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古城
深秋的一日,我们登上了陕西榆林石峁古国遗址的皇城台。日暮时分,风开始硬起来,脸上有了微痛的感觉。阳光穿过层层云锦,将碎金般的光漫天洒开,营造出一种破碎的辉煌。斜阳下的大地,石峁城用石片砌出层层迭迭交错的直线和弧线,像被秋风翻开的书页,每一页都镶上了金边。
这是一本令人震撼的大书。经历4000多年风霜雨雪的这座古城,由近及远,缓缓展开。皇城台核心区,内城,外城,东门,还有樊庄子,后杨湾呼家洼,韩家圪旦……
石峁遗址傍着散漫的秃尾河,依着平缓的山势展开。石峁属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代早期遗存,距今约4000年,建筑面积400多万平方米,是目前中国乃至东亚地区发现的最大的史前遗址。
当时的石峁,已经不同于原始聚落,开始跨入早期邦国都邑的行列,拥有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和丰富的社会生活。将之称为当时大河套地区第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并不夸张。在“古城——古国——国家”三个远古社会发展的阶段中,石峁已经由古城进入前国家的古国阶段了。
站在皇城台远眺,远古荒蛮的宏大空间,此刻转化为悠长无尽的时间感觉。眼前的这块土地,4000年来日出日落,光阴一页一页翻过,生命一代一代走过,无数的场景在逐层叠加中变得悠远且深不可测。
而这时候,时间又会转换为空间。独自一人在大荒古原的夕阳下茕茕孑立,被无际无涯的宇空笼罩着,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渺小,感受到一种不可定位、不可计量只能意会的渺小。
我是那样地谦卑起来,直想一躬到地,匍匐于这片古土之上。我将手掌贴住冰冷的石片,倏然感觉到了一缕热气如游丝般传导。它从手掌沁入体内,古土、古城还有生活在其中的古人,与我接通了血脉。我从渺小、敬畏中渐渐滋生出一种站在大地上的踏实感,一种与历史根系纠缠的踏实感。
智慧光芒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逝去很久了,早已成为传说和记忆。但眼前,它们又分明都活了起来。
建设这么大的城堡,要有建设的队伍、保卫家园的队伍和管理者的队伍,当然更要有从事生产的队伍。石峁古人吃什么呢?考古发现,主要的食物来源是农业种植与家畜饲养,主要的粮食则是粟和黍,即小米和糜子。其它植物食品也不断被发现。那时,家养牲畜已经发展起来。考古资料证明,马牛羊鸡犬猪在当时都已经驯化成功。也有了熟食,最开始是在石头上烙烤,像山陕地区现在烤石头馍那样,后来又发展到用陶罐烹饪熟食。
他们穿什么呢?与新石器时代一样,他们已经开始了由兽皮树叶到葛蔴织物的过渡。这需要懂得初步的纺织工艺,还得萌生一点审美追求。织物衣着有了形制,有了样子,便激发了最初的审美。在石峁还发现过一种蚕形的玉器,专家们称为“玉蚕”,那么,会不会像大致同时代的黄帝部落一样,石峁人也开始种桑、养蚕、缫丝了呢?
养家畜、种庄稼,得有相应的知识指导,那时没有书,也还没有文字,他们靠的是阅读一本硕大无比的书——天书。敬天而决,法天而行,观测日月星辰的变化以指导农牧行为和日常生活。这里不光发现了4000多年前的观象台,还发现了用于观象的天文形器,例如“玉璇玑”。
2014年,考古人员在韩家圪旦的墓葬区发现了夫妻墓,这表明石峁时期已经由群婚到多婚、再过渡到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家庭是社会的基础,家庭、家族的出现,稳定了人心,稳定了族群,也稳定了庞大的行业劳动群。
这一切表明,石峁古国凝聚了各种人类智慧,终于促使一个古代社会的雏形浮出海面。
古玉生辉
遗址管理处邀我为石峁题词,这事太过隆重,让人颇费思索。最后落纸的是8个字:玉润华辉,石破天惊。“石破天惊”是很多人来到这里的直观感受。加了“玉润华辉”四个字,是想强调玉以及玉所象征的精神在石峁乃至整个中国文化中的意义。
石峁其实最早因玉而被世人所知。据相关统计,自清末始,流失海外的石峁古玉就有4000多件。美籍德裔的汉学家萨尔蒙尼在上世纪20年代写了一本书叫《中国玉器》,描述了他从榆林农民手中收购的一件50厘米的玉牙璋。整个榆林地区只有石峁才有这种类型的玉,所以能夠判定来自石峁。
1975年,考古学家戴应新先生考察石峁遗址时,征集到126件玉器,现在都存在陕西历史博物馆。13年后,戴先生以《神木石峁龙山文化玉器》为题,公布了这批玉的名录和相关情况,考古界为之震动。石峁玉器不但数量庞大,工艺也精美,他们已经创造了后世玉器加工的一些主要技法,比如切割,打样,钻孔,琢纹,研磨,抛光等。精美度超出了今人的想象。
我们曾经从工具的角度,将上古史分为骨器时代、石器时代、玉器时代和铜器时代。玉器构成先民生产、生活的一个历史阶段。在石峁及之后的时代,玉一直是我们民族和平、和谐、礼仪、礼教的象征。它是人们生活生产的用器,是象征权力的国器,还是与天相通的神器。
在遗址现场能够看到,在石质城墙和石质护坡的墙缝里,插进了一些玉片。玉比石头珍贵千百倍,一般不会用作建筑材料。将它插在墙体中,是要给城堡嵌上文化元素吗?是要将玉之诗镶嵌进石之散文中去吗?看来,物质和精神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已经开始共生共长共荣了。
文化交融
这天晚上,为了贴近石峁古城,我们挤在村办公室临时支起的通铺上。热情的主人特意铺上了电褥子,让我们有了“现代温暖”。
回想60年中每次来到这块土地的不同感受,我辗转反侧不能自拔。
石峁遗址宏大的体量,是否说明在没有万里长城的区隔之前,中华大地上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界线并不那么泾渭分明,而是一种相互交错、在动态中共存共荣的状态?
在鄂尔多斯高原、大河套地区,先后发现过上百个类似的石筑遗址,以石峁为最大。石峁文化所属的龙山文化,与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等在不同时空中出现,最后都汇入中华文明的大河,这是不是说明,中华文明本不是单一的源头,而是像学界有人说的,源自“满天星斗”?
农业文明和牧业文明自古以来就在流动中交错存在,这或许就是草原丝路最早的雏形,也是整个丝绸之路生成的重要源头。从建筑来看,石峁古城正处在草原地带的石筑建筑和长江、黄河地带土筑建筑两个板块的衔接地带,而这种与欧洲、西亚相类似的石筑传统正是草原丝路得以融通的一个共同点。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起身来到了村道上漫步。此刻,眼前的陕北高原依然万籁俱寂,大地还在历史中酣睡。慢慢地,天空开始亮起来。光线揭开一层层夜的纱幕,村里响起一声鸡的长鸣——是的,4000年前,这里已经有家养鸡了。鸡鸣有如高亢的竹笛,引出一群狗吠——4000年前这里也有家养犬了。
阳光慢慢在天际晕开,红日在鸡鸣狗吠之中一点点冒出来。就要离开地平线的那一刻,它猛地一跃,挣脱了大地的眷恋和羁绊,在地平线上弹起。一阵鸟音掠过树梢消失在远方。院门和村道有了响动。我屏住气,等待着村道上很快就要出现的石峁古人。
走出来的将会是谁呢?是肩上扛着石戈玉矛的战士,还是头上顶着三足陶罐的少女?
我翘首期待着。
肖云儒,著名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青年时代提出“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影响深远。出版《中国西部文学论》《西部向西》《丝路云履》《丝路云谭》《丝路云笺》等21部著作,先后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奖、中国图书奖等20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