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刘一公再次相见,是在一个公司的小型酒会。虽然不见他已经十年光景,且他始终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我仍一眼注意到他。
“一公?”
他转了头,手里的酒杯晃了一晃,几乎下意识地“哎”了一声,随即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我看出他这时才认出了我,并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此时我看清,他比十年前白了不少头发,眼角也明显地皱了。也许是他穿着大号西服的原因,整个人也显得缩了水,成了小号的,不大精神。我听说他刚出版了第二十本科幻小说,读者惊叹于他的创造力;只是见到他的模样,我总觉得那些书恐怕是从他身体里榨出来的似的。
酒过三巡,我们重又熟稔起来。我问起他的健康,刘一公很恳切地点点头:
“对的对的,最近,啧,感觉是不大舒服,抽烟喝酒都不行了。”
“那些倒不是什么……你的工作,未免太勤劳了吧?出书也不必那么……”
“只是读者,只是读者要看。”他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醉了,我没再追问下去。
刘一公是被某公司的高层请来,自然是要上讲台说几句的。我注视着他小步快速地走到话筒前,身后的LED屏忽然放起了一些影视剧的画面,底下的十来个听众们喝起了彩,那些画面原是刘一公小说改编来的作品,正是这公司出品拍摄的。我熟读了一些刘一公的书,总觉得那些画面中的科幻元素十分刺眼,和原书格调大为不同,但毕竟从未看过,也无话可说。
屏幕暗下去后,刘一公微笑着转过身,听众们鼓掌甚至欢呼起来。“怪不得,他是这儿的财神爷啊—”我嘟哝了一句,边上的一个女士转过头瞪了我一眼。
财神爷从未显得这么黝黑瘦小过,也许是酒精的原因,他眼眶有些泛红,不过说起话来,气息仍很平稳。
“感谢众位朋友给我的支持。其实我不过是个喜欢写字的,蒙读者厚爱,就只能更加倍努力地写。在座的诸位朋友,还基于拙作,有了二次创作,能让更多人了解这些故事,我心怀感激。
“很有意思—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对于我来说。这么说吧,11月7日的北半球,半夜时分,有一个星座会划过中天,那就是英仙座,英文是Perseus,也就是希腊神话里的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的那个英雄。当然这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比附,倘若英仙座的诸多恒星,围绕着它们的行星上有生物居住,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家园被我们这些异族的渺小群体称呼成的任何名字。”
有些听众开始拿出了手机。边上瞪我的女士接了个电话,起身走了,我却感觉到刘一公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每一晚的夜空中其实都有许多星座,但唯独这一天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恰好是这一天,与我们相隔数千光年的、那个由数十个恒星组成的世界,跨越大尺度的时空,只为它的影子闪烁在我们。”他扫视着听众,“包括你我在内的,狭窄的人类的视野里。”
会场里忽然让我有种既安静又吵闹的听感,好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在“嗡嗡嗡”地振翅;然而他们此时的疑惑,相比一会儿后刘一公讲完他的故事时,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打算简短地跟大家说一个真实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故事。二十几年前的这一天,Perseus划过中天的11月7日,那天,我亲眼看见,一个来自英仙座的女孩,一个……外星女孩,回去了故乡。”
我高中时,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那时也还未开始写作,成绩中上,几无存在感。然而我的好友张瑜却恰好相反,成绩优秀,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又极擅短跑。那时我的母校坐落在远郊,虽然以学生活跃、校园文化丰富知名,但校规管理颇严;尽管如此,也经常有大胆的低年级的女生在晚自习的间隙来我们教室,为的只是给张瑜递上一封情书。在手机尚不普及的年代,少男少女的心意只得拥挤在一片精挑细选的信纸上,大多时候还得石沉大海—张瑜往往客气地跟来人友好攀谈几句,随后就把信笺随意地扔在宿舍的抽屉里。
张瑜跟我提起那件事,是高二那年的秋天,午休的时间。
“大刘,问你件事情。”他抱着篮球踱进教室,满头是汗,看来是刚从球场回来。
“啊?”我低着头正做卷子,没抬头。
“想来想去,不知道去问谁,还是跑来问问你……”张瑜坐到我前面的座位上,刻意压低着声音。不过他其实不必这么做,教室里几乎没什么人。
“……你知道吧,我跟沈沫最近,不大好。”
“是吗?什么不大好啊。”我抬起头—其实我是知道的,沈沫是张瑜半公开的女朋友,比我们高一个年级。
“总是斗嘴,她情绪不太稳定……反正她毕竟是高三,我本来觉得也算正常,但是—”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只能凑过去才能听清。
“今天中午吃饭时,她把我叫出去,提了分手。”
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但没表现在脸上,只是瞪着张瑜。
“分手有什么奇怪的?怎么,要我帮你追她回来?”
“哎哟,那……问你还不如问这张卷子!”见我瞪起了眼,张瑜嘻嘻笑起来,“我这是说实话—这么说吧,我跟沈沫交往这些日子,发现她有时候跟你有点相似,闷头闷脑的,所以问问你,这件事可很奇怪。”
“什么奇怪?……说分手就是不想在一起了呗。人家大概是想好好学习,高三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低下头,继续进攻数学卷子上的题目,但嘴里忽然发干,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张瑜把我的卷子一抽,特别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她没说分手。”
“啊?”
“我是说她没说这两个字,但是意思肯定差不多;只是她胡说八道一通,说的实在让我生气,当时我……我态度很不好。”
“是么?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其实是个外星人。”
几个女生大声聊着天进了教室,秋日渐凉的风在窗外吹过,树叶儿摩擦着发响。我皱起眉头:“啥玩意儿!”
張瑜夸张地扬起下巴,把篮球在地上运了一下:“是不是!我也是这个反应。她说她真的是,来自什么什么星座的—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我挠了挠脑门:“跟你开玩笑吧,我怎么知道。”
“不是。她不爱开玩笑。开也不是这种。”
“是吗?”
“是。我现在想想,她人其实挺冷淡的,还有点高傲—你记得吧?那时候我俩一起第一次见着她,那还是高一,我觉得这女孩儿真有气质……”
张瑜说的这件事我的确记得。不到一年前的一个冬日早晨,出操的时候,我和张瑜随着数千个与我们相同少年的脚步,踏碎了清晨茫茫的雾气,在固定的位置站定,排列成纵横的行列;操场主席台上站着一个高挑个子的女孩,举着话筒播送着学校晨间的通知。我们高中的冬季校服是深色的运动装,臃肿松弛,极不好看;学校主席台的话筒传出的声音则更像是一块陈年废铁被折磨时的呻吟。然而那高个子女孩笔直地矗立在晨风里,声音宛如一片平静、纯净的水面,平缓、清晰地滑向操场的每一处角落;从容、优雅,和我们全不相似,真奇怪。
后来才知道,这女孩比我们高一年级,是学生会副主席,名叫沈沫。
“哎,大刘!”张瑜把我从回忆里叫醒,“怎么样,觉得我应该怎么说?”他弯下腰,把篮球在小腿边上迅速地轻轻拍着,几个女生朝我们俩看了一眼。
“老张。”平时我都这样称呼张瑜,尽管那时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暮气的痕迹—青年人似乎反而喜欢别人把自己叫老了,我想—“你早就有主意了吧,干什么还来问我。沈……她是你的女朋友,我怎么知道?”
张瑜低下头,摇了摇脑袋:“就是说,我发觉你们两个有些时候有点相似,说话的时候都很正常,但总觉得心里藏着点什么。你嘛,我知道是性格原因,你比我内向,她呢?她不可能莫名其妙跟我开这个玩笑—她的表情你没看见,还说的周围的路人全听见了!你知道吗,中午食堂外面有不少人看见我们了!”
“哦。”我突然觉得这对话索然无味,伸手把卷子从张瑜手里扯了回来,重新在桌上铺开,“打情骂俏吗,你们?”
“她说……”张瑜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探过头,“要是不信……礼拜四午夜的时候,到美术教室去,能看到证明。”
笔尖一划,我把简答题喷上了一股黑墨。
“啊?”
“哎!你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十点多钟宿舍门就关紧了;我们在一起,学校老师不是不知道的,只是没有管罢了;但如果大半夜跑到美术教室去……”
美术教室在校园最远一栋楼房的六楼,除了上课时,几乎没有学生会去那里。
“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說这些……”张瑜有点磕巴起来,手里的篮球掉在地上,“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嘛,她就那样看着我,总有十秒钟吧,我正想补充几句安慰她一下,她转头走了。哦不,回头说了句‘再见’,就走了。”
我的笔悬空地停在卷子上方,手臂直挺挺地僵着,心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紧张地迅速跳动起来。“她是试探你吧,看你敢不敢?”许久,我轻轻地说。
“别的女孩儿也许是这样的,但是沈沫……这不像她。她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那怎么呢?你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是外星人?”我盯着张瑜的眼睛。
“不是……唉,原以为你能帮我想到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吧,也许她真的只是找个理由跟我分手。其实她不用这么麻烦,直接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张瑜抱起篮球站了起来,恢复了常态,甩了甩脑袋,撸起袖管快步走了。那几个女生见他起来,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耳朵。我低下头,把卷子折起来放进桌兜。
沈沫说自己是外星人的事情,似乎有许多人都知道了,我经过教室外的走廊,听见三三两两女生的只言片语:“她说她是外星人啊—”“哈哈,是不是有点毛病……”“张瑜这样讲……”
听到这样的议论,我忽然有些愤怒、不解,又感到心里发酸,只得快步走开。
我上高中时,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有一门功课始终是拔尖的—地理。确切地说,是地理中的天文。那时上海的高考,除三门主课外,只需在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中选择一门加试科目。话虽如此说,但学校往往并不给学生们开放全部的可能性,比如报名人数最少的地理,你虽可以选择,但必须自行与老师商量,没有大课可上。
因此我们班的地理老师,也同时给高三的学生带课,堂而皇之地坐在高三教师办公室里。而我,也堂而皇之地成为班级的地理课代表,来给地理老师帮忙计分。“龚老师,明年我可以加地理吗?”我坐在地理老师的桌前,开始帮他操作鼠标。龚老师正准备离开,眯起眼,单手抬了抬眼镜,笑起来:“那你还能加别的吗?”
教师办公室对于许多学生来说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地方,大多时候代表了谈话、批评……但我对这地方很熟悉。午休时间,许多老师错峰去吃饭;其实抬头望望,偌大的房间,也照样是被工位分割成一个个格子间的。老师同其他普通的白领,或许没什么分别。
“王斌,我问问你们班那个沈沫怎么回事啊?”
我的肺好像突然被两只利爪紧紧抓住,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微微越过龚老师的格子:讲话的是一个面熟但不认识的男老师,声音嘶哑地操着一口沪语口音,走到另一个男老师的格子间旁。
“黄老师啊,你说沈沫啊……”一个缓慢清晰的声音从格子间里传出来,答话的老师叫王斌,是沈沫的班主任。
“哎嗯。”
“她怎么了吗?”
“哎!这两天感觉—越来越拎不清了。你看这张卷子—”他拿着那张试卷甩动起来,哗啦哗啦,“后面题目都不做了,交白卷!”
我仔细聆听着,没握着鼠标的手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起来。
王斌老师轻声啧了啧嘴。
“啧……其实我前几天跟她聊过,她的语文也是,就题目基本不去正经回答了,作文也经常写得很……感觉小孩子思想上不太,就是有点奇怪。怎么跟她聊,感觉滴水不进。”
“我是感觉伊换了个人!”黄老师用上海话感叹了一句。
“啊?你们说沈沫啊?”一个女老师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啊,许老师。”
“她是不是跟高二的那个张瑜谈恋爱,又分手了?我听学生说啊。”
“是吗?”黄老师突然高声起来。
“是的呀,她最近上英语课,总是看着窗外,看着天空。你知道小姑娘,白白嫩嫩,挺漂亮的,一只手就这样撑着脸颊,就这么发呆,不上课了呀!”
一时没人说话。我把头微微探出,看见三个人都垂着头。
“那这个事情搞得不好呀,搞得不好呀……这几年,高三也没出过这样子的学生,啊?这么优秀的小姑娘,突然掉成这个样子!”黄老师猛地抬起头。
“她家长怎么说呢?”许老师探过身子,“王老师?”见王斌老师没有回应,她补充道。
“噢,她……她母亲高三家长会的时候来过,我前阵子联系了,感觉家长也……不太管她。”
“她妈妈?是哪个?”
“那个!”王斌老师支起身子,眨了眨眼,皱起了脸,好像在拼命回忆,“你们可能都没印象,挺普通的。做民航的,好像。”
“你说他们不太管她?”
“不好说吧—”王斌老师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我看过沈沫的资料,那确实是她亲生母亲,对吧,单亲家庭,父亲十几年前离婚;但是她妈妈,那个态度……”
“怎么?不像伊亲娘,对吗?”黄老师尖锐地问。
王斌老师闭起眼,点了点头:“不是说言行,哪里的细节,让你感觉母亲不关心女儿的那种感觉。是说感觉妈妈是来为了完成任务,完成工作,假装是她的妈妈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班级大会之后,我找到她妈妈,说单独聊一聊沈沫的情况。你知道,她高三之后,尤其是十月份开始,情况不太好的;我们老师能做的就这些,效果不好啊。她妈妈呢,似乎很不惊讶,也没有担心,就说过‘谢谢王老师提醒,沈沫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们想再观察一下,您不用太担心,她心里有数’。我那時候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她的家庭、她的妈妈给我的感觉,特别冷淡,说不出……这个母亲好像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对了,好像沈沫才是雇佣她妈妈的老板,你们明白吧?就好像她雇佣了一个人来充当自己妈妈的角色,这个妈妈也很泰然处之,就是她是我的老板,是我的上司,我没理由去质疑她的行为。如果说她真是一个演员,那她扮演的一定是最差劲的妈妈,因为我认为没有母亲是这样的……”
许老师坐回座位,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呢?”
三位老师的说话声低了下去,随后两个男老师一起走了,应该是去抽烟。
龚老师吃完饭回来了,我赶紧缩起脖子。
“怎么样,还没弄好啊?”
“我,咳嗯,马上龚老师。”嗓子发干,我觉得自己能灌下一整桶水,但杯子举到嘴边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龚老师。”
“嗯?”
“您觉得……如果一个外星人,想要扮演成一个人类,学习人类的知识,最好的去处应该是哪里呢?”
龚老师抬起眼瞪着我。
“还有,如果要扮演一个人类,除了自己的身份需要伪造,是不是还得找一些人,来扮演自己的社会关系?毕竟,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怕孤零零一个人被识破……”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外星人吗?”
“不是,就感觉这个是不是这个也有可能……”
龚老师眯着眼睛忍着笑意,俯过身,伸出一只胖胖的手掌,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嘿嘿地笑了。
高三和初三的教室集中在校园的同一个角落——我们学校是七年制,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一起——走到这栋教学楼时,我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尤其是今天,走到高三(4)班——这是沈沫的班级。教室几乎没人,这是晚饭刚过的时间。
“同学,你找谁?”见我在教室门口探头张望,一个戴眼镜的学长发问。
“喔学长,我找……谢俊毅学长。”
“他不在。”
“嗯,请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是龚军老师叫我——”
“不知道啊,你要不等一会儿吧,他应该快来了。”
于是我拿着一整份试卷材料,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等着名为谢俊毅的那个学长回到班级,并转达他龚老师的几句交代。高三的教室,一眼望去就可知道和我们的不同,大多数课桌上都是满满当当,堆满了试卷和课本。
学校里每一间教室,跟走廊都是用宽大的玻璃窗隔开的。高三(4)班的窗户朝西,这时恰好是太阳刚落下去的时刻,一卷红云在天空里极肆意地舒展,强烈刺眼的橙黄色光芒斜射过窗棂,在这间教室里镀上一层生气。三三两两的学生回到了教室,不免转头看看我这个直愣愣立在走廊里的不速之客,让我不太自在,转过头面对着走廊尽头的拐弯处。
啪嗒啪嗒,一个女生的身影快步走来,我吓了一跳,脸上发烧,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沈沫。那女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踏进教室。那些学长学姐们都已沉默地趴在课桌的书本与试卷中,只看到笔头“唰唰”的颤动。这时候,我看到,离我最近的位置,就在走廊的窗口下面,一张干净到显得光秃秃的课桌。
不知为什么,我立刻知道这是沈沫的课桌,心脏猛地颤动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课桌上只放着几本作业,一本大部头的厚书,还随意躺着一张批阅过的作文试卷,看来是刚刚发下来的,上面工整书写着“沈沫”的名字。
我曾见过沈沫的字,那是几个月前的时候,她与几个学生一起在宣传栏的黑板前忙活。下午放课时,食堂前的路上,前后左右都是步履匆匆的少男少女;那天恰好也是这样一个夕阳。宣传栏的玻璃门吱呀打开,掉色的铁框锈迹斑斑,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粉笔在黑板上敲击滑动,发出“特特特”地声响,如同音符。沈沫跟周围的人说着话,不时笑笑,那声音仍如一波水纹,滑入我脑海——现在想来,我从未听过任何普通人类,能发出那样引人从耳道到颅骨的深切共鸣。
放在沈沫桌上的那篇作文,题目是“______的滋味”,某个人——想必是王斌老师——在那条下划线上用红笔画了个问号,看来原本题目的意思是补足这个空当的内容,但沈沫却根本没有遵循。她的文字从容洗练,字里行间却透出了一些奇怪的信息:她之所以没有填补题目的空缺,是因为实际上从未体会过任何滋味。单从味蕾的酸甜苦辣来说,她食不知味;再说人生和生活的种种,她也根本无从感知。
夕阳慢慢沉没,校园里的灯光星星点点渐次亮起,高三(4)班教室的日光灯闪了一闪,全部打开。教室一如刚才,鸦雀无声,一多半的位置已坐满了埋头书写的学生。我看着沈沫的作文,感到惊诧而陌生。那篇文章接近结尾,写到她只对一件事有着强烈的情感,而随着一个日期的临近,这种情感愈发强烈,那就是——
试卷的另外三分之一叠在了下方,我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窗,在周围几个惊讶的学长学姐的目光中,把那张试卷翻过来,却差点惊叫出声……
王斌老师在试卷的末尾写下了三个巨大的问号,红色的问号十分扎眼,那问号底下是沈沫文章最后的部分,却并没有一个我们熟知的汉字,而全是用圈、点和短线组成的奇怪符号。那笔迹和她正文的形状毫不相似,只是行文匆匆,看得出写作时十分激动。
那张卷子遮住的,是沈沫课桌上的大部头书本——一本《发展人类学概论》。我一时激动,松手把龚老师的试卷材料落在了地上。
“哎?你找我?”一个声音在我声旁,把我拉回走廊。
“你是……谢俊毅?”我忍住起伏的胸膛。
“对啊。”那男生回答。
捡起试卷材料,我把龚老师的话转达给了男生。
“你刚才在干嘛?”他接着试卷,皱着眉头瞪着我。
“没……没什么。”我没有管他的目光,转身离开了这个教室。王斌老师、谢俊毅他们或许不明白,但我知道。
今天就是周四了。
今天午夜,一定就是沈沫为之激动不已的时刻。
我望向远处美术教室的方向。
十点十五分,每一间宿舍熄灯后,宿舍楼就只有走廊壁上的夜灯,每隔几米幽幽地亮着淡青色的微光。我知道同一时间,整栋楼唯一的出口大门也会锁上,数百个少男少女随即慢慢地沉睡下来,或可听到整栋楼宇缓慢的低沉声响,宛若呼吸。
然而今天的我把眼睛放得很亮。距离午夜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我从高低床上轻轻翻下身,披上衣服,在走廊淡青色的微光里合上宿舍的门,把呼噜、砸吧嘴和翻身的轻微声响放到身后,悄悄走下了楼梯。之前一次胃痛的时候,我曾在半夜迷迷糊糊地下床,在楼栋的走廊里穿行,寄望找到负责宿舍管理的老师的踪影,但却并没有寻到。那次经历给我以信心和指导,不撞见任何人地溜到宿舍的大门,完全是可能且容易的。
真正的难题是大门,但我也早做了准备:那次胃痛的经历让我知道,宿舍楼值班的校医午夜前总会在楼旁做他的夜间体操,那时大门敞开。
真正走到宿舍楼门旁,看着校园路灯清冷的微光,折射在玻璃门上时,我的手心还是出了汗,不过正如我所料,大门敞开着,如同一个热情的怀抱。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校医,此时穿着白色大褂,披着一件毛线外套,正“沐浴在月光里”——尽管平时这句话大多是个比喻,因为月亮往往被云遮住,昏昏沉沉,但今天十足晴朗,月亮大如银盘,那校医显然更加兴奋,体操的动作幅度也更大了。我知道当他做到第三节,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有“四个八拍”的时间溜到门外左侧花坛的那一片灌木丛后面,那时出逃的任务便完成了。我没有考虑回宿舍的问题。为了见证沈沫的那个时刻,我可以寻找一个角落挨到天亮,跟同学们一起出早操就是了。
来了。校医的嘴唇默数着拍子,身躯笨拙地往后一转,我迅速出发,弯着腰尽力地放轻脚步,从大门穿过——速度比我预想还要快,我赶紧把腰一拧,一跨步蹲在了灌木丛后面。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跳停止了。人在应激的时候,耳朵大多失灵,我完全不记得刚才是否发出了动静,或发出了多大的声响。然而,校医那边什么反应也没有,仍继续着动作。
当我蹲在花坛里,小腿渐渐开始发麻的时候,那校医终于轻声叹了口气,而后又重重地吸气,如此反复了十多遍,终于回到了楼里,玻璃门吱呀关上,插栓“咔哒”落下。我又等了一会儿,估计他回到办公室后,探出头,轻轻站了起来。
我从未在这样的时间行走在校园里,往常熟悉不过的景物好像都后退着跳了一步,披上了深灰蓝色的影子,对我陌生起来;气温比白天要低得多,我打了个寒颤,在四下的寂静里,觉得极度自由。
教学楼的大门没有锁,我拾级而上,脚步声被四处延伸的、空荡的走廊放大了數倍,我的耳朵却全被自己心跳的声音充满。
到了。美术教室外长长的走廊边,窗户外映进来皎洁的月光,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明亮的阴影中。我看了看手表,恰好是十二点整。
“来了?”
一股麻痹的感觉从我的手指和头顶冒出来,随即充满了我的全身,好像我每一条血管中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沈沫侧着身体小心地从转角处走了出来,头微微地偏着,短发拂在脸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显得有些疑惑。
“我……我是张瑜的朋友。”我有些结巴地解释,几乎是大喊出来的,声音比想象的大许多倍,在走廊的墙壁上来回弹跳,再从远端深处黑黢黢的阴影里反射回来。“我叫刘一公。”这句话却又太过小声,几近嗫嚅,我自己都听不太清。
沈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向我。月光下的人,轮廓往往清晰,细节却全不分明;我渐渐看清她的脸,她一如我的印象,清秀、平静。我的脸发起烧来。她忽然一笑。
“我们上去看看吧。”
不知道为什么,沈沫很熟悉美术教室旁通往天台的路,通过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锁和一扇沉重的铁门后,是一整片干净空荡的夜空。月光比刚才地面上似乎显得更亮,但全无人工光源,天台显得暗淡,天空显得更加清澈,像是在发光。
“哇。”我情不自禁地轻声感叹。
沈沫走到天台的中央,背对着我,抬头望着夜空。我突然希望能有勇气去拍拍她瘦削的肩膀。
“你今晚要回去了,是吗?”
她转过头,盯着我,声音像平静的水面。
“你听谁说的?”
“我猜到了。”我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呼吸,走到她的身旁,望着夜空,“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跟张瑜都一样,对你的印象特别深……但从那时起,我就不敢相信,我们普通人类中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吗?”
“我是说,一切都很明摆着,你的声音平静、稳定……我想那是因为你学习了我们语言的关系,但那并不是你本身的说话方式。你的外貌——”我脸上又发烧起来,赶紧挠了挠脸颊以作掩饰,然后才想起来这时没人看得清,“清秀大方,但内心冷静到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我想,你谈恋爱也是为了了解人类的关系;你找人充当自己的家人,为的是掩盖真实的身份;你读的书,那本发展人类学,也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类学生会读的课外读物……”
我一口气连珠炮地说完,偷偷瞥了一眼沈沫的脸,她依然仰面看着夜空,嘴角带着笑意:“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我想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所以你今晚就赴了我的约会。”她突然转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是为什么呀?”
我一时愣住了。今晚,从熄灯时刻,大睁着双眼开始,就有一股暖热的感觉充在我的胸膛,让我翻身下床,甚至一头奔进漆黑的夜色。然而当沈沫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时,那股热气倏然而逝。
“我……”我突然看向天空,“你是来自哪个星系呢?”
她没有迟疑,蓦然指向我们头顶的方向。
“按地球年的算法,每一年的11月7日,那一个星座会划过上中天,也就是我们看着最清晰、最明亮的天球区域。这一天,就是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日子,而那个星座,被称作英仙座,就是我的故乡。
“你们称我们的世界叫作Perseus,珀尔修斯……”
沈沫慢慢低下头,我看到她眼里的光芒减弱下去;夜晚的风吹来,有十二分的凉意,将她的短发轻轻飘起,在脸庞周围打转。她转过头看着我。
“谢谢你。对张瑜,我是真心的喜欢。虽然他最终没有来看到这一刻,但有你的陪伴,我还是挺高兴的,谢谢你。”接着她拥抱了我。
人总有那么一瞬间,于刹那仿佛永恒。对我来说,那一瞬间始终烙印在我的心里。我机械地伸起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透过校服,我触到她瘦削而温软的身体,微微颤动。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张瑜呢?当我正打算这样问的时候——
“再见。”沈沫回转身,向天台的边缘走去。
一道青蓝色的耀眼光芒忽然从遮住月亮的云层中射出,仿佛将夜空劈开了一条笔直的裂缝。明亮的冷色亮光照耀着天台,亮度不断增高,直到我几乎睁不开双眼。一股巨大的旋风从半空中吹下,好像一道风墙从天而降;充斥在我耳边的是一种低频而巨大的回响,嗡嗡震动,越发接近。我眯着眼向天空看去,天呐!一刹那,我以为明月本身降落到了世间,一个硕大的银色圆盘悬浮在我眼前的空气里,那光、风和声音都是它散发出来的。
强风阻得我再不能前进一步,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我看见沈沫转身朝向我,头发被吹得凌乱,嘴角上翘,朝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知道那是告别的意思。一道圆柱形的亮光从圆盘中射下,笼罩着沈沫的全身。仿佛是她慢动作地跳起,一股力量将她缓缓地拉离地面,悬空而起。
“沈——”
刹那间,她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那银色的圆盘也发出了巨大的嗡嗡声响,震动着旋转了一圈,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天际。空气不再震动,蓝色的光芒迅速收敛,天台又再次恢复了黑暗。
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是刘一公单独与我聊天时说的。那时餐会已近结束,听众们在刘一公发言结束下台时给予了热情的掌声,但在我听来多少有些解脱的意味。当他重新坐到我身边时,眼睛依然泛红、肿胀。
“一公……”
“嗯?”他转过头,我惊奇地发现他眼里含了泪水。
“那,你之后再也没有沈沫的消息,再也没见过她?”
“没有。”他摇了摇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显然已没那么激动,“每一年的这个日子,只要天气晴朗,我都会看一看英仙座的。不过,奢求几百光年外的某种回音,显然是过于自大了。我们人类,在宇宙的尺度中尚且不如一颗最最微小的粒子,又如何去奢求这份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联系,能超越时空的桎梏呢。”
“你仍然在用‘人类’来称呼她。”
“是啊……”
“那她消失了之后,旁人是什么反应呢?”
“旁人么……”刘一公没有看我,而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警察自然是先找到了我。那个时代,学校虽然没有那么多监控,但出了这样的事,我溜出宿舍的行动显然不可能隐瞒下去,于是被约谈,调查——任何一所学校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事,不过最终确认我与之并无关系。沈沫所谓的家人后来也曾到学校来过,我想,她妈妈那时候终于回忆起自己角色的本分,悲怮而绝望,这谢幕演出应当可以打上满分;这样她也可结束这份工作,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嫁人生子——而她后来确实也这样做了,我听说。”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就这么过去了吧。”
“對你来说呢?”
刘一公忽然沉默了。周围的几位西装从我们身边走过,举杯朝我们礼貌地点头示意,刘一公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是沉默地瞪着自己面前的空气。
“英仙座与地球间始终不可能越发接近。”再说话时,刘一公的嗓子嘶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晚早已说的足够多了。”
他点头跟我道了别,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开了。我坐在座位上,一时不知该望向何处。
章漱凡,1992年出生,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本科、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编导影片《丽莎》曾获全亚洲独立电影节最佳国际短片、《马梗子的奇妙青春》曾获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剧情长片等。在知乎等平台拥有关注者2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