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丈夫》结局背后的人性与理性

2022-03-01 19:18马儿骎骎
文学教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丈夫

马儿骎骎

内容摘要:《丈夫》设计了夫妻归乡的结局,把非人性的卖身生活與人性觉悟的归乡生活二元对立,满足了读者坐看喜剧的心理愿望,其合理性就在于它是合乎理性的。同时,把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归乡结局表达了作者留住乡愁的淳朴情怀,明显地带有抵抗城市浸染保守乡村的隐喻。结局背后昭示着人性中的美善和两难抉择中的理性,彰显“人”的价值和尊严。

关键词:《丈夫》 归乡结局 人性理性

《丈夫》的整体故事情节围绕丈夫到城里探望做船妓的妻子老七展开,主要情感爆发点集中于丈夫内心困惑的积聚,使得故事本身情节并不需要大量跌宕起伏的转折,而是通过层层堆积、逐步深入的递进模式达到高潮——丈夫的哭泣。怀揣乡愁乡情和理想主义的沈从文没有选择在高潮处戛然而止,而是设计了两人一同归乡的结局,让读者顿释重负,颇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的喜感。与此同时,结局背后所昭示的人性人情中的美善、两难抉择中的理性余味深长,彰显“人”的价值和尊严,重新定义生命和幸福,带有强烈的价值取向。

一.人性与非人性二元对立,归乡结局满足了读者坐看喜剧的心理愿望

非人性的卖身生活与人性觉悟的归乡生活二元对立,在夫妻相遇的短暂时间里在痛苦的两难选择中,作家让老七选择了回家。选择人性,就是选择理性,归乡结局的合理性就在于它是合乎理性的。

从老七的认知层面研判,归乡意味着真正的名分不失。全篇看来,老七对自己的丈夫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他们结为夫妻,妻子这个名分,丈夫这个身份,本来就是寄托着老七的一分爱意在里面的,所谓“名分不失”[1],在相见的此时此地,就是表现在妻子对丈夫的感情关联完全是存在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被磨损的。而老七的的确确对丈夫很是关心,即使在陪客也还记得为丈夫送一块冰糖,也还记得丈夫生活中的小细节小爱好;她给丈夫买回了胡琴,因为她知道丈夫善于弹奏,享受和丈夫一起欢歌的时光;她将自己所有的收入都给了丈夫,竭尽所能去表达自己对丈夫的爱意与在意。

另外,老七思想中根植着夫唱妻随的观念,当初遵从夫命卖身船上,而今丈夫以他无语的哭泣明白无误地传递着一个信号:跟我回家,遵从伦理听命于夫的老七选择归乡就不足为奇了。

从丈夫的认知层面分析,归乡意味着真正的精神“安家”。两三天的所见所闻让丈夫极其不安,担心妻子身体出走了,精神有可能也已出走。决定把妻子送到城里的时候,丈夫其实在一种社会无意识下也并没有感受到妻子的这种所谓“生意”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他来探望妻子,“像访远亲一样”[2],可能只是与妻子的长久分离让他想要去将自己的思念化作实际行动。但丈夫刚上船就感觉到了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异,他们两人一开始完全没有夫妻的感觉,后来丈夫逐渐感受这种变化的由来,也逐渐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度回到和妻子以前那样亲密无间的状态了,甚至于他连和妻子说一会儿话的权利都在慢慢被剥夺,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如何维系呢?仅仅靠一个丈夫的身份吗?丈夫发生了怀疑,他开始嫉妒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妻子给他留位的水保,他暗怒于醉鬼打扰他们载歌载舞的快乐时光,即使打发了醉鬼还有巡官,还有着之后数不清的嫖客们,这些人都在冒犯他身为丈夫应该有的权利,都在磨损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联系。

丈夫发现这个社会公认“无害”的工作其实并没有所言的那么完美,他开始从那种社会无意识中脱离出来,所以丈夫想和老七谈谈,即使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罅隙,也需要一些交流;如若有了罅隙,更需要沟通来愈合,或者说去确认是否需要愈合。但是这个交流到底有没有达成或者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作者做了留白,但是也同时给我们一种暗示,此次交流的成果并不好,因为最后丈夫无助地哭了,他痛恨于自己的无力,即使他们夫妻二人此时身处船上这样同一个时间空间中,他们的情感也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交流和共鸣。丈夫强烈地意识到,他们夫妻的精神家园不在船上,而在乡下。

站在夫妻双方共感的层面看,归乡意味着真正的情感寄托和道德重建。丈夫需要妻子,丈夫的所见,所想,交流,哭泣,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可以看出,作为丈夫的情感、使命、尊严在妻子为妓挣钱养家这个命题面前被击得粉碎。丈夫的崩溃压倒了妻子,从他们双双归家的结局不难看出,妻子肯定理解丈夫为何哭泣,因为她在之前也认知到了这种交流被阻碍的感受,上一夜他们夫妻交流的时候,“老七咬着嘴唇不做声,半天发痴”[3],她一定不是无知无觉的,甚至于自己也在处于这样的纠结之中。

妻子需要丈夫,丈夫执着于离开让她意识到了危机,老七也很为难,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需要什么,只不过她想要尝试一个维持感情同时维持经济来源的方式,但是很明显她失败了。老七被牵动,她的情感寄托在丈夫身上,如果没有丈夫,她在情感上就是完全的漂泊无依,那么金钱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回乡成为了结局。

我们只能说,在爱情与金钱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夫妻二人面临抉择之际,因为丈夫哭泣这样一个特殊的节点事件,情感战胜了金钱。

综上所述,从人性的角度来解释老七跟随丈夫回乡的背后行为驱动力就是两人最原始的美善人性和爱乡土重荣誉的理性判断使然。老七与丈夫之间感情之深,用情之专,在丈夫的情感需求因为自己的“工作”而被忽视后,老七选择放弃金钱而去弥补与丈夫之间的感情,这样的行为在逻辑上是简单并且是合理的。

同时,我们看到,《丈夫》中的主人公丈夫和老七之间的情感关系并没有随着故事情节出现大浮动,大的冲突,成为归乡背景的一部分,甚至故事设定的情感关系成为顺理成章的归乡结局,有些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二.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归乡结局表达了作者留住乡愁的淳朴情怀

五四以降,一批知识青年从乡村走进了城市,他们漂泊在城市,心灵在乡村,怀恋乡土,“渴望‘返乡却又事实上不曾返乡,于是,他们只有在创作的‘白日梦中精神返乡,去营构自己心理上的乡土,去参与民族文化的现代重建。这种创作特性,在沈从文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突出。……沈从文同城市似乎天生的有一种对立感”[4],所以,老七跟随丈夫归乡,明显地带有留住乡愁,抵抗城市浸染保守乡村淳朴的隐喻。

其一,归乡结局是出脱现实的,让老七扮演对抗城市的角色,彰显生命的张力。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在贫困落后与世隔绝的乡村,“随着资本主义所谓的‘现代文明的输入,原来自供自给的自然经济逐渐解体”[5],乡村日常劳作已经无法维持家庭的需求,城乡之间的经济差异极大。为了提高家庭的收入水平,一大批年轻的丈夫们把妻子送进城里做“生意”以补贴家用,他们的妻子“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6]可以说在那个独特的社会中这种现象是完全被认可的,甚至是被赞许的,而妻子成为妓女也并不是直接认定为夫妻爱情的消亡,妻子的心在丈夫身上,而身在他人怀里,在这个社会认知中是没有问题的。

老七被“送进城里做‘生意时,内心的痛苦煎熬不得叙述”[7],她为了家庭,愿意做这份最低等的职业。她对于她丈夫的感情是毋庸怀疑的,在接客的时候也不忘自己丈夫口含冰糖的小小癖好。为了生命,不是仅仅为了生活,在理性的召唤下,老七放弃家庭经济来源的“生意”选择归乡就是要向世人展示“生命无法不受到种种限制,人类的命运总是有悲观的因素,然而人的伟大可贵就在于并不因为悲观而放弃,就在命运翻云覆雨的股掌之中,生命也能散发出自己的庄严与魅力。”[8]

其二,归乡行为本身预示着船妓无害论的开始破灭,具有道德训诫的意义。归乡表明老七选择疏离城市,不仅仅表现为身体回归乡村,更说明精神与之同步,小说中随处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感偏向和对乡村精神家园的信仰,丈夫妻子身份不仅仅象征着一种爱情的形态,更是意味着一种社会责任,个体再也不只是对于自己负责,还有另一个个体在牵扯着。家庭的维系不仅仅是由爱情来支持,更是依靠一种社会责任,这和情感有关联但同时也超脱于情感。

船妓是有害的,城市是有毒的。丈夫从一见面就感觉出了与妻的距离,似乎在这个船上的妻就是城里的尊贵人,城与乡的隔阂是那么明显,以至于妻用自己的谈话才能稍加缓解。“他在和嫖客的接触中意识到,自己俨然快要失去做丈夫的权利了”[9],城乡的空间距离隔开了人性、伦理和家庭。

丈夫在船上度过的第一晚就感受出了这种距离。“如今和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10],丈夫将乡村视为家园,而并非和妻子在一起的这艘船,这个城市,即使她是家庭的经济来源。丈夫在理智上认可妻子的名分,并且经济上掌握妻子赚得的金钱,但是在情感上并没有感受到妻子以乡村为精神依托,丈夫在多次情感爆发的时刻都有期望归乡的暗示,因为他更倾向于将乡村、家庭作为精神归依,丈夫感到老七离家越来越远,潜意识中甚至不再是家庭成员,虽然她无论在法律还是道德上都属于这个家庭。丈夫哭泣并坚持归乡给老七传达出这样一种感受——这个家庭即将破碎,那么老七在外赚钱的意义就完全失去了,因此她选择留在这条船上的理由也就已经失去了。

其三,归乡是重建美与丑、善与恶、感性与理性、个体情感与社会秩序的审美选择,体现价值认同和移情。轻松的以色获利还是通过勤苦的诚实劳动积累财富,留在船上飘荡还是归乡安稳生活二者选一,直抵人性和深层的文化意识。城市里商人、兵士与巡官代表着城市,丈夫代表着乡村,二者处于对立的层面,从乡村游走城市的老七的去留具有显著的象征意义。其实老七完全是有可能留在船上,留在这个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甚至是向城市更进一步。水保带来了巡官的生意,如果老七接受了,或者有意去构建一下关系,不用说社会地位的提高,生活有所改善是肯定的,但这也同时意味着放弃乡村和与自己乡下丈夫构建起来的社会关系。

巡管的到来也许就是老七前进一步的契机,所以大娘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同时也认为丈夫和老七放弃这个机会是很“不懂事”的,但是这对夫妻还是选择了“不懂事”。老七放弃了步入城市的希望,选择了乡村,选择了回归与丈夫的社会联系,回到乡村,准备过着清苦的安稳生活。

由此可见,设计老七跟随丈夫归乡的结局是合理合洽的,近乎完美地切合了读者希望他们安好、稳定、幸福的朴素期待,是一种更为普遍的人性,是一种理想的、为普通人设计的、正常的社会秩序。这种“在城市与乡村的这场对立中,为了保持乡村的淳朴性及不被城市熏染过的原始气息,选择了牺牲老七这位特殊的女性”[11],以乡村为唯一,明显表现出沈从文的情感倾向和他“田园牧歌式”的写作风格。但也正因为作者的创作风格使得这个结局展现出浪漫主义的色彩,与现实形成一定程度的对比。

作家设计了老七归乡的结局,在寄托自己对乡土的依怀之情的同时,也构建了和美向善的理想国愿景,闪耀着人性的美好和理性的光辉。

有人不禁会问:“进入城市以后,浸淫于权钱交易的氛围里,妻子早已学会了利用自己的优势……真心会随丈夫回到过去贫瘠的以夫为天的乡村当中吗?”[12]老七当初为什么出发,及今为何归来?不可否认,老七对远道来望的丈夫的关心,有爱意,但时位移人,学会了城里生活的老七因为丈夫的哭泣和夫妻情分立决回乡,与常理不符,有一丝违和。

我要说,现在的读者感覺结局与常理违和,甚至不可思议,但我们不能跨越时空,隔空喊话。作家历尽波折的生活经历以及对生活的独特体验,让他怀想“苦中作乐”,所以他的作品“寓教于乐”。“他不像‘乡土写实派作家一样,尽力用悲剧反映出生活在乡村社会底层的农人的不幸和悲苦,……而是以一种泰然洒脱的‘乡下人视角来书写他们视为正常的生存状态。”[13]鉴于此,我们对归乡结局的讨论不能仅立足于生活实际、道德立场,要更多地关注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

沈从文先生构建了一个浪漫美好的乡村形象,它像一个桃花源:所有的人都满心善良,都初心不变,都无比热爱着这个乡村,从容,恬静,不为外界所扰,不为外界的诱惑所动。

沈从文的小说一直存在这种感觉,它飘荡在人世上空,美好得常常让人难以相信,又忍不住让人欣赏,期望那一种真实。

所以为什么老七会选择去跟随丈夫归乡,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着飘渺的触感,这个结局就是沈从文先生的美好构想,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使沈从文终生都有抹不掉的“湘西情结”[14]他留白,他给予希望,他去供奉美好。他说他“我只是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碓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5]《丈夫》这篇小说就是以一个完美的人性作为逻辑,建构起理性的叙事空间,张扬生命,这种朴质的浪漫很吸引人,可谓人性的桃花源,理性的理想国。

参考文献

[1][2][3][6][10][15]沈从文.沈从文文集[M].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

[4]陈继会.文化怀乡:沈从文创作的意义[J].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1996(1)

[5]黄巨龙.揭示乡土农民悲苦 呼唤自然人性回归——浅析沈从文湘西小说《丈夫》[J].名作欣赏,2017(8)

[7][12]毛子怡.论沈从文《丈夫》里被遮蔽的声音[J].名作欣赏,2021(2)

[8]马为华.论沈从文“乡下人”心态的二重性[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

[9][11]李娟.沈从文《丈夫》中老七地位的深层表征[J].文学教育,2019(9)

[13]丁帆.论沈从文小说超越文化和悲剧的乡土抒情诗美学追求[J].江苏社会科学,2007(6)

[14]万方玲.论浪漫主义思潮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以《丈夫》为例[J],美与时代(下),2019(9).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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