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君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北京朝阳 100024)
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讲述的是一位身患阿兹海默症的父亲试图理解他所处的现实结构时所遭遇的困境,脑海中错乱的记忆和复杂的时间线,交织成一段段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故事。当电影与阿兹海默症相遇,电影提供了展现记忆偶然性和时空瞬变的完整机制。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碎片化的叙事手法,呈现了阿兹海默症患者第一视角下的现实,由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父亲安东尼,深陷其中却并不自知。安东尼企图以理性复原一个有秩序的时空,但无论是记忆障碍还是认知扭曲都阻碍了安东尼的进程,他如下行的抛物线,在时间的荒野中,一路下滑到谷底。
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时间具有双层指向。第一层指向的是现实时间,在这一点上,患者与其他现实之物具有同一性,也具有现实时间结构,衰老的生命在时间的线性流逝中更趋衰老,不可抗拒且不可逆转。影片中的安东尼尽管在记忆中打转,现实的时间依旧在尽力地撕扯着他,尤其是认知能力的丧失导致生活能力和身体机能的衰退,银色的头发、褶皱的皮肤、松弛的肌肉,昭示着自然肉体的衰老。衰老意味着肉体的失能,召唤出潜意识中自我保护的本能。安东尼清晰地感知到了自然的规律,并将个体的生命体验复归于万物的统一体中,他说“我觉得好像,我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风雨裹挟着我的叶子”。看似客观的时间其实是残酷的标尺,它让人类的身体具备了时间的限度,最终让无法安置的身体停留在不是归处的养老院。
第二层时间指向的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心理时间。阿兹海默症患者大多存在严重的认知障碍和记忆障碍,记忆力伴随着病情的演化从近期记忆到远期记忆逐步衰退。许多阿兹海默症患者对当下时空不具备认知和记忆能力,却可以清晰地记起久远的记忆。这一远期记忆的浮现,指向了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心理时间。早在中世纪,奥古斯丁就把注意力转向了时间的心理学,他提出:“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于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1]过去的时间虽然不在了,但是过去的人和事却经由神经回路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通过回忆间歇地在脑海中闪现。对于阿兹海默症患者来说,过去的记忆不仅以闪现的方式存在,而是以片状的方式构成当下的生活,使之成为“过去的现在”,形成了“过去——现在——过去”的循环时间状态。
影片以第一视角,首次让观众进入患者的内部世界。开场几个连续的纵深镜头,伴随着紧张的音乐,暗示着阿兹海默症患者脑海纵深处无涯无尽的时间。过去的生命记忆跳跃着进入安东尼的意识中,生命的时间线不再是线性的,而是如树根的块茎一般,向四周蔓延。随着现实时间的推进,安东尼心理时间分叉越来越多,过去与当下呈胶着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去的生命体验甚至完全覆盖了当下的真实感官体验。安东尼头脑中的混乱让他以为是现实发生了错乱,生活中的一个又一个谜题和一个又一个陌生人,让他在困惑之外更加恐惧不安,安东尼最终被困于时间的荒野。“理性观念的确立源自以‘现在’为核心的时间意识”[2],掌控时间一直是现代人掌控自我和掌控世界的重要手段,无法掌控时间意味着无法掌控自我,反之亦然。安东尼企图以理性厘清事件和事件、人物与人物之间的逻辑,却以失败而告终。混乱、无序其实正是阿兹海默症患者自身的逻辑。
过去的时间虽然无法确认实在的时空,却是安东尼与过去的自己对话的过程,安东尼以破碎的记忆拼贴出了一个新的时空,呈现了他的脾气与秉性,也回顾了他一生的挚爱、恐惧、脆弱、无力……这些是影片的另一叙事目的。
无论是人类学、神话学的研究成果还是现代发展心理学的研究都表明了,在个体心理发生过程中,时间意识的形成晚于空间意识。[3]由事件构成的时间呈点状,汇集成时间流,但是点再小也有间距,构成了时间的裂隙。认知和记忆障碍使得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回忆和当下体验变成了碎片化的点状,难以形成意识流和时间流。这也是影片之所以被观众理解成一部悬疑/惊悚片的原因。观众以连续的日常生活经验视角试图理解安东尼的经历,却不断地被突如其来的异响和跳跃着的人物与事件所打破。
事件和人物的无序破坏了日常生活经验,安东尼和观众无法通过建立事件和人物之间的联系破解生活的谜题。在这种情况下,直观具体的物象可以帮助定位时间,因此在日常理性逻辑中相对稳定的建筑就成了解谜的重要线索之一,建筑空间的变化则意味着时间的变化。《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只有两个场景:“安东尼的公寓”和养老院。养老院只在影片的最后一个场景才真正出现,其余叙事都是在“安东尼的公寓”内完成的,这一场景在影片中充满了“有意味的形式”。
安东尼此前的生活是优渥的,他的公寓装饰典雅、宽阔舒适,但是结构复杂,客厅、餐厅、起居室、卧室和储物柜相互连接。影片始终未呈现公寓的整体结构,局部的、碎片化的呈现使得整个公寓看起来像一个迷宫。与此同时,随着叙事的推进,公寓内细节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召唤着安东尼和观众进行思考和探索。空间的断裂、重复、跳跃,意味着时间的断裂、重复、跳跃,所以安东尼公寓的变化就意味着其脑海中时间的变化。
“安东尼的公寓”其实是由三个建筑场景构成的,分别是安东尼自己的公寓、安妮的公寓和养老院,但是安东尼往往意识不到,他一次次地将这些公寓误认为自己的公寓,因为他的认知功能正在不断地丧失,他已经没有能力辨别其真实所处空间和其脑海中空间的差异性。影片通过公寓内饰的变化,例如墙壁的花纹、灯具和餐具的样式、窗帘的颜色、壁炉上的油画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等,暗示建筑之间的不同,进而给予观众提示。
一系列点状的事件和人物,在不同的场景中随机/重复出现,难以连成时间线,构成了安东尼脑海中的两种时间状态:跳跃的和重复的。
安东尼的时间是跳跃的。在影片的第一个场景中,安妮告诉安东尼她将要离开伦敦前往巴黎。在安东尼的理解中,这是安妮对他的抛弃,尽管安东尼倔强地认为自己不需要护士和安妮的照顾,但是身体的衰老和精神上的孤独仍然让他对此耿耿于怀、黯然神伤。这一冲击性的信息给安东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总是在不同的片段中回忆起这件事情,甚至臆想过安妮弑父的情节。这里其实潜藏着一个伦理问题:子女到底应不应该为父母牺牲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安妮对父亲的照顾周到细心,不可否认的是,安东尼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安妮的累赘。面对父亲的时候,安妮总是忧心忡忡,她焦虑父亲的生命状态,更焦虑自己的未来。影片开场时安妮背对着与父亲谈话,已经暗示了安妮的疲惫和无奈。
与安东尼关系密切的另一人物形象是护工,她们以不同的形象频繁地出现在公寓中。影片共出现了3个护工,分别是不在场的安吉拉和在场的劳拉与凯瑟琳,3个护工代表了安东尼3段生命经历。在患上阿兹海默症之后,除了亲人,患者与护工之间的勾连最为紧密。安东尼会将对一个护工的记忆和感受安置在另一个护工身上,护工的身份因此模糊不清。这样“明显的错误”不再是对其记忆错乱的暗示,而是一种赤裸裸地“宣告”,至于护工们的真实身份和经历倒显得不再重要了。
安东尼的时间是重复的。他会在不同的时间段和不同的场景中重复性地回忆起一件事情,试图把这些加入他正在经历的事情中。安东尼的记忆中重复地出现了两件事情:一是,遭遇詹姆斯/保罗(比尔)的暴力对待。在两个相同的场景中,詹姆斯和保罗以同样的语言和动作对安东尼发出了挑衅,最终保罗(比尔)实施了暴力掌掴。二是,安东尼无意中听到詹姆斯正在和安妮商量要将他送到养老院。这件事情分别在吃饭前和吃饭后连续出现了两次。安东尼之所以会在脑海中重复性地出现这两件事情,源自于其内心的恐惧,尤其是面对保罗(比尔)的时候,摄影机模仿了安东尼的眼神,因此保罗(比尔)医生每次出场的镜头都带有某种阴森的氛围,他甚至祈求护士“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们可以猜想,在照顾安东尼的过程中,保罗(比尔)和詹姆斯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不耐烦、冷漠与暴躁,甚至出现言语暴力和动作暴力。至于对被送进养老院的担忧则一直伴随着安东尼,他虽然声称可以照顾自己,但又对女儿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甚至恶意揣测女儿的心思,他担心女儿抛弃他,把他赶出自己的公寓,送进养老院。
点状的事件在影片中还有很多,无论是安东尼的手表、詹姆斯打的电话、安妮买回来的鸡肉、吃药的时间等,都在安东尼脑片中以碎片化的形式叠加。理智的人可以将多个点状时间连成时间线,但是对于阿兹海默症患者来说,无数的时间点交织在一起,形成如一堆乱麻般的混乱。安东尼的记忆就像一面镜子,在镜子里看到的时空既可能是记忆中的,也可能是对现实的一次次误认,他错误地指认了事件/人物的身份与形象,模糊了真实、记忆、臆想之间的关系,也是记忆/镜像与现实/真实之间的博弈。这样拼贴出的新时空,就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时空。
安东尼因为患病一直迷失在时间的漩涡中无法自救,与此同时,手表则成了帮助安东尼确认时间的重要工具。
安东尼被困在自己脑海找的时间里出不来,所以他总是在寻找时间,表现为他总是在寻中手表。手表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物品,他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手腕,以确认手表的存在。他同样习惯性地将手表藏在家中隐秘的位置,以防被他人顺手牵羊。他虽然时空混乱,但偶尔也具有清醒的逻辑,他十分睿智地认识到自己有两只手表,一只戴在手上,一只在脑子里,分别指代的是具体时间和时间意识。对手表的重视,反映出安东尼对掌控时间的极度渴望。
手表作为影片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推动了叙事。安东尼把手表当作试金石,试探保姆的忠诚品质,误把保姆当小偷,赶走了保姆安吉拉。安妮被迫将安东尼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同时寻找新的保姆。手表还是引发詹姆斯和安东尼之间矛盾的导火索,因为找不到手表的安东尼暗示詹姆斯腕上的手表是自己的,詹姆斯冷漠回应,最终忍无可忍,恶语斥责安东尼“你还打算在这里惹人嫌多久……你打算继续毁掉你女儿的生活吗?”
安东尼表现出对手表的无限重视,他总是将它藏起来/弄丢,又在不断地寻找的途中,正如他希望能够掌控自己的时间,却无法掌控一样。同时,他的身体在现实时空中所具有的时间也在不断流逝,也就意味着安东尼的生命时间正在经历着双重丧失。而安妮总是能很快知道父亲的手表藏在哪里,意味着此时掌握着安东尼时间的是更具理性、更年轻、更加完整的安妮。
但是,手表只是给予了安东尼把握时间的幻觉,并没有将他挽救于失序的时空中。因为手表能够告知的同样是点状的时间,无法帮助他厘清时空逻辑。手表作为时间的确认和安全感的来源,最终失效。
安东尼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漩涡里,迷惘着、困顿着、惊诧着。想要弄清楚时间与事件的逻辑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这些混乱的时间、事件本来就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逻辑,这也是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逻辑。影片最后安东尼还是问出了“Who exactly am I(我到底是谁)”这样充满哲理性的终极性问题,但却意味着彻底丧失了对主体时间的把握。安东尼身上的“叶子”快落完了,窗外的绿树枝繁叶密,青翠欲滴。是的,世界青翠,而他们(阿兹海默症患者)独自凋零。