梃剽闾里,号‘闲子’。”[8]5471“叠带冒”应为“叠带帽”之讹误,与“压耳帽子”或曰“搭耳帽”当有所关联。至于袜头裤,其并非裤子,而是一种套在胫部之外、垂于靴子之上的膝裤或套裤。袜头裤最早为军士所服用,应兼有戎服和护具的双重效果。前揭《玄怪录》崔环为黄衣鬼卒所拘传,其目睹“袴靴秣头,佩刀头,执弓矢者,散立者,各数百人”[28]。足见袜头裤确是军士戎服。《北梦琐言》中,唐末蒋贻恭“好嘲咏”,因而出名。“蜀中士子好著袜头裤,蒋谓之曰:‘仁贤既裹将仕郎头,为何作散子将脚。’”[29]206可见袜头裤对社会风尚影响之深。《北梦琐言》又记:“黄寇之后所失已多,唯袜头裤穿靴不传旧时也。”[29]256连黄巢之乱都无法打断这种穿衣风尚的流传,戎服式样服色对唐代后期社会的影响到了何等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唐代戎服式样服色对社会的深刻影响,可与唐前期府兵制时代军人身着民间之“五采”、后期募兵制时代军人又统一“衣皂”相联系,其背后藏有深意。有论者曾考察唐代民间头饰的变化,指出唐代民间头饰的风尚与政治局势的变化关系密切,唐代头饰变迁的进程实际投射出唐代政治嬗变的图景[30]。同样,唐代军人服色、戎服式样与民间风尚及唐代社会的关系也值得深究。总体而言,唐代前期虽有颜色统一的戎服,但由于府兵制时代的自办资装服役,士兵携自家服饰上番,遂衣着“五采”。及至以兵募为戍边主体的时期,由于职业化与募兵制的不充分,兵募仍须自行负担一部分资装,兵士的服色依然无法做到统一,军中“杂色”与“统一”相混。到唐代后期,随着募兵制与职业化的推广,中央禁军与地方军队皆配发黑色戎服。军队提供衣粮,军人不再自办资装,终于实现了统一“衣皂”。
由此再来观察唐代戎服式样服色对社会的影响,则所见更深。唐代前期虽有朝廷下令由军戎服饰定为民间服饰的幞头和缺胯衫袄等,但毕竟属于政令在社会层面上的执行范畴。唐代后期,军戎服饰对社会的影响脱离了政令执行的范畴。民间偏好戎服式样服色的风尚自发形成,且近乎于失控。或曰,唐代前期尚有军人于军中着平民式样服色,唐代后期却转变为平民百姓于日常生活中着军戎式样服色。前者是因军士自办资装服役而将民间式样服色带入军中,后者则是实现了职业化和募兵制的军队垄断了武力,不但凸显出军戎式样服色的独特性,而且令平民百姓将对军队的复杂感情投射到了对戎服式样服色的穿戴模仿上。唐代军戎式样服色对社会的影响背后,实际隐藏的正是唐代军人身份与军队体制的变化,乃至于唐代历史脉络本身的变化。
注 释:
①其中第一件文书S964可确定为天宝九年与十年,第二件文书P3274有“天宝□年二月”字样。参见黄正建著《敦煌文书与唐代军队衣装》,载《敦煌学辑刊》,1993年第1期,第11-15页。
②“玄甲”之传统可追溯更远。《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记霍去病“元狩六年薨,上(汉武帝)悼之,发属国玄军甲,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三国魏晋时,曹丕《广陵作》亦有“霜矛成山林,玄甲曜日光”之句。但汉魏之“玄甲”,仅言“甲”而不言“衣”,至李世民方有“皂衣”的记载。唐代军队“皂衣”自当与之有所关联。黄正建先生则指出,唐崇土德,不愿以黄为兵,遂改军人服黑。参见黄正建著《唐代衣食住行》第40页,中华书局2013年版。
③再如《玄怪录》卷二之崔环故事:“安平崔环者,司戎郎宣之子。元和五年夏五月,遇疾于荥阳别业。忽见黄衫吏二人,执帖来追。”自后文来看,掌管阴司“人矿院”者乃一“军将”;拘人鬼吏的形象皆为“袴靴秣头,佩刀头,执弓矢”。所以,其反映的应是唐代后期地方司法趋于“军事化”的情况,“黄衫吏”无疑正是军吏。相关研究又可参见廖祖威著《唐代军法内容与性质研究》,载(中国台湾)《中国历史学会史学集刊》2004年第36期,第102页—104页;陈宇超著《中晚唐五代军人主狱论析》,苏州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等。
④《新唐书》卷二十四《车服志》亦载:“太宗尝以幞头起于后周,便武事者也。方天下偃兵,采古制为翼善冠,自服之。又制进德冠以赐贵臣。”相关研究可参见马冬著《唐代服饰专题研究——以胡汉服饰文化交融为中心》,陕西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岳聪著《从唐五代笔记小说看唐人服饰文化特色》,上海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